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稼阜
一晃,衛(wèi)先生去世已20年了。他去世的第二年,我來到了上?!稌ā冯s志,從事了自己喜愛的、與書法相關的工作。每對書法,便覺著如見先生。在我心中,先生和書法是一體的,他畢生心思,都融化到了一管柔毫中。先生傳世的作品,是他精神的物質載體,將會激勵一代代能讀得懂的后來者。
先生及其書法真有這么大的價值與意義嗎?在偏于技法,忽視人是書法本根的情勢下,有這種疑問者大有人在。記得1995年在先生的一次書法研討會上,林鵬先生提出“能不能看懂衛(wèi)先生書法也是檢驗是否真懂書法的一個標尺”,一時引起不少人的爭議。其實,林先生說的是有一定道理的。衛(wèi)先生書法的好是書法技法與書法精神的統(tǒng)一,不但重視技法,更強調精神,這便在理解上相對難一些。他因上世紀受日寇侵略時切身的痛苦經(jīng)歷,埋下了一顆對日本軍國主義復仇的種子,這種子在他研究傅山、魯迅的過程中,發(fā)芽壯大。他認為“書法是戰(zhàn)斗的武器”,這是國恨家仇凝成的鮮明藝術觀?;诖耍麜ǖ娜》ū阋脏嵉勒?、顏真卿、黃庭堅、傅山、《石門頌》等以雄強恣肆見長的書家、書作為主,形成了他書風的主基調。而所書內容也以積極向上、振奮人心為主,如《衛(wèi)俊秀書歷代名賢詩文選》一書中,選擇岳飛、陸游、文天祥、楊繼盛、傅山、石達開等歷代壯烈愛國之士的詩文。衛(wèi)先生在該書前言中說:“秀自中學時代,每聞先生講述如岳飛、文天祥諸先烈事績,感慨萬端,思接千載,夢中相尋,不能自已。這里所書的自宋至清六位高賢詩文,一字一滴血、一滴淚,使人深感于諸公的廓然大公,不知有己,或以身殉國,或以身許國。堅貞豪邁,求仁得仁,把愛國主義精神、人生價值達于極至。史官執(zhí)筆騰(謄)其姓氏,懸諸日月,永垂不朽。至如本世紀30年代日本軍國主義者狂妄之徒,欲一舉滅亡我中華,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在八年抗日戰(zhàn)爭中,我千千萬萬死于日寇炮火之中、尖刀之下的英烈志士更須大書特書,以慰英烈在天之靈,兼勵國人愛國之忱,發(fā)奮圖強,振興中華,警惕殃禍之有再。這也就是秀所以敢于不嫌拙丑,寫出這本冊子的用意所在。”道明了自己書寫此類內容的原因,可謂目的明確,強調著書法的功用性。他還說:“學英雄字,書英雄詩文,自己也不由心為之一壯,身影也漸高大起來?!?/p>
我總覺著先生書中含有一種金戈鐵馬、戰(zhàn)鼓隆隆的意象,催人奮進。先生在世的時候,在《參考消息》上每看到有關日本軍國主義的相關信息,便剪切匯集,后來竟有厚厚數(shù)十冊,先生題名為“動物世界”,并擬寫百篇相關雜文,揭日本軍國主義本質,提醒國人防其死灰復燃,殃禍之有再。如今近20年過去了,雖然我們與人為善,和平相處,但衛(wèi)先生擔心與一再提醒的日本軍國主義,似乎一直未“安心”過,且更加蠢蠢欲動。衛(wèi)先生在1975年4月12日日記中寫道:“作字定得寫出一種特殊風格,代表出時代意義、人民精神。對象要準,如給日人作書,須有一種打垮大和民族侵略他國企圖的野心,同時發(fā)揚我新時代人民昂揚向上的精神?!蹦菚r他還在下放老家農(nóng)村勞教,尚未平反,但心中所思所想,卻非個人恩怨與利益,而是時時“心中有國”,時時想著發(fā)揮書法藝術的功用。衛(wèi)先生說讀書要“入得里、跳得出、化得開、用得著”,終要歸到一個“用”字上。他理論與實踐是一致的,都以歸于有“用”為目的。增強民族自尊心、自信心,振奮民族精神自然是他認為的最大的“用”。在此根本心的支撐下,形成了先生那雄強剛健、如金戈鐵馬的書風。這種書風在安閑舒適的時代,或顯得有點格格不入與另類,但在一個需要振奮人心、凝聚人氣的時期,這樣的書風催人上進。正大氣象與雄強精神,是中華民族復興需要的真正書風,從這個意義上講,衛(wèi)先生書法思想及其實踐具有極大的現(xiàn)實意義。
衛(wèi)先生的書法是他人生的浮光掠影,是他人生信念的一種外在顯現(xiàn),懂得書法藝術的人能通過他的書法了解他一生的所追所求。
衛(wèi)先生于書法,是講求神韻的,但他更看重骨氣。那是因他一生遭遇而確立的觀點。他以為我們這個民族現(xiàn)時需急切加強培植的就是這骨氣,不然,還會一再地被人欺辱卻不覺醒。我們欣賞他的書法,常常想到黃河、華岳、杜甫、文天祥等形象,而少小橋流水、花花草草一類景觀意象,就是這個原因吧。
衛(wèi)先生又是深研老莊的。因而他一生在苦難糾結中又表現(xiàn)得淡泊從容,以物理參化人生,便逍遙自在。他的書法中骨氣之外又具有了博大蒼茫的成分,特別是他晚年的作品,觀之如入原始森林,不見端倪,多非人力,又合于造化。這種由至剛至勇而入于博大自在,是他一生書風的重要轉變。如衛(wèi)先生九十二歲時《跋〈碧落碑〉》,屬他晚年的杰構之一。因以禿鋒筆書就,合于老腕,尤覺字形散而神氣密。其字法、章法如爺孫出游,遠招近喚,時時照應,溫暖親切之極。整篇中我們已很難察覺其法從何而來,惟覺其點畫長短參差、字形大小斜正皆由心出,從容自在,極得嬰兒之天趣,無人力做作痕跡,氣息極古遠。近世書家中,他這種氣象,在齊白石、黃賓虹兩人晚年作品中時能見之,亦厚薄有所不同也。
自20年前衛(wèi)先生淡然離去,每逢先生誕辰和祭日,便成了他的親人和朋友們神傷的日子。這神傷終于生發(fā)出許多力量來,便有了一系列自發(fā)地關于紀念先生的活動。這些年也相繼出版了先生的學術文集、書論集、日記全編及研究文集等著作。若能看到大家這么高興地為他忙碌著,他當是欣慰的,但也肯定是很欠疚的神情。唉,他總是這樣怕麻煩別人。如果他知道我們整理出版他的文稿、墨跡是難得的成長、歷練機會,是莫大的福氣,他會輕松一些的。人們在他生前得到的過多關懷,這時成了一種“奢侈”的記憶,這記憶也化作了我們堅強面對生活的勇氣。
立德、立言是利他的高尚行為。執(zhí)著于一種信念終生不悔,以達到警醒他人,這需要莫大的定力,這是退而求其伸,有遠大的目光和責任感。衛(wèi)先生是這樣一種人。
《大學書法》雜志能專題予以介紹,將先生的書跡與書學思想公諸于世,讓先生的德、言有功于藝林,這真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