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巖
1973年夏天,天氣還沒有今天這么炎熱。那一年我11歲,上小學三年級。學完那一點點功課,覺得整個世界確實無聊。當時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書店里除了講農(nóng)藥、農(nóng)具和怎樣修理電燈的書,沒有任何可以給孩子看的有趣讀物。但在我生活的部隊文工團大院里,卻有一些吸引人的去處。裝滿道具的棚屋,是大家向往已久的地方。那里有八路軍、新四軍甚至日軍的軍服,還有各種各樣的道具槍、木質(zhì)手榴彈和假戰(zhàn)刀。另一個吸引我們的去處是古舊建筑中的那個沙發(fā)、會議室,里面長期有一個玻璃盒子,其中有一只蠟制的杧果。杧果是什么?可以吃嗎?與這些去處同等具有吸引力的,則是那個被貼上交叉封條的小小圖書館,它外圍的玻璃上蒙滿了灰塵。我是那些對這個地方充滿期待的百無聊賴的孩子中的一個。透過窗戶,艱難地借助透射光看到里面,一排排黑沉沉的書架上有那么多結(jié)著蛛網(wǎng)的圖書。書中講了些什么?
所有這些令我們憧憬、好奇的禁地,在隨后的幾年中都被我們一一打開。在那個年代,孩子是無法無天的。恰恰是在這種無法無天的闖蕩和探索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個奇妙的、本應該有我們存在的新世界。我記得當我最終能翻窗進入圖書館,看到整架整架由方塊文字構(gòu)成的巨大記憶和知識寶庫的時候,心中充滿了激動。久未通風的圖書館里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霉味。我突然覺得這些被認為是“毒草”的反動讀物竟然這么好聞。
有些發(fā)黃的紙頁已經(jīng)相當脆了,翻動的時候就會破裂,但這也無法擋住我們要一頁頁地閱讀的強烈欲望。還有這么多好看的插圖。這些用細細的鋼筆描繪的素描式圖像,勾勒出一個巨大的、跟現(xiàn)實完全不同的世界。
小學三年級的學生認識的字不多,但我能連猜帶蒙地讀出這是一本關(guān)于三個人掉入太平洋中的巨大怪物身體后發(fā)生的故事:他們看到的是一艘可以在海洋中永不露出水面的潛水艇!他們登上了這個潛水艇,跟氣宇軒昂的尼摩船長在海底航行。他們發(fā)現(xiàn)了海底隧道,這隧道連接著兩個不同的大洋。他們還在海底行走打獵,看到了沉沒的大陸和南極的冰山。海底是有人生活的?除了尼摩船長的諾第留斯號(鸚鵡螺號)潛水艇中的船員,在海底還有能自主生存的人類!
讀過《海底兩萬里》之后,1973年的夏天變得非同一般了。
我愛上了這種被稱為科幻小說的讀物,從此發(fā)狂地在北京各地尋找這些讀物。
在隨后的幾年中,我從各種可能到達的圖書館中借閱了一系列科幻作品。除了跟《海底兩萬里》配套的凡爾納小說《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和《神秘島》(它們被合稱為三部曲),還有蘇聯(lián)小說《人造小太陽》。在我找到的20世紀50 - 60年代的《科學大眾》《知識就是力量》《科學畫報》《我們愛科學》里,有那么多好看的科幻故事……
從跟科幻讀物接觸的那個夏天開始,我就喜歡上了科學,喜歡上了這個包含有科學的時代,更喜歡上了這種帶給我快樂的文學作品。
我瘋狂地尋找更多科幻書、科普書來讀。我四處打聽科幻作家或科學家的情況,想跟他們交談,想知道有關(guān)未來的狀況。就像是宗教書中常常談到的奇跡故事,我的這種喜愛,真的讓我找到了他們。有一天,我突然在大院的收發(fā)室中看到一封寄給作家郭以實的信!我們這個院子里還有人認識他!我暗暗記錄下了地址,隨后給他寫信。他就住在我家旁邊的另一條大街上。
我去拜訪了郭老師,更多科幻書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郭老師還為我引見了更多科幻界的大腕,我因此認識了鄭文光。此后通過高士其我又認識了葉永烈。粉碎“四人幫”后解除了對科幻作品的封鎖,這些人迅速創(chuàng)作出了大量優(yōu)秀的作品。
我也開始寫作了。
我的第一篇小說《冰山奇遇》發(fā)表在1979年《少年科學》雜志上。次年,我就在哈爾濱參加了全國科學文藝創(chuàng)作會議。
我跟科幻小說的緣分由此正式確立。1982年我進入北師大心理學系,畢業(yè)后留校教授管理心理學。但我仍惦念著我的科幻小說。我不斷從書店中買最新的作品,也不斷繼續(xù)練習寫作。
我總在想,1973年的那個夏天,我是怎樣從百無聊賴中看到了未來的光明?是否還有更多的人像我一樣正在等待著科幻的光明?
1991年,我在北師大開設(shè)了科幻文學課。選修的同學非常踴躍。在這個課程開設(shè)10多年之后,我又開始招收科幻方向的碩士研究生。科幻文學成了我的第二專業(yè)。這些年我走訪世界各地,跟科幻作家、讀者交流,閱讀他們最新的讀物。我宣傳科幻,想讓科學和想象的光照亮更多跟我一樣的人。
吳 巖 科幻作家,南方科技大學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主任,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副理事長,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