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寒寺
“世界上的人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边@是程言意識到良木坐在她旁邊的時候,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良木感到詫異,因為據(jù)他的觀察,這個女人應該是盲人,她僵硬地坐在長椅上,兩眼空洞,手里緊緊地握著一根拐杖?!澳憧匆娺^星星?”
“出事故之前看過,北斗星、啟明星,我都看見過?!?/p>
“哦,這樣啊?!绷寄镜氖职丛谙ドw上,地鐵邊等候的人在朝這邊張望,這讓他感到緊張,“那個,我叫夏良木,我不是壞人?!?/p>
女人一笑:“我沒擔心你是壞人,我叫程言?!背萄缘穆曇艉茌p柔,但也沒太緩解良木的緊張情緒?!澳莻€,我這幾天,注意到你,嗯,我不是跟蹤狂,只是碰巧,我每天早上9 點45 分到這兒來坐地鐵,碰巧都看到你坐在這兒,你是——”良木突然意識到,她可能只是在等什么人——“啊,是我多事了,我不該問的……”
“沒關(guān)系,是因為我的狗死了。上周日,在這個站,它掉到軌道上被地鐵軋死了?!?/p>
良木想起看到的本地新聞:“是那只導盲犬?新聞里說那天這個站的人特別多,特別擠?!?/p>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擠到了最前面,Delta 擋在我前面,我聽見它在‘嗚嗚叫,但是后面的人實在太多了,我擋不住他們,這條線又沒有屏蔽門,Delta 掉了下去,剛好車來了,然后就……”程言沒有再繼續(xù)說。
“它叫Delta ?”
“對,導盲犬培訓基地都是用英文給狗起名字。”
“Delta 其實是希臘字母,在物理學里它表示變化量,不好意思,我是研究物理的。
那你現(xiàn)在出行很不方便吧?你有新的導盲犬嗎?”
程言沉默了會兒,她聽到地鐵到站的聲音,摸索著站起來說:“不好意思,我先走了?!?/p>
良木愣在原地,他猜測是自己說錯了什么,惹得對方不高興。
當他把上午在地鐵站里的遭遇復述給同事之后,得到了正確答案。
“原來她是舍不得那只狗啊?!毕牧寄就伪成弦豢浚L吁一口氣。
“你以為呢,你還要問新的導盲犬,她能不生氣嗎?”同事說道。
“可是狗死不能復生?!绷寄緝芍皇职丛阪I盤上,“要是她能提供那只狗的DNA 的話,說不定生物學院能幫上忙?!?/p>
同事站到良木旁邊,指著他的電腦屏幕:“我說木頭大哥,你好歹是個搞物理的,就不能從偉大的物理學里面領悟追求妹子的真諦嗎?”
良木撇撇嘴:“我知道你在說什么,平行世界,我是在研究這個,但這只是個數(shù)學模型,真想穿過這個蟲洞,我們上哪兒找那么大的能量去?”
“你傻啊,又不是要你把所有的平行世界都打通,只在某一個分歧點上有細微的差別,這一點差別你現(xiàn)在不是很明確嗎?”
“Delta 沒有被地鐵壓死的世界?”
“對嘛,你要做的就是反向推導,在既定的時間,Delta 沒死的那個世界在哪里,鑿個洞你還不會嗎?”
良木恍然大悟。
第二天上午,良木早到了一小時,他坐在長椅上,一邊調(diào)試著手邊的機器,一邊往地鐵站入口張望。
當他開始擔心程言不會來的時候,剛好看見她拄著拐杖一點一點地走了過來,然后熟練地坐到椅子上,吸了吸鼻子,仿佛在感受周圍的神秘氣息。
“你在聞什么?”
“???!”程言被良木突然的發(fā)問嚇了一跳,“我不知道這里有人?!?/p>
“你聽得出來我是誰?”
程言笑了笑:“盲人的其他感官總是很敏銳的。”
良木跟著笑起來:“那你的鼻子也很靈哦?”
“跟Delta 比不了,我總覺得,這個地方還留著Delta 的氣味。但是過去這么多天了,那種氣味已經(jīng)越來越淡了,唉,也可能是我的錯覺吧?!?/p>
“嗯,說到Delta,要是我說我有辦法讓你再遇到它,你想不想試試?”
程言偏過頭,讓耳朵更靠近良木一些:“你會通靈嗎?”
“不是。是真的Delta,你可以摸它的頭,它也會搖尾巴。”
“那怎么可能呢?”
良木沉吟了一會兒,他沒有確切的把握向?qū)Ψ浇忉屒宄?,但如果不說明白,程言一定會以為他是來尋她開心的騙子。“是這樣的,你知道什么是對稱嗎?”“知道啊?!?/p>
“在物理認知中,我們可以認為,世界還有一個與它對稱的鏡像世界,稱之為平行世界。基于不同的參照點,這個平行世界和我們這個世界會有微妙的不同。”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這個世界還有一個相反的世界,這和Delta 有什么關(guān)系?”
良木手里的機器發(fā)出一聲提示,表示充能完畢。
“如果我們拿Delta 的生死作為參照點,我們這個世界是Delta 死了,與它對稱的呢,就是Delta 沒有死的平行世界。我們只要制造一道門,連通這兩個世界,你就可以遇到活蹦亂跳的Delta 了?!?/p>
“會這么簡單嗎?”
“我也不知道,真正實行起來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麻煩。但是,你愿意試試嗎?”程言用力點頭:“那就試試吧?!?/p>
良木拽著程言的拐杖一端——他本想握住她的手,最終還是欠缺勇氣:“我們坐反向地鐵過去?!?/p>
兩個人在地鐵邊沿站定,良木打開機器:“你知道嗎?時間就像一支射出去的箭,曾經(jīng)我們以為它有去無回,其實,時間是一條河流,在某些地方,河流會有灘涂,有漩渦,甚至可能回流。在這些逆向的地方,我們就可以進行時間旅行,回到過去。
所以,只要我對這個世界,對我們兩個所處的這個地方,制造一點波動,就像在河里擾動出一個漩渦一樣——”說著他按下開關(guān)——地鐵站里的光黯然退去,如同靜默的舞臺,隨著強烈的逆風,從相反的方向,一列地鐵朝他們駛來,穩(wěn)穩(wěn)地停在他們面前。
良木打了個響指:“上車?!?h3>三
車廂里空蕩蕩的,扶手在半空中搖搖晃晃,良木緊張地坐在座位上,手掌發(fā)麻,他有些擔心,萬一這列地鐵把他們帶到什么不可預知的地方怎么辦?那跟坐錯車可不一樣,說不定會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在等著他們。
對面的玻璃映出程言的樣子,她倒是沒有任何不安的意思,呼吸也很自然。
車廂里的光一閃,下一秒,良木吐出一口氣,一切正常了——這個世界的人都出現(xiàn)了,他們或站或坐,看著手機,聽著音樂,皺著眉,嘟著嘴,和任何一個世界都別無二致。
報站的聲音也沒什么不同,一長串的安全提示之后,車廂門打開了。
良木牽著程言,擠過人群,走到站臺上,剛剛站定,就像在寂靜無聲的世界里突然聽到久違的問候——兩個人聽到一聲歡快的狗叫。
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程言張開雙臂:“Delta !”
良木眼看著一只健碩的拉布拉多犬撲進程言懷里。程言抱著狗的后背,輕輕拍打:“不知道它為什么也這么開心?!?/p>
良木正準備說什么,地鐵工作人員走了過來:“這狗是你們的嗎?”
“對,是我的導盲犬?!背萄曰卮?。
“你們怎么這么久才來,這狗都在這兒等好多天了,天天趴站臺邊上,誰趕都不走,可得牽好啊,別再搞丟了。”
等聽見對方的腳步聲遠去,程言小聲問:“他說搞丟是什么意思?”
良木沒回答,他正盯著手機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著,好一會兒,他滿意地收起手機,拍拍程言的肩膀:“走吧,我們回去。”
“讓我再和Delta 待一會兒吧,我跟它說再見,說謝謝,還要說對不起?!背萄耘踝と念^,撫弄著它的耳朵。
“不用,你可以帶著它一起走?!?/p>
“那怎么行,我把Delta 帶走了,這里的我怎么辦?你說了,這個世界和我們的世界唯一的不同是Delta 還活著,所以這里的我也是盲人對不對?
她對Delta 的愛肯定和我一樣多?!?/p>
良木按下了機器開關(guān),帶他們回去的地鐵即將進站?!氨緛砦乙惨詾槭沁@樣,但是我剛剛發(fā)現(xiàn),我少計算了一個變量?!?/p>
“什么?”
“這個世界沒有你。”
“怎么會?”
良木一邊推著程言上車一邊回答說:“因為在這個世界里,地鐵站很擁擠的那天,是你擋在了Delta 前面,被擠下站臺的是你,死的也是你?!?/p>
車廂里擠滿了人,似乎每個人都不會對別人的生活產(chǎn)生興趣,誰也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從另一個世界趕來。
程言站在角落里,Delta 靠在她的腳邊,愜意地打了個呵欠。
良木悄聲說:“其實還有別的平行世界,比如,你眼睛沒有失明的世界,你可以看見星星的世界?!?/p>
程言彎腰摸著Delta 的頭:“聽起來就像金斧頭和銀斧頭的故事,算了,我有它就夠了?!?/p>
地鐵要到站了,良木看看手表,估計今天要遲到。“那個,你之前那個人和天上的星星一樣多的說法,我想了一下,就像在一張白紙上畫兩個點,這兩個點連接起來的方法只有畫一條直線,如果是三個點,就可以畫出三條直線,如果是四個點,就是六條直線,點越多,能連接它們的線也會更加的多,你看,要是有N 個點,就可以畫出——”
“我的天,你怎么這么多復雜的說法,我都聽不太懂。”
“我的意思是,”到站提示音響起了,就和每一次平凡的到站一樣,良木舔了舔嘴唇,靠近程言的耳邊,“世界上的人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而他們的相遇卻比繁星還要多?!?/p>
這是良木想要留在程言身邊的時候,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摘自《我們這個世界的羊》,四川文藝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