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讀書的時候，上海的校園里流行一個詞，叫“拗分”。拗，在上海話里就是搶；分，就是錢。所以“拗分”，就是指校園里的那些敲詐學生錢財的事件。

我也有被“拗分”的經歷，印象比較深的，是我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天，我被幾個小混混盯上了，他們把我?guī)У搅宋壹腋浇囊粋€角落里，圍著我，我知道我要“被借錢”了。這就是他們的“街頭智慧”，不會說“搶”，而是“借”，一字之差，意義卻相差甚大，即使被抓到，也不會有太大過錯，畢竟，他們只是“暫時還不出來”，而不是真正的犯罪。

圍著我的少年們，就是這樣一群深諳“街頭智慧”的人。他們的頭兒，是個叫“鄧大哥”的人。當時我年紀小，不懂事，現在想來，當時的鄧大哥十七八歲“高齡”，卻和十一二歲的我有著差不多的身高，恐怕這就是他“拗分”小同學的深層次原因。他有著成人的年齡，卻沒有成人的強壯，所以無法得到成人世界的認可，而這種缺失的安全感，讓他在“拗分”小同學的過程中找到了。所以，他用成年人所謂的社會經驗，糾集了一群“小弟”，在學校門口興風作浪。

鄧大哥堵住我，故作親切道：“小徐啊，我和你表哥很熟的?！?/p>

這還真是一句實話，我知道他認識我表哥。很奇妙是不是？像現在的電信詐騙一樣，拉關系、套近乎是他們的第一步。然后，他開始訴苦，說最近遇到點困難，想跟我借點錢。

我當然沒錢，但沒有辦法，面對“如果不借，就怎么怎么樣”的恐嚇，我很難不懦弱。于是，我從爸爸的錢包里，偷了幾十塊錢，給了他們。

到這里為止，這次被“拗分”并沒有值得我記住的理由，而第二天，才是讓我印象深刻的原因。

二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學，那天上歷史課，我開始了例行睡覺。倒不是說歷史課很無聊，而是我自認為歷史成績還不錯，完全可以放心地睡一覺。就在我半睡半醒的時候，突然聽到學校的廣播里傳來了校長的聲音，接下來便是一段讓我驚心動魄的話：

“四年級（1）班的徐同學，我了解到你昨天被鄧同學帶著幾個三年級的同學‘拗分了，你別怕，不要緊的啊！我們已經通知警察，抓住了鄧同學，其他幾位三年級的同學也受到了教育，請你立刻到校長辦公室來把錢取回去?！?/p>

我是誰？我在哪里？我要干什么？這就是我當時的狀態(tài)。

原來那些又高又壯的人只是三年級的，是我的學弟，這讓我更丟臉了！

所有同學這時都已經轉向了我，他們知道是我，但我依然要裝傻：“不是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你們聽錯了！”

連老師也停下了講課，說：“校長說的是不是我們班的徐風暴同學??？”

我自然是瘋狂抵賴，然后繼續(xù)睡覺。但，夢總會碎，不過十分鐘的時間，校長又廣播了：“四年（1）班的徐風暴同學，考慮到你可能在睡覺，沒有聽到，所以再通知一遍啊。”我覺得校長這一刻的聲音異常清晰，“我們現在幫你把錢給要回來了！還有，在等你上來的時間里，我看了一下你的錢包，你聽聽都對不對??？”

然后校長便開始羅列我錢包里面的東西：“十塊錢、兩張‘小浣熊干脆面的附贈卡……哦，還有一封給××的信，是情書嗎？”

我大概已經不在人間了吧！

我當時給班長和學習委員各寫了一封情書，小孩子也不懂什么是愛情，不過是覺得女孩子可愛，但又有自己的小聰明，覺得寫給兩個人，就各有一半的命中率，卻又不敢寄出去。于是，信便落到了校長的手里。

“這些信我都給你保存著，徐風暴同學，請立刻到校長辦公室來把錢取回去?！?/p>

校長廣播兩遍，我再也抵賴不掉了。我的同學都在譏笑我，而我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忍著屈辱，從四年級教室一路跑去了校長辦公室，這一段路，也成了記憶中很艱難的一段路。我路過的每一位老師、每一個窗口，他們都在期待著一個人的出現，就是校長廣播中的主角——我！而我所到之處，都會留下一片笑聲。

我現在可以心平氣和地講出這件事情，但當時，我覺得無地自容。

在大人的眼里，小孩需要什么面子？哪里知道什么叫自尊心？但小孩真的更愛面子，更怕丟臉，至少，我感覺那一刻，我的自尊心已經碎成了渣。

但其實我并沒有做錯什么，那些參與“拗分”的人，才應該是丟面子的人。可現實就是那么奇怪，被欺負的人比做壞事的人感觸更深。

三

到校長辦公室的時候，我早已經泣不成聲。校長看著我一把鼻涕一把淚，也動了惻隱之心，說：“徐風暴同學，你好，我下次會注意一下處理事情的方式和態(tài)度?！比缓笏桶彦X和“小浣熊”卡一股腦兒都給了我，在他要把情書還給我的時候，我說：“校長，不用了，那個你留著，你要是看到了我們班長，就幫我把情書給她吧！”

我哭得更厲害了，校長沒辦法，留下我聊了一會兒，從事件的性質聊到了以后學校和警方、社區(qū)都會加強管理，要給大家一個好的學習環(huán)境，讓我們不用擔心。我聽完之后特別感動，尤其在校長說我是個好孩子的時候。他還說，他知道我會在同學面前覺得羞恥，沒關系，他會幫我糾正同學們的看法。

所以，在我頂著有點腫痛的雙眼，美滋滋地走回教室的路上，小廣播又開始廣播了：“同學們，注意一下啊，最后一個緊急通知啊，四年級（1）班的徐風暴同學已經在我的辦公室里哭出來了，你們譏笑他被‘拗分的這件事情，是非常不對的啊。請所有同學以后注意了，千萬不要再嘲笑他，他是一個非常有自尊心的同學，請你們千萬不要再嘲笑他，謝謝！”

我還能呼吸，我會堅強的！

（摘自《我把人生當喜劇》，重慶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