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曼
陸游在《劍南詩稿》中記載游覽舊地:“淳熙甲辰秋;觀海潮上;偶系舟其門;曳杖再游;恍如隔世矣?!辈贿^是一次普通的出游,在斑駁的人世間,仍是物換星移。人還記得的隱約從前和眼前的一瞬迥異。沒過奈何橋,沒喝孟婆湯,我們?nèi)匀辉谌碎g遺失許多記憶。
竹林、溪澗、暮陽、花叢中的往事,模糊或者清晰,早已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無法回溯。人成為永恒,流逝的是滾滾而去的歲月。唯一的區(qū)別:我們還記得的是自己。同樣的眼睛,不同的世界。我們來過的證據(jù),也在歲月中消逝。
曾經(jīng)以為刻骨銘心的愛,最后連疼也會消失。朋友小葉清理微信好友,看到了高中時暗戀很久的男生的頭像。凌晨三點(diǎn),她說,在寂靜的夜里,不過是十幾年的光陰,卻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愛的忐忑和不安最終消失在時間的帷幕里。每一天都是看不見的滄海桑田,我們繼續(xù)在命運(yùn)中前行,走進(jìn)一個人的荒野,只能在回憶中對比感喟:恍如隔世。
翻看以前的舊相片,看見童年的自己,是現(xiàn)代人的特權(quán)。暌隔漫長的光陰,在薄薄的紙片上打量自己:沒有熟悉,只有陌生。相片中的微笑與凝視,即使是同一個人的目光,也無法交會,聚集。那是我嗎?那更像是前世。我只聽到過傳說,我描摹出輪廓,但忘記了所有的細(xì)節(jié)。沉浮于時光的河流中,我們懵然無知。這一生呀哪里只有一世。童年是一世,少年是一世,故鄉(xiāng)是一世,離散又是一世。
還記得陪著女兒看《猜猜我有多愛你》,大兔子的手臂多長,耳朵長,腳也長,它的愛總是比小兔子的愛多一些。而現(xiàn)在媽媽的手臂再也摟不住女兒的身體。成長是漫長的別離,和親人,和自己。
其實,更多道路與河流常常在無聲無息中拐彎,在一年四季的更替中前行。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若當(dāng)回首向來處,必然是恍如隔世。那些走過的山丘,迷霧的街巷,浣紗的溪水都在,我們還是在無法阻止的浩蕩中遠(yuǎn)去。皺紋讓來路荒蕪,白發(fā)是潦草的飛蓬,漸漸離開沸騰塵世,隱居在日漸衰老的身體里。
公元759年的春天,離亂中的杜甫偶然與二十年前的老友重逢,寫下悲喜交集的《贈衛(wèi)八處士》:“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zhí),問我來何方?!泵髅髂X海中還是年輕的模樣,如今“鬢發(fā)各已蒼”。兒女是擋不住的時光,又長出新一輪茁壯,曾經(jīng)“盛氣光引爐煙,素草寒生玉佩”的大唐,已是殘陽如血,萬里山河和人一樣衰老、慌張。今夕何夕,馬首紅塵,恍若隔世。
被生活揉搓出傷痕、皺紋和衰老覆蓋在骨頭上,我們在一層一層的影子中變形。陽光穿過樹縫,照在教室窗邊的書桌上,一個姑娘在誦讀,“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傷高懷遠(yuǎn)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陽光把她面頰上的絨毛染成暖黃,輕蹙的眉間,皺紋還未生長。我突然看到自己的影子,怔忡之間,青春和蒼老對比清晰。一條河偶爾會在拐彎時看到自己的上游和下游,一個人也會在某一處,驚覺前塵與今生并肩而立。
時間如此公允,它不緊不慢,山頂吹來的風(fēng),千萬條明亮的陽光在碎玻璃中折射,每一處光斑中都潛藏著點(diǎn)滴記憶,相似又迥異。我們到底和所有的人隔著星河燦爛的距離。改變的,不變的,最終都是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