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葒
從1950年代末開始,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多部小說先后被幾位大導演看中搬上銀幕,在電影節(jié)上頻頻亮相。1958年,法國導演勒內·克萊芒把《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拍成了一部好萊塢風格的大片,大投入、大制作,有西爾瓦娜·曼加諾、安東尼·博金斯、理查德·康特、喬·范·弗利特、阿莉達·瓦莉等一眾明星參演,史詩般的畫面幾乎贏得了媒體的一致好評。杜拉斯名利雙收,用小說的改編費買下了位于伊夫林省諾弗勒堡的一棟大房子,但她的內心其實非常失望。十五歲半白人小姑娘的內心故事被忽略了,以至于很多年后,自戀的女作家依舊耿耿于懷:“所有的電影,真的,都背叛了我寫的小說,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最離譜的背叛是勒內·克萊芒拍的《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彼f的所有電影也包括1960年彼得·布魯克導演的《琴聲如訴》(扮演安娜·戴巴萊斯特的讓娜·莫羅摘得了當年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女主角獎,但杜拉斯卻認為導演“把主題搞錯了”),1967年朱爾斯·達辛導演的《夏夜十點半鐘》(瑪麗娜·墨蔻莉完美演繹了瑪利亞的角色,哀怨、隱忍、痛楚的眼神令人難忘,相比之下,扮演女友克萊爾的羅密·施耐德顯得寡淡而青澀)和托尼·理查森導演的《直布羅陀水手》……
電影跟杜拉斯或者說杜拉斯跟電影結緣在那個“所有人都搞哲學,所有人都想玩電影”的特殊年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兒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存在主義和新小說的年代,更是新戲劇和新浪潮的年代,“作者(家)電影”的美學特征首先是實驗和先鋒,一種對傳統(tǒng)的顛覆和對個人風格的極致追求,而杜拉斯是當時公認的風格獨特的作家,她的“小音樂”已經有了讓人迷醉的配方。嚴格來說,杜拉斯真正意義上的觸“電”是她和情人熱拉爾·雅爾洛為1959年上映的《廣島之戀》和1961年上映的《長別離》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隨后出版的兩部同名作品更是白紙黑字見證了導演杜拉斯的“初長成”。
根據(jù)阿蘭·雷乃的回憶,他是在讀了《琴聲如訴》之后動了請杜拉斯“寫一個愛情故事”的念頭。1958年初,阿爾戈電影公司提出要和阿蘭·雷乃合作,以廣島遭原子彈爆炸為題,拍一部長片。雷乃準備寫一個帶有紀錄片風格的劇本,但一直找不準基調,也想不出一個悲愴的情感故事作支撐,搜腸刮肚三個月無果,于是建議制片方找女作家來寫。他們先找了弗朗索瓦茲·薩岡,并約好了面談,卻兩次被放了鴿子。也想過找波伏瓦,但一想到她掉書袋的學究氣就打了退堂鼓。最后,雷乃提議找杜拉斯,他不久前讀了《琴聲如訴》并為之傾倒,也很喜歡《塔爾奎尼亞的小馬》和《廣場》,語言的音樂性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總之,他十分看好這位有“風格”的作家。
雖然杜拉斯設計了戲中戲的嵌套結構,但《廣島之戀》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一段沒有未來的愛情泛濫在一座正在廢墟上重建的城市?!八睅е▏鴥软f爾的創(chuàng)傷(二戰(zhàn)結束前夕,“她”的情人德國士兵在河邊遭槍殺,而她自己被剪頭發(fā)關黑屋)來到廣島拍攝電影,在這座曾經被原子彈摧毀的城市,法國女人“她”遇到了日本男人“他”,得到了自我痛苦的釋放。廣島的不幸和愛情喚醒也撫慰了暗藏心底的對內韋爾的不幸和愛情的追憶。劇本和影片首先展示了一對男女在“欲海情焰”中交纏的軀體和“情欲得到滿足后的汗水”,在一家旅館房間,他們在談論廣島。“她”對“他”說她在廣島看見了一切,而“他”卻說她在廣島什么也沒有見到。
杜拉斯說:“談論廣島是不可能的。人們所能做的就是談談不可能談論廣島這件事?!痹局皇且粋€平淡無奇的偷情故事,偶遇,一夜風流,醒來后各奔東西。但不普通的,是故事發(fā)生在一座讓人意想不到的城市:廣島。杜拉斯在“劇情”中坦言這是影片的主要意圖之一,“它打破了用恐怖來描繪恐怖的手法”,糅合了“一種必須是獨特的而又‘令人贊嘆的愛情”。是曾經的災難讓二人在迷亂的情欲和深深的絕望中相擁、沉默、呼喚彼此的名字。影片最后,她對他說:“廣島。這是你的名字?!彼卮穑骸斑@是我的名字。是的。你的名字是內韋爾。”廣島和內韋爾都是戰(zhàn)爭留下的記憶。因此,《廣島之戀》的主題首先是反戰(zhàn),尤其是反核戰(zhàn),為的是“整座城市從地面上被掀起,落下來化為灰燼”的悲劇不再重演(never Never),警惕世界變成一片丟著“一包‘和平牌香煙”的荒漠。
從劇本和對白的創(chuàng)作到影片的拍攝和后期制作,這期間杜拉斯和文學顧問雅爾洛還有導演雷乃經常一起分析腳本,討論臺詞,明確細節(jié),全方位打磨影片。這部“寫在膠片上的小說”讓杜拉斯形成了自己對電影的獨特審美,不知不覺中,她已經站在導演的角度去構思電影的畫面,去考慮鏡頭的調度、配樂和角色的選擇……雖然在拍攝過程中雷乃對劇本做了一些刪改,但他采納了大部分杜拉斯的拍攝建議并且忠實地執(zhí)行了。從蘑菇云的樣子,到畫面上的軀體、膚色,具體到身上的汗珠、動作的細節(jié)和節(jié)奏,具體到配什么音樂、音樂的強弱和隱現(xiàn),以及男(女)主人公的嗓音和說臺詞的指示,甚至還考慮到了畫面產生的效果、觀眾的觀感……男女主角,演員岡田英次與埃瑪紐·麗娃完美演繹了杜拉斯對人物的預設,且兩人的形象也十分符合劇本附錄中“日本男人的肖像”和“法國女人的肖像”。
本應該是導演阿蘭·雷乃的電影,卻神奇地變成了劇作者的電影,杜拉斯的風格壓倒了一切。這部打著新浪潮標簽的影片拿下多個重要獎項,1959年在戛納電影節(jié)上獲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1960年獲比利時影評人協(xié)會大獎,1961年獲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劇本提名……讓-呂克·戈達爾盛贊這部影片的原創(chuàng)性,認為是“??思{+斯特拉文斯基”的天作之合。埃里克·侯麥預言:“再過幾年、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我們就會知道《廣島之戀》是否是戰(zhàn)后最重要的電影。”
《廣島之戀》成功后,很快杜拉斯就和當時的情人雅爾洛四手聯(lián)彈,投入到《長別離》的劇本與對白的創(chuàng)作中。1961年,亨利·柯爾皮導演的同名影片獲第十四屆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又一出戰(zhàn)爭釀成的死生契闊、傷痕累累的愛情悲劇:1960年夏天,巴黎郊區(qū)的咖啡館老板娘黛蕾絲認定一個天天路過她家門口的失憶的流浪漢就是她在二戰(zhàn)中被關進集中營后失蹤的丈夫。作品有兩個耐人尋味的細節(jié):首先是男主人公的名字,在流浪漢的身份證上,我們可以看到羅貝爾·朗代的名字,而咖啡館老板娘丈夫的名字是阿爾貝爾·朗格盧瓦,姓名中發(fā)音的近似不言而喻,仿佛那是巨大的肉體或精神重創(chuàng)后記憶殘存的碎片的重組。第二個細節(jié)是在黛蕾絲精心安排的晚宴上,她發(fā)現(xiàn)流浪漢頭上觸目驚心的巨大傷疤。那個讓他失憶,讓他雖生猶死、身份不明的傷疤。
在劇本開場,杜拉斯就為電影挑選了音樂,銀幕上的流浪漢唱著羅西尼作曲的歌劇《塞維利亞的理發(fā)師》中阿爾瑪維瓦伯爵唱的一首詠嘆調《黎明的曙光》。她引用雷蒙·格諾的詩歌去形容男主人公:“一個與時代和世界都遠離的男人,迷失路津。他像發(fā)絲一樣纖細,又像曙光一樣遼闊?!薄懊允方颉笔且粋€隱喻,而且這個流浪漢好像還很怕警察,看到總會遠遠地繞開,他的“目光是空虛的。溫和,但是空虛”。
流浪漢在夜里孤獨地唱歌,熟悉的歌聲勾起了黛蕾絲的回憶,她“想聽清她記憶中的聲音”。她開始跟蹤流浪漢,故意走到他前面,撩一下頭發(fā),但他卻自顧自唱著歌從她身邊走過,像個陌生的路人。黛蕾絲下決心要弄清楚流浪漢的真實身份,而這個流浪漢并不清楚自己是誰,他失憶了。黛蕾絲找到他,接近他,近距離地觀察他,去他棲身的破棚屋,杜拉斯腦補了一系列“特寫鏡頭”:
——他的微笑(在廢品收購店的柵欄處);
——他的一只眼睛;
——他左眼的一排下睫毛;
——耳垂上的一個小傷疤;
——他的手;
——他的牙齒,以及咀嚼沙丁魚;
——他鼻子左邊的一顆痣……
他的舉手投足,他睡覺的樣子、吃東西的樣子、做剪報時打結的手法都讓黛蕾絲越來越確定,這個“顯得茫然、無精打采和若有所失”的流浪漢就是她在二戰(zhàn)期間參加抵抗運動被法國警察抓去、后來落到蓋世太保手中的丈夫。黛蕾絲找了兩個親戚,在咖啡館的唱機上播放羅西尼的歌劇,流浪漢被歌聲吸引來到咖啡館門前,黛蕾絲邀請他進來喝啤酒。三個人在流浪漢面前演了一出戲,她們故意很大聲地說著往事,希望可以喚醒他的記憶。阿爾貝爾·朗格盧瓦的姑姑卻認為這個流浪漢不是自己的侄子,因為眼睛的顏色不對,個子也沒那么高。但黛蕾絲堅信自己的感覺,她又去找流浪漢,邀請他來家里吃飯。
周圍的人都密切關注事態(tài)的發(fā)展,黛蕾絲努力想讓他記起過去,奶酪、音樂、跳舞,她小心翼翼地撫摸流浪漢的頭,她摸到了那個碩大的傷疤,她伏在這個有傷疤的頭上哭了。聚會結束,他要走了,他從看熱鬧的人身邊走過。黛蕾絲忍不住大聲喊他的名字,她丈夫的名字。他遲疑了一下,沒有回頭,繼續(xù)在廣場上走。大家都幫著黛蕾絲喊他,“阿爾貝爾·朗格盧瓦!阿爾貝爾·朗格盧瓦!”這時,流浪漢轉過身,“在沉沉黑夜里,他緩慢地、異常緩慢地舉起雙手,就像一個被判處死刑的人一樣”。像集中營里的犯人,木然而習慣性地舉起雙手。廣場上的人都沉默了,因為他所等待的槍決并沒有發(fā)生,流浪漢發(fā)足狂奔消隱在茫茫夜色中,但黛蕾絲相信他還會回來。
杜拉斯說她寫作是因為“內心影子”,那些被時間的馬蹄踏碎卻不甘心湮滅的記憶?!堕L別離》的故事同樣也有作家杜拉斯自身的影子。二戰(zhàn)期間,瑪格麗特和丈夫羅貝爾·昂泰爾姆(《長別離》中流浪漢的名字是羅貝爾·朗代)都參加了密特朗領導的秘密抵抗運動,羅貝爾在1944年6月的一天不幸被捕,落入蓋世太保的魔爪。丈夫被捕以后,瑪格麗特心急如焚,想方設法打聽丈夫關押的地點,想給他送一個包裹。在索塞街警察局的走廊上,她遇見了夏爾·戴爾瓦,一個附敵分子,正是他打入了他們的組織,讓很多抵抗組織的成員被捕。杜拉斯在《痛苦》中有一篇題為“某先生,化名皮埃爾·拉比耶”的文章,詳細談到了那個痛苦的時期,那個曖昧的故事:瑪格麗特沖這位秘密警察拋媚眼,他迷上了她,或許她也有點受到他的蠱惑。前者想通過他了解丈夫與其他被捕同志的生死和去向,后者想從她口中套出更多抵抗分子的情況?!懊廊擞嫛背掷m(xù)了幾個星期,羅貝爾始終杳無音訊,瑪格麗特也發(fā)現(xiàn)戴爾瓦不過是個小角色,并不像他自己吹噓的那樣重要。
一日三秋,相思成灰,漫長而煎熬的等待開始了。直到1945年5月,前去解放納粹集中營的密特朗在德國達豪集中營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戰(zhàn)友。羅貝爾·昂泰爾姆感染了斑疹傷寒,形容枯槁,一個大男人瘦得只剩下三十七公斤。幾天后,羅貝爾被接回家中。久別后的第一次重逢:
在我的記憶里,在某一時刻,嘈雜聲停止了,我看見了他。觸目驚心。在我面前。我認不出他了,他看著我。他笑了。他任我看。一種超自然的疲乏、終于能活到此時的疲乏在他的微笑中顯露出來。這個微笑使我突然認出他來,但是很遙遠,仿佛在隧道深處。這是一種愧然的微笑。他對自己落到這個地步、成為這副殘骸感到慚愧。然后微笑消失了。他又成了陌生人。但是我還認識他,這個陌生人就是他,羅貝爾·L,完完全全。
密特朗回憶說當時瑪格麗特“一動不動,完全驚呆了……隨后逃到一邊去了。”之后的康復過程也異常兇險。如果羅貝爾從集中營一回來就吃東西很可能會死,因為他的胃和心臟都承受不了食物,但一直什么東西都不吃他也會死。連續(xù)十七天的高燒,只能從慢慢喂他吃流食開始,漸漸讓他恢復正常人的飲食起居。
羅貝爾·昂泰爾姆在1947年出版的《人類》一書中寫下了這段集中營的經歷。法國當代著名傳記作家阿蘭·維貢德雷評價這本書“文字奔涌而出,憑著一種神圣的力量,回顧了最幽微的細節(jié),比如白天里最無聊的時刻、受限制的空虛生活、投向天際的一瞥、落在手中的尿液的溫熱、人類的殘忍。那是所有人的殘忍,包括黨衛(wèi)軍、囚犯組長以及囚犯們,所有人全部集中在封閉的院內:那里就像角斗場,也像悲劇里的密室,登臺表演的只有生與死,它們?yōu)榱双@勝而激烈地爭斗,生是無欲無求的生,死是無欲無求的死……”在集中營那個與世隔絕、靜止不動的地方,既有時間的緘默,也有人生的緘默,那些既無法言說又不應該被遺忘的痛苦。
“痛苦”也是杜拉斯1985年出版的一本集子的書名,最初的手稿寫于1943~1949年間,杜拉斯后來說這幾本“戰(zhàn)爭筆記”一直被遺忘在諾弗勒堡的藍色壁櫥里。1976年,杜拉斯在《女巫》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沒有死在集中營”的文章,用了筆記本上的一部分素材。羅貝爾無法接受在沒有事先溝通的情況下杜拉斯擅自將他康復期間身體機能種種令人作嘔的細節(jié)公之于眾,兩人從此徹底決裂?;蛟S,對杜拉斯而言,作家的使命就是揭露“我們這個時代最恐怖的事情”,哪怕不堪回首,哪怕不能承受。所有長別離,所有相思苦,都必然為日后的寫作埋下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