海焰

生前富貴和身后榮光，若不可兼得，你將如何選擇？別人眼中的成功人生和你心中的理想生活，若背道而馳，你會走向何方？這些“大哉問”，沒有人能給你正確答案，但旁觀別人的人生，足以給你借鑒和啟發(fā)——比如，下面這個“從學霸走向廢柴”的故事，當然也可以說是“從循規(guī)蹈矩走向自由”的故事。

挨罵的學霸

清朝順治年間的一天，山東省淄川縣蒲家村的村民們紛紛回家打孩子，原因很簡單，因為蒲槃的三兒子蒲松齡考了案首（縣試、府試第一名），都是平民家的孩子，差別怎么就這么大呢？

第二年，他又以案首的身份去濟南參加院試，以一篇鬼斧神工的文章《早起》拿到第一名，順利晉級為秀才。

蒲松齡此時才19 歲，未來不可限量，地主豪紳見了都要畢恭畢敬?？墒虑楹芸炀推鹆俗兓?。

兩年后，蒲松齡鄉(xiāng)試首次落榜，鄉(xiāng)試是和省內(nèi)的精英一起競技，落榜很正常，比如，明朝第一宰相張居正也經(jīng)歷過鄉(xiāng)試落榜，但在家鄉(xiāng)依然備受尊敬?？墒瞧阉升g的待遇卻不一樣，每天都被老鄉(xiāng)橫眉冷對，心理壓力極大。

比如，蒲松齡在同學李希梅家備考，有客人過來，直接冷笑嘲諷：“時間流逝，你還沒考上科舉，不知道自我警醒，真丟人啊?！?/p>

蒲松齡聽完，不僅不能反駁他們，而且低頭表示慚愧。

蒲松齡下定決心努力備考，剛制定完雄心勃勃的學習日程表：請訂一籍，日誦一文焉書之，閱一經(jīng)焉書之，作一藝、仿一帖焉書之。結(jié)果就收到朋友的遠程嘲諷，他的好朋友孫蕙寫信給他：“你這么聰明一人，稍稍用心苦讀一下，就是第一流的人物，你能不能認真讀書？”

蒲松齡感覺委屈，自己每天都快累死了，這些人怎么就不知道鼓勵鼓勵自己呢？

很快，朋友張篤慶也來信大罵，并直接揭示了鄉(xiāng)親們嘲諷罵他的理由：此后還期俱努力，聊齋且莫競談空！

原來大家都很清楚，蒲松齡之所以鄉(xiāng)試落榜，并不是他的才華消失了，而是和他的文藝癮有關。蒲松齡的學習計劃雖然很詳盡，但是其心思完全不在考試所用的八股時文上，而是整天收集各種妖魔鬼怪的故事，通宵達旦地編寫聊齋俚曲。

如果不罵醒他，恐怕這個神童這輩子就廢了。

科舉“廢柴”

鄉(xiāng)親們的擔心成了現(xiàn)實。蒲松齡在玩文藝的路上越走越遠，在八股高考上越來越“廢柴”。

如果說杜甫是唐朝最倒霉的考生，第一次高考碰到難纏的考官，第二次考試遇到奸相李林甫“野無遺賢、一人不取”政策，但和蒲松齡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

蒲松齡的科舉之路簡直是一部“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的催淚電影：從三十幾歲一直到六十幾歲，他屢次參考，又屢次不中。直考得他“寒餓相接”，苦不堪言。

此時中年蹉跎的蒲松齡，已經(jīng)窮得受不了了。

考不上科舉，只能當鄉(xiāng)村塾師賺點外快，收入還不如普通村民，而且身為鄉(xiāng)村教師，當村里遇到歉收的時候，自己的收入也就斷了，比如，他寫的《蝗來》，“只有高粱才齊腰，葉蕉不堪入唇吻”，意思是只能吃高粱葉填飽肚子。

窮是一方面，更讓人郁悶的是沒地位，身為一個老秀才，整天被貪官污吏和土豪劣紳欺壓，只能忍氣吞聲，敢怒不敢言。有一次，他實在忍受不了，就寫信給昔日好友王士禎，吐槽道：“敝邑有積蠹康利貞……遂使下邑貧民，皮骨皆空。”

這一切的痛苦根源，都來自科舉失利。在古代，要想出人頭地，除了承襲，便是科舉。否則，只能永遠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此時的蒲松齡才明白了人生的艱難，他沒有其他選擇，只能一次次落榜后，一次次振奮精神重新參加考試。

蒲松齡活到75 歲，一直考到71 歲，到老也沒能中舉。

痛苦的抉擇

或許有的朋友覺得矯情，一邊打網(wǎng)絡游戲一邊考上北大的有的是，蒲松齡考不上，只能說能力不行。

其實蒲松齡的情況還真的非常特殊，19 歲參加鄉(xiāng)試那年，他就隱隱覺察到，如果自己不放棄《聊齋》的寫作，這輩子科舉恐怕就要懸了。

還記得他那篇鬼斧神工的《早起》嗎？就是按照他最喜歡的小說形式寫的，之所以小說也能考第一，和順治朝兼容并包的考試氛圍有關。

順治皇帝是個口味獨特的人，他對八股文不太待見，相反喜歡讓人印象深刻的鮮活文章。

比如，金圣嘆曾經(jīng)做過一道題，叫“如此則動心否乎？”這句出自《孟子》。金圣嘆突然腦袋短路，寫了這么一段八股文：“空山窮谷之中，有一萬兩黃金；露白葭蒼而外，有一個美女。試問孔夫子你動心不動心？夫子回答：‘動、動、動……”一口氣寫了39 個動字。

這么寫，即便放在今天的高考中，大概率也會被判個零分。結(jié)果順治皇帝看完，居然豎起大拇指，大加贊賞。

進入康熙朝后，科舉風氣為之一變，康熙不像老爹順治那么喜歡鬼斧神工有個性的文字，他覺得騷人詞客根本就沒資格進入考場，更別說被錄取了。

“文章以發(fā)揮義理，關系世道為貴，騷人詞客，不過技藝之末，非朕之所貴也。”以上就是康熙皇帝重新公布的考試大綱。

蒲松齡看到后，兩眼一黑，心中慘然默念： 皇帝最討厭的騷人詞客、技藝之末，正是在下。

那要放棄最愛的《聊齋志異》嗎？他在小說中投入的精力太多，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

可能是落榜太多次受刺激了，蒲松齡越來越沉迷鬼怪小說的創(chuàng)作，當然，為了現(xiàn)實生活，他也曾想過另一番人生模樣——如果在那時我不選擇寫小說，現(xiàn)在我的人生會是如何？也許早已金榜題名，在高官的位置上，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過完自己的一生。

所有的錯誤，我們都知道，卻終究改不掉。

能改的，叫作缺點；不能改的，叫作弱點。蒲松齡的弱點，就是《聊齋》，雖然理性告訴他要考取功名認真寫八股，可對文藝的熱愛卻無法壓抑，那種對鬼怪故事的熱愛以及寫鬼怪小說帶來的愉悅已經(jīng)融入骨髓，一下筆就是懸疑，就是情節(jié)，就是趣味，對八股卻怎么也不能全情投入，哪怕知道代價或許是一生窮苦。

一世無緣附驥尾

明代有個人參加完童子試后，再也沒考過科舉，他叫徐霞客。徐霞客一生自助游歷祖國大好河山，做了明朝第一驢友，寫了本《徐霞客游記》，這在當時的人看來簡直是瘋了，但徐霞客臨終前說：“張騫、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們都曾游歷天下，然而他們都是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受命前往四方。我只是個平民，沒有受命，只是穿著布衣，拿著拐杖，穿著草鞋，憑借自己，游歷天下，故雖死，無憾?！?/p>

《徐霞客游記》里記載了祖國山川的詳細情況，涉及地理水利地貌等方面，被譽為“17 世紀最偉大的地理學著作”，被翻譯成幾十國語言流傳世界。

時至今日，當我們坐在電影院里看各種版本的《畫皮》時，誰還記得康熙二年鄉(xiāng)試上榜那些勝利者的名字，而這部電影，只是落榜專業(yè)戶蒲松齡《聊齋志異》里的一小篇。

“聊齋”是一個系列的名字，志異只是其中一種。蒲松齡還寫了《聊齋文集》《聊齋詩集》“聊齋俚曲”，等等。流傳下來的作品，有俚曲14 首、戲本3 種，還有《農(nóng)桑經(jīng)》《日用俗字》《省身語錄》《藥崇書》《草木傳》等農(nóng)書、藥書、大量詩話，以及一大堆妙趣橫生的文字。

這些著作在如今已經(jīng)發(fā)展為一門專學，學界稱之為“蒲學”。

在蒲松齡和徐霞客的人生選擇中，沒有利益，沒有前途，他們放棄一切，用一生的時間，只為了寫一段游記或是《聊齋》。

成功的人生有很多種，王侯將相、巨賈富商，是被宣揚最多的一種，卻也是最容易被后人遺忘的一種。

此外，還有一種人生，雖然“一世無緣附驥尾，三生有幸落孫山”，卻足以藐視所有王侯將相，那就是按照自己最喜歡的方式，認真而又努力地，去度過人生。

（曉曉竹摘自“朝文社”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