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煙

一

我媽不喜歡方文鵠的媽媽。這事兒我早知道，所以他說要去我家“看望叔叔阿姨”的時候，我著實呆了呆。

他抬手在我的額頭上敲了一記：“擔心你爸媽看不上我??？放心吧，他們會感激我的！”

好欠打哦！可是他握住了我的手，后來我們就閉了嘴，見家長這事兒也暫且不提了。

我們出生在一個工廠家屬區(qū)。年輕時的方媽媽個子高，身材好，五官端莊精致，承包著各種聯(lián)歡、廠慶的晚會主持人工作。

她和我媽在同一年結(jié)婚，方爸爸升科長時，我爸還是辦事員，而直到方文鵠出生，我媽媽還蹬著二八自行車飛快地穿梭在小胡同里。

我剛蹣跚學步，方文鵠已經(jīng)上了幼兒園。有一次我們在路上遇見，媽媽們打招呼的時候，我們倆用目光進行了一番交流，方文鵠把他咬在嘴里的乳酸菌飲料吸管塞進了我的嘴里。

那是我第一次喝乳酸菌飲料，我當時肯定被震驚了，才會在我媽要求“還給哥哥”的聲音里，抱著飲料瓶放聲大哭。

我問過我媽：“你為什么沒和方媽媽成為好朋友？”

我媽呵呵笑：“誰想和她做朋友，兩人出去就像舊社會小姐帶著丫頭逛廟會似的！”

其實，當年我媽一邊上班一邊照顧我，深夜還趴在廚房的桌子上學習，考上注會師后先兼職后跳槽，我一直覺得她很厲害！

我也問過方文鵠：“不是說男生找女朋友會以母親做參照嗎？”

“什么意思？”

“我覺得你媽媽現(xiàn)在的顏值都能把我秒殺了！”

方文鵠笑得很欠揍：“不想下一代再好看了，想換換基因！”

他真是……特別欠打?？墒撬晦D(zhuǎn)身就從我的拳頭底下逃跑了，然后我聽見流水聲，聽見刀刃碰撞砧板的聲音，聽見西瓜“唰啦”裂開的聲音。

他用手掌心接我吐出的西瓜籽，黑黑的、圓圓的，一顆又一顆，我握住了他的指尖。

二

那天，我媽從外面回來就站上了體重秤，她陰著臉說要節(jié)食、瘦身，要買很多漂亮衣服……她用這個理由拒絕了做飯，還嘟噥著：“王雨凝為什么不長胖？”

王雨凝就是方文鵠的媽媽，用我媽的話講：她連名字都比別人高好幾個段位。

我媽叫李小燕——李小燕女士怎么會想到我和王雨凝的兒子在一起了呢？ 她半輩子爭強好勝，跳槽后在單位里鋒芒畢露，讓她再和王雨凝站在一起，一定會很難受吧？

我是怎么和方文鵠在一起的呢？我是一位旅行體驗師兼旅行向?qū)?，那年黃金周的時候，我的客人丟了背包，而警察方文鵠剛好在山下執(zhí)勤。

大概是曬的，他的膚色比我記憶里要黑一些，制服后背被汗水濕透了，身板卻筆直。毋庸置疑的是，他好帥??！他微微皺眉，不太確定地叫我：“林荔？”

我笑得很狗腿：“哥哥！”

這件事的后續(xù)就是他幫我找回了背包，而我請他吃了一頓飯，他又禮尚往來地回請我……吃來吃去的，大概見面次數(shù)多了，夢里也有了那個身影那張臉。

有一次我問他，為什么我們之前沒有成為朋友？

他拍拍我的頭頂，用自己的下巴比了比：“小不點兒，咱倆也不是一個年齡段的呀！”

我跳了跳腳，這樣就和他一樣高了。他按住我的肩膀，說：“我以前對你最深的印象，就是你爬樹摘一個歪嘴石榴，Ｔ恤扯上去了，露著一截小肚皮……”

下第一場雪時，我從外地回來，給他帶了個小禮物。他讓我到單位找他，我就去了，被他的兄弟們集體起哄。冬天天黑得早，出來時雪花輕飄飄地掠過街燈，地上鋪了一層白。一只小貓慌慌跑過，被雪裹成了白腳爪。我說：“你看，小貓戴著四只白手套！”

他配合地笑了，“是啊，真費錢！哪有我們荔荔可愛，只要兩只手套就夠了！”

沒什么好笑的，可我一下子就笑彎了腰。方文鵠停住了腳步。他穿了一件黑灰色的大衣，肩膀?qū)拰挼?。他轉(zhuǎn)向我，問：“你今天為什么一直不看我的眼睛？”

我抬眼時紅了臉，慶幸夜里大概不是很明顯。我多莽撞又多勇敢啊，我說：“我怕心事被你看出來！”

“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他笑著扶住我的肩膀，“現(xiàn)在給你看看我的！”

他的大衣質(zhì)感柔軟，貼在臉上的感覺很熨帖，他說：“你真好，荔荔！謝謝你也喜歡我！”

我抬起頭：“我可能沒那么好……”

他把我的腦袋又摁了回去，“沒關系，你就是最好的！假如真的有人比你好……又和我有什么關系？”

他真是，又無理又充滿道理。

三

我的工作性質(zhì)是有時候會連著在外地工作好幾個月，和方文鵠談戀愛之后，我的工作態(tài)度有些消極——我不想連續(xù)接單了，我想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

李小燕女士不知道方文鵠在我生活中的存在，她一度把我的不在家理解成我又飛去了海角天涯。然而有一天，當我抱著方文鵠的胳膊從商場扶梯下樓時，正遇著她和我爸上樓。

這場面可太尷尬了。四個人的八只眼睛，從對視到分開，像是用了一個世紀。

方文鵠狠狠地掐我的腰，咬牙切齒地說：“都怪你，我就那么見不得人嗎？”

在明知有錯的情況下，怎么才能吵過男朋友呢？我皺著眉，調(diào)整好了聲音和語氣：“那么兇干嗎？”

他聲音軟下來：“你說，錯了沒？”認個錯沒什么難的，我從善如流地答：“哥哥，我錯了！”

“ 有錯就改， 善莫大焉！”他笑著說，并提前了讓我見家長的日期。

幾天后是他爺爺?shù)纳?。進包間前，他接了個電話，留我進退不得地站在門口。后來，我就聽見他媽媽在里邊說：“ 是啊，荔荔的工作不太穩(wěn)定，出差都是去好遠的地方……和前女友的工作倒是沒法比……”

我的表情扭曲了。我對走過來的方文鵠說：“能改天嗎？我……”

“爺爺這生日都過了七十八年了，你讓他改天？”

我被他氣笑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想臨陣脫逃？做夢吧你?！彼粗倚?，“加油，寶貝！”

他笑得真好看，那一刻他眼底的光芒，勝過星河萬里。我根本拒絕不了。

其實，方媽媽對我挺好的，但我一想起她剛才說的話就覺得心里五味雜陳。何況她還提起了他的前女友……好吧，這才是我不開心的主要原因。

宴會后，我拒絕和他見面。我說我出差了，盡管他問我在哪兒出差時，我沒答上來。

他沒有追問，讓我一度認為他想將現(xiàn)女友變成前女友。

我很惱火，企圖跟我媽吐槽，我媽斜了我一眼：“王雨凝沒說錯??！你的工作本來就不穩(wěn)定，方文鵠要是我兒子，我都看不上你……”

我自閉了。

四

沒有人告訴我家里會來客人。方爸爸一來就和我爸聊得不亦樂乎，兩位媽媽看上去更是親熱極了。我穿著藍花睡衣頂著雞窩頭溜回房間時，方文鵠也跟進來了。

“你干嗎？你出去！”

他腳一抬甩掉拖鞋，就勢倒在床上，得意地看著我笑：“出去哪里？你看不出來我已經(jīng)被官方認證了嗎？”

“說說吧，為什么不理我？”他說，“還騙我說出差了，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

他告訴我，那天他媽媽說話的內(nèi)容其實是有轉(zhuǎn)折的，她說我的工作是不太穩(wěn)定，但如今這個時代做什么還不是憑著真本事，扛得住真辛苦，你看看荔荔媽媽，就知道這孩子優(yōu)秀著呢！至于他的前女友，方媽媽說：“她的工作倒是不錯，可我兒子不喜歡她啊……”

我的笑紋在臉上擴大的時候，方文鵠橫了我一眼：“你是不是傻？”

“ 是！ 我用了一大把的傻，才換來你這個小幸運！”

他笑了。他剛剪了頭發(fā)，新鮮的發(fā)楂像剛收割的莊稼地，這是我的秋天，我要顆粒歸倉！我抱住了他，說：“我今天好喜歡你?。　?/p>

“嗯？那明天呢？”

“明天再說明天的，你好好表現(xiàn)……”

（心香一瓣摘自《南風》2021 年第10 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