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家固有的觀念里,父母教育孩子最好理念相近,步調(diào)一致。很可惜,爸媽對待我和姐姐的家庭教育,向來南轅北轍。但,這并不影響我們成長為兩個還算協(xié)調(diào)的人。
我出生在一個教育家庭。爸爸是初中校長,媽媽是初中語文老師。
在媽媽的觀念里,孩子要艱苦樸素,一方面是惜物,另一方面也可以更專注于學習。所以,媽媽很少給我和姐姐添置新衣。而且,她相信榜樣的力量,經(jīng)常給我講一個得意門生孫同學的故事,“人家不講吃不講穿,衣服都穿爛了也不換,一門心思只顧學習”。
再說我爸,在愛美這件事上,他跟我媽頗有分歧。小學三年級時,爸爸去上海出差,花光兜里所有的錢,給我和姐姐各買了兩套衣服、鞋子。時隔多年,我依然清晰記得衣服的花色、樣式,讓我們美美地引領了一把時尚,更讓我們對小縣城之外的世界,產(chǎn)生了層層疊疊的想象。
可憐的爸爸,被媽媽好一通責備,說他慣孩子,讓孩子滋生虛榮。
面對媽媽的指責,爸爸從不惱火,只是機智地轉(zhuǎn)移話題:“你說實話,女兒穿上好不好看?小孩子嘛,不能讓她們像咱小時候那樣,非黑即灰,補丁摞補丁?!?p>
那時候沒什么補習班,放假就意味著徹底放飛。假期學校會發(fā)幾本寒暑假作業(yè),通常開學時,老師是不檢查的。但媽媽認為,既然是作業(yè),就必須完成。于是,每到假期倒計時,我和姐姐就被強行圈在家里寫作業(yè)。聽著窗外小伙伴們最后的狂歡,我倆心里就跟長了草一樣。
爸爸見了, 拿走我倆的作業(yè),跑到學校用半天時間幫我們寫完,又快又準確。
但,還是露餡了。他也沒想到,媽媽會那么認真地檢查我們的作業(yè),并認出了他的筆跡。
于是,戰(zhàn)火再次燃起。媽媽說:“虧你是搞教育的,你不知道這樣會讓她們越來越懶惰,而且,你這是教她們弄虛作假?!?/p>
爸爸不服氣:“別的孩子都在玩,她們就算寫也是敷衍。再說,老師不檢查,就說明這份作業(yè)沒什么必要,何必為了完成而完成呢?好好享受假期不好嗎?”
因為教育理念大相徑庭,爸媽時常爭得面紅耳赤。但我和姐姐并沒有覺得,這種爭吵會傷害到我們。相反,我們清晰地感知到,爸爸媽媽是愛我們的,而且,他們的愛,是如此不同。
盡管我們內(nèi)心更喜歡爸爸的縱容放養(yǎng),但媽媽的嚴格,讓我們知道凡事是有邊界的。更重要的是,他們的爭論,讓我們很早就明白:世上的事情,不是非對即錯,非黑即白。
我和姐姐,因為有這樣的爸媽,成了兩個特別有主見的女孩。
在我上初中時,發(fā)生了一件至今還被同學津津樂道的故事。上初一沒多久,學校出臺新規(guī):女生一律留“五號頭”。
我當時的第一反應就是:憑什么?于是,伙同班里另外兩個女生,去找校長理論。
校長,就是我爸。我去了就聲明,這不是父女間的談話,而是學生和校長間的。然后,我就反對全體女生留“五號頭”展開了慷慨激昂的演講。
大意是, 頭發(fā)長在自己身上,我們擁有或長或短的個性化需求,這應該被尊重。從沒聽說哪個女生沒有考入高中,是被發(fā)型影響的,一個不接受學生有自己個性和審美的學校,是狹隘的、粗暴的……
然后,校長把書記、教導主任和各班班主任都叫了過來,讓大家聽聽我們的意見。媽媽當時是初二的班主任,赫然在列。
我一邊陳述著自己的觀點,一邊用余光掃了幾眼媽媽。如果眼神可以當武器,我已經(jīng)被她槍斃好幾次了。可想而知,那天回到家里,我面對的是媽媽怎樣的狂風暴雨:說我無法無天,說我愛出風頭……
直到爸爸回來,媽媽的炮口立馬掉頭:“都是你慣的,今天自食其果了吧?她居然公開跟你叫板!我教了這么多年書,就沒見過這樣的學生……”
爸爸不以為然:“她是對事不對人,我沒覺得這是跟誰叫板。就算叫板,她今天說得有理有據(jù),我反而覺得我女兒口才與思辨能力都不錯,讓我刮目相看?!?/p>
這下,媽媽徹底火了。見媽媽真動怒了,爸爸一聲不吭,默默跑到廚房去做飯了。
這就是我的爸媽。他們不會因為教育理念不同而讓戰(zhàn)爭擴大化,從不讓家庭教育成為夫妻感情、親子關系的殺手。
那一次,經(jīng)校方討論決定,不再要求女生留整齊劃一的“五號頭”。當爸爸站在升旗臺上宣布這個決定時,全校歡呼。
時隔多年,回想起來,我未來人生的很多選擇,都因為那一次對勇氣的試水,而與眾不同。
高考報志愿,媽媽給我兩個選擇,要么考師范,要么學金融。她說:“這是最適合女生的職業(yè)?!?/p>
然后,我默默把所有志愿都填報了新聞專業(yè)。這件事,只有爸爸知道。他說:“你比爸爸當年優(yōu)秀,爸爸在你這個年紀,根本不知道自己未來想做什么。而且,敢于不服從的人生,再苦再難都不會后悔,好樣的?!?/p>
可想而知,大學錄取通知書到家時,媽媽有多憤怒。
然后,我給她講了一件事。她的得意門生孫同學,從一所名牌師范大學畢業(yè)后,極巧合地成了我高中時期隔壁班的數(shù)學老師。
我終于見到了榜樣本人,只能說大跌眼鏡。他處理生活的能力非常差,不怎么洗頭,頭發(fā)永遠打著綹貼在頭皮上。常年一套黑西服加白襯衫,襯衫不知道多久才洗一次,領口一片油亮。
那天,我給媽媽還原了她最得意學生的現(xiàn)狀后,問她:“如果我事事都聽你的,弄不好現(xiàn)在也成為他了,你愿意嗎?”
媽媽不服氣:“我教了這么多年學生,就從沒見過像你這么不聽話的。”
我也不服氣:“小狗聽話,像你這種控制欲特別強的媽媽,就適合養(yǎng)寵物?!?/p>
媽媽說:“我控制欲強有什么用,抵不過你有一個好爸爸呀。只要是我反對的,他都支持,好人都讓他當了?!?/p>
無辜背鍋的爸爸嘿嘿一笑:“李老師批評得對,這也是我最欣賞李老師的地方,雖然對孩子有控制欲,但從不固執(zhí)己見,一切為了孩子,為了孩子的一切……”
于是,一場爭端就此擱置。
上大學時,爸媽寫的家書風格簡直不要差異太大。
媽媽的信,通篇都是說教,要好好學習,要勤儉節(jié)約,不要談戀愛……爸爸會說學習固然重要,但戀愛何嘗不是一種學習?旅行也是。他會背著媽媽再給我一些生活費,讓我學吉他,假期出去旅游……
大學畢業(yè)后,我如愿當了一名記者,而后又選擇了自由職業(yè)。這在當時,是一個不可思議的選擇。媽媽數(shù)落我:“你名牌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成了無業(yè)游民,說出去多丟人?!卑职帜兀瑒t一如既往地支持我。
如今,靠著努力,我慢慢走出最艱難的時光,萬事向好。直到此時,媽媽每次說起我經(jīng)歷的坎坷,都滿是心疼。她說:“明明可以不用那么辛苦,非得選了一條最難的路?!?/p>
可爸爸不這么認為,他說:“人這一生,終點都是死亡,如果不經(jīng)歷點挫折,只走尋常路,那真的是虛度光陰?!?/p>
又是一場誰也說服不了誰的辯論。那場面,又好笑,又好玩。
我在成年之后,尤其是自己當了媽媽之后,慢慢體味到,我父母的愛是如此配方齊全。
媽媽的嚴苛,我和姐姐雖然一直在反抗,但其實,她的束縛也為我們設置了一道防線:凡事不逾矩。而爸爸的寬宥,讓我們一直因為被尊重接納而事事平和自洽,即便是在困境中,也擁有最大限度的勇敢和自由。
他們的教育理念雖然南轅北轍,但最寶貴的是,他們爭的不是個人的面子與輸贏。讓他們堅持與妥協(xié)的,從來都是孩子的身心健康與愉悅。
最有意思的是我姐。
高考填報志愿時,她選擇了師范院校。她說,想成為一個像爸爸那樣,最懂孩子的老師。
結果,工作后的她,一半像媽媽,嚴厲、苛刻,一半像爸爸,活躍、開明。學生們是這么形容她的:“上學時,你常常讓我們愛恨交加,畢業(yè)后,你卻是我們懷念最深的老師?!?/p>
姐姐對爸媽也有自己的總結:“他們的教育理念雖然不同,但他們不私心、不泄憤、不甩鍋,他們其實是最佳搭檔,是一對值得敬重的父母?!?/p>
姐姐的話,我深以為然。
(心香一瓣摘自“寫故事的劉小念”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蝌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