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國共合作為中心的考察"/>
鄭師渠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人所共知,費孝通先生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說,內(nèi)含一個經(jīng)典論斷:中華民族共同體在近代實現(xiàn)了由自在到自覺的轉(zhuǎn)變;但是,此一轉(zhuǎn)變的標志何在?費先生未加說明。筆者不久前在一篇文章中提出,1917年李大釗發(fā)表《新中華民族主義》,第一次賦予了“中華民族”概念以現(xiàn)代的意義,是其鮮明的標志(1)鄭師渠:《近代中華民族由自在轉(zhuǎn)為自覺的鮮明標志——論李大釗的〈新中華民族主義〉》,《史學史研究》,2020年第4 期。。本文擬將自己的思考再推進一步。
從概念史出發(fā),探究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華民族概念的生成,以為其自覺的標志,自有其合理性;但民族自覺是歷史的概念,其內(nèi)在自我發(fā)現(xiàn)與外在自我追求相統(tǒng)一,不僅是一個歷史的過程,同時也是一個深化的過程,故還需從概念生成后的歷史實踐中,去理解和把握近代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自覺。1919年底,隱青即指出,“民族自決”須以“民族自覺”為前提。“民族自覺”既體現(xiàn)為“一民族間同類意識之感通,而終之以歷史的關(guān)系焉”:“蓋外受強敵之壓迫,內(nèi)感生活之困難,乃生共同防衛(wèi)共同生活等”(2)《民族精神》,《東方雜志》,第16卷,第12號,1919年12月15日,第12頁。。這即是說,民族自覺最終呈現(xiàn)為共同反抗內(nèi)外壓迫的歷史實踐,才能真正達到“民族自決”的目的。耐人尋味的是,五四前后,“解放”一詞十分流行,1920年1月,即離隱青發(fā)表上文僅半個月,陳獨秀在《新青年》上發(fā)表《解放》一文,為之作出界定說:“解放就是壓制底反面,也就是自由底別名”?!敖夥拧敝卦凇白詣印?,而非“被動”,“個人主觀上有了覺悟,自己從種種束縛的不正當?shù)乃枷?、習慣、迷信中解放出來,不受束縛,不甘壓制,要求客觀上的解放”?!白詣拥慕夥牛墙夥诺椎谝涣x”?!拔覀兩谶@解放時代,大家只有努力在實際的解放運動上做工夫,不要多在名詞上說空話?!x開實際運動,口頭上的名詞無論說得如何好聽,如何徹底,試問有什么好處?”(3)《解放》,《新青年》,7卷2號,1920年1月1日,引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編輯:《陳獨秀文章選編》,(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第478頁。不難看出,上述二人的觀點是相通的。陳獨秀說,“個人主觀上有了覺悟”還不夠,重要的是要主動地采取實際步驟,努力去做“實際的解放運動”。這不就是隱青所謂“民族自覺”須回到現(xiàn)實的歷史場景,為反抗內(nèi)外壓迫,進行“共同防衛(wèi)共同生活”的斗爭,才是其真意和最終才能達到“民族自決”的目的嗎?所以,“自覺”與“解放”,意涵相通,互為表里,但后者更具直接行動的強烈意味。故不妨可以這樣說:主體自覺的深化是走向追求自身的解放;易言之:自覺既是主觀上的覺悟,更體現(xiàn)為主動追求解放的革命實踐。陳、隱二人的觀點,與五四后中國思想界由主張思想文化啟蒙轉(zhuǎn)向主張社會革命的時代趨向是一致的。這提示我們,討論近代中華民族自覺的演進,不能僅滿足于概念的演化,而脫離了這個歷史大趨勢。
1937年,毛澤東于第二次國共合作告成之際說:“中國的革命,自從一九二四年開始,就由國共兩黨的情況起著決定的作用?!?4)《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35頁。這自是精辟的論斷,此言涵蓋面其實可以延展到1949年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最終勝利。所以,1944年他又說:“外國仍然有許多人不十分明白,過去二十三年的中國政治進程中的關(guān)鍵問題,一直是國共兩黨的關(guān)系問題。將來依然如此?!?5)《毛澤東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2頁。據(jù)此,可以引出以下認知:以兩次國共合作為契機,高揭“中華民族偉大解放”旗幟的國民革命的興起與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建立,并提出“中華民族是整個的”共同體堅定的民族信念,成為了五四運動后約20年間,近代中華民族自覺走向深化的重要標志。
1912年初,孫中山就任南京政府臨時大總統(tǒng),宣布“五族共和”與國內(nèi)各民族平等、統(tǒng)一的國策,無疑是近代中華民族邁向自覺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重要一步。然而,到了1919年,他卻接連發(fā)表指斥“五族共和”的言論,以為乃無知妄言,危害了革命:“更有無知妄作者,于革命成功之初,創(chuàng)為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之說,而官僚從而附和之;且以清朝之一品武官之五色旗,為我中華民國之國旗,以為五色者,代表漢、滿、蒙、回、藏也;……予爭之不已,而參議院乃以青天白日旗為海軍旗”?!皢韬?!此民國成立以來,所以長在四分五裂之中”,“此無怪清帝之專制可以推覆,而清朝武人之專制難雙滅絕也。天意呼 ?人事乎?”(6)孫中山:《三民主義》,《孫中山全集》,第5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87頁。在另一處,他又說:“今則滿族雖去,而中華民國國家,尚不免成為半獨立國,所謂五族共和者,直欺人之語!”(7)孫中山:《在桂林對滇贛粵軍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6卷,第25頁。孫中山的憤慨,既包含合理性的成分,也包含非理性的情緒。1911年3月,即武昌起義前夕,革命黨人劉揆一等發(fā)表《提倡漢滿蒙回藏民黨會意見書》,主張為鞏固邊疆,抵御外敵,“五族”的“民黨”應聯(lián)合起來,共同“傾倒政府而建設(shè)共和國家”(8)劉揆一:《提倡漢滿蒙回藏民黨會意見書》,章開沅等:《辛亥革命史料新編》,第6冊,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9頁。。這里已包含了“五族共和”的雛形。但問題在于,他們提議具體組成“共和政府”的人選,有袁世凱、孫中山、楊度、梁啟超、良弼等七人,明顯包括了革命派、立憲派與舊官僚,甚至還有清室親貴代表在內(nèi),且將袁世凱排在孫中山之前。新舊妥協(xié)的色彩鮮明。后因武昌起義突然爆發(fā),劉揆一諸人的計劃未能實現(xiàn);但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經(jīng)南北談判,孫中山終被迫將政權(quán)讓與袁世凱,其間妥協(xié)的路徑,一脈相承,顯而易見。更緣此,清政府專制雖去,卻生出了無數(shù)軍閥專制,民國徒具虛名。孫中山在屢經(jīng)竭厥之后,省思既往,怒斥諸人“無知妄作”,為禍實深,這是對的;但“五族共和”終被立為國策,體現(xiàn)了立憲派的大民族主義思想與革命派共和主張的結(jié)合,卻不失為一種創(chuàng)意,近代中華民族緣此邁出了走向自覺的重要一步。孫中山說“所謂五族共和者,真欺人之語”,不免有失簡單化,猶如倒臟水連同盆里的小孩一起倒掉,是非理性的。
需要指出的是,孫中山的此種偏激反映了“二次革命”后,其屢奮屢挫的無助感與心中的困窘。“二次革命失敗之后,幾乎一般社會都認革命是作亂,民黨是亂黨”(9)瞿秋白:《五四紀念與民族革命運動》,《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三,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55頁。。1918年護法運動失敗,孫中山被西南軍閥排擠出廣東。翌年,他雖將中華革命黨改名為中國國民黨,但依然未能找到正確的革命道路。次年底,他重返廣州,發(fā)動第二次護法運動,很快復因陳炯明叛變再告失敗,并于1922年退居上海,陷入了更為無助與困窘的狀態(tài)。人所周知,中共此時對孫中山伸出了援助之手,幫助他走上了“以俄為師”的道路,并借國共合作,發(fā)動國民革命,孫中山晚年因之柳暗花明,革命事業(yè)展現(xiàn)了全新的境界。這方面已有很多研究成果,但從近代中華民族共同體自覺的視角切入,依然可以引出新想。
民國初肇,孫中山作為南京政府臨時大總統(tǒng)宣布“五族共和”的國策,固然有其重要意義,但未能采用時已流行、極具創(chuàng)意與歷史張力的“中華民族”一詞,卻不能不說是一敗筆。因為道理很顯然:五族并不足以涵蓋中國各民族,何以要劃地自限呢?而且此種表述與中華民國主張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民族之統(tǒng)一”的國策,也缺乏自洽。民初“中華民族”一詞有時仍與“五族共和”并用,但它僅是后者的附庸,并不具有獨立的現(xiàn)代意義。第一個指出“五族共和”提法之不妥,并對“中華民族”一詞作了現(xiàn)代意義完整闡釋的代表性人物,是李大釗。1917年初,他在《甲寅》上發(fā)表《新中華民族主義》一文,尖銳批評“五族共和”提法不當,以為在中國久遠的歷史上,各民族文化早已融為一體,“中華民族”作為一種民族共同體不僅客觀存在,而且其本身更代表著中華“高遠博大”的“主義”,“即新中華民族主義”。故青年人的使命不是“五族共和”,而是弘揚光大民族精神,追求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李大釗此文的發(fā)表,是中華民族實現(xiàn)由自在轉(zhuǎn)變?yōu)樽杂X的標志(10)鄭師渠:《近代中華民族由自在轉(zhuǎn)為自覺的鮮明標志——論李大釗的〈新中華民族主義〉》,《史學史研究》,2020年第4 期。。值得注意的是,此文發(fā)表后不久,十月革命爆發(fā),李大釗受其影響很快轉(zhuǎn)向?qū)︸R克思主義的信仰和追求,其“新中華民族主義”也因之與中國革命道路的選擇這一根本性問題相聯(lián)系而愈趨深化。其革命思想的演進包含這樣的軌跡:從社會改造需先形成改革“重心”的認知出發(fā),受俄國革命影響,首倡建立中共以為領(lǐng)導中國革命的重心所在;進而接受列寧關(guān)于民族與殖民地理論指導,復將原有中共“重心”說推向深化,極力支持共產(chǎn)國際代表馬林提出的由國共合作推動國民革命的戰(zhàn)略,成為中共黨內(nèi)最終促成國共合作最重要的推動力。與此相輔而行,其“新中華民族主義”的理想與實踐,自然又與國共合作及國民革命融為一體。故李大釗在《獄中自述》中這樣說:時代不同了,“今日謀中國民族之解放”,不能再走日本維新道路,采用資本主義制度,而當“采用一種新政策”:對外聯(lián)合一切平等待我之民族,對內(nèi)喚起民眾,“共同結(jié)于一個挽救全民族之政治綱領(lǐng)之下”,以抵抗列強,“而達到建立一恢復民族自主”與主權(quán)獨立的現(xiàn)代國家的目的?!耙虼?,我乃決心加入中國國民黨?!?11)李大釗:《獄中自述》,《李大釗文集》,(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90頁。這就是說,國共合作的國民革命乃是實現(xiàn)中華民族解放的應有之義與惟一正確的革命道路。1924年李大釗在共產(chǎn)國際會議上報告說,“孫中山和國民黨的左翼決定根據(jù)我們的建議改組這個黨”,故國民黨一大后,“民族運動進入新階段”(12)李大釗:《在共產(chǎn)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的報告》,《李大釗文集》,(下),第779頁。,他同樣是將國共合作視為中華民族解放運動進入新階段的根本標志。李大釗明知“中華民族現(xiàn)在所逢的史路,是一段崎嶇險阻的道路”,但他心中充滿豪邁之情,相信國民革命沿途景致壯美奇絕,在艱難的國運中創(chuàng)造新的國家與新的中華民族,“亦是人生最有趣味的事”(13)李大釗:《艱難的國運與雄健的國民》,《李大釗文集》,(下),第692頁。。
耐人尋味的是,倡導“新中華民族主義”是李大釗與孫中山心中共同的情結(jié),彼此更緣此相知相惜,成為了聯(lián)手最終促成國共合作與國民革命的兩位歷史巨人。上述孫中山批評“五族共和”的說法雖存偏激,但他同時提出民族主義非僅消極地推翻清朝專制,更是要積極去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團結(jié),將自己的認知又推進了一步,仍不失其睿智。他說:“積極的目的為何?即漢族當犧牲其血統(tǒng)、歷史與夫自尊自大之名稱,而與滿、蒙、回、藏之人民相見以誠,合為一爐而冶之,以成一種中華民族之新主義。”(14)孫中山:《三民主義》,《孫中山全集》,第5卷,第188頁。他又說:“現(xiàn)在說五族共和,實在這五族的名詞很不切當。我們國內(nèi)何止五族呢?我的意思,應該把我們中國所有各民族融成一個中華民族?!?15)孫中山:《在上海中國國民黨本部會議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5卷,第394頁。孫中山也意識到了“五族共和”的提法不妥,還是改用“中華民族”的概念為是;同時,他也強調(diào)中國多民族的統(tǒng)一與大融合,體現(xiàn)的是一種“中華民族之新主義”,即在民族關(guān)系問題上的一種新精神與新境界,而非僅是稱謂上的改易。這些新見解與上述李大釗“新中華民族主義”的主張,根本精神是一致的,甚至連用語都相同。據(jù)宋慶齡回憶,1919年孫中山與李大釗便有了接觸,“孫中山特別欽佩和尊敬李大釗,我們總是歡迎他到我們家來”(16)宋慶齡:《孫中山和他同中國共產(chǎn)黨的合作》,《人民日報》,1962年11月12日,引自李大釗傳編寫組:《李大釗傳》,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53頁。。孫中山的新見解或者受到了李大釗觀點的啟發(fā)和影響,也非不可想像的事。西湖會議后,李大釗親赴上海與孫中山會晤,商談國共合作。他在《獄中自述》回憶說,“討論振興國民黨以振興中國之問題”,數(shù)次長談,“幾乎忘食”(17)李大釗:《獄中自述》,《李大釗文集》,(下),第890頁。。接著,孫親自主盟,介紹他加入了國民黨。這里所謂“討論振興國民黨以振興中國之問題”,其核心主題就是“共同團結(jié)于一個挽救全民族之政治綱領(lǐng)之下”,即通過國共合作與國民革命,推動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yè)。
所以在國民黨一大會上,孫中山重新解釋了自己的民族主義,將之歸結(jié)為兩個方面:“一則中國民族自求解放;二則中國境內(nèi)各民族一律平等”。他說,民國建立本當實現(xiàn)民族平等,但因軍閥專制與列強壓迫依舊,國民黨的民族主義未能實現(xiàn)。“故今后國民黨為求民族主義之貫徹,當?shù)脟鴥?nèi)諸民族之諒解,時時曉示其在中國國民革命運動中之共同利益。今后國民黨在宣傳主義之時,正欲積集其熱血,自當隨國內(nèi)革命勢力之伸張,而漸與諸民族為有組織的聯(lián)絡,及講求種種具體的解決民族問題之方法矣。國民黨鄭重宣言,承認中國以內(nèi)各民族之自決權(quán),于反對帝國主義及軍閥之革命獲得勝利以后,當組織自由統(tǒng)一的(各民族自由聯(lián)合的)中華民國?!?18)《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孫中山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92、593頁。孫中山強調(diào),各族人民要團結(jié)起來,在反帝反軍閥的“中國國民革命運動”中去實現(xiàn)“共同利益”,并具體解決現(xiàn)存的種種民族問題;也只有在反帝反軍閥的革命取得勝利之后,真正由各民族平等自由聯(lián)合組成的中華民國,才可能建立起來。不難看出,與1912年作為南京臨時政府大總統(tǒng)時發(fā)布的宣言相較,孫中山對于中華民族問題的自覺,相去已不可以道里計。故李大釗評論說,孫中山的民族主義于晚清限于滿漢民族,于民初限于五族一家,而現(xiàn)在則是將之與反帝反軍閥的革命斗爭相聯(lián)系,將中華民族的求解放視為了全世界被壓迫民族解放事業(yè)的組成部分。他強調(diào),“這是對的。國民黨的民族主義經(jīng)了這番新解釋,其意義也更新而切當了”;尤其是其中所顯示的,“我們中華民族對世界民族加入階級戰(zhàn)爭的準備,這也是我們要特別注重”。李大釗以為,孫中山的新見解及其推動國共合作的實現(xiàn),預示著中華民族走向復興的“時機”“到了”,“只看我們是怎么的奮斗和如何的努力”(19)李大釗:《人種問題》,《李大釗文集》,(下),第772頁。!
爭取中國民族解放的“新中華民族主義”,是國共兩黨的共同奮斗目標。1922年中共二大的宣言說,中共引導工人貧農(nóng)與小資產(chǎn)階級謀求建立革命聯(lián)合戰(zhàn)線,其奮斗目標就是要“推翻國際帝國主義的壓迫,達到中華民族完全獨立”(20)《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一九二一——一九二五),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115頁。。1923年,中共機關(guān)報《向?qū)А吩凇侗緢笮浴分幸仓赋?,軍閥與帝國主義內(nèi)外勾結(jié)是“箝制我們中華民族不能自由發(fā)展”的最大障礙,“因此我們中華民族為被壓迫的民族自衛(wèi),勢不得不起來反抗國際帝國主義的侵略,努力把中國造成一個完全的真正獨立的國家”(21)《響導》,第1期,1923年,第2頁。。國民黨機關(guān)報《廣州民國日報》也刊文說:“在帝國主義者和軍閥兩重壓迫之下的中華民族,時到今日,不特弄到一般民眾毫無生氣,奄奄一息,而且簡直就要到國亡種滅,同歸于盡的地步。這是怎樣的可哀可痛的事呵!”孫中山看到了這一切,告訴我們“欲求中國之自由平等,唯一的辦法,就要實行打倒帝國主義和打倒軍閥的工作,就非實行國民革命不可”。不平等條約不廢除,列強、軍閥不打倒,“中華民族一日不能解放”(22)童實藩:《國民會議與中國》,《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2月23日,第4版。。國共第一次合作期間,毛澤東曾任國民黨中央代理宣傳部長,并負責主編機關(guān)刊物《政治周報》。他在為此刊撰寫的發(fā)刊詞中,提出的刊物根本宗旨,自然是代表了兩黨的共識:“為什么出版《政治周報》?為了革命。為什么要革命?為了使中華民族得到解放,為了實現(xiàn)人民的統(tǒng)治,為了使人民得到經(jīng)濟的幸?!?23)《毛澤東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頁。。
不僅如此,海外中國人對此的認同,同樣具有指標性的意義。例如,中華留日各界發(fā)起組織北伐后援會,其宣言說“國民革命大偉業(yè),乃我中華民族共同責任,無可旁貸,無可因循者也”(24)《中華留日各界北伐后援會宣言》,《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10月7日,第4版。,顯然就是將國民革命視為爭取中華民族解放的偉大事業(yè),故愿投身其間。至于被日本割占了30多年的臺灣島內(nèi)許多革命志士,受國共合作與國民革命鼓舞,不忘自己是中華民族的子孫,努力奮起,無疑更具深意。早在1924年李大釗就曾提醒人們,不要忘了尚在日本統(tǒng)治下的臺灣人民,“仍屬我中華民族”(25)李大釗:《人種問題》,《李大釗文集》,(下),第766頁。。也正是在國民革命期間,在廣州興起了臺灣革命運動,先是臺灣學生聯(lián)合會成立,后又組織起廣東臺灣革命青年團,在南京也有相關(guān)組織。他們還創(chuàng)辦了刊物《臺灣先鋒》。臺灣革命志士與其時國共雙方均有聯(lián)系。據(jù)當事人李友邦回憶,1924年他即入黃埔軍校,“從總理及廖仲凱先生那里,學習民族解放的理論和實踐。偉大的反帝反封建軍閥的革命高潮底前景,激發(fā)著我轉(zhuǎn)向自身民族解放的途徑上去。那時,我已警覺到:臺灣民族革命的推動工作,再不能一刻延緩了?!?26)《與正報記者馬疏先生談話》,見李友邦:《瓦解敵偽軍工作概論》,附錄,麗水:新力周刊社,1938年,第21—24頁。他們強調(diào),臺灣人民是“臺灣的中華民族”(27)《反對日本壓迫臺灣學生罷課宣言》,《廣州民國日報》,1927年6月13日,引自《在廣東發(fā)動的臺灣革命運動史略·獄中記》,張深切:《張深切全集》,卷四,臺北:文經(jīng)出版社有限公司,1998年,第108頁。;稱當下的臺灣革命志士屬于“中華民族勇軍”,要“去民間革命,組織臺灣四百萬的中華民族勇軍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大本營”(28)反逆兒:《臺灣農(nóng)工商學各界聯(lián)合起來!》,《臺灣先鋒》,創(chuàng)刊號,1927年4月1日,第51頁。,并希望兩岸同胞攜起手來,為臺灣回歸,實現(xiàn)祖國統(tǒng)一與中華民族的復興共同奮斗。
由上可知,國共合作推動國民革命,以爭取中華民族的共同解放,業(yè)已成為了社會共識。也惟其如此,進入20世紀20年代后,民國以來國人耳熟能詳?shù)膬蓚€重要概念的使用,開始發(fā)生了明顯改變:一是清末民初曾風行一時的“民族建國”一詞,很快淡出,漸趨銷聲匿跡,而為“中華民族偉大解放萬歲”的普遍性口號所取代;二是民初“五族共和”是流行語,“中華民族”一詞雖然并行,但僅為前者附庸,在1917年李大釗提出“新中華民族主義”前,并不具有現(xiàn)代的意義。然而,在國共合作之后,發(fā)生了逆轉(zhuǎn),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華民族”一詞廣泛流行,而“五族共和”一詞卻開始淡出,偶有用之,也反為前者附庸。其迄今早已走入歷史,良有以也。這只需看看在作為國民革命開端的五卅運動中,各種黨派社團以及個人發(fā)表的多樣化宣言、文告、文章,不僅都通用“中華民族”,且最后多以“中華民族解放萬歲”的口號結(jié)束,就不難理解這一點(29)例如,《湖南省第一次農(nóng)民代表大會宣言》(1926年12月),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一九二六),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687頁;童實藩:《國民會議與中國》,《廣州民國日報》,1926年 2月23日,第4版,兩篇文獻都以“中華民族解放萬歲”作結(jié)。?!拔幕^念的歷史是我們在思想和感覺上對我們共同生活的環(huán)境的變遷所作出的反應的記錄”(30)〔英〕雷蒙·威廉斯:《文化與社會》,吳松江、張文定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1991年,第374頁。。從概念史上看,名為實之歸,上述的變動既是從觀念形態(tài)上反映了國共合作后中國社會的變動,同時也反映了近代中華民族的自覺進一步走向了深化。故當時英國歷史學家威爾斯驚嘆中國民族業(yè)已覺醒:“中國迅速的以發(fā)展其自覺之威力,要求與歐美人以對等之地位發(fā)言,在廣大之國基上,已表現(xiàn)一活的中國民族于世界矣。”《益世報》主編旨微在社評中引述了威爾斯的話后,評論說:這不是指一般物質(zhì)力的發(fā)展,而是指中國民族思想“已不沾滯于所有受束縛的階段,而能了然于現(xiàn)代社會的事實之適應之邁向。故其自覺為可驚,此一般政治當局所不可不注意者耳”(31)旨微:《社會的過程與中國》,《益世報》,1927年4月11日,第3版。。威爾斯所謂中國民族“活”了,欲與歐美爭平等地位,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旨微所謂中國民族思想已得解放,在明白了現(xiàn)實的被壓迫民族地位后,開始邁向新時期,“故其自覺為可驚”,歸根結(jié)底,皆是緣于看到了國人將“中華民族偉大解放萬歲”的口號,第一次寫在了國共合作領(lǐng)導的國民革命的大旗上,由此引起了震撼與反思。
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國共分裂,國民革命半途而廢,既定的反帝反軍閥的目標未能實現(xiàn)。從這個意義上說,它是失敗了;但是,也要看到國民革命終究改變了中國的政治格局,對此后近代歷史的發(fā)展進程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一,結(jié)束了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南北歸于統(tǒng)一。國民政府的統(tǒng)一雖屬表面,內(nèi)爭依舊,但它畢竟標志著一盤散沙似的中國,終究有了一個相對的國家重心。這有利于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其二,中共雖受重創(chuàng),但卻浴火重生。她起而武裝反抗,轉(zhuǎn)向農(nóng)村實行土地革命,并找到了正確的革命方向,使自己的力量逐漸壯大起來,不僅成了制約國民黨獨裁的重要力量,而且承載起民族的真正希望。黃仁宇從他的“大歷史觀”出發(fā)認為,國共各有創(chuàng)獲,國民黨改造了社會上層,中共改造了農(nóng)村即社會下層,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因之得到整體性優(yōu)化(32)〔美〕黃仁宇:《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7頁。。其言雖不確當,但他肯定了國民革命對中國社會發(fā)展的積極意義,卻有自己的合理性。當然,這僅從積極方面看,若從消極方面看,國民黨建立獨裁政權(quán),不斷發(fā)動內(nèi)戰(zhàn),尤其是全力“剿共”,給日本帝國主義創(chuàng)造了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的機會,九·一八后國難臨頭,確使中華民族陷入了亡國滅種空前的民族危機。
緣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刻”的刺激,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更加鮮明和得到了強化——要求國共重新走向合作,以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成了全社會的強烈訴求?!靶值荇]墻外御其侮”,中華文化古老而深沉的智慧之光,點亮了每一位愛國者心頭的燈。日本侵略者沒料到,自己充當了反面教員,使中國撕裂的社會與政黨,得以在民族大義下重新團結(jié)起來,創(chuàng)造了新的機遇——民族再造的機遇。
中華民族抓住了這個機遇,但經(jīng)歷了一個艱難曲折的過程。中共是率先高揭民族大義,并身體力行,號召建立全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領(lǐng)導力量。1935年8月1日,尚在長征途中的中共便發(fā)表了著名的《八一宣言》,明確提出:“我國家、我民族,已處在千鈞一發(fā)的生死關(guān)頭??谷談t生,不抗日則死,抗日救國,已成為每個同胞的神圣天職”!“大家都應當有‘兄弟鬩墻外御其侮’的真誠覺悟”,立即停止內(nèi)戰(zhàn)。中共愿捐棄前嫌,與包括國民黨在內(nèi)的一切抗日的力量攜手,共同建立抗日救國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同時,聲明實行各民族一律平等政策,號召各民族同胞團結(jié)起來,為國家獨立與民族復興而戰(zhàn)。其最后的口號是“大中華民族抗日救國大團結(jié)萬歲!”(33)《中國蘇維埃政府、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為抗日救國告全體同胞書(八一宣言)》,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0冊(一九三四——一九三五),第519、522、525頁。中共反復強調(diào),必須“把中華民族的利益看作高于一切”(34)《國民黨三中全會后我們的任務——中央宣傳部宣傳大綱》,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一九三六——一九三八),第173頁。,為此宣布將“蘇維埃工農(nóng)共和國”改名為“蘇維埃人民共和國”,以明確自己的政策“不但代表工人農(nóng)民的,而且是代表中華民族的”(35)《中央關(guān)于目前政治形勢與黨的任務決議》,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0冊(一九三四——一九三五),第610頁。。但是,國民黨卻頑固堅持“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政策,強調(diào)“剿匪勝利,是中國民族復興的起點”(36)《中央局關(guān)于目前形勢與我們的任務的提綱》,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0冊(一九三四——一九三五),第427頁。。先是1932年召開的國難會議,國民黨不顧民意,堅持將“剿共”列為大會的三大議題之一。隨后蔣介石在南昌發(fā)表演講,發(fā)出警告說:“有在此剿共嚴重時期,而主張抗日,應該嚴(肅)處置”。這引起輿論不滿,汪精衛(wèi)為之辯解:“剿共即抗日,不剿共即等于不抗日”;“竟有些人主張應該移剿共之師以抗日”,“此無異為虎作倀”(37)《汪精衛(wèi)昨晚返京》,《申報》,1933年4月18日,第17版。。汪語同樣殺氣騰騰。
但是,民意終不可違。中共的主張得到各界廣泛的響應。1935年底,主張“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對外”的北平一二·九學生運動的爆發(fā)并席卷全國,是社會心理轉(zhuǎn)向——由原先因“投鼠忌器”,對消極抗戰(zhàn)的國民黨政府表示容忍,轉(zhuǎn)向形成了一個普遍共識:政府是否值得擁護,取決于它是否能負起救國的責任——“政府必須負責領(lǐng)導救國。其最后同情擁護政府與否尤視此焉”(38)《政府與國民心理》,《大公報》,1936年7月13日,第2版。。次年1月,沈鈞儒、章乃器等成立了上海各界救國聯(lián)合會,5月復擴充成立了全國各界救國聯(lián)合會(二者以下均稱“救國會”),代表全國18個省市的60多個救國團體。繼學生運動之后,救國會成了民間推動抗日救國運動高漲的一面旗幟,將時局推進到了一個新階段。他們奔走呼號,大聲疾呼,其主張最能鮮明地反映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高揚。這集中表現(xiàn)有二:
其一,強調(diào)中華民族是生命的共同體,榮辱與共,四萬萬同胞當團結(jié)一致,奮起抗戰(zhàn)自救。其時,“中華民族到了最后的生死關(guān)頭”一句,多成了各社團發(fā)表聲明、宣言、文告及私家撰文的流行語,意在喚醒國人對于身在其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危機意識與救亡圖存、榮辱與共的責任感、使命感。早在1934年9月,由宋慶齡、何香凝牽頭的中華民族武裝自衛(wèi)委員會籌備會發(fā)表的《中國人民對日作戰(zhàn)的基本綱領(lǐng)》,共有1779人簽名,其中說:“現(xiàn)在全中國的民眾,不管是漢人或是其他民族(蒙古,回族,滿洲,西藏,苗瑤等等),都處在一個非常危險的生死的關(guān)頭,他們都有受日本帝國主義轟炸,槍斃,斫殺,拷打,強奸,污辱的危險。他們都要更加受凍,受餓,受窮,失業(yè)。……他們將要受到和在東三省三千萬兄弟姐妹,熱河與華北千百萬兄弟姐妹同樣的牛馬生活的痛苦!”“中國人民只有自己起來救自己!中國人民唯一自救和救國的方法,就是大家起來武裝驅(qū)逐日本帝國主義,就是中華民族武裝自衛(wèi)——換言之,就是中國人民自動對日作戰(zhàn),已經(jīng)成為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民所公認為唯一的正當?shù)姆椒恕?39)《中國人民對日作戰(zhàn)的基本綱領(lǐng)》,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0冊(一九三四——一九三五),第681、682頁。。這是著眼于中華民族各族人民共生死、同命運,號召奮起團結(jié)抗日。上海作協(xié)成立宣言,則是著眼于作家個人的命運不可能脫離中華民族集體的命運而獨存,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它寫道:“所謂集體的生存,狹義的是全體著作人的生存,廣義的就是整個中華民族的生存”,“因為我們著作人的小集體的生命是寄托在中華民族的大集體的生命上”。“中華民族已顯然到了最后的生死關(guān)頭,已顯然是剝奪了每個中國民眾的生存條件?!總€中國人為了爭取他們的生活,為了不甘做日本帝國主義的奴隸,都應該團結(jié)起來,聯(lián)合起來,建立和運用集體的力量來粉碎敵人的侵略壓迫,來挽救整個民族的最后危機”(40)《上海著作人協(xié)會成立宣言》,周天度、孫彩霞:《救國會史料集》,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第158頁。?!兑媸缊蟆返纳缭u更大聲疾呼,抗戰(zhàn)是中華民族共存亡的惟一出路:日本侵華就是對“整個中華民族的挑戰(zhàn)!中華民族只有同生死,共存亡的一條路!并且我們的一條路是:應戰(zhàn)!應戰(zhàn)!”(41)《應戰(zhàn)!應戰(zhàn)!》,《益世報》,1937年7月27日,第4版。病重的魯迅仍接受記者采訪,并對一二·九運動以來,中華民族表現(xiàn)出的整體覺醒,深表欣慰。他說:“民族危機的深重,中華民族中大多數(shù)不愿做奴隸的人們,已經(jīng)覺醒的奮起,揮舞著萬眾的鐵拳,來摧殘敵人所給予我們這半殖民地的枷鎖了!”(42)芬君:《前進思想家魯迅訪問記》,周天度、孫彩霞:《救國會史料集》,第137頁。足見中華民族作為生命共同體,“只有同生死、共存亡的一條路”,已經(jīng)成為了國人的普遍共識。
其二,要求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對外,促成國共再度合作,以建立全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章乃器在《四年間的清算》中說,幾年來,國民黨政府在“‘前方軍事剿匪,后方文化剿匪’的政策之下,殺戮了多少的勇敢有為的英俊青年!毀滅了多少的田園廬舍!消耗了多少槍械彈藥!到今日,外無以攘,內(nèi)未得安”。他希望當局有勇氣立即“糾正自己的錯誤”,“馬上停止‘剿匪’”,“由誤國而變?yōu)榫葒?43)章乃器:《四年間的清算》,周天度、孫彩霞:《救國會史料集》,第36頁。,承擔起抗敵救亡的責任!上海婦女救國會在《把槍口一致對外》中,也指出,“中國人民再不愿聽到先安內(nèi)后攘外的鬼話來繼續(xù)內(nèi)戰(zhàn),再不愿看見‘敦睦邦交’‘合作親善’,來奔走出賣國家和人民”,要求停止內(nèi)戰(zhàn),“立即發(fā)動整個民族的抗日戰(zhàn)爭”!全國救國會更進了一步,明確主張國民黨要反省過去,主動促成國共再次合作,建立全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沈鈞儒等人在《團結(jié)御侮的幾個基本條件與最低要求》中說:“國共兩黨,在九年以前不是手挽著手,為著打倒北洋軍閥,為著打倒帝國主義而共同戰(zhàn)斗嗎?我們不明白目前在共同的民族敵人的威脅之下,這已經(jīng)分裂了的兩黨,為什么竟不能破鏡重圓”;“希望國民黨反省一下,共產(chǎn)黨員究竟也還是中國人。我們更希望每個國民黨員都明白,對共產(chǎn)黨的仇恨,不論大到怎樣,總不會比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仇恨更大罷”。他們特別提醒國民黨:“現(xiàn)在共產(chǎn)黨已經(jīng)提出了聯(lián)合抗日的主張,國民黨卻并沒有表示”,這將失去民心,于己不利(44)沈鈞儒等:《團結(jié)御侮的幾個基本條件與最低要求》,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7冊,1979年,第403—406、407頁。。同時,他們也希望中共在發(fā)表“八一宣言”后,能進一步采取和解政策,促進國共合作。當時中共中央駐共產(chǎn)國際代表團的機關(guān)報——巴黎《救國時報》刊文指出,救國會關(guān)于國共再度合作的倡議,尤其是一劑抗日救亡的苦口良藥。它說:“不抵抗無以救亡,不締結(jié)聯(lián)合戰(zhàn)線無以抵抗,不爭取國共合作,無以形成聯(lián)合戰(zhàn)線。四位先生不辭大聲疾呼,正給了我們以良好的示范,就是我們要以集銳攻堅的態(tài)度,來爭取國共合作的實現(xiàn)。”(45)《良藥》,《救國時報》,1936年8月30日,引自周天度、孫彩霞:《救國會史1936—1949年》,北京:群言出版社,2008年,第43、44頁。這說明救國會的基本立場與主張,不僅與中共相一致,而且實較后者徑直出面宣傳具有更佳的社會效果。更讓人感動的是,沈鈞儒諸人的長文是這樣結(jié)尾的:“最后,我們特地向賢明的當局,賢明的政黨領(lǐng)袖,以及一切愛國同胞,背誦曹子建詩:‘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中華民族解放萬歲!中華民國萬歲!”(46)沈鈞儒等:《團結(jié)御侮的幾個基本條件與最低要求》,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7冊,1979年,第403—406、407頁??芍^苦口婆心,循循善誘!很顯然,國共合作以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同樣已成為了國人的普遍訴求!
名記者范長江高度評價救國會的主張得到了各階層的一致?lián)碜o,推動了全國抗日救國運動的高漲。他說,總之,“全國人心趨向很顯然了!再要違背人心,局面不會安定了!”(47)《祖國十年:1941年9月—12月》,范長江著,沈譜編:《范長江新聞文集》,下,北京:新華出版社,2001年,第918、921頁。果然,1936年底國民黨下令逮捕沈鈞儒諸人,使國人聯(lián)合抗日的要求更趨激化。“七君子事件”是激成西安事變的一個客觀因素,而中共力主西安事變的和平解決,則最終促成了國共的第二次合作。西安事變發(fā)生后,張學良致毛澤東、周恩來的電報說:“蔣之反革命面目已畢現(xiàn),吾為中華民族及抗日前途利益計,不顧一切”,已將蔣介石及其重要將領(lǐng)扣留,“迫其釋放愛國分子,改組聯(lián)合政府”(48)張學良:《致毛澤東周恩來電》,《張學良文集》,下卷,香港:香港同澤出版社,1996年,第441頁。。這說明,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高于一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要理解這一點,不應輕忽其時抗戰(zhàn)歌曲興起對于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和形成強大的社會輿論,發(fā)揮的無可替代的巨大作用。據(jù)統(tǒng)計,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到1937年七七事變前后,在大后方抗戰(zhàn)救亡歌曲有約252首;加上延安等抗日根據(jù)地和東北抗日聯(lián)軍中流行的歌曲作品,共744首(有人說整個抗戰(zhàn)時期抗戰(zhàn)歌曲有3000余首)(49)向延生:《李抱忱與英文版〈中國抗戰(zhàn)歌曲集〉》,《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冼星海等于1937年編選并于次年出版的《抗日歌曲集》,共收91首,其中包括以下人們耳熟能詳?shù)闹箲?zhàn)歌曲:《義勇軍進行曲》、《流民三千萬》、《救國進行曲》、《抗戰(zhàn)進行曲》、《抗敵先鋒歌》、《打回老家去》、《中華民族不會亡》等。與此相應,民眾抗戰(zhàn)歌詠活動也隨之興起,上海等地陸續(xù)成立了“民眾歌詠會”、“業(yè)余合唱團”等群眾歌詠團體。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使群眾歌詠活動傳播得更為廣泛。1935年夏,由燕京大學音樂系主任范天祥任總指揮,組織北平14所大學與中學的500余名學生,在北平故宮的太和殿前演出大合唱,實為中國最早的“學生大合唱”。1936年6月7日音樂家劉良模指揮民眾歌詠會在上海舉行千人“大會唱”。西安事變后抗日愛國群眾歌詠活動在城鄉(xiāng)社會各界掀起高潮。李抱忱在自己編譯的《中國抗戰(zhàn)歌曲集》序言中說:“是為抗戰(zhàn)的吶喊譜寫的音樂,1931年事變以后引發(fā)的悲痛,在大眾的歌詠中得以宣泄。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愛國歌曲響遍全國。它們喚起民眾一致抗日,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中國的堅定不僅表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也被寫入了人民所唱的歌曲?!?50)引自向延生:《李抱忱與英文版〈中國抗戰(zhàn)歌曲集〉》,《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箲?zhàn)歌曲的共同特點,是其主旋律都在于高揚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意識與呼喚同仇敵愾。例如:《中華民族不會亡》( 野青詞,呂驥曲)歌詞:“國難當頭,不分黨派齊奮斗!暴日欺凌,男女老少齊抵抗!齊心奮斗,合力抵抗,中華民族不會亡!”《公仇》( 田漢詞,張曙曲):“同胞們,快停止私斗,來報我們中華民族的公仇!”(51)洗星海、塞克、張曙、羅蒂塞:《抗戰(zhàn)歌曲集》,上海:生活書店,1938年,第28、69頁。歌詞中所謂“不分黨派齊奮斗”,“停止私斗,來報我們中華民族的公仇”,顯然是唱出了要求國共合作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社會普遍的心聲!
在抗戰(zhàn)歌曲中,《義勇軍進行曲》最具代表性,也最值得注意:一是歌詞的變動在中華民族概念形成史上具有深意。1934年底田漢寫成《風云兒女》電影故事,次年二月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只寫成部分歌詞,他便被捕了,后由聶耳在日本修改完成后寄回國內(nèi)。修改稿除了為適應譜曲需要作了更富藝術(shù)性的處理外,最重要的是將原詞中的“中國民族”改為“中華民族”。音樂史家吳海勇先生評論說:“這不是文字美化或是為了照顧節(jié)奏旋律的修改,看似一字之改,實含現(xiàn)代中華民族觀念形成的歷史深意”,因為改用“‘中華民族’一詞承擔民族整合的功能也就更為恰當”(52)吳海勇:《從“中國民族”到“中華民族”:試論聶耳對〈義勇軍進行曲〉歌詞的關(guān)鍵修改》,《史林》,2019年第5期。。這無疑是對的。此前田漢創(chuàng)作的《回春之曲》插曲《告別南洋》與《春回來了》的歌詞,一個是用“中國民族”,另一個則是用“中華民族”。聶耳譜曲,將之統(tǒng)一調(diào)整為“中華民族”。田漢這次又用了“中國民族”,是否出于疏忽,可不置論;重要的在于,聶耳一以貫之,堅持將之改為“中華民族”,絕非偶然。這說明在他看來,后者最具“承擔民族整合的功能”。所以,與其說這是他個人的執(zhí)著,不如說是時代潮流使然。其后,隨著歌曲的廣泛傳播,“中華民族”的概念愈益深入人心,聶耳厥功至偉,是應當看到的。
二是它成為了聞名國內(nèi)外的抗戰(zhàn)歌曲代表作。電影播出后,《義勇軍進行曲》迅速傳遍大江南北,成為流行最廣的抗日歌曲。其時上海的各種游行與集會,多高唱此曲。例如,1935年底上海召開紀念孫中山誕辰大會,新聞報道說:“開會之前,由主席團派人指揮唱《義勇軍進行曲》和《打回老家去》兩支雄壯的歌曲,千余群眾口中迸發(fā)出來的怒吼,震撼了那片廣場,歌聲響徹了云霄。從這歌聲里,我們聽到中華民族新生的欣歡;從這歌聲里,我們發(fā)現(xiàn)這一群救亡伙伴們,脈搏跳動一致!邁進步伐的齊整!”(53)靜芬:《悲壯盛大的中山先生誕辰紀念會》,周天度、孫彩霞:《救國會史料集》,第194 頁。為了向國外宣傳介紹中國的抗戰(zhàn)情況和抗戰(zhàn)歌曲,1939年秋天,國民黨中央宣傳部國際宣傳處約請李抱忱編輯英文版的《中國抗戰(zhàn)歌曲集》。內(nèi)收12首歌曲,頭兩首是《黨國歌》、《國旗歌》,編者不能不選;但是,第三首便是《義勇軍進行曲》,實為第一首名曲?!霸~曲作者注釋”介紹說:“此歌原用作電影片《風云兒女》的主題歌。這激動人心的‘痛苦和憤怒的吶喊’像大火席卷全國,現(xiàn)在仍然是中國最流行的抗戰(zhàn)歌曲?!?54)見向延生:《李抱忱與英文版〈中國抗戰(zhàn)歌曲集〉》,《中央音樂學院學報》,2007年,第4期。此非虛言,是曲憾人心魄,人們不難從1936年8月23日記者范長江的長篇報道《從嘉峪關(guān)到山海關(guān)》中的“北戴河海濱的夜話”一節(jié),極富畫面感的記述中感受到:
(一位在華二十余年,即將回國的外國記者問)“你們中國的‘大長城’,我大體看完了,同時長城原來的邊防作用,也大體完了!日本在平津駐兵之后,日本也不要長城來作‘滿洲國’的邊界了。但是一個國家,不能不有一個國界,不能不有一個國防線,我不知道你們中國將來的長城究竟在那里!”
這位老新聞記者,滔滔不絕的講他的感想,似乎他在用他的至誠,想把他全部愛助中國的意見,都在中國地面上說出,才稱他的心意。……
(我們聽者心潮澎湃。)這時,遠遠的海上,在水光月影之中浮出了一只小艇,接著隨風送來艇上一群青年的歌聲:“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
歌聲與潮聲相合和,雄壯激昂,他興奮地聽著說:“這是你們中國青年的吼聲嗎?”“是的”。我如此回答。(55)《從嘉峪關(guān)到山海關(guān)》,范長江著,沈譜編:《范長江新聞文集》,上,北京:新華出版社,2001年,第375頁。
范長江無疑是認為,中國青年的歌聲實已回答了外國記者的疑慮:中國新的長城就屹立在四萬萬國人的心中,這就是日益自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崛起!可以說,以《義勇軍進行曲》為代表,上述抗日歌曲廣為傳唱本身就是中華民族認同最具顯示度的指標之一。
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后,國共最終實現(xiàn)了第二次合作。中共中央評價說:“這些正是中華民族解放運動的最重要的收獲,同時也是整個中華民族親密的戰(zhàn)斗的團結(jié)的基礎(chǔ)。”(56)《共產(chǎn)國際的決定與聲明》,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一九三六—一九三八),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886頁。換言之,這是中華民族自覺與奮起的重要表征。所以,七七事變后,1938年,毛澤東提出“團結(jié)中華各族,一致對日”的主張,他說:“我們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不但是國內(nèi)各黨派、各階級的,而且是國內(nèi)各個民族的”,故必須“團結(jié)各民族為一體,共同對付日寇”(57)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央檔案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第15冊,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621 頁。。同年,蔣介石也發(fā)表廬山談話:“戰(zhàn)端既開之后,則因為我們是弱國,再沒有妥協(xié)的機會,如果放棄尺寸土地與主權(quán),便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那時候便只有拼民族的生命,求我們最后的勝利?!?58)《中日關(guān)系最后關(guān)頭我國嚴守國家立場》,《時事新報》,1938年7月20日,第2版。民族大義終令國共兩黨“破鏡重圓”。
明白了這一點,便不難理解,何以社會輿論對于國共實現(xiàn)二度合作,無不歡欣鼓舞。費彝民說,西安事變可謂“塞翁失馬,經(jīng)此一鬧,國共之間反而奠定了合作基礎(chǔ)”(59)費彝民:《民國的成長》,《良友》,第162期,1941年1月15日。。這無異于說,國共合作乃中華民族之福。錢亦石發(fā)表《中國在怒吼中》,同樣歡呼國共合作與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建立,改變了中華民族的命運。文中寫道 :“一月來也有重大的轉(zhuǎn)變。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已修改了,大批的政治犯已得到自由了,……朱德彭德懷已在中央領(lǐng)導之下就第八路軍總副指揮之職了,……這幾件事的意義,證明政府與民眾只有一條心,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大家共赴國難。中國在轉(zhuǎn)變中,在前進中,在怒吼中”!現(xiàn)在必須喚起民眾,“使每一個中華民族的兒女,站在自己的崗位上,參加抗戰(zhàn),支持抗戰(zhàn)”(60)錢亦石:《中國在怒吼中》,《國聞周報》,“戰(zhàn)時特刊”第8期,第8頁,1937年9月。。范長江作為名記者是敏銳的,所以他的情感表達最為深沉:“由政治途徑統(tǒng)一國家之趨勢,今天已有明顯的進展。在實際利害上,雖尚有相當摩擦,而政治理論上,卻已無大問題。這是中華民族無限量犧牲所換來的代價,值得每一個中國人的慶幸?!?61)《塞上行·自序》,范長江著,沈譜編:《范長江新聞文集》,上,北京:新華出版社,2001年,第369頁。盡管前路崎嶇,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關(guān)鍵時刻,國共能夠重新攜手,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乃天佑中華!
如前所述,在國共第一次合作領(lǐng)導國民革命時期,英國歷史學家威爾斯就曾驚嘆,中國人民追求民族的解放,“已表現(xiàn)一活的中國民族于世界矣”;無獨有偶,現(xiàn)在國共終于再次合作,建立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中華民族的自覺及其作為共同體的客觀存在,更已然為國際所公認,并相信她將取得民族自衛(wèi)戰(zhàn)爭的偉大勝利。1938年共產(chǎn)國際執(zhí)委委員會主席團發(fā)表聲明說:“共產(chǎn)國際與中華民族反對日寇侵略者的解放斗爭是團結(jié)一致的。”得到了各國人民的援助,“毫無疑義的,團結(jié)一致的中華民族的英勇,將使它能打倒野蠻的日本軍閥,獲得完全勝利,而建立自由的獨立的中華民主共和國,它將成為全世界上和平民主與進步的最重要柱石之一”(62)《共產(chǎn)國際的決定與聲明(1938年9月)》,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8冊,第32、33頁。。
20世紀20—30年代,國共兩度合作,揭出了“中華民族偉大解放”的遠大目標,并推動了國民革命與抗日救國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建立,是中華民族的自覺走向深化的重要標志;與此同時,思想界揭出了一個堅定的民族信念:“中華民族是整個的”,它構(gòu)成了其中有機的部分,是不應被輕忽的。人所周知,1939年顧頡剛發(fā)表《中華民族是一個》,曾引起了學術(shù)界的爭論;但人們多忽略了,這并非顧頡剛個人的識見,實際上它是此期業(yè)已累積的思想界正量能集中和鮮明的迸發(fā)!
所謂“中華民族是整個的”,即意指她是一個統(tǒng)一的和不可分割的民族共同體。此思想的緣起,可追溯到梁啟超。1922年他在《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中說,中華民族既由“多元結(jié)合”,“成一大民族”,“乃出極大之代價所構(gòu)成”,她便是“一極復雜鞏固之民族”,且在將來,“絕不至衰落,而且有更擴大之可能性”(63)梁啟超著,激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1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76、398頁。。中華民族既是歷久彌堅的“一極復雜鞏固之民族”,還在“更擴大之”中,自然是“整個的”。1924年孫中山在《三民主義》的演講中,提出“國族主義”,將此意涵進一步突顯了。他強調(diào),漢族在中國民族的總數(shù)中,占絕大多數(shù),世界上惟有中國才可以說“民族就是國族”,“因為自秦漢而后,都是一個民族造成一個國家”。他主張“結(jié)合四萬萬人成一堅固的民族”,由家族而宗族,再到國族,“便可以成一個極大中華民國的國族團體”(64)孫中山:《三民主義》,《孫中山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618、621、675、676頁。孫中山“國族主義”說,確當與否,這里可不置論。。中華民族作為四萬萬人結(jié)合成的“一堅固的民族”,或稱“國族團體”,當然是“整個的”;但不僅如此,孫中山提出“國族”的概念,本身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感,加上將它說成是家族、宗族的擴大,且與中華民國的國家主體互為依存,這就使得“中華民族是整個的”的觀念,變得更加鮮明和不容置疑了。所以,《時事新報》的社評會這樣說:“中華民族原為不可分割之整體,故凡百有關(guān)于國族存亡之問題,舉國人士,自必無朝無野,一德一心;在一個總的政治機構(gòu)指導之下,遵守民族紀念,分盡責任,集體工作,以嚴肅步伐,待非常事變。”(65)《“一二八”之四周年》,《時事新報》,1936年1月28日,第2版。
不過,第一個明確地提出此一概念的,卻是傅斯年。1935年12月15日,他在《獨立評論》發(fā)表的《中華民族是整個的》中說: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先秦時期,中國便有了“大一統(tǒng)”的思想深入人心。迄秦漢更形成了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我們中華民族,說一種話,寫一種字,據(jù)同一的文化,行同一的倫理,儼然是一個家族”?!八允澜缟系拿褡?,我們最大,世界上的歷史,我們最長。這不是偶然,是當然?!腥A民族是整個的’一句話,是歷史的事實,更是現(xiàn)在的事實”(66)傅斯年:《中華民族是整個的》,歐陽哲生編:《傅斯年文集》,第6卷,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46、147頁。。文章意在揭露日本策劃“華北自治運動”企圖分裂中國的陰謀,故強烈要求對于助紂為虐的少數(shù)“賣國賊”,當嚴加懲處。它警告日本侵略者,中華民族不容分割,因為“中華民族是整個的”,這不僅是歷史的事實,更是現(xiàn)在的事實,其陰謀是不可能得逞的。如果說,“中華民族是整個的”意涵原已包含在了梁啟超、孫中山的思想中;那么,傅斯年是文則是感時而發(fā),斬釘截鐵,將之提煉、上升成了一種民族共同體的堅定信念與可資動員國人的精辟有力的口號?!爸腥A民族是整個的”,不僅做了文章的標題,且成開宗明義的首句,反映作者思之深與用心良苦。文章發(fā)表后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是不難想見的。此文發(fā)表后僅兩周,《圖書展望》的文史編輯王孟恕便于29日寫成《關(guān)于中小學史地教材的一個中心問題》一文,強調(diào)“中華民族是整個的”理念,應當成為指導我國中小學史地教材編寫的一個“中心問題”,給予高度重視。他寫道:“史地教學的最后目的,是在養(yǎng)成兒童和青年們的國家觀念與民族意識。正惟如此,我們——擔任史地教師的人們,應該拿這‘中華民族是整個的’一個問題做我們設(shè)教的中心。在我們設(shè)教的時候,對此問題,應常予以極詳盡的提示;然后我們的勞力不是白費,而我們的目的才有到達的希望。使他們知道,在自然環(huán)境上,中華民族是整個的;各方面都有‘合則兩利,離則兩傷’的關(guān)系,他們于無形中自會產(chǎn)生出愛護祖國的心理”?!斑@樣,國家觀念與民族意識的養(yǎng)成,自是當然的而也是必然的。要是不能如此的話,那我們的教授史地,可說是完全失敗了的”(67)王孟?。骸蛾P(guān)于中小學史地教材的一個中心問題》,《圖書展望》,1936年第4期,第8頁。作者文后自注:“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脫稿于杭高”。。這位編輯思想敏銳,他完全認同傅斯年的觀點,其意見也是十分正確的。此外,1937年7月,《益世報》發(fā)表社評《中國是整個的中國》,無疑同樣也是脫胎于傅斯年的“中華民族是整個的”。文中說:“我們在今日,敢正告對方(指日本侵略勢力——引者),中國是整個的中國?!边@包含兩層意義:其一,與九·一八前不同,經(jīng)國共合作,“從政治上來說,中國政治已經(jīng)統(tǒng)一,已成鐵般的事實”。在此種環(huán)境下,“外人挑撥分化之手段,實已無從施其伎倆”;其二,“中國人是整個的集團,更是鐵般的事實。中華民族,因歷史,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等關(guān)系,人心由來統(tǒng)一”。在此種環(huán)境下,任何人想充當外人傀儡,必成全國公敵,身敗名裂?!坝写艘磺惺聦崳覀兏覕喽?,目前對方的政治運用,絕無收效成功之可能”(68)《中國是整個的中國》,《益世報》,1937年7月16日,第4版。。從“中華民族是整個的”到“中國是整個的中國”,話語的演化說明,傅斯年提出上述堅定的民族信念,已經(jīng)成社會的共識。
1939年顧頡剛提出“中華民族是一個”與傅斯年提出的“中華民族是整個的”,彼此存在關(guān)聯(lián)。 從中國修辭的特點看,后者的說法可以涵蓋前者的意思,即“是整個的”與“是一個”,為近義詞。二者的命意都在強調(diào)中華民族團結(jié)統(tǒng)一,以共同對外。顧頡剛同樣說道:青年是時代的希望,“我敢對他們說:我們所以要抗戰(zhàn)為的是要建國,而團結(jié)國內(nèi)各種各族,使他們貫徹‘中華民族是一個’的意識,實為建國的先決條件”?!澳軌蜻@樣,中華民族就是一個永遠打不破的金甌了”!(69)《中華民族是一個》,《西北通訊》(南京),1947年第1期,第6—7 頁。“打不破的金甌”,不言自明,是“整個的”。也惟其如此,傅斯年在相關(guān)爭論中力挺顧頡剛,他在致友人的信中說:顧頡剛的文章,“其中自有缺點,然立意甚為正大,實是今日政治上對民族一問題惟一之立場”。而反對者一味倡言“為學問而學問,不管政治”的高調(diào),“對同化加以打擊,而且專刺激國族分化之意識,增加部落意識”,不利于團結(jié)抗戰(zhàn)大局,“自當在取締之例”。傅斯年立場十分鮮明,他強調(diào)學術(shù)雖云自由,但不能脫離了民族大義的前提,自有其合理性;他高度評價顧的文章,“立意甚為正大”,是“今日政治上對民族一問題惟一之立場”,就是肯定了“中華民族是一個”與自己所說的“中華民族是整個的”,命意是完全相同的。此其一;然而,同時也要看到,在漢語中,“是整個的”與“是一個”,雖為近義詞,但在語意上,卻乃存差異:前者主要是強調(diào)事物內(nèi)部具有的整體性、統(tǒng)一性與穩(wěn)定性;而后者除此之外,無論對內(nèi)對外而言,都更加強調(diào)和突出其內(nèi)含之惟一性的意涵。故1937年1月,顧頡剛在《中華民族的團結(jié)》一文中說:“我們暫不妨循著一般人的觀念,說中國有五個種族;但我們確實認定,在中國的版圖里只有一個中華民族。”(70)顧潮:《顧頡剛年譜》,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年,第266頁。兩年后,他在《中華民族是一個》中,更進一步說:“凡是中國人都是中華民族——在中華民族之內(nèi)我們絕不再拆出什么民族——從今以后大家留神使用這‘民族’二字”?!拔椰F(xiàn)在鄭重對全國同胞說:中國之內(nèi)決沒有五大民族和許多小民族,中國人也沒有分為若干種族的必要”?!拔覀儗?nèi)沒有什么民族之分,對外只有一個中華民族!”(71)《中華民族是一個》,《西北通訊》(南京),1947年第1期,第3—7 頁。傅斯年雖充分肯定顧頡剛的文章立意正大,但同時也說到“其中自有缺點”,只是沒說明所謂“缺點”具體指什么。不過,我們?nèi)艨疾?938年他在《中國民族革命史》中的某些獨到的提法,可能有助于理解他所謂“缺點”之所指。傅斯年在書中雖仍然強調(diào)中華民族的整體性:“中華民族者,中華民國之國民皆屬之。其中雖有所謂‘漢族’‘滿族’‘蒙族’‘回族’‘藏族’各名詞,然在今日事實上為一族”;但是,他同時又指出:包括漢族在內(nèi),現(xiàn)有各民族“只可謂中華民族中之分民族”。漢族一名,改稱漢人更妥當?!叭舯貑柶渥澹瑒t只有一體之中華民族耳。”(72)傅斯年:《中國民族革命史》,歐陽哲生編:《傅斯年文集》,第3卷,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95、297頁。由此可知,在傅斯年看來,強調(diào)“中華民族是整個的”,并不影響承認其內(nèi)部分層,漢、滿、蒙、回、藏等民族,實為“一體之中華民族”中的“分民族”。換言之,中華民族乃多元化的“分民族”,“合于一大民族之內(nèi)”,構(gòu)成了“一體”即中華民族的共同體。這與后來費孝通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說法,全然相通。費孝通后來對顧頡剛觀點的批評,主要是認為:“我們不能直接用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民族概念去認識我國的民族實體”,我國民族實包含有三個層次:中華民族的統(tǒng)一體;組成中華民族統(tǒng)一體的各個民族;組成中華民族統(tǒng)一體的各個民族內(nèi)部仍存在需要作進一步民族辨別的可能(73)費孝通:《談“民族”》,《費孝通全集》,第12卷,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頁。。其觀點已為今日學術(shù)界所接受。不難看出,傅斯年的“一體中華民族”與多元化的“分民族”的獨到提法,恰恰與費孝通的“民族分層”說相通;而與顧頡剛的“對內(nèi)沒有什么民族之分”的意見相左。足見,上述他所謂顧之文章“自有缺點”,所指也正在于此。具體評說當年關(guān)于“中華民族是一個”的爭論,不是本文的任務;筆者意在強調(diào)以下三點:其一,顧頡剛的“中華民族是一個”說,將傅斯年的“中華民族是整個的”觀點推進了一大步,將其中強調(diào)的維護中華民族內(nèi)在的整體性、統(tǒng)一性,以高揚全民族團結(jié)抗戰(zhàn)的民族大義,借更加鮮明的話語形式和充分的歷史依據(jù),表述得淋漓盡致,從而產(chǎn)生了十分巨大的震憾力,實為“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故白壽彝說:“中華民族是一個”,“這個口號雖久已喊遍全國,但用事實來作證明的,這還是第一篇文字”(74)《來函》,《益世報·邊疆》,第16期,1939年4月3日,第4版。。顧頡剛的文章容有不足,但瑕不掩瑜。其二,傅斯年的“中華民族是整個的”觀點,為顧說開辟了先路,但同中有異,其中包含富有智慧與個性的中華民族觀,是不應被忽略的。其三,從梁啟超、孫中山到傅斯年、顧頡剛,“中華民族是整個的”與“中華民族是一個”重要思想的相繼提出,表達了中華民族共同體團結(jié)一致、不容分裂的堅定的民族信念,同時,也成為了期間中華民族自覺趨向深化的重要表征。
近代中華民族的自覺是歷史的概念,不應滿足于概念史的演進,而需將之置于近代歷史發(fā)展進程的大背景下加以考察。1917年李大釗發(fā)表《新中華民族主義》,第一次賦予了“中華民族”概念以現(xiàn)代的意義,是近代中華民族由自在轉(zhuǎn)向自覺的鮮明標志。此后20年間,其自覺漸趨深化。期間,國共合作領(lǐng)導的國民革命,提出了反帝反軍閥,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解放”的奮斗目標;九·一八后國難當頭,國共二次合作,建立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揭出了“中華民族是整個的”——堅定的民族信念,便是其最重要的表征。而此后十余年間,即1938年—1949年,則是實現(xiàn)了自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在血與火中,迸發(fā)出全國抗戰(zhàn)之堅強斗志與驚天之偉力,第一次取得了近代反抗外來侵略戰(zhàn)爭的偉大勝利,奠定了中華民族走向偉大復興的起點。要言之,近代國人不斷追求自身解放的過程,同時即是近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自覺,不斷走向深化的過程。
20世紀上半葉,近代中國政局跌宕起伏,發(fā)生了急劇復雜的變動,呈現(xiàn)出多種歷史場景的轉(zhuǎn)換與迭加。其中,20世紀20年代后,國共關(guān)系的演變對時局發(fā)展起了關(guān)鍵性的制約作用,我們是應當看到的;與此同時,也不能忽略了,雖然期間緣于國民黨背叛革命,造成中華民族的奮起一時受挫,但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既已自覺,歸根結(jié)底,也深刻地制約了國共兩黨關(guān)系的發(fā)展。1943年,為了制止國民黨發(fā)動第三次反共浪潮,《解放日報》的社論曾寫道:國共兩黨都是應乎“中華民族的歷史發(fā)展要求”的產(chǎn)物,要想取消共產(chǎn)黨,就如同要想取消“革命的國民黨”一樣,“都是違反歷史發(fā)展的笑話奇談”。歷史實踐證明,“兩黨實現(xiàn)了親密的合作,第一次大革命就以排山倒海之勢發(fā)展起來,我國民主革命史上就出現(xiàn)了黃金時代”。“在半殖民地的情況下,我們民族的盛衰,系于國共兩黨的政策”,兩黨的關(guān)系好,“中華民族就強盛”,反之,“則中華民族立即衰弱下來”。所以,“為中華民族,國共兩黨只應團結(jié),不應分裂,團結(jié)越好,中華民族也愈加強盛,反之,分裂則將招致民族的大禍”(75)《中國共產(chǎn)黨與中華民族——為中共二十二周年紀念而作》,中央檔案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一九四三——一九四四),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467—470頁。。社論強調(diào)國共的關(guān)系關(guān)乎中華民族的命運,合乎客觀的歷史實際,自然是對的;然而,人們卻忽略了社論同時指出了問題的另一面,即反之亦然:中國共產(chǎn)黨與“革命的國民黨”,都是應乎“中華民族的歷史發(fā)展要求”的產(chǎn)物,皆有自己的合理性,故不容取消;然而,若有一天,無論是誰不再應乎“中華民族的歷史發(fā)展要求”了,其被取消將不再是笑談,而成了無可避免的事。換言之,中華民族追求自身解放,既是民族的自覺,也是民族的大義,更是最大的民意,故順之者昌,逆之者亡。明白了這一點,對于國共之所以能兩度合作,以及抗戰(zhàn)勝利后內(nèi)戰(zhàn)重起,國民黨終歸于失敗,乃歷史的必然,思過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