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寧
世上所謂電影的好,其實是因為舊時的光影可以借助某個介質(zhì),鮮活地被儲存。因此只要有好的作品存留,再寂寞再被時光掩沒的影人,都可以重新得到發(fā)現(xiàn)、欣賞乃至紀念的機會。
今年,這個機會輪到了日本導演相米慎二。
首先是日本電影界,年初就開始行動,編輯有關他的紀念冊。其次,今年的金馬獎也將他選為“焦點影人”,連續(xù)展映他七部電影。我因為感知到這個動向,也對他的作品做過集中觀看,所以對這個展映片單一點兒不陌生,相反十分感念他如此地被大家記起。
相米慎二離去于2001年9月9日,微博上的相關資訊里,有他紀念冊的一個版本,提筆紀念的是曾與他合作過的藝人:三浦友和、大西結花、河合美智子、淺野忠信、小泉今日子。而被我擁有并珍藏的是另一本紀念冊,寫紀念文章的有導演行定勛也有普通影迷。
相米慎二的影碟,其實早早就立于我的碟架,但說到他的電影印象時,我的腦海里只會滑過一幅雪景畫面:一對并肩站立著的青年男女,背景是北海道冬季起伏而遍雪的群山。那是家中所藏碟片《風花》封套上的一個場景,但奇怪的是每次我選碟來看時,手指都從這張碟上滑過。同時跳過的還有其他兩部:《春季來的人》《魚影之群》。一個自認為的日本電影迷,怎么又偏偏跳過他的電影?
怪只怪我漸漸生起的那種瘋狂的影史補課心理。無論哪一國的電影,都想從源頭開始看起。雖然,這中間,伴隨著國內(nèi)電影節(jié)的大師排片,我會相應調(diào)整下看片節(jié)奏,但是,到底應接不暇,相米慎二在相當長時間,便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相米慎二當初被我收藏,除了那些獎項標簽,重要的還有一項,是他的影碟左上角,總會標注一個“日本映畫百年史。相米慎二館”字樣。我知道能入這個典藏的,自然是排在百年序列中有創(chuàng)造性、有個人風格印記,又被時代矚目過的電影。只是日本電影史上巨匠林立,緊趕慢趕地補,也還只把溝口健二、小林正樹、黑澤明、木下惠介、市川昆的一些主要作品看完。相米慎二出生于1948年,屬于戰(zhàn)后才成長起來的導演。而在中國,他的聲名,遠沒有與他年齡接近、風格更為強烈的北野武那樣卓著;而再年輕一些的觀眾,怕又直接對接了晚他十幾年出生的巖井俊二、是枝裕和作品。
趕上這回補看他作品的契機,我先集中看完了手頭幾部:《風花》(2000年)、《春季來的人》(1998年)以及《魚影之群》(1982年),恍如一個時光的倒后鏡,在不斷地退后。連同他片中卡斯的選擇——從富司純子、山崎努、緒形拳、三浦友和,再到佐藤浩市、淺野忠信,我也能感到一個時代向另一時代的轉向,滿滿的歲月感。但是看到《春季來的人》時,我意識到了,我們在后來許多日本導演作品里所感知的那些家庭瑣細,如四季輪回般的生活走向,以及無論前面怎么喪最后都留存一抹微暖亮光的結局,原來都可以在相米慎二作品里一睹先顏。同樣可以看到的是:親緣關系因生活重壓所經(jīng)受的考驗,出走與找回,親情的再認識與關系的修復。
《魚影之群》(1982年)無疑為三部中最早,但風格卓厲,兩個孤絕的男人,仿佛借由一場死亡完成了一種秘密承傳,讓人看到心痛。
《春季來的人》,1998年
《風花》則像一部淡淡虛無的公路電影,將本沒有多大關系卻又一起彷徨上路的一對青年男女各自的人身困頓,閃回穿插于路途之中。女主人公在北海道雪地上欲自殺的場景,拍出了孤絕之美,獲救后二人重返北海道,已經(jīng)是轉年春天,綠意盎然。片名中的“風花”,在日語的語境里,其實專指晴天里隨風飄舞的雪花。這也是去過兩次北海道的我,最親切的場景。在雪中穿行,北海道不僅有那種撲天蓋地的“猛吹雪”,也有折射著銀色光芒的“鉆石雪”,但它們都比不上這晴天里被風吹起的雪。風花,風花,被風吹開的雪之花。如此想這部電影,其實飽含著生命中神秘的詩意。這是他生前遺作。那么之前,他拍的是什么?
帶著這份好奇,我又尋到了相米慎二另外幾部電影,都集中于1980年代。一共四部,甚至1985年同一年,就有三部:《雪之斷章:情熱》《臺風俱樂部》《愛情旅館》。1981年有一部《水手服與機關槍》。這使我認可了他的創(chuàng)作發(fā)韌期,是20世紀80年代。以青春片為爆發(fā)點,相米慎二讓觀眾重溫了青春前期的風暴眼。之所以定義為青春前期,因為《水手服與機關槍》《臺風俱樂部》里面的主人公,還都是中學校園的學生。齊眉短發(fā)、校服之下,有著此家有女初長成的身體。按部就班的校園生活,已不能框住他們的內(nèi)心。臺風、暴雨成為一場生命洗禮,使他們的身體與行為得以釋放,也得到考驗?!杜_風俱樂部》中勾畫的正是這種青春前期場景。用純粹的電影語言來致青春,相米慎二對發(fā)育期身體的展示,非常直接坦率。對于青春躁動期所做的各種事——也同樣。以至于讓我這過來人稍有些覺得,這些孩子的承受力是不是過強。想想那個場面,一個男學生兇悍地追逐一個同班女生,并將她的衣服后面扯壞。但是別的同學到來時,女學生并沒有吐露實情,別人也沒有表示驚訝。一些人兀自在空蕩的教室里跳舞狂歡……
這里面或許有校園暴力的元素,但它更多傳達的,是青春期的激情、莽動,以及某種心智追不上身體成熟時的無明與恣意。
《臺風俱樂部》中的街邊假警察、《雪之斷章》中飄在空中的人形偶,看多了能想到某些舞臺上的出其不意,而相米慎二也通過這些,為自己打上獨特的風格印記。而他的第二個風格印記,是他的鏡頭感,既有長鏡頭對人物的追隨,又有近景推進中繞著人物所做的緩緩回轉。而正是通過這顯見的鏡頭移動,觀眾愈發(fā)看清了人物,也看清其所身置的環(huán)境。喜歡呈現(xiàn)深焦效果的導演,自然是把環(huán)境當成敘事的一部分來運用的。也因此可以說,相米慎二的人物,不是那種孤立地只在內(nèi)心做纏斗的人。臺風、暴雨、大雪、櫻吹雪式的花瓣飄落,這些有著強烈島國環(huán)境特征的景致,都會造成人物情感行為的陡然激變與創(chuàng)傷。當然,同樣也可轉成療愈。
如果不參考創(chuàng)作年表,單憑直覺替他排創(chuàng)作順序,那些校園青春片自然應排在前面。但之前絕不應該是《魚影之群》。這部作品所傳遞的痛之力道,遠在后面拍攝的《愛情旅館》之上。但真實情況又是:《魚影之群》,早于他幾部青春電影。聯(lián)想到相米慎二出生于日本的東北部巖手,我的想法是,可能臨海的嚴寒之地生活的嚴峻,他更有直感的體驗。
我同樣覺得,《雪之斷章》雖然是青春愛欲主題,但是怎么也不同于《臺風俱樂部》,不該是同一年拍出。
但是一個導演的創(chuàng)作軌跡,也同生命本身蘊藏的能量一樣神秘。而我又是在他離世20年后回看,興趣點也許早已偏離了他創(chuàng)作時的著力點。
人們說,相米慎二的青春戲,捧紅了四位女主,但我同樣留意的,是他片中的男角?,F(xiàn)在再看《風花》中的淺野忠信,已經(jīng)年輕得恍如隔世。再在《臺風俱樂部》看到還沒有發(fā)福前的三浦友和,更像挖到寶一樣。
作為成年人,我當然更喜歡《春季來的人》里面的山崎努與佐藤浩市,以及《魚影之群》里面的緒形拳和佐藤浩市。無論是父子關系,還是翁婿關系,里面都有男人間那種只能用行動來達成的溝通體驗。《春季來的人》里的一艘漁船上,老者為了捕獲金槍魚,而暫時擱置了對身處生命危險中的女婿的呼救,是不可理喻的行為。但是幾年后的這位女婿,又自己獨駕漁船出海,為捕金槍魚而放棄求生機會。這充滿悲劇色彩的行為中,又有著對前者生命意義的體認。這是相米慎二的“男人與?!?,孤絕而硬朗。
山崎努在《春季來的人》中的角色,是他愈到晚境愈駕輕就熟的古怪老頭形象。年輕時的放浪形骸,到頭來多少會受到生活本身的“懲罰”。但是,乖張的行為背后,又自有他的生命心路。
山崎努的這種老爺子形象,在2018年的《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算是個極致。
寫這些時,這部《春季來的人》的碟片一直放在身邊,它還有一個英文名為Wait and See。現(xiàn)在要說,相米慎二的電影,也像是一種漫長等待,從青春前期等到成熟,從困頓等到希望,從冰天雪地等到綠意盎然。 當然,他也等來了我這遲來者充滿意外發(fā)現(xiàn)的觀看,在他離世20年后。
《雪之斷章》,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