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劉墉
小時候到父親辦公室,父親總會讓我坐在他的位子上,交給我?guī)讖埌准埡鸵桓U筆,由我亂涂。每次我都會畫花,先畫個小小的圓圈,表示花心,再像勾魚鱗似的往外加上一圈又一圈的花瓣。最后畫根直直的花莖,左右對稱地添上兩片葉子。
說實話,我畫得死板極了!但是父親非但叫好,還說我畫的一定是牡丹。我問父親牡丹是什么?他只說是富貴花、天下最美的花,再加一句:“可惜臺灣看不到?!蔽覇柲档な鞘裁搭伾??父親說多半是紅的。聽他這么形容,我后來以鉛筆勾完花,還會用紅蠟筆把花瓣狠狠涂一遍。蠟筆遮住原先鉛筆的線條,只見一片紅,加上直直的花莖,活像一根棍子上絞著一團紅色的棉花糖。
妙的是,父親還一個勁兒地叫好,說:“我兒真棒!畫得就像真牡丹?!彼€會拿另一張白紙跟我的“紅牡丹”緊緊貼著,再放到電燈泡上烤,蠟油被烤化了,自然印到另一張紙上。而今幾十年過去,父親當(dāng)時站在床上,雙手把畫舉到燈泡前,那黑乎乎的身影、明明滅滅的燈光、紅紅艷艷的花瓣、彌漫一屋子的蠟油味,還常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
父親沒幫我“復(fù)制”幾張牡丹,就因大腸癌離開了這個世界。從那以后,我依然畫畫,畫各種花,只是不再畫牡丹。
直到20年后,“臺北故宮博物院”空運幾十盆牡丹回來展出,我才帶了寫生簿去,畫了平生第一朵真正的牡丹。大概因為配合舊歷年,用了催花的方法,那些牡丹都不大,葉子也貧弱得好似雛菊。但我還是很感動,一口氣寫生了四五張,非但忠實地描繪花朵,對“葉脈”和“葉序”也做了詳細(xì)的記錄。我細(xì)細(xì)數(shù),發(fā)現(xiàn)牡丹好像很懂?dāng)?shù)學(xué),從花朵往下,先是一片葉,然后是三片葉,再下來是五、七、九,那變化巧妙極了?;丶也闀胖肋@叫“二回三出羽狀復(fù)葉”。
隔年正月初一,臺北賓館又有牡丹花展,我又帶了寫生冊去,老遠就聞到一股幽香,擠過圍在四周的人群,嚇了一跳,只見幾棵足有人高的花樹,掛滿紅紫色的花,每一朵都有湯碗大。那天我沒寫生,一方面因為四周人太多,一方面因為花太多、太大,讓我不知從何落筆。只是,我懂了!為什么小時候用紅蠟筆涂成一大團,父親會說“就像真牡丹”!
再見到牡丹,已經(jīng)人在美國。有一天去赴宴,女主人拉著我進花園,穿過整片盛開的石楠、茱萸,她得意地彎下身,指著一朵直徑不過十厘米的小黃花說:“瞧,黃牡丹!”
那花挺香,有點檸檬味,可是矮矮小小,花瓣也不多,實在不太有“富貴花”和“一團紅”的樣子,為什么女主人好像很得意呢?直到多年后我才搞懂,那是稀有的牡丹名品“姚黃”。
紐約的芍藥很多,卻難得看到牡丹,所幸我任教的大學(xué)附近,有一戶人家,就在門前種了株粉紅牡丹。年年花開時,我都去寫生。有一回屋主老太太出來看我畫,還摘了三朵盛開的大花給我,使我能回家細(xì)細(xì)描繪。
來年,我又去那家畫牡丹,只是牡丹不見了,倒是看見一個中國人正在收拾院子,才知道老太太去世了,房子被這中國人買去。我問牡丹花呢?新屋主一怔,問:“什么牡丹?”經(jīng)我解說,他才懊悔萬分地說,冬天搬過去,只見前院一棵小枯樹,于是挖掉扔了。
所以當(dāng)我后來自己種了牡丹,每年冬天,都會在枝頭綁上黃絲帶。好幾個鄰居問我是不是盼什么人歸來?我說,不是盼人,是盼花。希望園丁別以為那些看起來干枯的枝子是死樹,而把她們清除。
我也年年三月就開始寫生牡丹,記錄她們怎么從干枯的枝頭,長出不起眼的褐色鱗芽,冒著冬寒展開,伸出紅綠色的新葉。每片葉子都像合十祈禱的小手,護著中間的蓓蕾。
四月,只要日子稍暖,那些小手就拼命往上伸,不過五月初,已經(jīng)長成掛滿綠葉的小樹,綠葉間藏著翡翠小桃子般的花蕾。突然,小桃子裂了,從里面迸出花瓣的一角,再用力,掙脫花苞的束縛,往外擠、向外伸,展露出薄如蟬翼的花瓣。
我最愛畫初綻的牡丹,因為掙脫苞片的花瓣會像噴泉般,朝著一邊舒展,呈現(xiàn)翩躚的舞姿,直到每個花瓣都綻放開來,才成為團圓飽滿的樣子??墒羌?xì)細(xì)端詳那些花瓣,又會發(fā)現(xiàn)每片都不一樣,而且多半邊緣非但不圓滑,還是缺裂的。
所以我常邊畫邊想,牡丹真是富貴花嗎?她確實富貴,尤其有著千層花瓣的牡丹,盛放時攢簇豐盛、馨香濃郁又艷冠群芳,無怪被稱為“花中之王”。
只是賞牡丹的人多半沒種過牡丹,豈知牡丹花落就韜光養(yǎng)晦、回歸平凡。她是灌木不是喬木,原本就沒有英挺之姿。她的皮又多裂紋,怎么看都顯得蒼老拙樸。尤其深秋落葉之后,怎么看都像枯枝朽莖。所以她的富貴是來自積蓄,她的脫俗是來自平凡,她的端麗是來自涵養(yǎng),她的圓滿是來自殘缺。她令人驚艷,是因為她以一年300多天的沉潛,等待早春的勃發(fā)。
今天,我又畫牡丹,為了表現(xiàn)牡丹不畏風(fēng)雪的精神,我特別設(shè)計了迎風(fēng)之姿,看似屈服于強風(fēng)的葉片,反而乘風(fēng)起舞。為了畫出紅得發(fā)黑又厚得像絲絨的花瓣,我一次又一次地暈染。畫著畫著,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坐在父親辦公桌前,用紅蠟筆狠狠地涂抹,背后傳來父親溫暖的聲音:“我兒真棒!畫得就像真牡丹!”
(摘自《臺港文學(xué)選刊》,黃雞蛋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