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籽奶奶和外孫女阿籽

風中鳳

我叫尹玉鳳，出生在湖南省洞口縣的山溝里，在家里排行老大。我們尹氏家族原是當地的望族。

我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對第一次做父母的他們來說，有了愛的結晶，我不知道他們心里是不是非常歡喜，所以把我想象成山里的一只鳳凰。父母心中的鳳凰，是他們對一切美好事物的想象。

我這只鳳凰隨著父母到了戈壁，與蒼涼為伴。剛剛成年，我便嫁作人婦。結婚后，我就在家?guī)Ш⒆?。“老張家的”成了我的名字，而父母為我取的名字，就成了一個記憶，再也不會被人叫起。

后來辦身份證的時候，由于辦事員筆誤，把我的名字寫成“尹玉風”，所以我現在的身份證上的名字是“尹玉風”。一只山里的鳳凰，變成戈壁上的一陣風。

在沒人的時候，我會在戈壁的荒原上，叫一叫這個陌生的名字——尹玉鳳，這個連 我家的戶口簿和我的身份證上都不存在的名字。我怕它長時間不被人叫起，我會對它感到越來越陌生。

但是，風把我?guī)У搅松虾?，是風把我和我的名字合到了一起?，F在我——阿籽奶奶——叫尹玉鳳。

畫畫，是活著的理由

2016年8月28日，老伴兒先我而去。相伴53年，本來都已經習慣了的生活，一下子沒有了。我看著滿園的果樹和一地落葉，心里空空蕩蕩的，不知所措。二女兒把我接到上海，但我對這里的一切都不習慣，成了醫(yī)院的常客。我經歷過兩次病危，心臟被放了兩個支架，總算是又活過來了。

一個人活著總該有一個理由吧，從前是家庭需要我，后來是老伴兒需要我，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需要什么?，F在我知道了，我需要阿籽——我的外孫女阿籽，她讓我看到亮光和色彩。她對我的親熱我是知道的，她每天教我學這個學那個，我也是響應的。我答應她學習，也想和她在一起，是為了看她那認真的樣子。她今年7歲，我也曾經這么小，這么認真，這么較真兒。

我的二女兒是藝術家，有一天她和我嘮嗑，說到家族的傳承。她讓我回憶小時候的湖南老家，回憶我父母對我的呵護及他們的為人處世、所作所為，回憶大院子里的天井、連廊和馬頭墻——她讓我回憶所有美好的事情，然后再去看看現在我們身邊，有什么美好的東西。她說，可以把美好的情感傳給阿籽，如果阿籽這輩子擁有這些情感，就會開心，這就是我們家的傳承。我并沒太明白她說的道理，但只要能給阿籽帶來開心快樂，我就愿意做。2018年7月28日凌晨，天還沒亮，我第一次拿起了畫筆。

生活有了盼頭。為了阿籽，我每天一心畫畫，女兒身邊的大藝術家都說我畫得好，還花錢買。剛開始，我覺得是他們關心我，慢慢地，我相信了，相信自己能畫好，相信生活中仍有很多美好，相信畫畫，也可以成為活著的理由。

我有兩個老師，一個是二女兒張平，一個是外孫女阿籽。張平老師從不教我怎么畫，她只是讓我仔細觀察要畫的對象，叫我仔細看，把看到的所有細節(jié)都畫下來就可以。只要我每天能動筆就行，就是這么簡單，我也沒想到這么簡單。7歲的阿籽老師比較嚴厲，會指出我畫的顏色不準啦，南瓜的影子不對啦，尤其是她不斷地提醒我不要驕傲。我非常愿意成為她們倆的學生。

我有時會想，我是個做母親的人，也是個做奶奶的人，在很多人眼里我就是個老人，我也曾以為自己已經很老了。我曾經讓女兒給我買根拐杖，因為我覺得自己的骨頭已經撐不起身體。我一輩子都習慣成為別人眼中的什么人，但只有在畫畫的時候才會忘了這些事。畫畫的時候，沒有別人，也沒有自己，沒有身份，也沒有年紀，什么都沒有，只有畫什么和怎么畫。

我享受這些時候，我也很難說清楚是什么感覺，它讓人心安，也讓周圍安靜。

畫畫改變了我的很多方面，我以前在家?guī)ё优?、孫輩，事事都放不下心，養(yǎng)成了事事操心的習慣。別人沒有做好，我就盯著，喜歡嘮叨，兒女們也煩。畫畫以后，我開始將很多事放下，其實是顧不上，忘了。

我不想再做長輩了，我要做張平和阿籽的學生，我要為日常的生活增添色彩。我要讓外孫女想起我的時候，開懷大笑。有一天，她也會像我一樣老去，也會像我一樣，不管什么時候、多大年紀，都可以重新開始。

畫畫比過日子容易多了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畫畫，也沒想到畫畫會這么簡單，只要敢畫就行，比過日子容易多了。過日子要面對孩子哭、大人鬧，你想這樣他想那樣;他們每天都要吃喝，病了還要去醫(yī)院;孩子上學，結婚……上有老下有小，我有操不完的心。畫畫容易，你自己說了算，想怎么畫都行，沒人管，自己愿意就好。

過去我一直以為畫畫是文化人干的事，沒想到我這種又老又病又粗疏的人，也能畫，而且畫得還不錯。他們都說我心細，其實我一點兒都不細心，就是膽大，沒有不敢干的事，到什么時候做什么事。我是老了跑不動了，可畫畫不用跑，坐在那里就行，所以我就畫畫。好像就這樣，我稀里糊涂地走到這一步。

阿籽奶奶的繪畫作品

一個老人眼里的世界

我今年77歲，之前身體不好。到了我這個年齡，身體的各項機能都開始慢慢地衰老。

年輕時，我的身體充滿活力，走路時喜歡跑，因為身體里有太多的能量無處發(fā)泄。就像小外孫女阿籽，她一定不會慢慢地好好走路，一定是跳來跳去，看到一個障礙物一定會跳上去再跳下來。

70多歲的我，大部分時間只能安靜地待著。我的思維、行動都變得很緩慢，什么事情都只能慢慢地做、慢慢地想。因為身體受制約，所有的事情都不得不慢下來。

有時候我覺得也挺好的。我可以對著一瓶花慢慢地觀察：清晨的一縷陽光照在花瓣上，花瓶上的投影變大，變小，變長，光影在時間中慢慢流逝。在慢下來的時光里，你會看到曾經看不到的很多東西。

一切都變得很細微。光線潛入我的屋子中，影子以花瓶為中心轉著圓圈。通過鼻腔或者皮膚，我可以感受到空氣中的濕潤?；ò陱澲盟埔x幕一般，而令我著迷的陽光，會給桌上的瓶瓶罐罐覆蓋上一層光亮。一切都在緩慢地移動，一切又被無限地放大。

我畫得也很慢。凝視著這些花瓣，我慢慢地描摹下來，體驗時間慢慢流過的感覺。大家覺得我畫的畫和別人的都不太一樣，那是因為我在緩慢的時光里，感知那些花朵是如何慢慢枯萎的。那是一個70多歲的老人眼里的世界。

離自己最近的人是自己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命運要面對，不管你處于什么樣的年齡段。

老伴兒3年前去世后，我忽然覺得世界一下子落寞了。沒有日常的磕磕絆絆、吵吵鬧鬧，沒有試圖改變對方的努力，生活中突然沒有了對抗，我的精神也垮了下來。老伴兒走后的一年內，我住了兩次醫(yī)院。

我每天都覺得無所事事，看不到未來的方向，回憶起過去的點點滴滴，心里便是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現在，我在一座陌生的城市與女兒同住。年輕人所有的話題，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他們對于我嘮叨以前的故事，也感到很厭煩。我們彼此隔離在兩個世界里。

畫畫幫我打開了一扇窗戶，一扇我可以獨自和這個世界交流的窗戶。這就是所謂的愛好吧。

當你有了可以和這個世界獨自交流的途徑，會從曾經看不到的東西、感受不到的東西中發(fā)現很多樂趣，也會從中找到自己。

發(fā)現自己與世界最為親近的相處方式后，我再也不用絮絮叨叨地講過去的故事，和別人也有了新的交流的話題。

以前我都是在為照顧別人而活著，別人不如我意時，我總是煩惱;現在沒有人需要我照顧了，我再也無須為別人而活。

早早了解人應該為自己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因為你最終要面對自己，你會發(fā)現：不管與你多么親近的人，多么重要的人，最終都會離開你;不管多么煩惱的事，多么難過的坎，最終都會云淡風輕。

所以離你最近的人是你自己。了解自己，照顧好自己，發(fā)現自己，改正自己。不要去管別人說什么，不要管他人是非，不要試圖改變他人，改變自己就好。

（春 潮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今天也要重新出發(fā)》一書，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