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沐沐

一

我似乎從小就不是那種精致的女孩，在漫長的成長過程中，我總是空有變美之心而毫無變美之力。

上高中的時候，我皮膚過敏，滿臉長痘，有一陣子超級討厭照鏡子。后來好不容易學會了扎丸子頭，結(jié)果被人說我扎的不是丸子頭，是老太太的發(fā)髻。再后來，我因為大冬天討厭洗頭發(fā)，一怒之下剪了短發(fā)，洗完后像狗抖毛一樣甩甩，有種別樣的清爽感。

同桌貓貓已經(jīng)有她媽給的好幾支口紅了，我看著我的無色薄荷味唇膏，兩眼無神，貓貓偷偷搗搗我的胳膊，小聲說：“一會兒下課你來試試這個顏色，超級好看。”我在一旁惱羞成怒，白眼一翻，說：“我又不愛打扮?！蓖瑫r又有點可憐兮兮地想，不會打扮是我的錯嗎？

貓貓收起了她寶貝般的三支口紅，用一種心領神會的眼神看了看我，仿佛在說，我懂你的悲哀。

我那時年紀小，尚不知打扮這件事，我到底是因為不擅長而不愛，還是因為不愛而不擅長？

我有一件牛仔外套，很樸素，很結(jié)實，穿了好幾年也沒破，高中那幾年我的個子基本穩(wěn)定在160厘米，所以袖子也沒短多少，洗得發(fā)白，似乎又洗成了另一種風格。在勤儉樸素的年代，舊了、不喜歡了都不是借口，無論從哪方面看，似乎都找不到扔掉它的理由。

我偷偷地找來一把剪刀，在腰身后剪了個口子，又在地上蹭了點灰，拿給我媽看，謊稱我摔了一跤，把這件衣服剮破了，還十分虛偽地表示，這是我很喜歡的一件衣服，壞了太可惜了。

我媽看了看衣服，手指頭從那個破洞里伸出去，把破口撐開看了看，不知出于一種什么奇怪的心理，她說：“看你這么喜歡，那我再給你買件一模一樣的吧！”

我“啊”了一聲，失望至極，低下了頭。幾天后，我得到了一件新外套，顏色粉嫩，胸前是亮片做的字母，帽子后面還有夸張的羽毛，是小城專賣店里最新、賣得最火爆的款式，走在校園里能和好幾個人撞衫。大家互不認識，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卻互相看看，無聲地用眼神進行了一場較量。

回憶起往事，想來我媽早就看穿了我的伎倆，只是照顧著我那點卑微的少女心，不忍拆穿罷了。

二

后來流行離子燙，我又去拉直了頭發(fā)。那會兒小說里形容一個女生，如果是直發(fā)，就說她有瀑布一樣的長發(fā)；如果是卷發(fā)，就是海藻一樣的長發(fā)。坐在理發(fā)店里，我只用了10秒便思考得出，我更喜歡“瀑布”。

我每天長發(fā)飄飄地走在校園里，隨時隨地都帶著洗發(fā)水的馨香。有一天上課，我突然收到一條短信，來自班里的一個男生，平時我們沒說過幾句話。但那天他在短信里寫道：你原來的樣子就很好啊，為什么要改變，為什么要追逐流行，為什么要和大家一樣？

這就是交淺言深了吧，我有點錯愕，有點被冒犯，但也有些隱秘的開心。最后我還好聲好氣地解釋，自己是想改變一下風格，嘗試一下新鮮事物?？蛇@一幕，我卻一直記著。從此我明白了不管我什么樣，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都是有人關注著我的，他能欣賞我，并不是因為我的外表。關于這一點，我甚至有點感激他，感謝他讓我知道我原本就很好。

后來，在變美這件事上，我終于開了點竅，掌握了皮毛。那時，我們要在學校一個文化節(jié)上表演節(jié)目，學校統(tǒng)一租了旗袍，看到顏色后我們紛紛吐槽穿上它就像禮儀小姐，很難看。但正式演出的時候，我們盤起了頭發(fā)，還化了點妝，打上燈光，整體效果一下子就出來了。

演出結(jié)束，其他人要去看節(jié)目，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去洗臉，不然我喝水不舒服，吃東西也不舒服，不能摸臉揉眼，太難受了。那時貓貓也在，我們彼此陪伴了許多年，她和我如此不同，卻深知我的種種往事。

我在她的影響下學會了給自己上功效五合一或者六合一的粉底，畫個眉毛，涂個口紅，周末逛街的時候合照，大家一樣的黑眉毛、紅嘴唇，也不覺得突兀了。但嘗試過之后，我意外發(fā)現(xiàn)自己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不喜歡了。

我承認化妝會變美，但我不喜歡化妝，因為它麻煩，而我很懶，它雖有益處卻更像枷鎖，不落到實地，反而更像幻覺。

我去校廣播站應聘，朗讀完一段新聞稿和一篇情感文后，廣播站站長坐在高腳凳上，用很輕柔的語氣問我：“你自信嗎？”

我準備了一些問題，但這個不在我的范圍內(nèi)。我不是那種能非?？隙ǖ卣f出“我很自信”的人，也不是那種愿意承認“我很自卑”的人，我只是一個中間狀態(tài)的、不太穩(wěn)定的人。于是忙亂之際，我想起之前看過的書，努力調(diào)動記憶回答道：“自信是一種了解自己并且悅納自己的狀態(tài)，我正在努力做到?！?/p>

那個女孩子笑笑說：“剛才話筒有點高，面試的那么多人中，只有你在坐下后先調(diào)整了話筒的位置，這可能源于經(jīng)驗，也可能是下意識的本能，這點你表現(xiàn)得很好?！?/p>

我松了一口氣，后來如愿進入廣播站。

三

嚴格來說，我并沒有經(jīng)歷過那些劇烈的成長之痛，沒有撕心裂肺，也沒有傷筋動骨。除了學習的壓力大點、變美的路上受了點挫折，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開始變得勇敢，勇敢地接受自己，不美也沒什么大不了。

不愛打扮、不會打扮不是我的錯，甚至，如果默默接受了這些外界賦予女孩的規(guī)則，承認了這些評價標準所帶來的壓力，并且認真地考慮這是否真的是自己的問題，這才是真正的錯。

不是每個女孩都有公主夢，我仍舊喜歡看那些耀眼悅目的女孩子，但我坦然接受自己不是其中一個。

我更適合當個欣賞者、旁觀者。某種程度上說，美麗這個新世界的大門從未向我敞開，或者大門也曾打開過，我卻一直在門外徘徊，始終沒有進去。但我還是很開心，因為我真正悅納了不美的自己。

我知道，這個世界之所以很美，不是因為它對美麗的單一認可，而是因為它的包容性和多樣化。

（梁衍軍摘自《哲思2.0》2021年第2期，范李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