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掛釉

一

我小學(xué)一放暑假就會耗在姥姥家玩。那時我家已經(jīng)搬進(jìn)樓房，而她還住大雜院。樓房無趣又不便，缺失了很多游樂的材料，而大雜院一切都很好玩。

在姥姥家隔開里外屋的隔斷窗臺上常年放著一個大搪瓷缸子，用來晾茶水。我貪玩，整天在屋里也待不了幾分鐘，一跑到外面就想不起喝水，經(jīng)常是回屋拿個什么東西或者在家門口跑過的時候被姥姥薅住，提溜到窗臺前喝水。

她會呲噔我說：“叫你八遍聽不見，就知道瘋，喝點水吧小兔子，你瞅你那汗流的，和泥兒了都，回頭再上了火！”

老北京人喊自己家小孩小兔崽子的時候，有時會把“崽”字省略，用以表達(dá)自己并沒真急，孩子都能聽得出來，所以盡管她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我也不怕，就想著脫身溜走。

在掀開搪瓷缸子蓋前的那一秒，我仍舊是拒絕的，大雜院美好新世界正等著我探索呢；墻頭上搟了氈的大白貓正等我梳理呢；院子門口那棵大槐樹正等著我去攀登呢，我哪有時間跟這兒耽誤工夫？

但只要她把蓋子一掀，那花茶的味兒躥出來，就好像一下子開啟了我口腔中的某個開關(guān)，突然口干舌燥到再也無法忍受了，必須要馬上喝到嘴里。

姥姥沏花茶會放兩勺白糖，聞著香喝著甜，我一口氣下去至少喝進(jìn)半缸子。因為著急，我把花茶大口地猛灌進(jìn)去，茶水從嘴邊漏出半口，順著揚起的脖子流下去。姥姥就會說：“叫你喝的時候你不喝，現(xiàn)在喝起來飲驢似的。行了行了別喝了，剩點底子回頭續(xù)上都不甜了。我可沒那么多糖給你往里放！”

但下次再喝，還是那么甜。

后來我上了初中，進(jìn)了青春期，開始覺得過去的一切都沒勁。

大雜院的舊世界全部過了時，姥姥也沒勁，整天啰嗦，什么都要管，關(guān)鍵是她嘴里說的一切都是過時的、無趣的、多余的。

我這么大了渴不渴自己還能不知道嗎？我說的話你懂嗎？我做的事你理解嗎？就來管我。

NBA、游戲機(jī)、流行音樂，這才是我的新世界。跟這些精彩比起來，一切與她有關(guān)的部分，連同她那缸子白糖茉莉花茶在內(nèi)，都不再有任何吸引力。那么多種飲料，誰要喝花茶。

于是我漸漸不再想去姥姥家，不得不去的時候，對她也沒個好臉，一天到晚怒氣沖沖，看不順眼，聽不順耳，說話沒有好聲好氣。對于她主動發(fā)起的一切對話都愛答不理，認(rèn)為她所有的關(guān)心都是對我的一種打擾，她的一切示好都讓我更加煩躁，她試圖跟我之間產(chǎn)生的一切互動，我都回以冷言冷語。

我那時候性子暴戾，挨了訓(xùn)挨了揍，心里不痛快了，在家里不敢發(fā)泄的氣也會在她這里全部撒出來。我能夠如此理直氣壯，是因為我心里知道她對我的容忍限度。

而面對這些，她最多也就是回上一句：“這孩子！”但聲音已遠(yuǎn)沒有當(dāng)初喊我喝水呲噔我時有底氣。

二

直到上了大學(xué)，我的這種態(tài)度才有所改變。

上大學(xué)后，我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見到姥姥，可以進(jìn)行溫和的對話，對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關(guān)心，也可以用正常的方式接受和回應(yīng)。

我雖然心里非常清楚前些年我實在過分，但那個時候已經(jīng)很難再用撒嬌之類的親密方式去緩解和彌補(bǔ)。我跟自己說，以后有的是時間呢，慢慢來吧。

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打算出國留學(xué)，于是報了姥姥家附近的雅思班，我媽說，我選這個校區(qū)好，離我姥姥近，最起碼中午可以吃口熱乎飯。學(xué)習(xí)的日子里，我每天中午就到姥姥家吃飯，像以前一樣。不同的是，我已成年，而她變成了年近80 歲的小老太太。沒有變的是她做飯的手藝，以及她每天還會給我沏的一杯加了白糖的花茶。

那段時間我對前途感到迷茫，但只要回到姥姥那里，就像回到那些年暑假的日子，和當(dāng)年那間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小平房。我心里知道她對我的容忍限度沒有變過，無論我是好是壞，在她心里，都如同當(dāng)年。她見到我，所問的仍舊是那些諸如渴不渴、餓不餓、想吃什么、冷還是熱的問題。

她不會關(guān)注我雅思要考多少分才合格，出去了要讀什么專業(yè)，回來能做什么工作。她不懂這些，而她的這些“不懂”，讓我可以暫時忘掉煩惱，得一時喘息。

我這時才明白，新世界給我?guī)韷毫?，只有在這“舊時光”里才能得以釋放和消解，那些原以為過時的和無趣的，其實并不是多余的。

那段時間我也曾經(jīng)下過幾次決心，覺得是不是要對當(dāng)年自己的表現(xiàn)跟她說點什么，但終歸沒有開口。

大概在這一年多后，姥姥做了個膽囊手術(shù)。手術(shù)后我去看她，她看起來只是有些虛弱，但精神還不錯。

那天我坐在病床邊，幾乎沒怎么說話，一如既往地不知如何張嘴，我只是握著她骨瘦如柴的手，她看著我笑。我握了十分鐘，已經(jīng)算是近10 年中與她身體接觸時間最長的一次了。而上一次可能還是允許她抱一抱我的年紀(jì)。

我走的時候說了一句：“您好好養(yǎng)著?！倍嗌亠@得有點生分和客套，但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若干年后，我每次想到那個場景，都會在腦子里安排很多的對話，覺得自己太傻，當(dāng)時明明可以說說這個，說說那個。如果我能再一次坐在她身邊，一定要把所有想說和該說的話都說出來。

如果我知道那天是最后一次見她的話。

三

我周末約了兒子去胡同里拍照片，我倆邊走邊聊天，我先給他講了講我小時候在胡同里生活時的一些人和一些趣事，然后我跟他說了上面的那些感觸。他聽后沒有說話，可能不太明白我為什么突然跟他說起這些。

我說我小時候看過一個故事，一個人被老虎追趕，情急中爬上了一根從懸崖上垂下來的藤蔓。老虎追過來就站在下面虎視眈眈等著吃他，他緊緊抓住藤蔓不敢松手。就在他打算往上爬的時候，抬起頭發(fā)現(xiàn)上端一只老鼠正在啃咬藤蔓，藤蔓很快就會被啃斷。就在這種兇險的時刻，他突然發(fā)現(xiàn)手邊有一顆草莓。這個時候他忘了下面咆哮的老虎，也忘了上面啃藤蔓的老鼠，他伸出手摘下那顆草莓放在嘴里，感嘆了一句：“真甜哪！”

我跟兒子說：“ 對我來說，我姥姥和那杯花茶就是我的那顆草莓。她可能確實沒辦法幫我解決那些現(xiàn)實的難題，也沒辦法幫我給不可預(yù)知的未來指條路，但她在那一刻給了我一種不能缺少的安慰。你得學(xué)會珍惜你生命里的每一顆草莓，不要留下無法彌補(bǔ)的遺憾。”

他點了點頭， 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們班同學(xué)有一次演講也說過，她爺爺在世的時候，她覺得爺爺什么都不懂，還總是管教她，所以她對爺爺?shù)膽B(tài)度一直不好。后來她爺爺突然生病去世了，她現(xiàn)在很后悔。”

我想，他應(yīng)該明白一些我想表達(dá)的意思了。

（摘自“露腳脖兒”微信公眾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