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星新一

一

那天早上，我去公司上班。

“早上好！”

“啊，早上好！”

同事之間都在打招呼。我努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抑制著內(nèi)心的不安，而另一方面，也有種舒坦的感覺。我朝離我有點遠(yuǎn)的上司的桌子看了一眼。從今天起，他再也不會對我大聲叫罵了。

昨天下午，公司開了一個會。我在會上提出了自以為非常高明的策劃和意見?？墒?，上司不理不睬。下班的時候，上司約我去酒吧。他在會上沒有采納我的意見，也許是想彌補我吧？喝酒的時候，我始終老老實實。不過，我的酒品不是很好。出了酒吧之后，我就開始和上司糾纏、無理取鬧，說著類似“不要以為你用酒就能夠敷衍我”的話。

上司說：“哎呀，我們邊走邊聊！稍微醒醒酒比較好?！?/p>

我借著酒勁把之前就有的不滿一下子都傾吐出來。

“您的想法不對?！?/p>

“你說的是哪一方面？”

“方方面面。您毫無同情和包容之心……”

“辦企業(yè)求生存是殘酷的。稍微馬虎一點，就會被其他企業(yè)趕超?！?/p>

毫無疑問，我上班的這家公司生意興隆，我的薪資也不錯?？晒居萌诉^于簡單粗暴，這位上司尤其惡劣，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之心，只把下屬當(dāng)成機器使喚。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暴怒起來：“不用拳頭說話，你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要暴打你一頓，讓你腦子清醒清醒！”

為了防止被打，上司伸出了右手。我逮住那只手，將它甩到一邊。上司砰的一聲倒地，摔在人行道上，嘴里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怎么了……”不論我怎么呼喊，他沒有一點反應(yīng)。我嚇得酒醒一半，俯身查看他的臉。我以為他昏過去了，但并非如此，他已經(jīng)沒了呼吸。

這里是公園，旁邊有一條長椅。我把上司的身體拖到了長椅上，又試著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果然沒有心跳。那具身體漸漸涼了下來。

死了，他真的死了。我該怎么辦？我四下環(huán)視一番，不見一個人影。謝天謝地，好像沒有目擊證人。

我得趕快離開現(xiàn)場！我雖然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但是并沒有馬上撒腿就跑。既然打算逃，那我行動起來就得謹(jǐn)慎小心。沒有落下什么會成為證據(jù)的東西吧？檢查過后，我的隨身物品并沒有掉在地上。我雖然動過上司的尸體和衣服，但上面應(yīng)該不會留下指紋。也就是說，無法證明這是我犯下的罪行。我把上司的尸體又從長椅上轉(zhuǎn)移到了人行道上。

然后，我回家了。我住的是個小單間，在一棟公寓樓里。

不知過了多久，我酒醒了，又開始喝起來。因為我犯了罪，不喝幾口坐立難安。但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件事值得舉杯慶賀。因為那個沒有人情味的上司從這個世間消失了。應(yīng)該不會暴露吧？因為既沒有證據(jù)，也沒有證人。

料定罪行不會暴露，我對上司的憐憫之情油然而生。那個家伙也是為企業(yè)著想，才不得不那樣做。我時運不濟，當(dāng)了他的部下；他也倒霉透頂，當(dāng)了我的上司。

二

上班后，我一邊想著昨晚的事，一邊工作。上司的辦公桌一直空在那里。

“擅自缺勤，這可不多見啊?！薄班?，在這之前，這樣的情況只有兩次。”有人指著上司的桌子，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惱人的上司沒來，公司里多了一些快活的氣氛?？闪硪环矫?，員工的工作效率降低了。

我心事重重地等著警察來。死者不是身份不明之人，應(yīng)該會跟公司聯(lián)絡(luò)?？墒且徽鞗]有任何動靜。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也許是為了查明死因，警方正在解剖尸體吧？因為摔倒而磕到頭部，這樣的情況會按交通事故的流程來辦吧？

如果警方懷疑是他殺，應(yīng)該火速趕來辦案才是?？墒菦]有人來調(diào)查。我松了一口氣。

第二天，我和往常一樣去公司上班。我稍微遲到了一會兒，因為心情不錯，睡過了頭。

當(dāng)我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時，朝上司的座位瞥了一眼，剎那間，我的身體僵住了。這是咋回事？坐在那兒的，不正是上司嗎？他歇斯底里地大聲呵斥著：“各位，你們的工作有沒有進展??！如果工作態(tài)度懶散，我們會輸給其他公司的！”

這會不會是幻覺？我雙手抱頭在椅子上坐了好一會兒。前天晚上，我真真切切地感受了尸體漸漸發(fā)涼的過程，但現(xiàn)在他又坐在那里。雖然我曾后悔失手殺了他，覺得他罪不至死，但看到他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面前，我對他的同情與自我反省的心情一下子煙消云散了。

我還沒有著手工作。這時，上司朝我大喊，命令我干活。他說了些什么，我根本就沒有聽進去。現(xiàn)在干不干活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上司說：“你發(fā)什么呆？平時那股子勁兒上哪兒去了？”

“啊……”

“啊什么啊！你怎么了？”

“我有點不舒服……”

“如果只是一點的話，忘我地工作就會好起來……”

我開始工作，但像活在噩夢中一樣。我實在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必須想個辦法。

“下班后，上我家去喝一杯吧？”過了兩個星期，我對上司發(fā)出了邀請。

“好啊。最近你有些不正常啊，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陪你聊聊吧?！?/p>

上司隨我回了家，我在公寓樓的房間里招待了他。

上司說道：“真是好酒?。∧懵犞?，我在公司說的那些啰唆話，都是為你們將來著想。公司業(yè)績要是上不去，倒霉的是我們每一個人?！?/p>

他大概是想挖苦我吧？裝傻也該有個限度！我不高興起來，而且是非常不爽，趁他不注意，把準(zhǔn)備好的毒藥摻在酒里勸他喝下。上司不知我的用意，舉杯一飲而盡。

毒性發(fā)作了，他開始痛不欲生，又是撓胸，又是翻滾，最后筋疲力盡。我這次真的殺了人吧？那么上次我把他摔死又該怎么解釋呢？我慌忙去摸他——沒有脈搏，身體也涼了下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讓人毛骨悚然，我很久不能動彈。然而，計劃必須執(zhí)行到底才行。我瞅了瞅門外的走廊，在確認(rèn)沒有人之后，我把尸體搬到樓下，然后裝到了車上。

我駕駛著車輛，順著夜間的道路朝郊外奔馳，一想到他可能會突然坐起來就感到心慌意亂。沒過多久，我發(fā)現(xiàn)了一片遠(yuǎn)離人煙的樹林。我在那兒停了車，卸下尸體，把它搬到樹林的中間，然后返回車上拿鐵鍬。我想，尸體會不會不翼而飛？但回來時尸體仍在那兒。我的心情越來越糟，手抖得連坑都挖不了。為了不留痕跡，我拼命往尸體上蓋土。

回家后，我擦去上司留在酒杯上的指紋。這樣就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我在這里犯過罪?，F(xiàn)在大功告成了。要不了多久，時間就會把那具死尸變成一堆身份不明的枯骨。如果一切順利，枯骨永遠(yuǎn)也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第二天平靜地過去了，可不知怎么回事，接下來的一天，上司又來上班了，而且和以前完全一樣。

我腦子一片混沌，想按正常邏輯分析這件事情，卻做不到。當(dāng)夜，我驅(qū)車前往樹林中間看了一眼。那個土堆不見了！我只能認(rèn)為：上司是個超人，他的肉體永恒不滅。

那個家伙不是等閑之輩。他大概擁有常人無法想象的超能力，也許他是外星人變的？

上司對我命令道：“給我執(zhí)行這個計劃！”

“好的，我這就辦……”

盡管我連殺了他兩次，可他似乎毫不介意。這個人的心胸多么寬廣?。∷谐说牧α?，要懲罰我應(yīng)該不是難事。所以我必須感謝他。從今往后，我會效忠他，任他差遣。只要我小心做到不得罪他，他大概就不會對我痛下殺手了吧？

我一心一意地投入工作，樣樣遵照上司指示。至于我兩次殺人，是不是可以通過工作的方式贖罪就不得而知了。不過除此之外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這種補償方式好像讓上司頗為滿意。

大約過了三年，我升職了。我根本沒想過自己這么早就能被提拔。這似乎沒有先例。盡管我說服自己，升職是拼命工作得來的回報，可我怎么都不相信自己的說法。

三

在一個休息日，我家來了一位中年男子。來客雖然穿著樸素，但收拾得干干凈凈。

“我經(jīng)您上司介紹，前來貴府拜訪。請您和敝公司簽訂一份協(xié)議?！?/p>

“雖然之前沒有聽說，但既然是上司介紹的，我就聽聽看。”

對方說道：“這可不是隨便哪一位都能加入的。若不是高級別的人都沒有資格。我想您對此也許會感興趣?！?/p>

“你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其實，我是生命保障公司的職員。”

“如果是人身保險的話，我投過保了?！?/p>

“ 這不是一般的人身保險，而是生命保障。到底該怎么說才好呢？”來客頓了一頓說道，“它和災(zāi)害保險很接近，萬一您有個七災(zāi)八難的，您會得到一樣的替代品……”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p>

“自然死亡或因病致死，這兩樣我們是干預(yù)不了的。但如果是其他原因致死，我們可以做到讓您還在這個世間存在?！?/p>

“這種事……可能嗎？”我目瞪口呆。

“您加入的話，敝公司會提取您一些細(xì)胞進行快速培育。也就是說，在短時間內(nèi)，把您從胎兒培養(yǎng)成現(xiàn)在的樣子。”

“你們是要做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生命體啊。不過，那應(yīng)該只是外表看上去一樣罷了?！?/p>

看我歪著腦袋、半信半疑的樣子，來客又說：“過幾天，請您蒞臨敝公司。我們的電子設(shè)備會把包含在您腦細(xì)胞里的記憶復(fù)制到替身的大腦里。如此一來，肉體和記憶都會復(fù)制成功。與此同時，我們還要在您體內(nèi)安裝一臺小型發(fā)報機。它可以把您每天的經(jīng)歷和感受傳送到替身的大腦里。一旦收到您發(fā)來的死亡信號，我們會火速前往現(xiàn)場收尸滅跡，然后讓替身蘇醒并活動起來……”

想到和我完全一樣的替身存放在生命保障公司，以睡眠中學(xué)習(xí)的方式把我的經(jīng)歷和感受存儲在大腦里，為防備我的死亡而待命，我的心情變得復(fù)雜起來。這和舞臺上的演員因身體原因倒下后立刻就有替補演員出場是一樣的，而且，替補和本人還是同一個人。

“不過，前提是我得死才行，是吧？”

“ 您一旦死去， 喪失意識，替身就會蘇醒，開啟意識。所謂意識是指記憶的總和。也就是說，在您的意識之外，是不存在任何其他東西的?！?/p>

“原來如此，也許事實就是你說的那樣。”原來上司的秘密就在這里啊。

我剛一點頭，來客就朝我探過身來，“我想您還是加入為好。您剛被提拔，想必會在企業(yè)的方針和部下的不滿之間兩頭受氣，不管您是否心甘情愿，都得為企業(yè)著想。所以這正是您加入這個保障的最佳時機……”

“我懂了。”這可是我親自領(lǐng)教過的。

“ 難得您一下子就明白了。您如果加入的話，因為這個保障每個月繳納的費用都是一樣的，所以您利用替身的次數(shù)越頻繁，對您來說也越劃算。經(jīng)常使用替身，您會業(yè)績顯著，提拔得也快?！?/p>

“你說得對。為了工作，得多準(zhǔn)備幾條命， 好隨時豁出去啊?！?/p>

“是啊！一定要像您這樣想才行。”

我真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等招數(shù)。雖然每月繳納的保障費用是一大筆錢，但只要我一直工作，這點錢還是負(fù)擔(dān)得起的。好的，不用別人說，我自己也會盡可能多用這個生命保障的。方法我知道。今后，我會毫不客氣地驅(qū)使部下替我賣命。不過，這當(dāng)中要是能出現(xiàn)一位想置我于死地，并付諸行動的莽漢就好了。

（老奢摘自《人造美人》，譯林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