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永裕

1989年，我第一次耳聞斗湖的名字。那時，我的老師在葛嶺鎮(zhèn)任職，他從斗湖自然村下鄉(xiāng)回來，對斗湖的驚奇描述，深深地吸引了我?！跋氩坏礁饚X還有這么偏僻、與世隔絕的地方?！彼L聲繪色地講述了斗湖山高路陡、荊棘叢生的環(huán)境。從此，斗湖的名字牢牢地鐫刻在我的記憶里。

斗湖屬于火山口沉積湖，位于永泰縣葛嶺鎮(zhèn)赤壁村境內(nèi)，海拔九百八十七米，與青云山千米之巔的云頂天池遙相呼應(yīng)。

巧合的是，2002年我也到葛嶺鎮(zhèn)任職了，并接替老師當年的職位。一次我?guī)ьI(lǐng)工作隊員進赤壁村，準備上斗湖自然村，走到半路，因單位急事返程，失去一次上山與斗湖謀面的機會。同事回來后，大喊辛苦。斗湖的奇特之美，似乎沒有抵消他們的苦和累，他們一直羨慕我不上山的明智，那表情和口氣，讓我再次感受到上斗湖的艱難。

近年來，我陸續(xù)閱讀一些“驢友”寫的斗湖文章，內(nèi)容幾乎都繞不開寫攀登的艱難。其中一位警察“驢友”這樣寫道：“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準備”，“在行進到半山腰時，小隊所有成員在休息時都不約而同地把T恤衫脫下來擰干再穿上，而我在距離登頂還有五十米時大腿抽筋，在下山時，右腿膝蓋受傷，然后撐著拐杖下山。”之后總結(jié)：“以往我也算走過天南地北，還是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的窘境?！睆膬?nèi)容可以讀出，這位警察“驢友”對這次攀爬有充分的準備，經(jīng)驗也豐富，平時也爬過不少山，去之前，信心滿滿，但是還是遇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斗湖的雄奇之美，越來越撩撥我的心，但由于種種原因，每每想登山，卻沒登成。

隨著永泰生態(tài)山水走紅，一些戶外運動愛好者，像探索寶藏一樣尋覓著永泰每一寸土地。文者以文摹狀，攝者以鏡傳景，借助新媒體，從不同角度傳遞著斗湖的美麗。特別是無人航拍器的出現(xiàn)，讓斗湖以更寬廣的視野、更恢宏的氣勢、更多彩的美景、更夢幻的容顏，給人們帶來了心靈上的震撼和視覺上的沖擊。攝影發(fā)燒友黃文浩，是拍攝斗湖風光的超級粉絲。據(jù)他介紹，從2017年2月開始，他兩年多時間上斗湖十五次，并立誓要去一百次?？梢姸泛镊攘退麑Χ泛陌V心。

斗湖是攝影人的天堂。春拍東風染綠霧為帳，大地回春，萬象更新;夏拍山花爛漫風沐浴，驢友帳篷，草原風情;秋拍大地金黃天云淡，泊云攬色，收獲希望;冬拍雪景奇觀比北國，登高戲雪，酷寒逍遙。即使一天二十四小時，在斗湖，也可以拍星辰、晨霧、露珠、晚霞，看云蒸霞蔚，觀日出日落，端詳著她不同時辰的美麗姿態(tài)。在山巒上，露宿于山野的牛群，在黃昏或清晨，常常站成一道獨特的風景，與斗湖一同融入和諧的美景。黃文浩一年四季樂此不疲奔波于此，記錄斗湖四季的美，拍下許多令人震撼的瞬間。他拍攝的斗湖風光，以其晨曦微露、弱光染金、峰巒披霧、云蒸霞蔚的曼妙，令人嘆為觀止。一幅晚霞浸染下的高山草甸，仿佛兼具北國草原與西部高原糅合之美，攝人心魄，令人神往。在“尋找永泰十大美景”投票中，斗湖當仁不讓名列前茅。曾經(jīng)名不見經(jīng)傳的山巔小湖，如今有著“福建香格里拉”之美譽。

據(jù)永泰明萬歷《永?？h志》記載：“斗湖山與陳山并峙，上有四湖，寓民張仕榮于湖畔墾為田，稻熟輒鹿豕食;又山高風猛，勞而無獲。萬歷三十一年，知縣徐嘉言買施方廣巖，巖僧真湖躬自開辟，鹿豕遠遁，風不為災(zāi)云?！?/p>

從縣志的寥寥數(shù)語中，我們可窺見斗湖先人的生活軌跡。張姓是最早的斗湖人?？墒?，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最鼎盛時期，斗湖人中并沒有姓張的，兩個生產(chǎn)隊黃姓二十多戶一百五十多人，官姓五戶二十多人。中間經(jīng)歷的族姓興衰更替由此可知。

今年八十八歲的黃大偉說，黃姓祖籍莆田城里，先遷徙至與永泰交界處瑞云昆山村，再移居到永泰斗湖。官姓祖籍莆田新縣泗洋村，先遷居至莆田大洋，再遷徙到斗湖。黃姓遷居斗湖后，為了能安居樂業(yè)，做了兩件事：一是蓋廟，二是種樹。廟拱“福興二社”，鑒于祈福祈祥的善舉，官姓也積極參與，并出資共建。斗湖山高風猛，為了擋風減災(zāi)，廣植柳杉，如今成為標志的參天大樹，就是當年種下的。至于房屋周圍的許多棕樹是后期種植的。

斗湖山上的一大片棕樹，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為什么廣闊的草甸山場，會有那么多棕樹？許多人疑惑不解。斗湖曾有耕田二百五十多畝，種植水稻靠湖水灌溉，平均畝產(chǎn)干谷兩百多斤，園地三百多畝栽種番薯，基本可以維持一百八十多人果腹之需。經(jīng)濟收入主要靠木炭、鋤頭柄、樹皮（江南香）、竹葉、薯莨、胡藤、青草（染布原料）等。栽棕樹就是為了增加收入，用棕片織蓑衣來換取油鹽醬醋的開支，這樣的收入，小戶年收入幾百元，勞力多的家庭會有一千多元。

據(jù)黃大爺六十一歲的兒子黃國榮回憶，從前幾乎吃不上魚肉，餐桌上是自家腌的咸蘿卜和窖藏的菜。一年到頭，只有逢年過節(jié)，或自己宰豬的日子，才可以開葷。因為缺糧少食，豬很難養(yǎng)膘，只能養(yǎng)到幾十斤。宰豬的時候，幾乎不賣錢，一般以約定俗成的方式，以自己此次豬肉換取他人下一次屠宰的豬肉，因此，宰豬的日子山坳最熱鬧，像過節(jié)一樣充滿喜慶，孩子蹦跳著等著開葷。家家戶戶飄出的肉香，彌漫著山野，連空氣都充滿節(jié)日的味道。

山上與外界幾乎隔絕，只有售貨、碾米或購買生活必需品才下山。下山一次，選擇路徑不同，來回少則六七個小時，多則十幾個小時。碾米的艱辛，讓他們刻骨銘心，前后要花一天時間，肩挑重擔，翻山越嶺，走上二十幾里山路，到山下加工后再挑回。平時，村民上山下山都要挑擔，下山挑賣的山貨，上山挑回購買的商品。黃國榮的兒子至今還留在山上養(yǎng)牛，并經(jīng)營民宿，為此黃國榮時常送貨上山，上山時還挑著七十多斤物品。黃大偉大爺不上山才五年，八十三歲前每年都上山。

那時，住在斗湖的山民，生老病死聽天由命。黃大爺說，山上的人頭疼腦熱，只能干著急，有一個人發(fā)了高燒，因為求醫(yī)太遠，山上沒藥，腦子燒壞了。女人生孩子，更是在鬼門關(guān)徘徊。黃大爺母親生育二男二女，他十四歲那年，母親生第五個孩子，因為難產(chǎn)而死，那年母親才三十三歲;黃大爺回憶起山上的凄苦歲月，母親的離世，眼眶泛紅。

1995年，得益于“造福工程”的政策，山上二十多戶人家逐漸搬遷。如今黃埔村已開發(fā)成“青云小鎮(zhèn)”，所有的拆遷戶都住上窗明幾凈、風景優(yōu)美的聯(lián)體別墅。二十多年過去，他們的生活水平提高非常多，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高高的山巔，盈盈的湖水，蕩漾著斗湖人綿延不絕的故事。就在湖的附近，有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石墓，墓的主人是斗湖黃氏第二代桂友公，墓碑上清晰地鐫刻著“清詔賜迪功郎”字樣。據(jù)黃氏后人介紹，桂友治好了當時皇后娘娘的病，故朝廷旌表他的醫(yī)術(shù)。

斗湖出義士。自斗湖田地被徐縣令買下贈予方廣寺后，民國年間，黃鰲振代為管理、收租。因其護寺有功，在他八十壽誕時，方廣寺住持釋通清向黃老先生贈送了薩鎮(zhèn)冰題寫的“福壽綿長”牌匾，見證了彼此的友誼。

斗湖還是老區(qū)基點村，當年擔負著莆田閩中司令部開辟永泰根據(jù)地聯(lián)絡(luò)點的重任。黃集嚇是重要的接頭人，是1949年后政府認定的“老接頭戶”，他帶動許多村民參加過革命。后來黃集嚇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負責偵察任務(wù)，深入敵后，九次立功受獎，其英名被鐫刻在塔山烈士陵園紀念碑上，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斗湖第一個英雄人物。

斗湖被譽為“華東第一大天池”，鑲嵌在南國一片綿延萬畝的高山草甸中。許多人見此文心飛揚，贊其為“超凡脫俗的處女地”，詠其“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歌者譜成曲，詩者韻成律，贊美斗湖之作，不斷以各種形式呈現(xiàn)。

斗湖兼具雄、奇、特之美。雄在位于南國高山上，有著獨具特色的廣闊草甸，連綿于山峰間，宛如北國草原，又似天女散落綠綢巾，飄落在天地間。奇在居高山之巔，湖水終年不涸，似翡翠、像眼眸，春夏秋冬、年復(fù)一年地靈動著。

登斗湖的路有三條：東坡、北坡和南坡。東坡從福清一都上，沿著砍樵人路徑攀爬，荊棘叢生，崎嶇險峻，路途最短，但很少人走。北坡從赤壁景區(qū)沿古道走。未改造之前，古道荊棘叢生，即使有臺階，也是風雨過后從未修整的凌亂，2020年改造成登山步道，“驢友”上下方便了許多。此路程近、坡度大，連樂于登山的人，都覺得吃力。南坡從莆田大洋境內(nèi)上，道路改造了一小段，車子可以開到山下的一個廟旁，沿途樹木參天，林蔭蔽日，流水淙淙，可緩解階急路長的辛苦。此路難在最后一程，越往上攀，地勢越陡，接近山巔時，石階也依山勢迂回成“之”字形，向上延伸。如果看不到高大喬木，出現(xiàn)矮小灌木叢，意味著接近山頂。從樹木分界線可以看出，斗湖屬于另一方天地。

登頂，極目遠眺。逶迤而去的山巒，莽莽蒼蒼，此景此情，當真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斗湖周圍分布著幾座和緩的山巒，山巒牽著山谷，形成波浪般的起伏，翠綠的草坡連成一片，讓群山有“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靈動，一派塞上草原風光，讓人仿佛置身北國。登上的人無不連聲嘖嘆，忘記疲勞，迅速融入蒼茫的天地間。

5月的斗湖草長鶯飛，各色野花競相開放，點綴在萬畝草甸中，“山青花欲燃”的視覺沖擊直襲而來?？h志記載的四個湖，如今只剩兩個。六萬平方米左右的姐妹湖，白云倒映在碧波里，在湖底緩緩飄過。臥石、牛羊各成風景，把草甸點綴得如畫卷般生動。吃飽打嗝的牛群站在湖邊，空靈寂靜的山野，頓時多了幾分靈氣。

湖畔的山坳里，高大的柳杉、柏樹間蟄伏著七八座民房，斑駁的外墻，凌亂的瓦片，以及四周荒涼的雜草，顯示這里已是人去樓空。只有鳥巢和蜂窩，似乎還惦記著主人的不舍，守著荒涼，記著曾經(jīng)的過往。想進屋看看究竟，一只羽毛斑斕的雉雞，因為陌生人的闖入，咯咯地叫著，從屋里飛向草叢，扎進林子，荒涼寂靜頓時被撕破。

放眼翠綠連綿的草地，真想成為這里的一頭牛。斗湖的牛夜不歸宿，餓了睜開眼，盡可饕餮天地雨露之靈草，疲了天當被地為床，覽星辰宇宙之奧妙，無拘無束。興致來時，約上伙伴，成群結(jié)隊，在湖邊、在坡頂站成世間最美的畫卷。

斗湖是原始的，也是寧靜的。有人說它是遺落人間的一對玉佩，我倒覺得它像仙女的眼眸。在光線折射下，湖面蕩起的漣漪，如同一對撲閃著靈性的瞳仁，顧盼蒼穹，俯察大地，觀星辰變幻，看云起云落，知人間滄桑。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