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一

月光曬著雪，清冷、亮堂，街道上隔一段距離就有微黃的路燈，一左一右地呼應著，將雪色襯托出了暖意。像烤箱里抹了蜂蜜水的小面包，整齊地連著排，呈現(xiàn)出溫暖色澤。

江瀾剛結(jié)束了同事聚餐——明明是一桌子的珍饌酒水，她卻中途溜出包間給陳潮打了個電話，她說：“我想吃蜂蜜小面包！”

她強調(diào)著：“我今晚就想吃，行不行？”

“你的聲音不太對，怎么了？”陳潮沒有直接回答，卻問，“要我過去接你嗎？”

“大概空調(diào)開得太熱了?！苯瓰懻f，“結(jié)束了我自己回去……”

室內(nèi)溫度的確有些高，但她喉嚨和鼻腔里的不適卻不是因為這個緣故。酒桌上的聊天內(nèi)容包羅萬象，江瀾正捏著一個草莓，冷不防女同事就將話頭拋給了她：“你和男朋友在一起有兩年了吧？他求婚了嗎？你們還AA制嗎？女孩子嘛，一開始的身段就不能放太低……”

江瀾明白她的意思。剛戀愛時，恨不能地球人都知道自己的歡喜，他們的戀愛過程在辦公室里不是秘密。在兩人關系欲說還休的曖昧時期，是江瀾先表白的。

對于江瀾來說，陳潮就像當時他送給她的那條玫瑰金項鏈，本身沒有多貴重，但她喜歡啊，這就足夠一顆心生出小翅膀，躍躍欲飛了。

在年關末尾的聚會上，婚期、買房之類的話題，像荷塘里的泥藕一樣，被接二連三地扯拽出來，男同事們也暫停了他們的話題，看向江瀾的目光中充滿了理解與同情，仿佛她吃了血虧。

江瀾起身去衛(wèi)生間的時候，覺得腦袋昏沉得像是下一秒就會倒下。她給陳潮打了個電話。

他的聲音真溫和啊，盡管她很快掛斷了電話，仍舊感覺回血30% 了。

二

兩年前，江瀾住在一所高校附近，常去學校對外開放的體育場。她就這樣認識了陳潮，同時達到了業(yè)余攝影的高光時刻。

夏天，背景里有綠樹藍天，陳潮穿著應景的白球衣，他正躍起投籃，雙腳矯捷起跳、指尖觸碰籃筐的一刻，頂天立地一般，恰好就被江瀾收進了鏡頭里——大概也算不上恰好吧，畢竟他打了那么多場，她拍了那么多張。

初秋傍晚，球賽散場后，只有江瀾一個人坐在看臺上。她的母親正在電話里長篇累牘地控訴她的父親。江瀾曲著腿，將臉埋在膝蓋上，不時“嗯”一聲，表示她仍在傾聽。

陳潮的聲音出現(xiàn)在她的頭頂，“ 你沒事吧？”

江瀾吃了一驚，手機險些掉在地上。

“我……鑰匙掉了，回來找找?！标惓钡聂W角上有著濕漉漉的汗水，說，“快鎖門了，你要和我一起出去嗎？”兩人在體育場外道別時，江瀾問：“我拍到了一張很棒的照片，你想看看嗎？”

陳潮指了指自己，“我的？”

江瀾點頭時，他很上道地拿出了手機。后來的周末，他們不需要刻意邀約，便會同時出現(xiàn)在體育場里，如果恰巧雨落不停，江瀾的心事就像樹底下忽然冒出來的一朵大蘑菇，招招搖搖，藏也藏不住。

可是，如果能夠不想念，像忍住對薯條、魷魚圈、糖炒栗子和炸雞排的貪戀，那么這個世界還有什么美好可言？

深秋的午后，江瀾心情郁悶，她發(fā)微信給陳潮：“記得你說掉了鑰匙，后來找到?jīng)]？”

他答：“沒有。可我找到你了呀?！?/p>

江瀾沒有回復，她在等著他說下去。然而他沒有，他在等著她的回復，以鼓勵自己繼續(xù)說下去。就在這樣的彼此等待里，季節(jié)滑向了冬天。

三

冬天時，他們常常一起吃飯、看電影。一個雪天，他們?nèi)ヒ患倚麻_的餐廳嘗鮮，車剛停穩(wěn)，陳潮的電話就響了。雪下得很大，一會兒便落了薄薄一層，江瀾先下了車，一筆一畫地在車身上寫了他的名字。

陳潮一見便笑了，眼睛里瞬間有了復雜的神采。

江瀾戴著帽子，雪花落在了她的劉海兒上，他很自然地伸手替她撫了撫。

江瀾看著他的眼睛說：“我也想變成雪花，落在你的肩膀上?！?/p>

陳潮的笑容溫柔靦腆，他說：“不用變成雪花，你也可以落在我的肩膀上?！?/p>

后來再想起當時的情形，江瀾總覺得自己矯情，可是在那時的漫天飛雪里，江瀾伏在陳潮肩頭，覺得雪花也在風里說情話，她說：“我喜歡你?！?/p>

他們一起去附近的城市短途游，一起游泳、爬山，在許多事情上，他們都有著驚人而舒適的默契。江瀾覺得和陳潮在一起的兩年里，自己說過的話，比過去二十幾年來說過的總量還要多，它們落葉飛雪一般留在人間的各個角落。

是的，江瀾的人間很小，有了陳潮，才能構(gòu)成風景和人海。至于戒指什么的，她其實并不在意，甚至覺得一切都可以自己買……

可是，在兩年后的冬夜里，江瀾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江瀾進門時，陳潮正向小面包上刷蜂蜜水。小面包膨脹得豐豐滿滿，雖然還沒上色，但發(fā)酵烤制后的香氣已經(jīng)升騰在屋子里了。江瀾深吸一口氣，感嘆著：“真香啊！”

陳潮笑了：“我暫時也只能給你做這個了，別的還沒學會！”

江瀾用手指戳了戳熱烘烘的面包，毫無懸念地被他嗔怪道：“燙！”

他將烤盤放回烤箱，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怎么了？和同事鬧別扭了？”

她伸出手臂環(huán)住他的脖子，藏起了又要溢出淚水的眼睛，她嘟囔著：“誰跟他們鬧別扭，一群地球人！”

陳潮笑得響亮，江瀾感受到了他胸膛上的震蕩。他說：“讓我猜一猜你為什么不……如果猜對了，你就跟我回火星去吧？”

他絮絮地說著些不著邊際的小事，卻把江瀾逗笑了。在深夜甜香彌漫的廚房里，她感覺自己已經(jīng)回血80% 了。

烤箱“?！钡囊宦暎∶姘胖?，個個金黃，像是在接受檢閱?？墒墙瓰憛s抓著陳潮的衣襟不撒手，他笑著低頭聞她的嘴，打趣著：“喝了多少酒，這是要耍酒瘋嗎？”

多好啊。江瀾想，其實人們考慮很多事情，不過是從有限的個人經(jīng)驗出發(fā)吧？他們也許并無惡意，但其實很多時候，有些經(jīng)驗并非完全適用。幸福有雷同的部分，也有截然不同之處，就像……不止地球會下雪。

只是，地球上原該有雪的地方，如果遲遲不落雪，還真讓人惆悵啊。

江瀾惆悵了好幾天，在一個半睡半醒的清晨，她聽見了身邊的響動。她睜開眼，看見陳潮拈著根紅絲線，正偷偷地量著她的無名指……

（摘自《南風》2021 年第2 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