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伯承
1921年一個雪花紛飛的冬夜,上海蘇州河一帶的棚戶區(qū)小弄堂里,傳出一陣陣嬰兒凄厲的哭聲。一位夜歸的老竹匠循著聲音走過去,在垃圾箱旁看到一個女嬰。老竹匠姓顧,年已半百,膝下無女,他多想把孩子抱起,但又擔心憑空多一張嘴,豈不要增添許多愁苦?他狠狠心轉(zhuǎn)身離去。但那哭聲又一聲接一聲地撞擊他的心,他終于停住腳步大步奔去,解開破棉襖,把嬰兒摟進懷里。
這個僥幸活下來的女嬰被取名金妹,她就是日后創(chuàng)造了滬劇優(yōu)美的反陰陽曲調(diào)、蜚聲上海灘的著名滬劇表演藝術(shù)家顧月珍。后來,她在滬劇現(xiàn)代戲創(chuàng)作演出方面作出過重要貢獻:她成功扮演抗日英烈趙一曼,獲得過華東區(qū)戲曲觀摩演出大會的演員一等獎。但她卻在十年動亂中受迫害不幸去世。在她創(chuàng)辦的努力滬劇團基礎(chǔ)上重建的長寧滬劇團,最近正忙著籌備策劃,將于12月上旬舉行紀念她誕辰100周年的大型演出活動。
我要學戲? 我要唱紅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歲月染白了母親的頭,生活壓彎了父親的腰。父親借酒澆愁,脾氣變得十分暴躁,善良的母親時常躲在屋角哭泣。剛滿14歲的金妹唯一的樂趣就是夜晚跑到幾步遠的米店里,聽一位申曲迷拉胡琴。她很想替父母分憂,于是四處奔波,盼望能找到一樁事做。她在螺絲廠門前排過隊,在紡紗廠工頭面前求過情,甚至在碼頭上望著扛大包的工人發(fā)過呆。然而對于這個又瘦又小的姑娘來說,偌大的上海灘,哪里才有她的立身之處呢?有位好心人勸她拜唱申曲的藝人顧泉笙老先生為師,學戲賺錢,幫補家用。提起申曲,米店里那悠揚的琴聲又縈繞在她的耳際。她回家懇求母親,母親半天沒吭聲,臉色越來越陰沉。
風聲傳到父親那里,一場風暴降臨。父親鐵青著臉,拿起條帚,又罵又打。原來金妹有個舅舅,聰明能干,只因為是個戲子,受盡凌辱,幾乎慘死街頭。然而金妹畢竟天真幼稚,錯以為在人生的道路上,努力和成功之間劃著等號。她擦干眼淚,咬咬嘴唇,堅定地說:“我要唱戲去,我要唱好,我要唱紅,讓人家看得起!”父母吃驚地望著女兒,一向溫順聽話的孩子怎么會這么倔強? 金妹下決心學戲,勸說改變不了,打罵改變不了,二老只得依從金妹的意愿。父親借來了拜師錢,母親借來了布旗袍,14 歲的金妹正式拜申曲藝人顧泉笙為師。當時有個申曲名旦叫筱月珍,顧泉笙看金妹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就給她起個藝名叫顧月珍。
顧月珍是橫下一條心的。她要爭氣,要做個讓人家看得起的戲子!她頑強刻苦地學唱,如醉似癡。每天清晨她和同伴到一位老藝人家去排戲——幫老藝人做做家務(wù),人家就教他們一兩支曲子。每逢進書場、茶樓,她就悄悄地站在幕側(cè),偷看前輩和同伴的演出,把唱詞、動作都記到心里。為了背熟、記牢這些曲子,她走在路上,會在電線桿上撞得鼻青臉腫,睡在床上,夢里也會哼出曲調(diào)。有一次寒夜人靜,她偎在爐灶邊背唱詞,瞌睡蟲悄悄爬上了眼皮,她從屋檐下端來一盆冰水,脫去鞋襪,把腳浸在漂浮著冰碴的水里,一邊打著哆嗦,一邊背著唱詞。
顧月珍學了幾個月,就跟著師傅去賣唱了,一年左右,正式搭班登臺演出。歲尾年終,師傅在她掌心里放下兩塊銀元,作為對她的鼓勵和獎賞。她高興地把第一次勞動所得交給母親,老人的嘴邊剛露出笑容,眼淚就順著眼角淌下來,當娘的曉得這兩塊銀元里浸滿了女兒的辛酸。
然而生活總是刁難那些純正善良的人。顧月珍的努力和她的初露頭角,招致一些同伴的嫉妒,也招來一些地痞流氓的侮辱。這個不甘屈辱的女孩子一氣之下,叩開山門,皈依佛法,竟準備青燈素卷,了此殘生。師傅是了解她的,費了許多周折和口舌,才把她接出了尼姑庵堂。
“良彥哭靈”使她走紅申曲舞臺
不久,她參加排練新戲《空谷蘭》,反串童子生良彥。當時的申曲還處于幕表戲時期,演出新戲,只有故事梗概和場次,唱詞和動作都要演員自己編排。當顧月珍知道良彥是個失去生母備受后娘欺凌的孩子、劇中又有他在生母靈前大段哭訴時,辛酸的記憶紛至沓來。她覺得自己理解良彥,要替良彥也替自己控訴人間的不平、傾瀉胸中的憤懣。從心靈里迸發(fā)出來的唱句是熾熱的、感人的,“良彥哭靈”一曲唱紅,風靡一時。
蘇州河水伴著歌聲流淌,戲院外面的霓虹燈漸漸閃爍起顧月珍的名字。人家說顧月珍走了“紅運”。然而她素性恬淡,不愛浮華,不善交際,只想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唱戲。青布旗袍是她的裝束,白鋁飯盒是她的食具。她擅長扮演溫厚、善良的女性,像《黛玉葬花》里的黛玉,《亂世佳人》里的媚蘭等。她和她們的心靈是相通的,感情是交融的,她在舞臺上不是在演戲,而是在生活。角色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她能淋漓盡致地展示給觀眾。不論是扮演主角,還是扮演配角,她的演出態(tài)度都是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
她的確靠自己的努力唱紅了??墒沁@種“紅運”帶給她的是什么呢? 1941年,有著青幫背景的夏連良組織上海滬劇社,網(wǎng)羅著名演員,顧月珍也是其中之一。在他的剝削和摧殘下,女演員中有的墮落了,有的含怨死去了。顧月珍不愿步此后塵,橫下一條心以死相拼,奮起抗爭,才算脫離了魔掌。然而鬼魅橫行的舊社會,哪里能找得到安寧呢? 就在母親病危的夜晚,她還被強行拉去給黃金榮唱堂會,等她唱到筵盡客散,東方微白,回到家中的時候,已經(jīng)余氣欲絕的老人,只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小紙包塞給女兒,就溘然長逝了。她打開紙包,原來是她第一次的勞動果實兩枚銀元。
創(chuàng)造“反陰陽”并未改變她的坎坷命運
為了爭口氣,顧月珍努力掙扎。她付出了青春和健康,只感到苦海無邊,前途渺茫。顧月珍抱著一種同病相憐的心情來塑造《西太后》一劇中的珍妃,她覺得珍妃雖是個宮闈貴婦,但珍妃那種力求自強不息的美好愿望她能理解,而珍妃屢遭打擊、囚禁冷宮、與光緒咫尺天涯的幽怨心情她更能體會。她在樂師趙開文的幫助下,為劇中“冷宮怨”唱段創(chuàng)造了如泣如訴、哀怨悱惻的反陰陽曲調(diào)。這里已經(jīng)沒有“良彥哭靈”一曲里的激憤之情,也沒有任何希望之光,有的只是一個善良正直的婦女在黑暗勢力下的呻吟和哀怨。這是珍妃的寫照,也是她自己的心聲。正是她,撥動了成千上萬善良觀眾的心弦,珍妃一角獲得空前成功,“冷宮怨” 唱段頓時成為流行名曲,反陰陽的曲調(diào)也得以推廣流傳,80年來傳唱不絕,成為滬劇舞臺最常用、最富藝術(shù)魅力的曲調(diào)之一。
26歲那年,顧月珍突發(fā)肋膜炎,又轉(zhuǎn)為肺結(jié)核,不得不離開舞臺在家養(yǎng)病。幸喜在那險風惡浪中她有個小小的避風港,那就是她的家。她有個體貼的丈夫、善良的婆婆,還有一雙兒女繞膝。然而陰影也開始籠罩住她的家庭,丈夫一念之差,出走建立了新的家庭。她倚窗望著丈夫離去的背影,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他帶走了她心中的最后一點陽光和歡樂。然而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無論對兒女,還是對朋友,她從沒有對他抱怨過一句。
為表現(xiàn)新時代新人物努力
蘇州河兩岸響起歡慶的鑼鼓,上海解放了。陽光照進了顧月珍蓬門常鎖的小院,好像走了長時間的夜路,天亮后才看清大道,她心里充滿了新的希望。在黨的幫助下,她獨撐大梁,白手起家,組織了一個新的劇團,命名為努力滬劇團,意思是努力演真正的戲,努力做真正的人。
1949年9月1日,劇團成立后演出的第一個戲,就是根據(jù)李季長詩改編的《王貴與李香香》,這是觀眾第一次看到滬劇的“解放戲”。接著她以《八年離亂·天亮前后》為劇名,把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搬上滬劇舞臺。由于她自身的生活積累和婚姻悲劇,素芬一類的形象在她心靈里是呼之欲出的,但是她所塑造的素芬,在命運坎坷的盡頭,不再是投江自盡,而是帶著婆婆和兒子到解放區(qū)去尋找光明。這一改動,表明顧月珍重新燃起希望之光,也反映中國勞動婦女擺脫重重壓迫走上光明之路。演出獲得成功,她收到上百封來信,其中有的就是與素芬有類似遭遇的婦女寫來的,表示要像滬劇中的素芬那樣,堅強地活下去,跟共產(chǎn)黨走。讀完信,她欣慰地笑了,第一次感到了藝術(shù)的力量。
這些來信也引起了她的深思,時代變了,不該再一味表現(xiàn)人物的苦難和不幸,滬劇舞臺應該讓更多的新人物出現(xiàn)。她的劇團先后排演了新戲《好媳婦》《可愛的妻子》《田菊花》《兄弟姐妹們》《母與子》《翠崗紅旗》《桃李滿天下》等。在當時主要上演古裝戲和市民戲的滬劇舞臺上,這些全新的劇目起了刷新觀眾耳目、振奮人們精神的作用。
為了上演這些新戲,顧月珍艱辛備嘗。戲院老板故意為難,觀眾欣賞習慣一時難改,新戲的藝術(shù)質(zhì)量不夠理想,劇場上座率跌落,劇團入不敷出,她悄悄地變賣自己僅有的幾件首飾和家具,維持劇團開支,甚至把自己的被子帶到臺上,當作戲中的道具。有時她也感到委屈,暗暗傷心落淚,但卻堅持要演這些新戲,別人也驚訝她哪來的這股勁?她曾對幾個要好的姐妹傾吐過自己的心愿,一個要爭取入黨,一個要爭取上北京。金子般閃光的愿望,大概就是這股勁的源頭。
她還把東北抗日女英雄趙一曼的事跡編成滬劇。當時不但滬劇,就是上海整個戲曲舞臺上也沒有出現(xiàn)過共產(chǎn)黨員的形象,這個戲的演出獲得了很大的成功。時任上海市文化局局長的著名劇作家夏衍高度贊揚這個戲,認為戲曲反映這樣的英雄人物是首創(chuàng),是第一次,應該支持。為了使劇本更加嚴密,夏衍親自動手修改。劇團以這個修改本參加第一屆華東區(qū)戲曲觀摩演出大會,顧月珍榮獲演員一等獎。
當她正努力向前的時候,結(jié)核菌無情地吞噬著她的肺葉。在為配合抗美援朝上演《花木蘭》的時候,顧月珍由于通宵排戲而舊病復發(fā)。她帶病堅持演出,復演《八年離亂》一劇時,一直唱到肺葉上出現(xiàn)空洞,口吐鮮血,暈倒在舞臺上。黨組織把她送進了上海最好的醫(yī)院,安排了最優(yōu)秀的醫(yī)生,區(qū)文化局派來的同志代表她的親屬在手術(shù)書上簽了字,并日夜守護在病榻前。顧月珍事后得知,她心底只有一句深情的話:黨是我的再生父母。1956年,黨組織批準她的入黨申請,她夢寐以求的愿望實現(xiàn)了。
由于肺部切除三分之二,給顧月珍帶來了嚴重的后遺癥,嗓音逐漸失潤。但她不愿退卻,不能多唱就少唱,不能演出就學習編導。她和一些編劇到上海國棉二廠裔式娟小組跟班勞動,和許多紡織女工成了好朋友。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她自編自導自演的滬劇《永不褪色的紅旗》贏得了各方面的重視。
在那個特殊年代,顧月珍遭受殘酷迫害,墜樓身亡。“四人幫”被打倒后,組織上為顧月珍舉行了平反昭雪的追悼會。人們沒有忘記來自蘇州河畔的這顆藝術(shù)明珠,她創(chuàng)辦的努力滬劇團重新組建為長寧滬劇團,經(jīng)上海市人民政府批準并公布,滬劇顧派藝術(shù)被列入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得到了很好的保護和傳承。長寧滬劇團繼承發(fā)揚老團長堅忍不拔的“努力”精神,在滬劇現(xiàn)代戲創(chuàng)作演出上不斷取得新的成果,從這里又走出了被譽為滬劇舞臺“五朵金花”之一的優(yōu)秀滬劇表演藝術(shù)家陳甦萍。
(本文部分內(nèi)容參考顧月珍女兒解波老師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