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她真像個男人。”莉莉整晚都在小客廳兜圈子，茉茉坐在沙發(fā)上不時看她一眼時，心里便這么想。

茉茉比莉莉年長三歲，她們是親姐妹，不過茉茉認(rèn)為她們一點也不像。主要差別在于莉莉太像——男人了。看吧，莉莉穿著不成形的松垮T恤、有五個破洞的牛仔褲，在小客廳昂首走出的闊步，就是茉茉一輩子也走不出來的。剛剛有一瞬間，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甚至讓茉茉想起了老家縣城火車站那位檢票員。是多少年前的記憶？那時縣城的火車站檢票口外豎立著墨綠色油漆的欄桿，欄桿后總是站著一個高大肥碩的男人。每逢列車發(fā)車前，檢票口外順著欄桿排出長龍，那男人就極力抻著戴大檐帽的腦袋，不耐煩地張望眼前烏泱泱的人群。那時在茉茉的意識中，這個高大肥碩的男人仿佛一堵墻，他憑一己之力就抵擋住了滔滔洪水似的旅客。

當(dāng)然，將妹妹跟記憶中某個印象模糊的陌生的胖男人類比，并不合適，也并不令人愉快。茉茉讓思緒從遙遠(yuǎn)的縣城火車站回到此時此地。

這是北京五環(huán)外的一套兩居室，都快到六環(huán)了，莉莉和她的丈夫陳東、兒子陳子涵，在這里已經(jīng)住到了第三年。房東如果不漲價，他們大概會一直住下去。此前他們一家住在陳東結(jié)婚前購置的小公寓里——小公寓倒是在市區(qū)，因為小，顯得相當(dāng)可愛——直到只有一個房間的單身公寓再也塞不下他們一家三口，他們搬到了這里。離市中心是遠(yuǎn)了些，但臨近地鐵——這是能讓北京的房東們沾沾自喜的優(yōu)勢。

茉茉下班之后只需要換乘兩次地鐵，以及在晚高峰的車廂里像肉干似的被悶煮過兩個小時，便能出現(xiàn)在莉莉面前了。

出現(xiàn)在莉莉面前的茉茉的臉上，總有一層奇異的像煙霧般的東西——這是莉莉說的，她形容這種東西給人的感覺“很古怪”。但茉茉認(rèn)為，這層煙霧般的存在，便是市中心的氣息。

“不是霧霾，或者汽車尾氣嗎？”莉莉反問，她不相信有什么“市中心的氣息”。

茉茉懶得跟莉莉解釋，畢竟妹妹常年待在五環(huán)外，她不可能懂得什么是“市中心的氣息”。莉莉不上班，住在郊區(qū)對她來說沒什么不方便——其實茉茉相信，哪怕莉莉回到縣城父母家，生活也不會有什么不方便，甚至跟在北京相比也不會有任何不同。莉莉從小到大都從來沒有工作過一天，學(xué)生時代那種勤工儉學(xué)的麻煩事她也沒做過——全家人都認(rèn)為她“不適合工作”，因為她在與人相處時總有那么一些“不通情理”，就連莉莉自己也這么看，但她說自己只是“厭倦社交”。而全家人誰也不肯承認(rèn)的真相是，在北京，莉莉又沒有大學(xué)文憑，她不可能找到自己愿意干的工作。而那些不需要學(xué)歷的活兒呢，不僅莉莉看不上，全家人都會認(rèn)為是丟了臉面。于是莉莉成天待在家里，把空調(diào)開到最大，因為電費也不屬于那種她會去考慮的事。

姐妹倆都在北京，但茉茉也只是偶爾去莉莉家，這主要是因為地鐵之旅太過漫長，北京城大得就像一個寬泛無際的抽象概念。所以，每周最多一次，最多了。

倒是這兩個月，茉茉坐地鐵坐得頻繁。這兩個月幾乎每個星期五的黃昏，她都是在暗無天日的地鐵上度過的。通常，茉茉會在莉莉家住一晚，一直待到星期六的黃昏，再恍恍惚惚地踏上仿佛伸進(jìn)地心里去的漫長的地鐵扶梯，回到自己在三環(huán)邊的住處。

“陳東經(jīng)常這么晚還不回來？”茉茉說道。她剛剛意識到，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正是這個時間讓她覺得，如果妹妹的丈夫還沒有回家，做姐姐的不能還裝作一切正常。無論是出于做姐姐的體貼，還是出于對自己在妹妹家過夜造成的打擾，她都應(yīng)該這么問——她自覺是一個比妹妹更通情理的姑娘。但是，茉茉脫口而出的同時便知道，她的關(guān)切已經(jīng)太遲了——這怨不得她，最近她總是有些遲鈍，做什么事情都跟不上應(yīng)有的節(jié)奏似的。茉茉努力回想上個星期五，還有上上個星期五的情形，最終從淡薄了的記憶中發(fā)現(xiàn)，她其實并不知道陳東到底是晚上幾點到家的?？赡荜悥|到家時，她已經(jīng)睡熟了，所以才會不記得。茉茉在莉莉家過夜，總是獨占兩居室中的小房間，莉莉一家三口擠在大房間的床上。莉莉說這不妨事，孩子還很小，不到五歲，應(yīng)該跟父母同睡，有助于培養(yǎng)親密關(guān)系。茉茉也就信了，她對這些小孩的事情本來就毫無經(jīng)驗。

這一天相當(dāng)炎熱，立夏之后整座城市仿佛銅墻鐵壁，再沒有一絲風(fēng)能刮進(jìn)來，室內(nèi)倒很陰涼——莉莉把空調(diào)總是設(shè)定在讓人瑟瑟發(fā)抖的溫度。這樣也好，不至于待在令人窒息的熱浪里。她們的父母可不會把空調(diào)這么用，他們只會開一小會兒，然后立刻關(guān)上，為的是省電。電，和所有看不見的東西一樣，在父母眼里都是虛幻的，是專為掏空人們的錢包而創(chuàng)造的虛構(gòu)之物，就像電影或詩歌。莉莉出生之后，父母同時失去了穩(wěn)定的工作和收入——那些年不少人需要為生育付出代價——因此他們的節(jié)省，似乎也不應(yīng)該被責(zé)怪。

連續(xù)工作五天后的疲倦，讓茉茉很想念某些令人愉悅和松弛的事情，比如市中心的商區(qū)——在這個時段想必?zé)狒[非凡。而在她位于三環(huán)邊的家，那條路上鱗次櫛比的夜宵攤點的彩燈，一定已經(jīng)連綴成了一條長虹?！伴L虹”之下，是被彩燈映照得五光十色的食客的面龐。他們面前的冰鎮(zhèn)啤酒與夜宵肉串，就像成熟的農(nóng)田一般令人滿足。從前那些夏季，茉茉和丈夫老王偶爾也會坐在那些彩燈下，面前擺滿了小龍蝦和冰鎮(zhèn)啤酒，一邊暢快地吃喝，一邊討論著周末去哪里消夏——他們都喜歡吃喝玩樂，茉茉曾認(rèn)為這是夫妻生活永葆鮮活的奧秘——當(dāng)然，這種深夜的瘋狂饕餮都得避開丈夫的母親才行。茉茉的婆婆跟他們同住，她可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老太太。老太太相信所有宵夜攤點上的肉都是老鼠肉，而冰鎮(zhèn)啤酒，對身體可不會有任何好處。

茉茉感到味蕾上津液在泛濫，整晚她幾乎沒吃什么東西，除了用黏糊糊、沾滿指紋的馬克杯喝過一杯糊糊狀的東西，她懷疑那是過期的嬰兒食品。但她太餓，想都沒想便喝下去了。莉莉也沒吃東西，但莉莉是不需要吃飯的那種女人——自從青春期她的體重猛漲到一百三十斤之后，她就不怎么吃飯了。對食物的懷想和肚子里的嬰兒食品，都讓茉茉有些沮喪，畢竟她們這對姐妹，已經(jīng)在三十層高的兩居室內(nèi)，就著因電壓不穩(wěn)總是神經(jīng)兮兮閃爍的燈光，消磨掉了大半個晚上——還沒有吃東西。

“最近是?！痹谲攒越K于關(guān)注到陳東的晚歸之后，莉莉回答。莉莉說著話也沒有停下腳步，這說明她一定不平靜。莉莉小時候一激動起來，便在家里走來走去，或者說是“撞來撞去”，她磕磕碰碰，一身烏青也不在乎。父母后來一度懷疑莉莉是小兒躁動癥患者，只是在當(dāng)時、在縣城，不會有人知道什么是小兒躁動癥，聞所未聞。

這時，莉莉踢到了地上一些殘破的玩具，她神經(jīng)質(zhì)地彈跳了幾下，發(fā)出一聲尖叫，一只拖鞋瞬時飛到了茉茉腳邊。

茉茉便也把拖鞋脫掉，兩腿蜷縮在嚴(yán)重脫毛的布面沙發(fā)上，仿佛是要離橫空飛來的那只碩大的拖鞋遠(yuǎn)一點。莉莉有一雙四十碼的大腳，不過茉茉知道每逢被問起，莉莉總是宣稱自己穿三十九碼的鞋。

莉莉光著一只腳跳過來，腳趾勾住仰面朝天的拖鞋穿上，以便繼續(xù)她在客廳的漫步，仿佛剛剛的尖叫已經(jīng)被她自己遺忘了，因為她開始一邊故意踢動地上的玩具——看起來就很疼——一邊想事情。

地上到處都是玩具，只是多數(shù)看起來都是殘骸。茉茉弄不清楚那些彩色的塑料塊，原本是應(yīng)該屬于一輛玩具小汽車的，還是一架可以掛起來的風(fēng)鈴的。茉茉沒有生育——如果她生了小孩，周末的夜晚她也不會消磨在妹妹家房東的沙發(fā)上了。

不過茉茉比莉莉早三年結(jié)婚。她們姐妹倆都忙不迭地倉促嫁人，生怕晚了一天就會讓父母焦慮一般;而那些年，父母也確實為她們的婚嫁焦急，直到姐妹都嫁為人婦，他們才終于表現(xiàn)出一些塵埃落定的悠閑。

閃爍的燈光還造就了一些龐大而陰晴不定的影子，讓茉茉覺得仿佛房間里多出了十個莉莉。是這些繚亂的影子，讓茉茉神思恍惚的——難怪剛剛竟然會想起多年前火車站的那位檢票員，而她其實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些年，她們姐妹總是去火車站接父親。父親在臨近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木器廠看守倉庫，只是臨時工，但他“臨時”地一口氣干了三十多年。他每周五下班便乘坐慢車回縣城。如今已經(jīng)沒有那種進(jìn)站必停的慢車了。茉茉對胖檢票員印象深刻，但她從未對莉莉提起過。她相信莉莉不會對那個檢票員有印象，莉莉自小就不是一個細(xì)心的孩子。

“你沒有問過他都在做什么嗎？”茉茉想到這里，問道。為避免神思出游，她也得說點什么，為此，她甚至還將目光都凝注在了地板上那些殘破的玩具上。既然莉莉馬虎大意，做姐姐的總得想方設(shè)法提醒她。只是，她又能提醒她什么呢？茉茉暫時也不明了——那或許是與生活有關(guān)的所有蛛絲馬跡、某些細(xì)微的暗示，或者，僅僅是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枝末節(jié)。

“問了，兩個小時前發(fā)過信息，他回復(fù)說在加班?！崩蚶驔]好氣地回答。莉莉急躁起來的時候嗓音會越發(fā)顯得渾厚，像是結(jié)婚多年的那種女人，從小就是。小時候兩姐妹爭奪一件姨媽給的舊衣服，媽媽以莉莉還小為由，將衣服給了茉茉。莉莉急躁地爭辯，說自己的身高已經(jīng)超過了茉茉。但那又如何？媽媽偏袒的從來就是姐姐茉茉，是媽媽的第一個孩子。哪怕是一件舊衣服，只要茉茉想要，莉莉就得不到——茉茉知道，她覺得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先來后到”。所有的伙伴家里，都只有一個孩子，別人家沒有“先來后到”的問題。不過茉茉并不為此煩惱，因為她知道父母明白“先來后到”。只是這對莉莉想必是一種困擾，既然她知道自己本應(yīng)該作為男孩誕生。但她又不能控制自己的性別。有時茉茉會懷疑，莉莉在故意讓自己不討人喜歡——她總是站在家人的對立面，像懸崖對岸與族群相望的落單的野獸——這都是因為她明白，全家人因自己而承受的壓力。

她們爭奪姨媽的舊衣服的那一年，莉莉十二歲，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幾次月經(jīng)，正在進(jìn)入陰陽怪氣的變聲期。莉莉用力沖媽媽嘶吼的代價，便是喊破了喉嚨，往后茉茉就多了一個嗓音粗野的妹妹，莉莉。茉茉上高中時，有暗戀茉茉的男生給家里打電話，接電話的是莉莉，莉莉大聲武氣的那聲“喂”，帶著家鄉(xiāng)話憨拙的口音，讓男生徑自在電話那頭乖乖地叫了一聲“叔叔”。此后莉莉那聲“喂”，便成為家人們逢年過節(jié)相聚時的經(jīng)典節(jié)目，每個人都爭先恐后地模仿。莉莉當(dāng)然會生氣，但家人們會因此獲得歡樂。所以這個家庭模仿節(jié)目，下一次還會上演。

“你其實……不用那么大聲的?！避攒哉f。她的輕柔嗓音與生俱來，后來又在大公司的辦公室里被錘煉得爐火純青——如果你想在偌大的開放式辦公場所中活下去，就必須學(xué)會用輕言細(xì)語包裹所有喜怒。

“我聲音大嗎？”莉莉疑惑地說——聲音比之前更大了些。自從莉莉結(jié)束哺乳期，她的嗓門便越發(fā)兇悍了，這是茉茉的發(fā)現(xiàn)。她猜測是莉莉總要大聲呵斥小孩的緣故，如果莉莉的聲音不能蓋住小孩的哭聲，那她的呵斥還有什么作用呢。

也許是夜深人靜任何細(xì)微聲響都被放大了所致，也許只是整晚的無所事事所致，莉莉的嗓門忽然令茉茉不能忍受了，她整晚都需要醞釀很久才能開口，而這只是因為，她不想聽見莉莉的聲音，她覺得頭骨都被這聲音震動了，疼得很。

茉茉想說點什么，但心里想的，是這都市邊緣的高層住宅，真像一個凌空高蹈的氣泡啊，身處其中的人都輕飄飄的仿佛踩在云朵上，并不知道哪一天這個氣泡會不會砰的一聲就破滅掉——莉莉的生活就是這么岌岌可危。還好，茉茉自己住在三樓，窗外正是行道樹最茂密的樹冠。只是，那是老王和他母親的房子，與茉茉無關(guān)，所謂的“婚前財產(chǎn)”——這幾個字算是茉茉生活中一個脆弱的小氣泡，她盡量不去觸碰，免得它破滅掉——如果跟老王離婚，那么茉茉什么也得不到。

茉茉想起辦公室里那位說話嗲聲嗲氣的姑娘，曾有一次告訴茉茉“你的聲音很好聽”，而聲音越輕柔，才能讓聽者越集中注意力，因為對方唯恐聽不清，便只好全神貫注，而聲音洪亮的人，則往往不能讓對方集中注意力，話語中的信息會像被大風(fēng)刮過那樣，讓強大的氣流吹散。

茉茉忽然想跟莉莉講講這個貌似奇怪的理論，但當(dāng)她回過神來想跟莉莉說些什么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知道莉莉剛剛說了什么——她的聲音太洪亮，果然讓茉茉不能集中注意力——莉莉確實說了什么，但沒有得到茉茉的回應(yīng)。此時莉莉正居高臨下又張口結(jié)舌地看著茉茉，仿佛動物園里的長頸鹿俯首等待游客的投喂——那只童年時與全家人對峙的野獸，又回來了嗎？

“他真的在加班嗎？”茉茉從蕪雜的思路中勉力抽出一絲注意力，“他不是在一家小公司嗎，有那么多工作需要在周五晚上做？”——完了，她想，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

還好，莉莉沒有留意到她問話中的暗示——茉茉說完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問話甚至有一絲不懷好意的味道?；蛟S自己內(nèi)心一直是這么想的，只是以前從未留意？而在煩悶的夏夜，那些平時不會左奔右突、脫口而出的挑釁的話，都張牙舞爪、失去控制了，奔出她的喉嚨了。

她把陳東的公司說成“一家小公司”，因為她自己在“一家大公司”——但這也是事實啊，茉茉想。她從小優(yōu)秀，一帆風(fēng)順，直到名校畢業(yè)，這意味著，她活該進(jìn)大公司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活該嫁給一個家資豐盈的北京人。而莉莉的老公呢，陳東是那么平凡的男人，一直在不同的小公司之間換著工作，如此，他才能勉力養(yǎng)著莉莉和孩子，他也只得拼了命，連周末都不能放松——得加班到十點后。

“說實話，我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崩蚶蛘f，這次她的聲音真的變輕了，但不對，她是語帶哭腔了嗎？那可不妙，茉茉想起莉莉小時候號啕大哭時，那種像是要把全家都?xì)⒌舻难凵瘛?/p>

莉莉又說：“我是說他工作上的那些事情，那畢竟是專業(yè)的事情，不是嗎？”

莉莉并沒有哭，她迅速地便恢復(fù)了底氣似的。她那種仇恨全家人的目光，或許已經(jīng)在某個年齡抵達(dá)過頂峰，隨后便逐年消散了吧？或許也不是，或許她仍然恨著一家人，只是在漫長的仇恨中，她野蠻生長出了一種愚蠢的自信——這說不上是好事還是壞事，茉茉認(rèn)為，至少妹妹正是依靠著這種愚蠢的自信，才活到了今天的，看吧，她還生下了孩子，讓孩子繼承這種愚蠢的品質(zhì)。

“我覺得，你還是應(yīng)該問問……”茉茉說。莉莉不自覺地流露出來的那種盲目和愚蠢，對茉茉總是構(gòu)成激怒。怎么說呢，她覺得莉莉不應(yīng)該這么感覺良好，在過著這樣的生活的時候。剛剛迅疾閃過的那一念對莉莉的不忍，也同樣迅疾地，從茉茉心中消散了。

茉茉想，或許還是應(yīng)該對莉莉更狠心一些，這都是為她好。直截了當(dāng)?shù)奶崾?，是有些不顧情面的殘酷，但也是在所難免的。她應(yīng)該讓莉莉意識到，生活——或許是生活中與婚姻、愛情有關(guān)的那部分——的真相。隨后茉茉察覺出自己的語氣，都有些忍無可忍的意味了：“要不你翻翻他的手機什么的，如果他老是這樣的話，我不覺得這是什么好兆頭。你有時候天真得可笑，你知道嗎，你從來沒有工作過……”

“翻手機？”莉莉沒聽清一般，“就像你翻我姐夫的手機那樣？”

茉茉停住了，忽然忘記要說什么。她毫無防備，一點也沒有想過莉莉會提到“姐夫”。莉莉倒是一直把老王叫“姐夫”，但茉茉從來都對妹夫直呼其名。

“哦，那有什么不可以？”茉茉應(yīng)道，困惑于話題難道不是晚歸的陳東嗎？

“可以吧，有那么必要的話……我總覺得，不太好?！崩蚶虮憩F(xiàn)出的遲疑，倒令茉茉意外，但也讓她獲得了鼓舞。

“必要？什么是必要？如果沒什么事，那看手機也不會有什么事。萬一，我只是說萬一，真有什么事情呢，他瞞著你的事情……”茉茉一骨碌地說著話，生怕稍有喘息，便會被莉莉破著嗓子插空似的，用她那標(biāo)志性的粗野的“喂”。

只是話說到這里，茉茉不得不略作停頓了，因為她想起，自己并不那么了解陳東——那個小個子的南方男人，總是以一副忍受的模樣，唯唯諾諾地出現(xiàn)在她們家人的面前。但茉茉上下瞧了瞧莉莉趿拉著拖鞋的男人樣兒，便起了疑惑——陳東或許并不是小個子，至少也沒有特別矮，他只是被牛高馬大的莉莉襯托得嬌小玲瓏了——作為女性，莉莉未免太高，令人畏懼。父母一度擔(dān)心莉莉會因為長得太高而嫁不出去，“中國男人平均身高才一米七二啊！”母親就曾這樣憂心忡忡地跟茉茉說過，“像你就好了，一米六八，是最標(biāo)準(zhǔn)的個頭兒了。”

“他不會瞞著我什么的。”果然茉茉一停頓，莉莉就說話了，仍是那種愚蠢而自負(fù)的語氣。

“那可說不好，我沒那么了解陳東，但我覺得，沒有什么特殊原因，總是半夜三更才回家，很有些不正常。”茉茉無比正確地表態(tài)，就像她在公司的會議上，理直氣壯地說著那些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的事情一樣。

“他真的在加班?！崩蚶蛘f，“我是說，也許，他真的在加班。”

“你看見了？”

“不，我沒有，我是說，我沒有真的看見?！?/p>

“你至少可以打電話?！?/p>

“我發(fā)過信息了?！?/p>

“只是發(fā)信息？那男人怎么回復(fù)你都可以。”茉茉不可置信地?fù)u著頭，“老王不是也總是立即回信息嗎？但他什么話都編得出來，他明明沒有在值夜班，他明明沒有在回家的路上，他明明沒有……他滿嘴胡言亂語……”

茉茉停住了，因為她激動得一揚脖子的瞬間，看見了莉莉臉上那種不可思議的神情，像是人們看著一只流浪狗的神情。從茉茉的角度，她還仿佛望見了妹妹的頭頂，都碰到了天花板。是莉莉太高，還是天花板太矮？抑或是燈光閃爍造就的錯覺？

茉茉低下頭，輕聲嘆口氣，為失言感到惋惜，或是后悔——不應(yīng)該拿老王舉例子。她也知道，一低頭，就像是服輸?shù)淖藨B(tài)了。但這只是委婉的戰(zhàn)術(shù)，她相信自己不會輸——在任何事情上，她都沒有輸給過莉莉，這就是“先來后到”。

“你跟姐夫還好嗎？”莉莉問，斬釘截鐵的聲音從天花板傾瀉到茉茉身上。

什么？跟老王還好？茉茉想，她每周在妹妹家住一個晚上，是因為她跟丈夫、婆婆在屬于王家的房子里，一切都好？

“你們的燈為什么總是閃？”茉茉沒有抬頭。

“哦，茉茉，你什么都可以告訴我的?！崩蚶蚶^續(xù)傾瀉她洪亮的話音，還有她那些因為不通世故人情才會表露出的憐憫。

“你們怎么忍受這個燈的？”茉茉抬起頭，燈光讓她看不清莉莉的臉。她本想站起身，不過她實在不想動，而且就算她站起來，也沒有莉莉高，所以她只是抬了頭，嫵媚又柔情地沖著陰影里的莉莉展露笑容，“當(dāng)然，我跟老王，我們好得很?！?/p>

這語氣，她連自己都欺騙不過去——好得很，她會在每周五晚上固定離家出走？好得很，老王會在每個周五固定不知去向？這是第八個他不知所蹤的星期五了。

不過莉莉不會察覺出來的，茉茉慶幸她的妹妹終究是這樣粗心，“陳東為什么不修一下這燈？”

“別管燈了。你剛才說什么？姐夫又信口胡說了什么？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是不是還像從前那樣，我是說，沾花惹草？”莉莉一定是急不可耐地找出“沾花惹草”這個詞的——哦，這真是一種挑釁。

茉茉打斷她：“我是說你啊！我的傻妹妹！哦，你真是不了解男人，我是說你的丈夫。你以為你了解，但是你家的燈都壞了……”

莉莉的眼神是在鼓勵她說下去，茉茉領(lǐng)會到了，于是她重新占據(jù)主動，毫無意外，就像她歷來在家里的地位一樣，她從小都是比妹妹優(yōu)秀而受寵愛的那一個，直到今天，她也會是比妹妹優(yōu)秀而受寵愛的那一個。

于是茉茉接著說：“好了，不說燈了。我只不過拿老王舉例子，老王那么老實的人……”但老王老實嗎？她只知道他的樣子至少看起來是老實的。他沒什么古怪的念想，只是喜歡享受——這只說明他的尋常，而尋常就是可靠，可靠就是老實。茉茉在心中快速說服了自己，“老王那么老實的人，都可以隨口在信息里撒幾個慌，太容易了。不過都是以前的事了，那些花花草草解決了，你所謂的‘花花草草，現(xiàn)在，我們很好，他也變好了……我的意思是，要不是我當(dāng)初查了老王的手機，現(xiàn)在我們怎么會這么好呢？何況，”她遲疑了，但終究說出了口，“何況陳東！”

“陳東怎么了？”

茉茉還想說，陳東那么年輕，三十出頭吧，正是危險的年齡，不該掉以輕心，不過想到老王的高齡，她是不會提到年齡的話題的，“你從來不管他，你整天在家?guī)Ш⒆右膊怀鲩T，你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你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的人們都在忙著什么……”

“你夠了！”莉莉忽然一聲咆哮，燈光劇烈地閃動了幾次，“該死的燈！”是這一聲，驚醒了大臥室里睡著的她的孩子的。那個長得像是個小陳東的幼兒，擁有世界上最充沛的號啕大哭的能力，“別扯上我不工作這件事?！?/p>

“哦，我只是說事實……”茉茉說。

莉莉一路踢著地上的玩具去了臥室，最后的話她也許沒聽見。

茉茉猶豫了一陣要不要去幫莉莉哄孩子，不過她放棄了，她實在討厭全天下所有的小孩，哪怕是外甥。她是在這間破敗的客廳里弄明白養(yǎng)育一個小孩意味著什么的——你再也沒有一間整潔的客廳，再也沒有干凈的墻壁?？瞻椎膲γ鎸π『⒕褪且环N天然的召喚——一定要在上面畫點兒什么??！直到某一天，父母突然意識到，家中所有空白的墻面都被年幼的藝術(shù)家涂抹上了抽象派的畫作。那些凌亂的線條就像是描述他們生活的象形文字：一團(tuán)亂麻，理不清楚。

從臥室傳來的哭聲持續(xù)了半小時，也許更久，茉茉一度決定先去睡覺，但哪怕在小孩越來越微弱的哭聲中，她也沒有一絲困意。她看看手機，沒有信息，屏幕上孤零零地僅有幾個數(shù)字，十點四十分，還有二十分鐘——哦，不對，十一點是茉茉給老王規(guī)定的回家的最晚時間——“哪怕天塌下來，也得在十一點之前回家?！薄@條律令對陳東又不適用。何況如今她和老王都明白，“天塌下來”的狠話，也不過是說說而已，雙方都心知肚明這條“律令”有多么形同虛設(shè)。老王的天也從來不會塌下來，他在北京城有各種消磨長夜的方式——茉茉覺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但她已經(jīng)很久不去想這個問題了。要分辨每條信息的真?zhèn)?，去偽存真，這個過程循環(huán)往復(fù)，會消磨掉所有的信任和愛意。而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消磨殆盡了。

所以“十一點”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查手機之類的事她當(dāng)然沒少干，但她也不會再干了。她只不過在老王晚歸的夜晚，也離開家，待在別的地方，比如妹妹家——盡管老王似乎并不在乎她在哪里，盡管這更像是一個消磨殆盡的妻子所能表現(xiàn)出的最徒勞無謂的抗議。

只是，這并不公平。她對十一點這個時刻的恐懼，莉莉從來沒有體會過，這并不公平。

她便去看窗外，像過去那樣，似乎仍希望能看見老王的車燈照過來似的。只是這高層住宅的窗玻璃，到晚上就成了一面黑沉的鏡子。窗外的夜色如同一潭腐朽的湖水，從茉茉整晚沒有挪動的位置看過去，她能在窗玻璃上望見自己疲倦的、仿佛冰淇淋快速融化坍塌的樣子。窗玻璃上另外映照出的東西，就只是莉莉那架塞滿了雜物的大組合柜的投影，組合柜上的東西旁逸斜出，都像是下一秒便會掉下來——它的投影就成了一具亂七八糟地纏裹著五顏六色電線的巨大儀器。

莉莉回到客廳，問茉茉是否想吃東西，“我們可以點外賣？”就像是總算搞定一項復(fù)雜的工作后，同事間那般敷衍的問話。

而茉茉仍被燈光困擾，明明暗暗猶如閃電，地上的玩具都成了張牙舞爪的小妖怪，將她圍困在孤島似的沙發(fā)上。而莉莉，哦，莉莉真是能熬夜，因為她不需要上班，因為她白天有大把時間睡覺——而這，也是不公平的。她也不相信莉莉真的會點外賣，雖然這里隨處散落的都是外賣包裝和一次性筷子，和臟兮兮的玩具們混在一起。

“不，我什么也不需要?！避攒哉f，“我想去睡了?！?/p>

“去吧，你不用熬夜。”

“我不會熬夜的，我每天都需要早起，因為我要上班，要是不用上班，我也能熬夜，但我現(xiàn)在只是……只是……”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睡著，但也不太清醒，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讓她頭昏腦脹。

“只是什么？擔(dān)心姐夫？姐夫不是也在加班嗎？”莉莉問。

茉茉不知道老王在哪里。但那不關(guān)莉莉的事。她希望莉莉只管相信“老王在加班，因為每周五晚上都有個例行的會議要開到很晚”，這就夠了。

“是的，他是的?！避攒哉f，心里意識到某種荒唐。

“我想問……”

“什么？”茉茉警覺地問。

“你真的覺得有必要嗎？”莉莉遲疑著，“我真的應(yīng)該查陳東的手機，或者別的什么……”

茉茉松了一口氣，認(rèn)真地回答：“我覺得你最好現(xiàn)在就打電話。”

電話沒有接通。

莉莉又試了一次，然后宣布放棄?！翱赡芩诘罔F上，沒有信號?！崩蚶蛘f。

“天哪！你怎么那么傻？他每晚都在外面干什么，你知道嗎？你知道嗎？”茉茉覺得自己有種旗開得勝的亢奮，直到她看見莉莉把手指豎在嘴唇上，扭頭焦急地向著臥室的方向，才被自己的聲音嚇到了。她隨之看過去，發(fā)現(xiàn)臥室門還留著一條縫，臥室的燈光昏黃地流出來一些，在地面投影成三角形，籠住幾個樂高碎塊——三角形，多么穩(wěn)定的形狀??！這是每個家庭必須要有至少一個小孩的緣故嗎？這是老王認(rèn)為茉茉必須生小孩的緣由嗎？“至少一個。”老王這樣命令的時候，竟然還有本事顯得委屈？因為茉茉堅持不生小孩，這就是老王在周五晚上不知去向的緣故嗎？因為老王不知去向并拒絕解釋，這就是茉茉必得在妹妹家的小臥室里過夜的緣故嗎？

她們屏息聽了一會兒，沒有聽見小孩的聲音或別的動靜，于是茉茉悄聲地，像電影中的諜戰(zhàn)人員那樣，說：“我不想你受委屈，你有權(quán)力打電話，有權(quán)力讓他隨時隨地接電話，告訴你他都在干什么……你們是夫妻……”聲音一低，倒顯得語重心長了。

“是的，我想是的。”莉莉心不在焉地應(yīng)承，同時繼續(xù)撥電話。

莉莉并沒有悄聲，這讓茉茉感到自己反而顯得鬼鬼祟祟了——但不是這樣的，她說服自己，她只不過在保護(hù)莉莉，只不過在勸服妹妹留意丈夫的反常舉動。鬼鬼祟祟的根本就不應(yīng)該是她，而是那些男人們——莉莉不應(yīng)該表現(xiàn)得毫不在乎，那么踏實，她怎么能不在乎男人是如何鬼鬼祟祟的呢？但茉茉又不能告訴莉莉，老王的汽車?yán)锍虜?shù)顯示，他每周五都會去很遠(yuǎn)的地方，每周五都準(zhǔn)確地開車七十八公里，足夠開到密云或者門頭溝了。是那些郊縣的姑娘嗎？她不知道。那些郊縣的姑娘會更妖嬈、更讓男人自在嗎？她也不知道。

陳東呢，他不可能是男人中的例外，他不可能毫無瑕疵，他一定有一塊隱秘的領(lǐng)地，就像老王的密云或門頭溝，是不被莉莉知曉的——茉茉確信無疑。

陳東的電話仍然沒有接通。莉莉放下手機，拿起那個粘稠的馬克杯，從左手扔到右手，又扔回左手，仿佛保齡球被扔出去之前，被扔球的人來回查看——這是她慌了神的樣子。她曾經(jīng)這樣扔出去無數(shù)個杯子，以及一個掛鐘、一只鐵鍋、一個熨斗。但現(xiàn)在她只是看了一會兒杯子，又拿起手機，給她的丈夫發(fā)信息。

“你不知道男人們的心思嗎？”茉茉說，“你記得爸爸當(dāng)時怎么瞞過我們?nèi)胰四敲炊嗄甑膯?？?/p>

莉莉舉著手機，從沙發(fā)上彈起來，“你不要提這件事！”

“我知道，你坐下吧，我不提了，爸爸那件事影響了你，我不提了。我的意思只是，男人們不值得相信，你對他們必須像對小孩子一樣，掌握著他們的行蹤，至少也得知道他們在想著什么吧。尤其陳東那樣的，成天一句話也不說，反正我是對他不放心的，就連媽媽也說……”

“她又說什么？”

“沒說什么，我也不應(yīng)該提到媽媽。”

“這件事上，是這樣的，別提媽媽。媽媽一直認(rèn)為我不應(yīng)該嫁給陳東，你知道當(dāng)時……”

“當(dāng)然，不過你愿意，全家人也隨了你，全家人總是隨你心愿的，不是嗎？現(xiàn)在你總要向你的家人證明，你選了一個好男人??？我只是不想你受委屈，就像高考那時候，你放棄復(fù)讀，非要來北京，全家也只有我支持你……”

莉莉打斷她，“不是我非要來北京，是我沒地方去，我又不想待在家里，他們天天逼我復(fù)讀……”

“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因為我在北京上大學(xué)，你只有到北京來……”

“是的，我只有你這個姐姐。”

茉茉說：“我的意思也是，我始終在支持你，不是嗎？你的高考成績公布，沒人怪你，都覺得是爸爸的那件事影響了你的考試發(fā)揮，你復(fù)讀一年會考得很好的，比我還好，甚至。但是你不想復(fù)讀了……”

“其實我現(xiàn)在有一些后悔，只有一點，我應(yīng)該再考一年的，那樣我現(xiàn)在還能工作……”

“哦，也許是。但那個時候，誰又知道呢？都怪爸爸吧……好，我不提他那件事了……但確實是……不過現(xiàn)在也沒關(guān)系?，F(xiàn)在你也過得不錯……”

“你相信他嗎？”

“誰？爸爸？陳東？”

“不，姐夫，你相信他嗎？”

“我……我想，現(xiàn)在我是相信的吧……你明白我的意思……”茉茉猶疑地回答這個自己并不知道答案的問題，“聽我的，好嗎？你哪一次聽我的是錯了的？你的電話打通了？”

莉莉慢慢地坐下來，垂下頭，把馬克杯抵上額頭，在額上摁出幾塊紅印。

好了，茉茉想，她終于沒我高了。

馬克杯從額頭上拿下來的時候，莉莉說：“我一定要打通這個該死的電話！”

十一點已經(jīng)過去了一分鐘——這個難挨的時刻，終于過掉了。雖然茉茉已經(jīng)很久不去追究老王是不是在十一點以后回家，但兩年前她是天天守著鐘表等待著這一時刻的，這種等待逐漸成為習(xí)慣，習(xí)慣又逐漸成為恐懼。她逃到妹妹家里，以為能忽略這一時刻，但因為那個該死的陳東，讓她不可避免地，還要跟這一時刻，正面遭遇。

電話沒有接通。不過陳東回復(fù)了信息，說他已經(jīng)在回家路上，因為錯過了晚班地鐵，等夜班公交車的時間會久一些。

她們討論這條信息，試圖辨別真?zhèn)?，而莉莉無論如何都無法證明他的信息屬實——夜班公交車上也可以接電話，或者拍張照片。在這一點上，茉茉是正確的：“如果他不是沒問題……我是說，你怎么看不見呢？就像這個燈，你看見它壞了，但你視而不見……”

“那就等他回來問明白！”莉莉像男人在打架前放狠話那般宣布，但茉茉聽出了她話音里的虛弱，她向來知道陳東的反常，她選擇視而不見。

那個馬克杯同時被重重地放在茶幾上，像是法官沉重地敲擊宣判的木錘——重重地放下某件東西，以往這是莉莉開始發(fā)怒的標(biāo)志，但現(xiàn)在她只是放下馬克杯就去了衛(wèi)生間。

茉茉怔了片刻，沒有聽見衛(wèi)生間有什么動靜。茉茉猜，莉莉大概在狹窄的衛(wèi)生間里看著鏡子沉思，或者坐在馬桶上望著地磚發(fā)呆吧。但莉莉什么也不會琢磨出來的——她很容易沖動，這妨礙了她去思考。比如她花了十年才思考得出，應(yīng)該為沒有復(fù)讀而后悔？這真是天大的笑話?？h城里成績最糟糕的孩子都知道，考上大學(xué)才是他們唯一的出路。茉茉是所有縣城孩子的榜樣，莉莉曾經(jīng)緊隨其后。莉莉甚至有可能比茉茉考上更好的學(xué)?！皇怯羞@種可能，就像莉莉曾經(jīng)也有可能比茉茉找到一個更好的男人一樣。

好在，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茉茉不會讓那一切發(fā)生，所以，她如今仍然是縣城孩子的驕傲，唯一的。那一年她站在莉莉身后，支持她，甚至鼓勵她放棄復(fù)讀，“到北京來闖蕩”，她告訴莉莉“選擇自己的人生”。但她一個高中畢業(yè)生，有什么可“闖蕩”的選擇？為此茉茉把莉莉從北京火車站接到自己的學(xué)生宿舍，讓她花著自己的生活費，“做了所有姐姐該做的事情”。她覺得自己對莉莉的呵護(hù)與愛，超越了父母。這個沖動的妹妹，必須聽從姐姐。這些付出讓茉茉快樂，讓她有一種永遠(yuǎn)意氣風(fēng)發(fā)的感覺，她是那個走在莉莉前面、站在比莉莉更高的地方，審視著，不，俯視著莉莉的人生的姐姐。莉莉的選擇，姐姐總是要負(fù)責(zé)任的，她替莉莉攔截住人生的滔滔洪流，就像那位檢票員，以確保莉莉永遠(yuǎn)待在比姐姐所在的更困窘而狹小的欄桿里。

莉莉從衛(wèi)生間出來，T恤上有褶皺和水漬，還有一些莫名的臟污。茉茉知道下一秒，莉莉會走過來，然后靠上自己的肩膀，把什么都告訴她。是的，她了解莉莉，這種了解才讓她成為合格的姐姐、合格的檢票員。

而莉莉也確實是這么做的。莉莉靠在她的肩頭的時候，茉茉覺得整晚的困倦和不適都消散了，那種久違的快樂甚至重現(xiàn)端倪。她想起那一年，在自己的大學(xué)宿舍，高考落榜的莉莉，也是這樣倚靠著她，傾訴著委屈——都是爸爸在木器廠養(yǎng)著的那個鄉(xiāng)下女人，讓她和媽媽在家都快瘋掉了，所以就算復(fù)讀再考一次，她相信結(jié)果也不會有什么不同。而茉茉在北京，不用朝夕都陷在家里的混亂中，茉茉是多么幸運。

她們往后都默契地避而不談，是茉茉發(fā)現(xiàn)爸爸跟那個鄉(xiāng)下女人的事情的。因為到那個時候，誰發(fā)現(xiàn)的都無關(guān)緊要了，緊要的是茉茉已經(jīng)在享受自己的大學(xué)時光，而莉莉在水深火熱的家里備戰(zhàn)高考。

如果當(dāng)時茉茉沒有把莉莉接到北京，莉莉只能復(fù)讀、再考，現(xiàn)在她會是什么樣子——茉茉不是沒有想過，但想一想也就不想了。何況，誰不是受害者呢，茉茉也同樣深受影響。

那個檢票員的形象在很多年之后才逐漸被茉茉回憶起，大約是跟老王結(jié)婚以后，大約是幾年前老王開始晚歸直到夜不歸宿的時候，大約是他們的爭吵越來越頻繁的時候，茉茉開始越發(fā)頻繁地回憶起檢票員的模樣，像是為了幫你遺忘眼下的不堪，時光便會故意擦亮你久遠(yuǎn)的記憶。

大三暑假，茉茉回到縣城，像小時候那樣去火車站接爸爸。莉莉沒有去，因為莉莉高考在即，她起早貪黑地在學(xué)校玩命復(fù)習(xí)。茉茉看見縣城火車站逐年破敗，檢票員卻仍是她小時候見過的那一個。胖檢票員帶著一種對世界很不耐煩的神情，讓她不要站得離出站口那么近。逐年成熟的茉茉，帶著偶遇舊人的欣喜，宣告“我是來接我爸爸的”。胖檢票員盯著她看了很久，仿佛在費力地思索著她是誰——北京的大學(xué)生活終究是將她縣城女生的面貌徹底改換過了。他終于想起來了：“哦，車馬上到站，靠邊站。”但后來茉茉覺得，他也許并沒有想起她，也不知道她是誰、她要接的人是誰，他只是用慣常的話把她打發(fā)走而已。

她后來站在離出站口稍遠(yuǎn)一些的地方，看見爸爸和那個鄉(xiāng)下女人一同走出來。檢票員從爸爸手中接過兩張車票，一起撕了個小口，把兩張票都還給了爸爸。兩張票因為相同的裂紋，而連接在一起。爸爸伸手接過車票時，鄉(xiāng)下女人從他肩上把一個挎包取了下來，自己拎著。而后，她的手又回到了他的肩頭，就這樣停住了。她扶著他的肩，跟隨他穿過出站口的欄桿。這幾秒鐘里，鄉(xiāng)下女人都在對著檢票員咧嘴笑，暑天的陽光灑在她臉上，笑容便非常熱烈了——那笑容是給長久的熟人的。鄉(xiāng)下女人跟檢票員是熟人！她每周都會跟爸爸一起，經(jīng)過檢票員的視線！

茉茉看著這一切，不知怎的，成年女性對那些眼角眉梢的事特有的直覺，在那一刻她忽然全都擁有了。她一切都明白了。

而爸爸呢，他并不知道這一天茉茉會來接他，他的兩個女兒都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到火車站接過他了。他放心地和自己的鄉(xiāng)下女人一道坐火車回縣城。

“剛剛那個女人，穿那種鄉(xiāng)下紅衣服的，還有那個男的，很瘦很黑的，他們總是一起坐火車回城嗎？”她躲開了爸爸和鄉(xiāng)下女人，等他們上了一輛三輪摩托車，她回到出站口，問檢票員。

旅客都已經(jīng)離開了，出站口空空蕩蕩，有種演出散場后特有的落寞氣氛，陽光也衰微了，正在變成渾濁的夕陽。檢票員翻著一個綠鐵皮的夾子，頭也不抬，不耐煩地說：“你說誰？我不知道?！?/p>

“我是說……算了?！彼呀?jīng)不需要確認(rèn)了，背叛已經(jīng)發(fā)生，隨之而來的，她以為會注定是別離，別離之后呢，是破碎的家庭、孤單的孩子，“我本來是來接他的……”她自言自語。

“沒接到人？那也沒什么，經(jīng)常的事。我每天看到的，都是告別的人，這世道……聚少離多嘛……”檢票員說。

她走開了，聽聞這話又轉(zhuǎn)身，看見檢票員仍舊沒有抬頭，站成一堵冷漠的墻。是這堵墻把她的人生，分成兩半。

“人生長久是別離啊……”她正要走開時，檢票員高聲唱了一句戲詞，地方戲，她聽懂了。

然而爸爸并沒有與家庭別離，盡管爸爸和那個鄉(xiāng)下女人在鎮(zhèn)上的木器廠一起生活了許多年。原來許多年里的星期一到星期五，爸爸都不屬于她們這個家。爸爸并不否認(rèn)，只是請求原諒。原諒也來得很快，因為媽媽說“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茉茉回到大學(xué)，繼續(xù)風(fēng)光的校園交游。受到影響的只是莉莉，莉莉在高考前持續(xù)失眠，她說在考場上完全看不清考卷上的字。

莉莉靠在茉茉肩上，發(fā)出了兩聲像是被鼻涕哽住的聲音，說：“我剛才想了很久，我覺得我只是害怕，我害怕真的發(fā)現(xiàn)什么事情……”

“不會有事的。” 茉茉胸有成竹地理著莉莉的頭發(fā)。

“我有時候覺得，如果那一年你沒去火車站接爸爸，也許還好些。”莉莉的甕聲甕氣讓茉茉寧愿相信，她剛才在衛(wèi)生間真的哭過，因為她說的“害怕”。

“也許吧，不過都不重要了，但確實可怕，這么多年，我們都被他蒙在鼓里?！避攒允钦嫘牡恼f的。

莉莉縮著身子，頭枕在茉茉的肩上，就像一只委屈在狹小籠子里的長頸鹿，四肢都奇怪地扭曲著。她扭曲著身子說：“是很可怕。所以我覺得寧愿不要真相，我還是害怕。”

“哦，你不能把不知道的事情當(dāng)作沒有發(fā)生。”

“我想，你是對的，我真的應(yīng)該……你知道我想說什么，我真的應(yīng)該像你一樣，去追究真相嗎？你那么勇敢……”

“當(dāng)然，你也可以……”

“你向我保證，不會有事？”

“我向你保證，不會有事?！避攒宰鲋挥秘?fù)擔(dān)的承諾，感覺自己已經(jīng)養(yǎng)育了一個小孩——她盡己所能地哄著她，哄著她去做那些她想讓她做的事。她總是能如愿的，莉莉也總是會迷迷糊糊地，就走向姐姐為自己安排的方向。

這一個星期五之夜，茉茉依然不知道陳東是晚上幾點回家的。茉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到臥室去睡覺的，總之她先就睡著了。深夜時，她被一陣巨大的玻璃碎裂的聲音驚醒，她沒有睜開眼睛，但盡管在黑暗中，她的眼底也仿佛仍閃動著明暗不一的光斑，就像老王的汽車頭燈向她照過來時，那種刺目又閃爍的光明。之后，她聽見客廳傳來的被刻意壓低了的說話聲，不，是爭吵聲。莉莉的聲音更大一些，陳東的聲音就像他的人一樣，一如既往地含混不清。但茉茉沒有聽見小孩的哭鬧。小孩應(yīng)該睡得很沉了——她祈禱著自己也能擁有孩童般的睡眠。

外面斷斷續(xù)續(xù)爭吵的話音，聽來那么似曾相識，像是一部拖沓的言情劇，又像是一首久違的催眠曲。她聽著聽著，很快就知道自己只要不睜開眼睛，就能安穩(wěn)而踏實地入睡了。也的確如此，她擁有了幾年來最好的一夜睡眠，甚至在夢中，她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只是她自己當(dāng)然意識不到。

所以第二天，茉茉醒得很早。她先看見客廳中央翻倒的兩只男人的運動鞋，一只離另一只很遠(yuǎn)，她想陳東回家了。地上的玩具、外賣包裝盒貌似如舊，但仔細(xì)一看就會知道，它們?nèi)甲儎恿宋恢?，從而形成了一種嶄新的混亂。在這嶄新的遺跡般的場面中，有一些亮晶晶的光點。她蹲下來，避開早晨陽光的斜射，才發(fā)現(xiàn)是日光燈管碎掉了。玻璃碎片像危險又美麗的裝飾，讓這始終昏黃的空間，總算是熠熠生輝了。

主臥室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她覺得自己不需要再等妹妹一家人起床了，或許他們根本就一夜沒睡，現(xiàn)在仍然大睜著眼望著天花板，都沉默地待在爭吵中間那短暫的平靜里。緊閉的房門只不過表明，他們不想在她面前顯出尷尬。其實她怎么會覺得尷尬呢。昨夜那些綿綿不絕的爭吵，哪怕到后來越發(fā)地歇斯底里，她也根本沒有聽進(jìn)去多少。

她小心翼翼繞開地面的殘骸們，走到門口，輕輕開門，就這樣離開了莉莉的家——她覺得這是一次出于禮貌的不告而別。

戶外的溫度已經(jīng)升高，在莉莉冰窖一般的家中難挨的一晚終于是過去了，茉茉像走在春風(fēng)里一般輕快地走著。她這時還絲毫沒有想到莉莉跟她的丈夫?qū)⑷绾谓鉀Q信任的問題。她所有的念頭都無端地集中于一點：真好，他們就會把壞的日光燈管換掉了，他們會有個新的燈，不會閃的燈。

此后茉茉也再沒有問過莉莉，陳東那一晚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但她做好了充足的準(zhǔn)備，每隔幾天，莉莉就會打來電話，她那聲標(biāo)志性的“喂”隨著電話越來越頻繁，也越發(fā)顯得振聾發(fā)聵。

茉茉總是靜靜地聽著莉莉的電話，大辦公室的環(huán)境并不允許她肆無忌憚地與妹妹長久探討他們夫妻間的問題。于是她聽電話的時候，便只好去回味那一晚，以及猜想如今莉莉如何將東西重重砸在桌子上，或者粗野著嗓子踢動地上的玩具，她真像個男人……這樣想來，莉莉那些漫長的電話也就容易打發(fā)了。

電話的內(nèi)容總是關(guān)于莉莉和陳東不斷升級的戰(zhàn)爭的，當(dāng)然偶爾也有他們?nèi)绾纹较巿?zhí)并握手言和的內(nèi)容。陳東似乎不覺得莉莉無限的刨根問底是什么好事，盡管這么多電話之后，茉茉偶爾也會生出困惑——聽上去陳東確實沒有做過什么了不得的對不起莉莉的事。

隨后電話便顯得乏味了，因為茉茉覺得就像是在重聽自己和老王曾有過的那些令人心力交瘁的爭吵。

茉茉再沒有去過莉莉家。她跟婆婆共同度過的星期五夜晚，并不比以前更好。但也只能如此——星期五哪兒都不去，再試著以其他方式抗議。也因為幾個月之后，莉莉突然說她要回縣城父母家了，她還說臨行前，她用打碎那個臟污的馬克杯的方式發(fā)了誓，“再也不會回來”。茉茉有短暫的震驚，她想起莉莉終究是沖動的人，或許那晚那些話都不應(yīng)該說。但她也很快釋然，因為她想起他們還有一個孩子，他們是一個穩(wěn)定的三角形，他們不會闊別彼此。

茉茉不知道的只是，莉莉發(fā)誓“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會不會想起那個星期五之夜，茉茉告訴她“人生長久是別離”。也許莉莉不會記得，畢竟那一晚她們說了那么多話，那么多曾潛藏的情緒就在彼此心中，像空調(diào)的涼風(fēng)一樣呼啦啦吹拂。但茉茉是記得的，她一直記得這句話，那是檢票員的話——那一年大學(xué)暑假，她從北京回到縣城，歡天喜地去火車站接父親的時候，她曾覺得自己多么幸運，幸運得就像她備受呵護(hù)的童年一樣。直到檢票員令她意識到真相——或許本就沒有什么所謂的真相，因為若干年了，檢票員每日所見唯一的真相，都不過是別離，他早就見慣不驚了。

小說的結(jié)局并不明確，妹妹后來怎么樣了？

動筆之前很長一段時間，心里都無端盤旋著一句“生離不可聞，況復(fù)長相思”，總以為“不可聞”并非人間莫大不幸，最哀傷的詞在這后一句，在“長相思”里。因為就算不得相見、不通音問的兩個人，也能心心相映、天涯若比鄰。而同樣的，也有那么多人活在咫尺如天涯般的絕境里。

別離無處不在，別離總在人間發(fā)生，別離是有一些令人傷懷的憂傷色彩，但別離從來都不是人生中最黯淡無光的時刻，畢竟“人生何處不相逢”，離合悲歡是常事。所以最可怕的別離，怕是兩顆心的訣別吧;最長久的別離，也莫過于兩顆心變得生分了吧。

偏偏隨處可見的，都是同一屋檐下生活著的陌路人，兩個朝夕相對的肉體，與兩個終究絕緣的靈魂——畫面便有些悲慘了。我想，他們在形同陌路之前，也是心有戚戚地“長相思”過的吧？只是不知什么緣故，也許都不需要什么緣故，只是漫長的時間所致，他們信任不再，各自建筑屏障、鎖上心門，與曾追尋、珍視過的一切，就此闊別。

我便讓小說中的三對夫妻都進(jìn)入到了這樣形同陌路的處境里。姐妹倆的父母如此，姐姐如此，妹妹的婚姻也可以想見，隨著信任被打破，隨著耐心被消耗，再加之生存的無奈和妥協(xié)，她也即將別無選擇地進(jìn)入這種熟悉又陌生的別離里。

但他們也許是不自知的，許多人都是不自知的，因為人們總會想，生活就是這樣，婚姻不過如此，表面敷衍過去，看著也像一家人的樣子，那日子就總能過下去的。

只是在結(jié)尾處，我遲疑了很久。我希望妹妹有所為，又希望她什么也不做。她應(yīng)該是行動派，大動干戈之前不會不了了之;但她也不致如自己宣稱的“再也不回來”，因為生活中總有些更為強大的力量在左右著人們的選擇。我相信，她將要做的，不過是妥協(xié)，她將要體會到的，不過是無可奈何的滋味，以及隨之而來的，心的別離。于是結(jié)尾終究就寫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

小說中為什么會出現(xiàn)“檢票員”？

車站是別離的地方，也是重逢的場所。檢票員是看慣離合、見證離合的人，而檢票員又擔(dān)負(fù)著“把關(guān)”的職責(zé)，就像姐姐自以為在做的事一樣。這樣想來，就覺得有些意思了。

用一句話總結(jié)這篇小說吧？

當(dāng)姐姐的能有什么壞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