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行

一

畢業(yè)三十年聚會是在一個小型同學(xué)會上匆匆定下來的。劉琳從西班牙回國，看望她住在安定醫(yī)院的父親。她的父親曾是軍樂隊一名優(yōu)秀的小號手，退休后一段時間突然精神失常住進了醫(yī)院。

聚會定在簋街的小龍蝦館。雖然都在北京，但聚在一起并不容易。來的人不算多，也就五六個人。都是經(jīng)常聚會的常委。

魏大銘只露了一面，還一直在戴著耳機打電話。他現(xiàn)在是全球五百強跨國企業(yè)亞洲區(qū)總裁。大家坐定，他卻一直進進出出在開電話會議。

點菜是一件難事?，F(xiàn)在的同學(xué)聚會沒有人會對吃什么特別在意了，大家的經(jīng)濟狀況都可以達到想吃什么吃什么的地步，但身體情況卻要求不能隨心所欲地大快朵頤。老宋記得五年前一位領(lǐng)導(dǎo)對他說，珍惜口福，喜歡吃什么就吃。否則，突然有就一天，大夫跟你說，這個東西不能吃了。可能你還沒有吃夠呢！

眾人剛點完菜不多久。魏大銘突然進來說，我得走了，公司還有事。賬已經(jīng)付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于大款的身份。其實他這樣做，大家并不買他的好。眾人紛紛揮手跟他告別。連屁股都沒有離開座位。像劉琳這樣人在國外，國內(nèi)只有一個空巢老人的情況并不少見。畢業(yè)快三十年了，同學(xué)們的父輩已經(jīng)到了風(fēng)燭殘年的歲數(shù)。所以她不管國外生意怎么忙，每年必須回來一次看望父親。

劉琳說，我們也轉(zhuǎn)眼到了容易忘事的年齡，我最近看到一句話，是囑咐老人的，出門記得這幾個字：伸手要錢花。身份證，手機，鑰匙，錢包，老花鏡。我覺得特別好，送給大家。

孟夏說，你再重復(fù)一遍，我記下來。

我發(fā)給你就行了。

對啊！看，這就糊涂了！

這個年齡的同學(xué)上有老下有小，聊過老人聊孩子。

孟夏的孩子剛剛高考過，而且是狀元。大家祝賀之余，向她討教育兒良方。老宋甚至拿出手機點開記事簿，做記錄狀。

唉，好多記者也問這個問題，我是真沒有體會。想了半天，就兩個字：不管。

不管，這個高！無為而治。

話題扯到來年的三十年同學(xué)聚會上，范小東才抬起頭。

有人問，聚不聚呀？

聚。大家齊聲說。

大搞還是小搞？

要搞就是大搞。三十年聚，一定要湊一個最全的全家福，實現(xiàn)大團圓。

重要歸重要，關(guān)鍵是得有人張羅！

那好，班長高寒說。她現(xiàn)在是母校宣傳部的部長，副司級，有權(quán)有勢，又在母校任職，得天獨厚，近水樓臺。我們現(xiàn)在就成立籌委會，在座的都有份，誰也跑不了。

那籌委會就算成立了。誰來牽頭？

大家全都大眼瞪小眼。還是班長吧！劉琳說，籌委會主席當然是班長大人！

二十年聚時，經(jīng)驗不多，形式和內(nèi)容都簡單了點。二十年聚確實有點亂七八糟的，太隨意了，都是各聊各的，沒有團體場面，也沒有儀式。三十年若上一個檔次，需要好好設(shè)計。

對，照著春晚的路子來，辦成精品。

班長，你德高望重，你就全權(quán)負責(zé)吧！

少來。誰不知道我缺少文藝細胞。要找能籌劃有文藝細胞的，我同意大家意見，畢竟是三十年聚，搞得要有文化、品味。

你宣傳部長不就是干這個嗎？

那不一樣。再說我公務(wù)纏身，有時真的身不由己。

那就老宋吧！你當年就是文體委員，四年的元旦晚會都是你搞的，現(xiàn)在還難忘今宵呢！我們出錢你出力。

別別，這么大事，我可張羅不起。

就你吧！別推了，你張羅，大家跟著忙活。

這不是趕鴨子上架嗎？

就沖著你每天給大家打水，帶大家晨跑準時、發(fā)飯票從未出錯這一點，這個籌委會主席就非你莫屬！班長說。

再說，二十年聚的時候本來就該是你，你推說家里忙不過來，這次一定要當仁不讓。

我……最怕別人壓擔(dān)子。

你才華橫溢，不給你擔(dān)子給誰壓擔(dān)子？

這幫老同學(xué)彼此都已經(jīng)是知根知底。他們知道對付老宋得用“捧”，高帽一戴，老宋就會就范。老宋在單位很少被表揚，這么一夸，再加上如此被同學(xué)信任，也就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而且心里暖洋洋熱烘烘的！還想要是自己的領(lǐng)導(dǎo)也這樣透著信任和尊重給自己布置任務(wù)，自己干起活來肯定不一樣。但是話說回來，單位里的上下級能跟同學(xué)一樣嗎？這讓他更覺得同學(xué)情誼難得，這個聚會重要！

那我就勉為其難了。宋文斌說，話說出口又一些后悔，自己平白無故攬這個閑差干什么！宋文斌一直是工會副主席，而且永遠不可能當成主席，因為主席是主管院領(lǐng)導(dǎo)?；I委會主席恐怕是他這一輩子能當?shù)奈ㄒ灰淮沃飨恕?/p>

宋文斌沒有任何炫耀自己的資本和動機，三十年下來，成就線拉得很開，有的是億萬富翁，有的是達官顯貴，也有的是社會名流，電視上拋頭露面。而他只是不值一提的高校中的小職員，你可說是命運也可以說是人的潛能無限，資質(zhì)有異。總之，差距非常的明顯。但有同學(xué)說得好，這個年齡了不比功名利祿，只看充實與快樂。

我快樂嗎？他自問。然后搖頭。操辦這個聚會會讓他充實嗎？他其實一點也不知道。

二

自從接了聚會組織策劃這個無名無利的活。原本雖不富裕、但也有板有眼的生活開始出現(xiàn)了變化，家庭生活掀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

夫人聽說讓老宋張羅三十年聚會，立馬表示反對。不去。這種沒名沒利的事兒，咱何必自討苦吃？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在單位被人欺負也就算了，那是沒辦法。那些同學(xué)們還在找你麻煩，你憑什么答應(yīng)他們呀？而且我告訴你，同學(xué)里人多嘴雜，十個人二十個主意，你肯定吃力不討好。

同學(xué)一場做點小事怎么了？什么事都需要功利的考慮嗎？更何況也累不著我，我本人對這種事兒也比較有興趣。

你別忘了，你兒子今年高考。

正因為這樣別人一開始沒考慮我。這不是實在沒辦法了嗎？

別人一抬你，你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你跟我說這樣的聚會到底有什么意義？

我就活個自由自在，我就圖樂總可以吧！我圖個喜歡也是一個理由吧！

好好，那就你自得其樂吧！今天我有聚會，吃飯你們自己解決吧。

老婆扭撻著身子，換了身衣服，甩手而去。夫人罷廚了，老宋只好自己煮了面條，讓兒子出來吃。

又是面條？你們西北人一天不吃面都不行嗎？

有東西吃不錯了，年輕輕的，別光圖享受。多想著點學(xué)習(xí)。

打住，我就隨便說這么一句，別又要給我開講人生大課吧！

兒子呼哧呼哧地吃起來，不一會兒，臉上鼻子尖上都冒出了汗珠。

照理，宋文斌是有理由拒絕張羅這個聚會的。他的兒子宋卓然明年高考。他的生活和工作重點理應(yīng)放在兒子高考上，就像所有家庭父母都會做的一樣。但壞就壞在宋文斌喝了酒，喝了酒的宋文斌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情緒上就管不住自己了。當時喝了幾杯啤酒的他臉紅脖子粗的，話也開始多了起來。他當時紅著臉暈暈乎乎就答應(yīng)下來?；氐郊也畔肫饍鹤痈呖嫉氖?。他立刻又給班長打電話。班長幾句話就說服了他。其實，他本來就有點半推半就的意思。

他熱心于張羅這次聚會還有一個潛在的驅(qū)動力，即期待與初戀情人的重逢。兩個人自畢業(yè)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但是在老宋的心中，與她在有生之年再次相見一直是隱藏極深卻無法抹去的一個念想?？杉热凰皇聼o成，又為什么想見她呢？

她是在他失意研究生考試后離開的，與一個知名學(xué)者的學(xué)生相好了。這件事讓他始終無法原諒，當時他發(fā)誓一生都不原諒。她曾一直在試圖與他聯(lián)系，以表達自己的歉疚，但是他始終不給她這個機會。以前許多次回國的同學(xué)聚會，他只要聽說有她參加，立即表示拒絕。

分手后，老宋一直有一個執(zhí)拗的想法，那就是一定要做出點事來。讓她后悔，讓她終于承認她當年是眼拙，看錯人了。為了這個想法，他一直工余時間努力地搞研究和寫作，但他終于明白，無論他做成了什么，她都不會改變對他的看法的。何況是對她而言無足輕重地學(xué)術(shù)研究。越努力，他越發(fā)現(xiàn)她是對的。他不可能成為值得她敬重的人。何況讓她這樣心境極高的?；ň粗乇緛砭褪请y乎其難的。

而現(xiàn)在，老宋超然于改變她的想法了嗎？如果再次面對方瓊，他是否不必再佯裝強人、強顏歡笑了，再也不必努力裝作她所期待的樣子？他能夠把她當作普通同學(xué)和朋友嗎？他們畢竟曾經(jīng)戀愛一場，面子和自尊還是有的。他不可能把自己的內(nèi)心和盤托出。他不能讓她高看自己，但也絕不能讓她看低自己。而且他還是想讓她知道無論是當年的自己還是現(xiàn)在的自己都還是有著值得尊重的精神追求的人，而這就夠了。

他們已經(jīng)近三十年未見了，二十年聚會時，車剛剛發(fā)動，他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的一位叔侄說他的父親病危，他只得作罷放棄了聚會，匆匆忙忙奔赴家鄉(xiāng)。

可他心里卻多次設(shè)想著兩個人見面的場景，以至于在某個晚上夢到了他們之間見面的畫面：她從另一桌走過來，端著酒，試圖與他們碰杯，他趁勢還是溜到洗手間去了。其他活動時她也試圖走過來與他說話。他都一一借故躲開了。

老宋提前離開了聚會場所。方瓊卻不知怎的突然出現(xiàn)在了一家叫作雕刻時光的咖啡店與他見面。

你一點也沒變，真像雕刻住了一樣。

沒有，他否定道，許多事都快忘了。

不會吧！是不是還是有些事想忘都忘不了？

都會過去的。時間會洗刷一切。

如今，他又在構(gòu)想著三十年聚會的時候他們相見的場景。當初，他曾想在分手時給她一個最后的深情擁抱，但是她無情地拒絕了。他無次數(shù)想象他們再次相見的場景，他們會像親人那樣擁抱嗎？他一生都在幻想著經(jīng)歷一些他所渴望的戲劇性的場面：比如破鏡重圓，比如久別重逢，但卻無力主導(dǎo)，這一次他希望能夠主動一次。

宋文斌為什么想見方瓊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粗略地縷了一遍，唯一的功利想法可能是兒子的事，他希望兒子將來能到美國去留學(xué)，而方瓊或許可以幫一點忙？但其實他在美國的同學(xué)還有許多，平時聯(lián)系也比方瓊要多。何況兒子未來的打算是什么也根本不確定。這個理由基本上不成立，那到底是為什么？他又想到了一個理由，人老了，總希望有一些美好的念想支撐自己的一生，他一直相信方瓊離開自己不是因為自己的一次考研失敗，而只是因為他們性格不合適。也不是因為看到了自己的一生終將與榮華富貴無關(guān)，而只是她還有些不安分的青春追求。

這些想法有些自欺欺人。人家最后確實嫁給了一位有錢的成功人士，同時還作為政協(xié)委員參政議政，很有社會地位。有名有利有地位，樣樣都占全，然后又移民了美國，可謂人生贏家。對于他而言，其實一個寒門學(xué)子能夠與富家美女有過一段戀愛已經(jīng)實屬不易了，他還奢望什么美好結(jié)局呢？但是他心中總是執(zhí)念著一個觀點：即使短暫也曾真實。他一直相信他們之間是曾有過愛情的，曾有過真實的兩情相悅，彼此都愿意為對方而變得美好。果真如此，那么曾經(jīng)有過也就值得青春無悔了。

他暗笑了，證明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嗎？他的一生以及他們這些同學(xué)的一生都即將落幕，無論輝煌與不堪，都將歸零，帶不到另一世界。所有人都會平等地回到一個起跑線，然后一樣地化為塵埃。

然而，他總是這樣的一個人，理性的分析很清晰，邏輯很正確，但就是經(jīng)不住情緒的沖擊，這大概就是他情商低的原因之一吧！情緒管控能力很差。是的，他的感性總是壓過理性。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內(nèi)心還是牽掛著她，想了解她的一舉一動。只要群里出現(xiàn)她發(fā)的消息，他都會忍不住要看一眼。

他其實一直鄙視自己這種“犯賤”的行為，他曾經(jīng)在分手后無數(shù)次地告誡自己他們從此的生活再無關(guān)系，也再不會有交集。對于他而言，她就猶如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可是真正的忘卻其實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在他的內(nèi)心頑強地留著一方小天地，他青春記憶的芳草一直在掙扎著、生存著，也許不再生長，但從未消失。而今年過半百的他期待著一場青春情感的再現(xiàn)，他的畢業(yè)紀念冊不是留著一句：“青春的回聲”這樣的寄語嗎？他對情感的敏感和執(zhí)著使他無法抑制地向往著通過想象和回憶拼接起曾經(jīng)有過的難忘歲月。這似乎也是再現(xiàn)生命意義的一個部分吧！

算不上低級趣味，他想，甚至還是人生富有詩意的追求。當然，其中的隱情可能不足為外人道也罷了。

三

聚會籌備會后他的辦公室和書房都列了一張倒計時表！與去年辦校慶時一樣！他迅速草擬了召集令！在微信里公布。

——燕北大學(xué)信息管理系一九八二級同學(xué)畢業(yè)三十年大聚會！

茫茫人海，蕓蕓眾生，你我曾有機會成為同窗，便是一生的緣分。此生你可以換媳婦換老公換情人換朋友，唯有兩種人——父母和同學(xué)，永遠換不了。

三十年歲月悠悠，當年青澀飛揚的我們，如今均已年過半百。

是否還記得我們一起經(jīng)歷的燕北四年？

是否想回憶一下自己的青春歲月？

是否愿意放下生活中種種思慮、輕松地一起重溫同學(xué)情誼？

是否想看看你當年暗懷情愫、但她（他）的先生（太太）卻不是你的老同學(xué)如今顏值如何？

那么，來吧！

燕北大學(xué)企業(yè)管理系一九八二級同學(xué)畢業(yè)三十年大聚會等！著！你！

微信把久未聯(lián)系的人連在一起。大家忙著把一些人拉進群里。很快就湊了一半人。老宋認為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知情權(quán)，來不來自便，但他要負責(zé)通知到人。

告示一出。約有三分之一的人馬上積極響應(yīng)，表示要參加。

第一個報名參加的是老龔。他還是那樣口出豪言，“大家只管盡情享受即可。要住最好的賓館吃最好的美味佳肴，享受最好的賓館服務(wù)員服務(wù)。千萬別客氣。我現(xiàn)在窮得就剩下錢了，你們花點，我高興”。

老宋和同學(xué)們都知道，這小子又開始吹了。幾十年下來，他本性一點沒改。當然，沒人會把這個說法當回事。老宋聽說，二十年聚會時，他就夸?？诖蟀髷?。最后只交了自己那一份，而且還打了七五折。

老夫子在微信里對老宋說，我一定來，就沖著你當年幫助過我。當時你總是與我一起吃飯，我們各買各的，你當時經(jīng)濟也不寬裕，但只要與我一起你總是買葷菜，你知道我當時的經(jīng)濟狀況只能買素菜，我們合在一起吃，就能夠葷素搭配。

我也來，就沖著當年我們共同愛過一個女生，這叫有共識。

我當然也得來，就沖著我們打過架，不打不成交。鄧飛說。

有人問方瓊回國嗎？因為美國還要有分會場！

我參加，我會提前回來。方瓊說。

他就相信她肯定會回來，而不會留在美國參加分會場的活動。他有這種預(yù)感。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老宋這算是愛別離而又求不得、放不下嗎？

四

方瓊發(fā)來了微信單聊的信號。老宋一開始十分猶豫，有兩個晚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本能的反應(yīng)是不接受。但是到了第三天清晨，他又看到了她的問候：老同學(xué)，你還好嗎？能不能給個回復(fù)呢？這幾句輕輕地問候，立時擊碎了老宋心中勉強筑起的玻璃墻。他罵自己沒出息，一瞬間就繳械投降。

我們不久前在加州聚會。聽鄧飛說你身體不好，骨質(zhì)疏松。我給你寄些鈣片等，你告訴我地址。

老宋想了想給了她單位地址而不是家里地址。心說，老同學(xué)，現(xiàn)在的我何止是缺鈣那么簡單啊！這次體檢，大夫說他頸部開始出現(xiàn)斑塊、甲狀腺出現(xiàn)結(jié)節(jié)，前列腺也有毛病。當然，他沒打算把自己的所有身體毛病都告訴方瓊。他跟方瓊雖然接上頭了，但用不著什么都說。方瓊不時會發(fā)些信息過來，由于時差，雙方的對話有遲滯，但經(jīng)常會斷斷續(xù)續(xù)地聊上幾句。

很快，他收到了她從美國寄來的鈣片。老宋說就通過微信轉(zhuǎn)賬轉(zhuǎn)給她人民幣，可以嗎？

她說不需要了，等她回國請她吃飯就行。

那不行?？紤]到人民幣貶值，你已經(jīng)吃虧了。當然，吃虧是福，比如我現(xiàn)在不就是有福嗎？美國有個親戚真好。他開玩笑說。

她發(fā)回來一個笑臉。

想想真是世事滄桑。時光是最好的導(dǎo)演。

這次聚會，他還有一個心愿需要了結(jié)，想把自己回憶大學(xué)初戀的小說拿給她看看，請她提提意見。他一直都十分在意她的意見。他在跟她分手時，曾經(jīng)信誓旦旦地發(fā)過毒誓：我一定會寫出一部小說讓你看看。

當時的她只是鼻子哼了一下說：那我祝你成功！

現(xiàn)在想想，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都化為烏有，她還會在意他的一個虛弱的誓言嗎？而他卻一直在為此努力著。

五

老宋與方瓊的微聊時斷時續(xù)，但已經(jīng)成為他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曾有一次，方瓊在大群里曬自己家的別墅，還說雖然美國治安很好，但有時候一個人住在四周無人的別墅里還是有些恐懼的，尤其是看過恐怖片的時候。那種住別墅很害怕的話題在大群里出現(xiàn)，其實是不合時宜的。雖然也有幾個同學(xué)回應(yīng)，多數(shù)人很難理解。就像富人們說，他們的工作絕不是為了錢，錢對他們而言只是個數(shù)字一樣難以想象。老宋在私聊里直接對方瓊表示了不同意見。在群里生活在發(fā)展中國家的同學(xué)居多，能不能不要過于炫富呢？

方瓊馬上意識到不妥：說，我剛一發(fā)出，就有點后悔。下次一定注意。謝謝老同學(xué)提醒。其實是發(fā)錯了，本來是要發(fā)在美國同學(xué)群里的。

老宋不再說話，美國群里的同學(xué)都是住別墅嗎？或許美國群的同學(xué)都喜歡炫富？老宋天性敏感，這樣的小事也讓他心里別扭。

方瓊還告訴了老宋一個不好的消息。她說回美國后，鄧飛就查出患了絕癥。這已經(jīng)是本班第二位患絕癥的同學(xué)。鄧飛得的是肺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

老宋十分感慨，這個足球場上的十號前鋒、一個生龍活虎的人難道就這樣倒下嗎？

所以我覺得你主持這個三十年聚會真的很迫切也很有意義。能參加的盡量動員參加吧！我在美國這邊也幫你張羅。

是??！我也是這么想的。想想這個聚會都覺得有些悲壯的意味。

六

老宋將自己的聚會組織工作分為兩部分：一是尋找，二是動員。

想想也真是奇怪，四年中朝夕相處的同學(xué)中的有些同學(xué)竟然畢業(yè)三十年都沒見過面甚至沒有聯(lián)系過。劉西平和奚春花就是其中兩位。這兩位都到他的家鄉(xiāng)工作了，奚春花并不是本地人，是嫁雞隨雞跟著丈夫來到這里的。劉西平?jīng)]有參加二十年聚會。奚春花當時喜氣洋洋地光臨了。

他借出差之機踏上回故鄉(xiāng)之路，他記得童年時曾看過一個電影就叫《回故鄉(xiāng)之路》。

他回故鄉(xiāng)有兩個目的：一是懷舊，多年沒回來了，也給父親上上墳；二是見見回家鄉(xiāng)工作的老同學(xué)們，說服他們參加。

兩個同學(xué)都不那么痛快。劉西平說，聚會都是那些光宗耀祖的人坐在一起談經(jīng)論道，分享成功和幸福的體會。我混得太一般，還是別去添堵了。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shù)。多數(shù)人都不過是蕓蕓眾生而已。劉西平在一所二本大學(xué)教書。其實劉西平原來是學(xué)霸，上大學(xué)的時候也是看書最多的人之一。但現(xiàn)在五十多歲了還是講師，整天吊兒郎當?shù)?，不?wù)正業(yè)。本來是想評職稱的。那時候也挺努力，后來評了一次副教授卻沒有評上。最可恨的是一個小自己八歲，成果也不如自己的人被評上了。那個后來居上者就是會來事。他終于知道，評職稱有黑幕，評職稱評的是情商。我情商不行，而且一根筋。于是就再也不評了。

老宋說，你要是這么說？我不成了一個傻瓜嗎？要論所謂的功成名就，我一樣也沾不到啊！這個年齡的聚會比三十歲的聚會要淡然很多，事業(yè)基本定型，多數(shù)都在等待退休，翻不起什么花來。對于同學(xué)的成就只有羨慕祝福，不那么嫉妒恨了。有我給你墊底呢，你怕什么？

話不能這么說，老宋，那我就沖著咱們這些老同學(xué)去聚聚。再說，老宋，你可記好了，我就是沖著你的面子才答應(yīng)的，要是那些達官貴人來請我，八抬大轎也不去。

然后劉西平突然問：老宋，咱倆是老鄉(xiāng)，我一直想知道你是留在北京過得更好，還是留在地方過得更好。

你的結(jié)論是什么？

都一個球樣。

劉西平這一關(guān)算是順利通過。另一個女生奚春花就沒那么順當了。一開始說自己不在家。老宋說我來一趟不容易。我可以等。她說那你就等著吧！老宋真的就在附近等。一等就是三個小時。正趕上沙塵暴。老宋鼻子里都是黃土的味道。老宋說你何時回來？她說今天她在親戚家不回來了。

第二天早晨，他八點多就到了她家門口。終于把她堵在家里。

她說，有話快說，有屁就放。我馬上要去跳廣場舞。

可能老劉跟你說過了……

我不去！還沒等老宋說完，奚春花就攔腰截斷。

想想我們年輕時候的美好，就覺得一切都沒有白過。

我他媽覺得就是白過了！

老宋不明白她為什么如此偏激易怒，但聽老劉說她正鬧離婚。于是就隨口說了一句：不要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

沒想到這一句把奚春花一直燃燒的怒火躥了起來：你滾！滾！

老宋沒想到老同學(xué)竟然用滾這個詞來招呼他。一開始她冷言冷語，他早做好了被罵的準備。她連滾都喊出來了，真讓他始料未及。但是他告誡自己，不能生氣，得耐著性子。他本來就是來做工作的。他平靜地看著她變形的臉，在這張臉上真的已經(jīng)很難找尋三十年前那個天真活潑、哼著歌去打飯的那個同學(xué)的模樣了。歲月是把殺豬刀，此言著實不虛。他克制住自己就是不生氣。

還想在我這里蹭飯嗎？以為你是北京來的，就該給你七碟八碗地備著嗎？我這里冷鍋冷灶，沒飯給你。

我不是來吃白飯的。

那你是閑得吧？

不是，我兒子高考，我很忙。

忙？你到我這里瞎耽誤工夫？

我還記得你當團小組長的時候，你張羅大家出去玩。就我不想去，你那是三顧茅廬??！

她臉上僵硬的表情突然松動了一個，但很快消失不見。這就是心理學(xué)說的微表情吧。她說出來的話還是那樣生硬無情：那時候一群傻帽！傻得掉渣的傻帽！

你一點也不顧忌同學(xué)之情了嗎？

什么情不情的，少跟我說這個。什么親情友情愛情，都他媽的是扯淡。沒有一個是真的。你走不走？

好，不過我還會再來的！別忘了，咱們是同學(xué)！這是誰也抹不掉的歷史事實。

同學(xué)怎么了？不就是一起讀過書，一起無過聊嗎？有意義嗎？

那是緣分！

緣分怎么了？緣分算個屁？還不是說沒就沒？

曾經(jīng)有的不會消失。

老宋，你他媽可真逗，你缺心眼吧！這么多年還沒活明白？

老宋挨了一悶棍，這比閉門羹還難受。這個老同學(xué)變化真是太大了?？吹剿缃駶妺D般的耍橫，你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剛?cè)雽W(xué)時扎兩個小辮兒那樣的質(zhì)樸的模樣。當年的她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小姑娘，說話帶口音，一唱歌就走調(diào)。二十年聚會時，她在卡拉OK廳點了一首《長江之歌》，一張嘴，就聲驚四座。舉手投足已經(jīng)頗具歌星范。后來聽說她老公知道她愛唱歌，專門給她請了聲樂老師對她進行專業(yè)的歌唱訓(xùn)練。土里土氣唱歌走調(diào)的村妞早已經(jīng)脫胎換骨。她上學(xué)時，長著一張喜臉，不說話都好像在笑，很討人喜歡。她連哭的時候猛一看都跟笑一樣?，F(xiàn)在這張臉一點也看不到喜性了。

被人家像打發(fā)叫花子一般趕出來，你要說老宋心里不受到傷害那是假的。好在劉西平約他吃飯，才道出了原委。

兩個人在一家小店找了清靜的地方坐下。一個淮陽小炒，一條臭鱖魚，還有一個釀豆皮，吃的是安徽菜的標配。老宋不擅喝酒。兩人要了兩瓶啤酒。

她現(xiàn)在正飆著勁呢！你知道現(xiàn)在的小三真是猖狂得很。她老公看上了她的碩士，然后就鬧著跟她離婚。她這個學(xué)生也是個性十足的青年，竟然搶自己導(dǎo)師的老公。還公開揚言，不想當師母的學(xué)生不是好學(xué)生。口氣非常之大，說這是在合適的時間把合適的人還給正確的人。她都恨不能手撕了這個學(xué)生。她咽不下這口氣，去她老公單位大鬧了一次。

后來呢！

不鬧還有救，這一鬧徹底把老公推給了自己的學(xué)生。有些話說得好：每一個在你生命里出現(xiàn)的人，都有甚深的因緣。愛你的人給了你感動，你愛的人讓你學(xué)會奉獻，你不喜歡的人教會你寬容與接納，不喜歡你的人，促使你自省與成長。

這些格言說起來容易，用在人身上起不起作用就難說了。比如奚春花，她會這樣去想問題嗎？在這個時候她能夠從更高境界來認識自己的不幸嗎？

老宋理解了奚春花的不易，這個年齡段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比二十出頭的老宋初戀失敗的打擊還要重。她失去的情感很難再次彌補了，雖然老宋補起來也比較困難，但時光還是可以幫助愈合的。但奚春花就不同了，年過半百，年老色衰，加上更年期綜合征，指望她心平氣和地接受生活的這種饋贈實在是太難了。她能在老同學(xué)面前發(fā)泄一通還是好的，如果悶聲不語情況只會更糟。

吃完飯，老劉一直坐著不動，老宋忽然意識到應(yīng)該付款了。剛要起身，劉西平說他是地主，應(yīng)盡主人之誼。老宋說，今天是你幫我的忙，還是我來。劉西平也就同意了，說：那也好，反正你是公事，讓籌委會給你報銷。

老宋笑笑說，報不報都沒關(guān)系。我也算是回家探親。老宋知道劉西平吝嗇。大家知道一到付賬他就會借機躲開，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

至于吃飯付賬的事，以前老宋也是會計較一下的?，F(xiàn)在年過半百了，他對這些事也就看得很淡了。老宋越來越覺得父親把鄭板橋的吃虧是福這句話送給他是有深意的。吃虧是福這句話是老宋的座右銘。

七

老宋這一生雖然事業(yè)無光，但他引以為豪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毅力，認準的事絕不放棄。

他的兒子智商比他高，條件遠比他好，卻又獨獨缺了他所擁有的毅力。有一回兒子考了全班倒數(shù)第二名，幾乎等于是老末。因為最后一名是根本不打算參加高考的人。

他對兒子說：你考什么成績都沒有關(guān)系，但你應(yīng)該捫心自問，你努力過嗎？你盡全力了嗎？

兒子說：你應(yīng)該問我喜歡什么嗎？我只想為我喜歡的東西努力。

你喜歡什么？喜歡電子游戲？這個能當飯吃？

任何事情做好了，都能當飯吃。有人靠打游戲比賽掙了錢，買了房。

那是一些什么人？那是正經(jīng)人嗎？

當然是正經(jīng)人，游戲是人類重要的文明成果之一，你根本不懂。

好，我是不懂。但我知道，一個人要想成功就必須要有毅力，要為之努力。

你有毅力，你成功了嗎？不錯，愛迪生是說過，成功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百分之一的天賦。但他還說過，百分之一的天賦對于成功是最為關(guān)鍵的。

他什么時候說過后面這一句？

當然說過，只不過我們的教材中把后面這一句刪掉了。

好，如果我們的天賦差一些，我們就更需要努力。笨鳥先飛！

我不是在飛嗎？

你是飛嗎？每天手機不離手，你像是在高考嗎？我看你像在度假，勝似閑庭漫步！

行了，你憑什么把你的失意轉(zhuǎn)嫁到我的身上??！告訴你，老爸，我不想重復(fù)你的人生，我有我自己的路。

無論走什么路，堅定的毅力都是不可缺少的。

毅力對于實現(xiàn)不了的目標而言就是執(zhí)迷不悟。

兒子摔門而出。

你回來，你個油鹽不進的混球！老宋在后面罵。

可回過頭來想，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不一定站在真理一邊，他憑什么要主導(dǎo)兒子的生活，他又有什么資本來教育兒子如何成功？他的毅力或許在兒子眼中已經(jīng)成為笑柄。兒子說得沒錯，毅力如果對于實現(xiàn)不了的目標而言就是執(zhí)迷不悟。他知道在兒子的心中他不是一個成功者，兒子絕不想復(fù)制他，不想走他走過的老路。連他認為神圣甚至是正經(jīng)的事情在他兒子眼中都是荒唐滑稽的。有一回，當他拿著一疊退稿唉聲嘆氣的時候，兒子說，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說得不是你吧！

然而，無論如何，他還是堅信一點，人有一點毅力是對的。人可以追求得不到的東西，但沒有了追求就不過是行尸走肉。努力才使他有了存在感，才覺得心里不那么虛，不那么慌里慌張、忐忑不安。

兒子說，你是不是進入更年期了？你想讓我復(fù)制你的人生嗎？

正是因為不想讓你復(fù)制，才會不斷提醒你。他對兒子說，我一生不求人，你也只能靠自己。兒子說那你就別怪我不爭氣，因為我已經(jīng)輸在了起跑線上。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我都比別人差。

是的，兒子說得沒錯，在中國有所謂一考定終生之說。而這一考里面名堂很多，有的人想考上大學(xué)，有的人想考上名校，而有的人不僅想上名校，還在想著名校中就業(yè)前景廣闊的專業(yè)。而這些僅有毅力又是不夠的。許多人家都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找關(guān)系托門子，無非是想在人生的競爭中讓自己的孩子搶占先機。老宋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他當然知道這一點。他一直想聯(lián)系在一些高校里當上領(lǐng)導(dǎo)的同學(xué)幫忙，卻總是開不了口。搞公關(guān)是他平生最大的軟肋，比趕鴨子上架都難。老婆不斷催促他，而且把禮物都準備好了，他就是不愿意去。一回到家里就心無旁騖地在電腦上設(shè)計他的聚會。

他老婆氣壞了，你自己的事不去也就算了，兒子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嗎？老婆把剛剛打印出來的聚會設(shè)計大綱撕得粉碎：宋文斌，你還有一點做父親的責(zé)任感嗎？這可是你兒子的事?。績鹤右簧那巴竞湍銈円粠屠夏欣吓娘L(fēng)花月夜，孰輕孰重你真的分不清嗎？

兩回事，這是兩回事行嗎？不是不能去，而是我認為沒必要多此一舉，去了也沒用，甚至可能會有反作用。

又沒有讓你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打聽打聽消息也是好的。咱們在高校這么多年，還不清楚這個嗎？

老宋還是橫生生一句：分數(shù)夠，不找也沒事兒，分數(shù)不夠，找天王老子也沒用。

那要是分數(shù)夠，還需要選專業(yè)呢？你沒聽說招生還有百分之十差額嗎？就是夠了分數(shù)，錄不錄取里面還有名堂。

那就看兒子的造化了，我不是達官貴人，打招呼也白搭。

宋文斌，你那個面子就那么重要嗎？這可是你兒子一輩子的事兒。

他要是知道是他一輩子的事兒，就得靠自己努力。

你去不去？

要去你去。

宋文斌，你不是男人！

這時候，兒子從屋里走出來道：老媽，老爸不愿去就不去，再說找人有什么用？高考是靠分數(shù)說話。我從來也沒想過拼爹，要說拼爹，我早就輸在起跑線了。

老宋聽到這句話還是心頭一震。他知道兒子內(nèi)心對他是有抱怨的。也不是所有孩子的父母都象他這樣，有些父母，為了孩子上學(xué)，可以跪在校長面前求情。這可是他萬萬做不到的。

他知道這是他骨子里的清高在作祟。當年他的父親也是這樣。他也是靠自己的努力考上重點高中，從而考上大學(xué)的。他的父親說，兒子，你只能靠自己，你老爸雖是中學(xué)老師，但在上學(xué)的問題上，不會給你走任何關(guān)系。他考上了，并為此感謝父親的警告。

然而，妻子的擔(dān)心和顧慮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中國是一個人情社會，任何領(lǐng)域都有名堂和潛規(guī)則，如果兒子不是因為不努力而是因為他們的人情不到位而落選，那也真是父母后悔一生的失責(zé)?。∷讌f(xié)了，他知道跑這個人情，不一定有用，但總比不跑要強，尤其是很多人都這么做的時候，從眾是唯一選擇。

他說，明天去。

八

與方瓊建立微信聯(lián)系之后，有時候他會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方瓊所以在與他分手時如此絕情，是因為她相信離開時傷他越深，他對她的感情就會越深。當然，這肯定是無稽之談。有時他又會想，他所以覺得失戀分手是對他巨大的傷害，主要還是源于他敏感的自尊。還是因為他骨子里不夠自信。畢竟他是來自偏遠鄉(xiāng)村、出身低微的人。

什么時候把你的作品給我看一下啊！文瓊又在催。她以前清高無比，是不可能這樣求人的。

過一段時間我先把那個小說的第一部分完整地給你，其實也沒什么神秘，都是你我經(jīng)歷過的事情，有點夸大。

期待，肯定有很多傷感，但依然期待。

實話說，這么多年過去，再看這段經(jīng)歷，還是挺壓抑的。還有一件事，鄧飛前次回國，說你這些年還可以看到受我的影響，當時我那個激動和興奮，一口把酒給喝了，說今晚沒白來。我曾是如此希望你沒有忘記我，還會記得我的好，我的一些優(yōu)點。唉，那天我是很失態(tài)的，又傷自尊了。

你說的我邊流淚邊想笑。期待見面后好好聊聊。我最近常聽一首歌，李健的《為你而來》。我說想笑是想象你一口把酒喝了的樣子，不知鄧飛為什么這么說？是因為我癡迷音樂聚會嗎？很難想象你們男生在一起議論舊事的場景。但是在那樣的年齡的感情，不可能不塑造影響人的一生，不可能忘記。我不記得你的不好，只記得我的不好。如果可以，能否先發(fā)一些你的小說過來？

再改改！但是必須給你看看！畢竟是過往的青春，想想記憶是多么神奇美妙，時光不可逆，但記憶卻可以把過去的歲月?lián)旎貋?雖然這或許已經(jīng)不是當初的那些真正的歲月了，但畢竟還有依稀的真實可以回味。

別改了吧，直接給我看吧。

老宋發(fā)給她一部分小說的內(nèi)容。發(fā)過去又有些后悔，他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這么著急想發(fā)給她。記得初戀時，老宋也是這樣有求必應(yīng)的，那時候他的耳朵根子怎么那么軟呢！方瓊說想看他的日記。老宋二話不說，把記載著自己內(nèi)心隱秘的五本大學(xué)日記都和盤給了她。后來想想，方瓊從這些日記中更深更準地看清了他的個性、志向和弱點。這些不能不說與后來的分手相關(guān)。但在當時，老宋心無城府地只想著對自己的初戀要赤誠相待了。他記得當時幾天后方瓊把日記本還給他，他還擔(dān)心地問，是不是對我的印象變壞了。方瓊笑笑說，對你的印象跟我想象中差不多。

到底是更好還是更壞了？

當然是更好了，起碼證明你對我是真心的。

老宋說，那你能把你的日記也給我看嗎？方瓊大驚，你要看女孩子的日記嗎？

對等嘛！

那好吧！但是方瓊只給他有選擇地拿了一本高中時期的，還有一本是大學(xué)時期的。里面內(nèi)容多為流水賬。現(xiàn)在想來，僅日記一事，城府深淺高下立現(xiàn)。

九

聚會群建立之后，其實聚會就已經(jīng)預(yù)熱開場了。群里幾乎成了回憶的樂園。不時就會引出一段回憶來。群里有兩種人。有一種是喜歡顯擺的，而另一種是發(fā)泄不滿的。多數(shù)人潛水看熱鬧。只在發(fā)紅包時冒一泡。群里也是忽冷忽熱，一個同學(xué)新冒出來，往往引發(fā)一片歡呼，但過一段就又會沉寂。

當然，發(fā)紅包時也是熱鬧非凡。沒人研究過為什么微信紅包在群里如此受歡迎，其實誰都不在乎這幾塊錢，但搶到的人就是像中了彩一般興高采烈。

在老宋看來，尋找失散的同學(xué)，猶如尋找失散和遺忘的人生。這也是聚會的含義吧！重拾已經(jīng)遺失的朋友情、親情甚至是愛情。

這次聚會，他最為自得的是自畢業(yè)以來就杳無音訊的幾個同學(xué)分別被他以各種方式找了出來，尋找離散三十年同學(xué)的難度不亞于尋找離散的親人，每當聯(lián)系上一個，群里都會一陣兒歡呼雀躍。同學(xué)就是沒有血緣的親人，從十八歲高中畢業(yè)一起度過四年的青春時光，也是最為重要的成長的時光，大家在一起由幼稚到成熟，由單純到復(fù)雜，由生澀到練達——當然，這一點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也不是大學(xué)畢業(yè)就能做到的。

到目前為止，在老宋的尋人計劃中有五個人處于失聯(lián)狀態(tài)，找到兩個。還有仨人杳無音訊。

他一直在聯(lián)系著三個同學(xué)。一個是林巖。她是女生，當初分班時被學(xué)院誤以為男生，分到了男生宿舍。就是老宋他們宿舍?？墒情_學(xué)一個星期了，還沒有這個同學(xué)到來。后來才知道是女生?？墒菍W(xué)院伙食科還是按一個月三十二斤的男生標準給她發(fā)糧票。她去找過學(xué)院伙食科。工作人員說，不好改了，就這樣吧！所以她常常用多下來的幾斤糧票換雞蛋吃。

林巖畢業(yè)后工作幾年，然后去了日本。曾經(jīng)回國一次，約過范小東。范小東問要不要約其他人，她說不用，誰也別告訴。兩個人吃了飯。林巖在飯后留了郵箱給范小東?？墒钱敺缎|用這個郵箱發(fā)郵件時，郵件如泥牛如海，沒有任何回復(fù)。聽說她年過半百還在讀博，改了名，讀博有資助，這樣才能活下去。這個歲月混得一般所以不好意思回來。也有說她現(xiàn)在還在打工，在國外堅持的不是個個情況都好。

許嘉是他們班的另一位女生。老宋與她是同鄉(xiāng)。在學(xué)校時，他們曾經(jīng)一起參加過同鄉(xiāng)會的活動。他是找到了以前的小學(xué)同學(xué)，在公安局工作，讓他幫忙問到了當?shù)氐呐沙鏊?，派出所先找到了她的父親。她父親說她出國了，自己沒有她聯(lián)系方式。這讓人有點大惑不解。父親說起自己的女兒吞吞吐吐的，只說是在意大利，不會回來了。里面好像藏著什么故事吧！有人附和道，許嘉從入學(xué)以來一直就是一個故事不斷的人。

還有一個叫米蘭的。畢業(yè)后就跟所有同學(xué)失去了聯(lián)系。她是單親家庭，上學(xué)時就離群索居，不愛與大家往來。其實大家知道她家里經(jīng)濟不寬裕，一直沒少接濟她。她應(yīng)該懂得感恩呀！聽理科班同學(xué)說她還有一個什么故事。老宋曾經(jīng)問過，但大家一直語焉不詳。

還是有人找不到了。時光流逝，有些人肯定是今生難再見，還有些人畢業(yè)就等于永別，等也等不來。

十

平時工作忙，同學(xué)們的恩怨已經(jīng)沒有精力顧及，加上多少年前的事，大家畢業(yè)后各奔東西，也很少有人說起。但因為聚會的緣故，大家有機會重新梳理同學(xué)間的一些舊事。

老宋想起來，自己在大學(xué)期間唯一次動手也可以說一生唯一一次動手就是跟小杜。老宋的詩歌在系刊發(fā)表后，得到了許多女生的贊賞，但小杜一直以校園詩人自得，老宋竟然發(fā)表詩歌并且獲得了肯定，小杜很是不屑。小杜到處說，他會寫什么詩啊！他平時只會寫順口溜打油詩，這個詩肯定是抄的。

有人把這件事告訴了老宋。老宋一時氣勢，覺得士可殺不可辱。當小杜吹著口哨回到宿舍里，老宋沖了過去責(zé)問他：你憑什么說我的詩是抄的，你憑什么誹謗我？

小杜說：因為你土得掉渣，你不可能寫出詩歌來。

老宋一把把小杜推坐在床上，小杜愣了一下起身不來卡老宋的脖子，老宋再一次推開小杜。小杜回身把暖水瓶砸過來，他躲開了，他是一個怯懦的人，事后想起來還有些后怕。

兩個人一個星期不說話，最后還是老宋藏不住事兒，晚自習(xí)時約小杜一起去操場講和。事后有女生聽到后都說老宋人太善，明明是小杜誹謗在先，兩個人都動了手，為什么老宋先認錯。

老宋憨憨地一笑。他覺得同學(xué)一場，沒必要太計較。

現(xiàn)如今，小杜已經(jīng)變身毒舌男，似乎與所有同學(xué)過不去。他在群里是負能量，牢騷滿腹、風(fēng)涼話白不斷。他好像看不得大家高興。一看到群里有人期待聚會，他就會潑涼水。說什么孤獨是一個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獨。他說我對聚會沒有興趣，只對女生有興趣?？墒俏覀儼嗟呐呀?jīng)不算女生了，不能看。又抱怨同學(xué)在一起還要裝得平等其實已不可能平等。

有人主張把他趕出去，老宋倒很寬容，讓他說吧！發(fā)泄一下，也沒什么大礙，他活得不易，聽說他現(xiàn)在在一個網(wǎng)絡(luò)公司做軟件，他一個文科生需要整日與清華大學(xué)的理工男一起競爭。也是，誰讓他一個文科生偏偏選擇編程呢！碰到真正的編程高手，他能不受罪嗎？在同學(xué)圈里說說大家都包容理解吧！理解萬歲。

但還是有人不愿意：聚會不必包容所有，再說不能讓一顆老鼠屎害了一鍋湯。老宋，你不把他拉黑，我就退出。

別別，大家都不容易。我私下勸勸他。

十一

老宋不時會沉溺于回憶中拔不出來，好像時光倒流回去一般。但現(xiàn)實還是不得不把他從舊夢中喚醒。

孩子作文成績很差，這讓他這個文人很不滿意。奇怪的是，孩子一點也沒有繼承他的文學(xué)天賦，不僅如此，孩子對于所謂的文學(xué)經(jīng)典十分反感，一點興趣都沒有。

孩子，你應(yīng)該多注意背誦一些知名篇章、名言警句，用在作文里，才能夠豐富有力。寫文章要用典，用典不是可有可可的點綴，而是一個人知識的體現(xiàn)。

天天之乎者也我沒看出對我的未來有什么用。

那好，這個我們先不論。起碼你要高考吧！不管怎么樣，我們都必須面對現(xiàn)實。你有兩個世界，你更多時間生活在虛擬的世界中，但是你終究要面對現(xiàn)實世界，你必須要勇敢地走出來。你馬上就要高考了。

老爸，你放心，我會給你努力考的。

不是給我，是給你自己。

就是給你，因為你需要我給你帶來面子。

老宋原本是可以有所謂的世俗體面的。他原本有機會選擇另一種生活，更有錢更體面更風(fēng)光，而他偏偏不愿放棄自我的精神追求？想想自己是不是也有點自私和缺乏責(zé)任感？

是這樣的。他原本可以去電視臺工作的。他通過了招聘考試，而且考了第一，那個有線臺打出的口號很吸引人，號稱要做中國新聞之冠。但去了滿不是那么回事！選題限制太多，框框太多。而且電視人的生活沒有正點，晚上喝酒縱樂到深夜，讓他晨昏不分。他是一個不能放棄看書和寫作的人，電視人沒有規(guī)律和隨性的生活工作節(jié)奏讓他無所適從，心中發(fā)慌。仿佛時間在一天天浪費，他覺得就是揮霍生命！于是扛著機器干了小半個月，電視編導(dǎo)的夢想就破滅了。他是利用暑假去打工的，因此無人知曉。當他回到校園的時候，那種仿佛久違的親切感撲面而來。他知道他這輩子是注定離不開校園的。

老宋骨子里喜歡牙象之塔，因而在現(xiàn)實中，他的人生似乎總是擰巴的，與時代變化合不上步點。

妻子對他說，你還說你兒子呢！你看看你，朦朧詩熱門的時候，你熱衷于古詩！你好容易開始寫現(xiàn)代詩，流行歌曲開始大行其道！當知識分子政策改變教授開始吃香時，你的行政身份卻怎么也動不了！都知道你比一些教授成果多，但你因為只是本科畢業(yè)、入職時走得是行政編，所以成不了教授。

老宋內(nèi)心的糾結(jié)在于，他可以接受平凡，但也渴望被人尊重。但按照一般的標準，平凡而得到尊重的可能性總是不高。從另一方面說，人的人生是很難做到知足常樂的。他曾經(jīng)因為有了這份工作就心滿意足。他第一次領(lǐng)工資，除了給父親寄錢之外，還到酒店去大吃了一頓，撐得他路都走不動了。那種幸福感溢于言表。一個窮孩子終于咸魚翻身，成為旱澇保收有著固定收入的事業(yè)單位編制人員。當時他就覺得這就是自己最大的成功了，然而現(xiàn)在呢，不說別人，連自己都覺得距離自己的人生目標越來越遠，好像地平線，永遠都達不到它的邊緣。

對于妻子的數(shù)落，他真的無話可說。他也沒有想清楚他的問題在哪里。但是兒子的問題他似乎看得很清楚。孩子對學(xué)習(xí)沒有興趣，做事沒有毅力。他覺得根本原因在于還沒有形成成年人的責(zé)任意識。造成這個問題還有一個時代的原因，即電子游戲。兒子只要有時間，就生活在虛幻的世界里。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兒子對電子游戲的癡迷，更不能理解的是兒子似乎把這個東西當作人生的一件大事。兒子說，電子游戲是人類發(fā)明中的最大杰作。有一回，他請教一個心理學(xué)家，那個心理學(xué)家說，虛擬世界能夠?qū)崿F(xiàn)他渴望的一切。在那個世界里，他可以為所欲為，他可以與梅西一起踢球，可以給科比傳球。他可以戰(zhàn)而不勝。他可以在自我設(shè)定的游戲中得到在現(xiàn)實世界不可能實現(xiàn)的目標，力大無窮，勇猛無比。如果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一個很壓抑很內(nèi)向的人，他對于虛擬世界的渴望就會更強。這么說吧，電子游戲可能是他的精神寄托。

即使是進入高考年，他一到周末仍然故我地沉浸在電子游戲的世界里，只有餓的時候，才會回到現(xiàn)實中，找口吃的，然后又回到他自我的世界里。

哪天，你是不是吃飯也可以在虛擬世界中解決？

這是完全可能的。兒子認真地說。

那樣你就可以二十四小時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嗎？

不出幾年，這樣的生活是可以實現(xiàn)的。

那你想過你還有一個現(xiàn)實世界嗎？這里有你越來越老的父母。他們的身體會越來越不好，他們越來越需要你的幫助。就像你小的時候我們關(guān)心你一樣。

兒子不吭聲。

你知道有一句話叫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嗎？那時候你想想連給父母一杯水都沒倒過，你會不會后悔？

兒子奇怪地望向他，眼中顯出茫然的神情。好像這是一個他根本沒有想到也不會去想的問題。自己的父母好好的，還沒有那么老吧！

晚上，他躡手躡腳地站在孩子房間門口，想偷窺一下兒子的學(xué)習(xí)狀況。老婆在他屁股上輕拍一下：干什么？偷偷摸摸的，孩子發(fā)現(xiàn)又說你干涉他個人隱私。

我不是想多了解點情況嗎？

我說，你現(xiàn)在怎么越來越駝背呀！

沒有呀！

還沒有，都快成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鐘人了。駝背和肚子是老婆嘲笑他的話題。

那你就是艾斯美拉達？

去你的。對了，我那天偶然翻旅游雜志。雜志上說有一個太平洋小島，叫塔希提島，是人生必去的地方之一。

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寫得就是高更到塔希提島生活的事情。

孩子確實挺辛苦，考完后，全家一起出去好好玩一次吧！

好啊，知道你喜歡海！

就是不知孩子愿不愿意跟我們?nèi)ァ?/p>

到時候再說，我們可以勸他。費用貴嗎？

聽說一個人要四萬以上。

那么貴？十多萬哪！夠買一輛車了。

知道你舍不得，也就是說說而已。我們那點積蓄，孩子將來還等著出國留學(xué)、

買房結(jié)婚。

該玩還得玩。你好容易有一個夢想，放心，我負責(zé)把這筆旅游的錢掙出來。

吹牛吧！你靠什么掙？搶銀行嗎？你要是爬格子掙錢，得爬到猴年馬月？

那你就別管了。

老宋知道，以他們的收入和積蓄去這樣一個地方是過于奢侈的，但兒子如果真的高考成功，怎么也要獎勵一下。何況他們也老了，跟兒子一起同游的機會也不多了。一定要努力把這個錢掙出來。

他私底下接了一些文字撰稿的活計，還加班加點幫著朋友做科研項目。他甚至去培訓(xùn)中心補習(xí)班給其他孩子上課。兒子高考補習(xí)一節(jié)課至少五百，而他上的補習(xí)班一節(jié)課只有二百。但他想著多掙一點是一點吧！

十二

歲末年初，宋文斌一早起來，發(fā)現(xiàn)群里已經(jīng)熱鬧異常。祝福的、發(fā)紅包的、各種視頻，表情包好不熱鬧。都是老同學(xué)、又都是過來人了，說起話來也是葷素不忌。

還記得那次元旦晚會后前看錄像嗎？那次看錄像什么錄像，直接說毛片吧！

藝術(shù)片，行嗎？

對了，你小子元旦晚會時扮過一個小品。你們搞了一個反串，班長演地主，你演地主婆。還別說，你反串女角扮相還真不錯，那個地主婆是我看見的最美的地主婆，沒有之一，最好看的地主婆。

你小子品味有問題。

還有你們的孩子是誰演的？

應(yīng)該是又高又胖的老魏吧！明顯不符合遺傳學(xué)。

幾位女生曬他們在貝加爾湖畔的旅游。還有配樂，就是李健唱得《貝加爾湖畔》。這首唱給失散戀人的歌很受老宋喜歡。這首歌不時會讓老宋想起方瓊。

老宋想想，主動給方瓊發(fā)了新年賀詞。新年語是，不執(zhí)過往，不畏歲月。

方瓊回道：保重身體，未來可期。

他找出三十年前的畢業(yè)合影，真的覺得恍若隔世。人生如白駒過隙，沒有歲月可回頭。漫長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回首時都不過像一頁書那樣輕易就會翻過，按照網(wǎng)絡(luò)語言，真是細思極恐。以往的時光，過去了就過去了，無論是幸福還是痛苦，也無論是對與錯，都沒有機會再改變了。這樣一想，又真有一種虛妄感。我生活過嗎？那些事是我所經(jīng)歷的嗎？過去的歲月就像夢境一樣，搞不清是真是假。

聚會的好處是懷舊，清理記憶，壞處時不想見不想回憶的事情都記了起來。但是普希金說得對，那過去了的就會變成美好的回憶。想起那些青蔥歲月總是讓人快樂的，幸虧還有這些有趣的活動，否則人老之后如何回首人生呢！

還有半年多時間，老宋還在不懈地努力勸說態(tài)度不明的同學(xué)參加活動。他還像以前那樣與同學(xué)聯(lián)系，動不動還是叫人家的綽號或以老馬老張打招呼。但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當官的同學(xué)明顯有了疏離感?？偸遣挥勺灾骰蚩桃鈹[譜，也許單位里吹牛拍馬的太多，難免高高在上。

他對已經(jīng)任某省農(nóng)業(yè)廳副廳長的涂干群說，老涂，二十年聚會你就沒有來，這次你必須參加，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天天給你電話。老涂在電話那頭打著官腔：宋主席。他不稱老宋這是明顯拉開距離。宋主席，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和你為這次聚會付出的努力。我也一直在努力安排我的時間。但是，宋主席，我現(xiàn)在常常身不由己?。∥业臅r間甚至是我這個人都不是我自己能夠支配的。

老宋說，老涂，大家都很忙，但這個聚會意義非同一般，這你也知道。

是的是的。同學(xué)情誼很珍貴的。我知道的啦。我一定爭取，好不啦？

老宋奇怪的是這個來自河南的涂干群到了廣州怎么說起上海話了？

一定爭取來啊！老宋還搬出方瓊的事例來，她從美國專程回來，飛機上的時間不比聚會時間少。我們再不參加不合適??！老宋都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提到方瓊的名字來。

好的好的。宋主席。我馬上有一個中央領(lǐng)導(dǎo)參加的重要會議，我先掛了。

老宋恍惚。這就是當年睡覺時腳指頭被耗子咬傷的涂干群嗎？怎么聽著像兩個人呢？這個搖身一變的司級領(lǐng)導(dǎo)怎么找不到跟以前那個天天蹭著拖鞋去吃飯的涂干群之間的聯(lián)系性呢？聽說現(xiàn)在涂干群拽得很，每天都要吃鮮胎盤，長得跟四十歲似的。他的身體其他方面沒有毛病，就是牙出了問題。他已經(jīng)植了兩顆牙，都是瑞士產(chǎn)的。一顆就要兩萬。聽說他準備再植幾顆，上下一起湊齊一打。一輛高級轎車就都藏在嘴里了。更重要的是，這樣一來，一張口就真的是金口玉言了。

老宋一直想找到林佳。

老宋和林佳曾是文藝活動的積極分子。老宋記得兩個人還曾在校園文藝匯演

中演出過小品。他們兩個人扮演接頭的地下黨，后來被叛徒出賣，最后雙雙被綁赴刑場。兩個人在刑場上象陳鐵軍和周文雍互敘了衷情。雖然是個悲劇，但兩個人演得都很投入，都動了真情流了淚。兩個人也算是過了一場舞臺夫妻的癮。林佳畢業(yè)后就去了美國。赴美之后就再無聯(lián)系。只是聽說她在華爾街當了高管。這個如今在美國華爾街當高管的女同學(xué)曾在畢業(yè)紀念冊上給他留言：你是一個彩色的小男孩，喜歡瞇著眼睛做夢，但愿夢醒你的生活依舊色彩斑斕。

而他給林佳的留言則是：下次接頭在什么地方？可要注意安全了！

二十年聚會時林佳杳無音訊。他曾聽到一個留學(xué)同學(xué)回京聚會時談到，林佳差一點在九一一事件中喪生。她平時一直在世貿(mào)大廈辦公，那天早晨開車從長島去曼哈頓上班，途中被一個黑人撞了，正處理相關(guān)手續(xù)的時候，世貿(mào)大廈就出事了。他通過留美同學(xué)打聽了一圈林佳的消息都沒有結(jié)果。

能不能問問你同學(xué)的同學(xué)的同學(xué)電話？他執(zhí)拗地問一個留美同學(xué)。

你這是想干什么？辦案還是再續(xù)情緣？真的愛莫能助了。在美國，許多家庭一生都會搬幾回家。搬得遠了，也就不聯(lián)系了。

他覺得不管林佳來不來，都應(yīng)該找到她。這里還多了一份安全的牽掛。老宋沒有放棄繼續(xù)尋找的努力。老宋甚至請方瓊幫著打聽林佳的消息。

十三

轉(zhuǎn)眼就到了春節(jié)。春節(jié)一到，群里也洋溢著節(jié)日氣氛?，F(xiàn)在的春節(jié)更像是老年人的節(jié)日，年輕人已經(jīng)不感興趣。過節(jié)吃好的、有新衣服穿都是他們這一代人的記憶。年輕人按照這個標準那是天天過節(jié)，因而對春節(jié)已經(jīng)沒有什么期待和興奮的感覺。

有人在群里總結(jié)說，失意的寫文章，憤怒出詩人，得意的登珠穆朗瑪峰、攀巖，去征服去冒險，尋找更大刺激。

這個總結(jié)有點讓老宋敏感不快。現(xiàn)在的他算哪一類呢，算是寫文章還是當詩人？

其實說起來同學(xué)中小有成就的不少，但真正能稱得上成功的也并不算多，多數(shù)還是蕓蕓眾生。老龔在同學(xué)中是一個例外，學(xué)生時代的他氣勢逼人，指點江山，一副糞土當年萬戶侯的豪氣。老龔絕頂聰明，琴棋書畫樣樣在行，但三十年下來一事無成。他做過不少于十幾次職業(yè)，但最終沒有一樣干成過?，F(xiàn)在連自由職業(yè)者都算不上，因為他基本上就沒有職業(yè)，靠著他夫人養(yǎng)活。他還特別虛榮，每次大小聚會他都會說一句，誰也別搶，我來買單。有時還會非常豪放地說，需要經(jīng)費跟我說一聲，我來解決。錢的事最好辦。其實他沒有收入，花錢得太太審批。

去年老龔已經(jīng)是第四次結(jié)婚了，平均六年結(jié)一次。每次都被分出去一半財產(chǎn)。最后連房產(chǎn)也給了別人，但他樂此不疲。當過幾個對方帶過來的孩子的父親，當個幾年又當不成了。人稱總前委書記。

十五這一天，中慶糧農(nóng)集團公司老總米蘭突然出現(xiàn)在了群里。說要宣布一件事。說起米蘭。其實一直有一個秘密，大家一直三緘其口。這個故事米蘭自己終于公布出來了。

當時女生宿舍里總是丟飯票。時間一長大家有了警覺。很快就將疑點鎖定在米蘭身上。當時幾個室友在對待米蘭的問題上有爭議：究竟是主動揭穿，還是等她自首。要說這件事情可大可小。如果別人說出去，報給保衛(wèi)室。她可能就得挨處分甚至退學(xué)。所以多數(shù)人還是希望她能主動交代，知錯就改。但也有人主張決不手軟。因此，這件事一直僵持不下。

不知怎么，消息還是敗露了。系里決定對她進行處罰，她堅決不認賬。幾個室友向系主任求情，說我們寧愿丟了這些飯票，也不能無端冤枉一個人。系主任在對待學(xué)生的問題上表現(xiàn)出十分慎重的態(tài)度，決定還是免于處罰。當然，這個插曲之后，宿舍再無人丟飯票了。

今天是初十五，俗話說過得了初一，過不了十五。這件事我憋了快三十年，在我們即將聚會之前，一定要一吐為快。我要感恩所有的同學(xué)對我的包容和不棄。今天我承認宿舍丟飯票的事，確實是我干的。原諒我這么多年一直不愿承認。那時候的我既沒有勇氣也沒有臉面。其實我知道同學(xué)們已經(jīng)知道了一切。如果你們對我進行處罰，也是我罪有應(yīng)得。但是你們沒有這樣做，你們以最溫暖的方式幫助了我，保全了我的自尊和面子，沒有讓我掉隊，讓我得以體面地拿到畢業(yè)證，并有了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我想說千言萬語也無法表達我的感激。沒有同學(xué)們的大恩大德，寬宏大量，怎么會有我米蘭的今天？這份情誼我一直藏在心里沒齒難忘。

我現(xiàn)在特別想請大家吃頓飯。當然，吃多少頓都不可能表達我的歉意。這件事一直糾結(jié)著我。也是我為什么不與大家聯(lián)系的原因。現(xiàn)在是站出來的時候了。我當年確實錯了，我在這里給大家鞠躬認錯。請大家原諒我。

大家在群里紛紛表示：歡迎歡迎。什么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別提了。同學(xué)情誼大于天。

米蘭，你現(xiàn)在什么樣呀？想死你了！你不會還梳著大長辮子吧！

米蘭發(fā)了一張她現(xiàn)在的照片。一個發(fā)福的臉闊身寬的中年婦女模樣?？吹贸霰ｐB(yǎng)得不錯，還戴著一副金邊琇瑯眼鏡。

不用請吃飯。每人送一袋有安全保障的大米就可以。

這不是敲竹杠嗎？

你現(xiàn)在最喜歡大家敲，是嗎？米總？

這個是我做農(nóng)業(yè)的責(zé)任。說到做到，把你們的地址發(fā)給我。每個同學(xué)，一個也不能少。

米總大氣、米總敞亮。米總還要給大家發(fā)紅包。

不能這么得寸進尺吧！我來發(fā)紅包，米總你一定要搶。

看到這里，老宋又生發(fā)一些感慨：人生有三大喜事，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他鄉(xiāng)遇故知。而聚會的目的之一就是能夠產(chǎn)生久別重逢之感。

同學(xué)聚會的意義是什么？重溫青春，當然少不了敘舊與展望！更重要的是把失去的友情續(xù)起來！很多人多年不聯(lián)系，就像消失了一樣，只有聚會能把他們聯(lián)起來。

十四

兒子的高考時間與聚會的時間都越來越近了，兩個倒計時都在縮短。這一段兒子似乎也意識到時間的緊迫性，晚上睡得很晚。往往是老宋一覺醒來，兒子房間里的燈還亮著。有一天，老宋一覺起來去洗手間，發(fā)現(xiàn)兒子的房間已經(jīng)關(guān)燈了。半夜有點涼，他想看一下兒子是否睡覺蓋好了被子，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兒子縮在被子里，被子里還有點小亮光。他揭開被子，發(fā)現(xiàn)兒子竟然躲在被子里用手機玩游戲。他的火像點燃的煤氣爐一樣騰地躥了起來。

“你在干什么？?。窟@就是你對待高考、對待你人生重要考試的態(tài)度嗎？”老宋的聲音很大，他忘了這是夜深人靜的半夜了。老婆披了一件衣服從他們的臥室沖了出來，用手掩住他喋喋不休的大嘴。要不是老婆拼力勸阻，他差一點把兒子的手機摔碎。他知道這一摔，父子之情也就斷了。但是他看到墻上的掛鐘都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真的是出離憤怒了！他跟兒子像一對積年的冤家一樣四目相對。兒子畢竟犯了錯，一開始有點怯陣，但很快青春期的反叛意識就占了上風(fēng)。老宋說一句，他回一句。

你什么時候才能猛醒？

你醒了嗎？你五十多歲還沒醒？我為什么現(xiàn)在醒？再說，我看我比你還清醒點！你以為你是屈原，世人皆醉唯你獨醒，其實在別人眼中，只有你是執(zhí)迷不悟的。

你老爸的人生你沒有資格評價。

我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

我告訴你，你擔(dān)得起嗎？

老婆說，行了，都少說幾句。大半夜的。她對著兒子說：你自覺一點吧！爸媽為了你的考試都快操碎心了。行了，趕緊睡吧！

說完，她拉著老宋離開兒子的房間，末了還回頭對兒子說，如果再讓我看到你半夜玩手機，我一定會沒收，絕不食言。

兒子砰地把房門關(guān)上了。

他坐在床頭發(fā)呆，人生是輪回嗎？想想當年自己與作為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師的父親的爭論，他覺得現(xiàn)在的兒子像極了當時的自己。父親讓他一定要上師范，然后去做一名人民教師，而他堅決反對。他甚至對父親說，教師在社會上表面上人們尊重而事實上最讓人瞧不起的職業(yè)。他要當作家。那天平時溫文爾雅的父親發(fā)了大火，把自己天天使用的優(yōu)秀教師的杯子都砸了，大喊著滾，滾出去！你瞧不起做教師的父親，就永遠別回來！

他回到寄宿的縣二中，真的一個月都不回家。元旦，他也一個人縮在空蕩蕩的宿舍里看小說。還是父親來看他了，給他做了他最愛吃的紅燒肉，還破例給他倒了一杯白酒。孩子，你已經(jīng)過了十八歲是成年人了，我應(yīng)該尊重你的選擇。

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他人生過半，并沒有成為眾人敬仰的作家，而不過是高校中的一名普通的教輔人員。

現(xiàn)在，是不是他也錯了呢？是不是真的應(yīng)該讓兒子為自己的青春做主呢？可是看到兒子玩物喪志，他真的就能夠撒手不管嗎？他最不能理解的是兒子的任性，人家在高考前都在分秒必爭，而他竟能夠不急不慌地熬夜玩手機游戲？問題究竟出在什么地方？然而，兒子喜歡電腦或手機游戲真的有錯嗎？在信息時代新一代或許真的有著不一樣的人生觀念呢。每每當他在電腦上遇到困難，兒子幾下子都幫他弄好了，想想他一次次反對兒子玩電腦，現(xiàn)在還得在這方面靠兒子幫助。這不是打臉嗎？好在兒子不跟老子計較這些事。他終于意識到，這一代人如此離不開電腦，是因為這個社會已經(jīng)進入了網(wǎng)絡(luò)時代。而他整日沉浸于故紙堆中，不也是經(jīng)常生活在與現(xiàn)實有隔的世界里嗎？

第二天早晨的時候，兒子還是向他道歉了：老爸，是我的不對。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這樣了。

他也馬上妥協(xié)：我不會再干涉你的學(xué)習(xí)安排。我相信你會自己安排妥當。

他記得他剛有兒子的時候，有人就對他說，你在養(yǎng)育一個將來會與你做對的人。他對此還不太理解?，F(xiàn)在漸漸感受到了。兒子是注定要超越自己的人。小的時候或許以父親為榜樣，一旦長大，就會成為父親的競爭者。他意識到與兒子之間的溝通存在很大的障礙。兒子有什么想法一般都跟他媽說，然后由他媽轉(zhuǎn)達過來。比如兒子希望買一臺內(nèi)存大、運行速度快的高配置手提電腦。而且要求在高考一結(jié)束就買。二萬多元的。六號下單，高考一結(jié)束，八號就可以玩。

老婆把兒子的想法告訴他，他卻徑直對兒子說，電腦不便宜，在我們家算是一個大件。獎勵可以，但要看高考成績。你如果考不上呢！

你為什么總是假定我考不上，我一定能考上。你也別把這件事的意義夸大了，就是這么一說。什么時候買都無所謂。

十五

聚會純粹是一個非強制的活動，完全取決于大家的意愿。現(xiàn)在的同學(xué)們天各一方，地位不同，成就各異，誰聽誰的呀。世界如此之大，人口如此之多，大家能夠同學(xué)一場，山南海北地聚在一起四年，想想只能靠緣分的魅力了。

然而，組織動員工作確實很讓人費心。單單確認參加聚會的人員，老宋就頗費周折。

時間越來越緊，他必須盡快確認參加活動的總?cè)藬?shù)，以利于后勤及活動的各項安排。他聯(lián)系理科班一位久未聯(lián)系的人，一開始說參加，再次確認的時候，結(jié)果這個人以十分冷淡的口氣說，我沒興趣，也不想?yún)⒓印ｎ愃七@樣反反復(fù)的人還有不少，像涂干群這樣的領(lǐng)導(dǎo)禮貌地留了活口，但究竟最后是否參加也無法確定。

老宋發(fā)現(xiàn)，多數(shù)人對于聚會的態(tài)度都是淡然的，遠沒有老宋心目中的那種神圣感和儀式感，更沒有他心中的神秘感。就算說是最后一次，也未必會打動那些日漸疏離麻木的同學(xué)們。因為人生的最后一次多了，最后一次聚會的意義未必有什么特殊。

他開始還糾結(jié)這件事，為什么有的同學(xué)會對曾經(jīng)有過的青春歲月如此無動于衷？是現(xiàn)實讓他們?nèi)绱寺槟荆€是經(jīng)歷了滄桑的他們對同學(xué)之情不再珍惜？后來也慢慢釋然了，有些人經(jīng)歷過人情冷暖之后會更加珍惜同學(xué)之情，而另一些人則會看淡一切情誼。象奚春花那樣自身正經(jīng)歷生活劫難，心煩意亂的，一個聚會在她的眼中連手帕都不如。想想也情有可原。雖然每每被拒，都令老宋很不開心，但他還是決定不再求全責(zé)備了，該通知通知，努力盡到，誠意帶到，實在不想來就算。

還有幾個猶豫的同學(xué)有待最后確認。老宋曾想著二顧茅廬再次西行回鄉(xiāng)，到奚春花那里請她一次。她被攻下，更多人也許會受到感染。但老宋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放棄了，以老宋的敏感和自尊，實在受不了奚春花的高冷。他還給另外幾個同學(xué)打了一通電話，冷熱不均地一番寒暄，還是模棱兩可。他漸漸也能理解一些女生不愿參加的緣由。比如有些年輕時美貌清秀的女生，早已失去了青春的亮麗，有些人選擇躲避是因為不愿讓人看到她老去的樣子，不愿給人帶來失望，尤其不愿改變當年追求過、吹捧過他們的男生的印象，索性就不露面。

十六

雖然不易，但聚會籌備工作還是在按部就班地向前推進著。不過，正如人生一樣，任何事情都不會平鋪直敘地向前發(fā)展?；I備工作突然也出現(xiàn)了波折，而且險些就胎死腹中。

籌備組的第一次碰頭會。老宋說現(xiàn)在需要確定活動流程，比如出什么視頻，老照片排列，主持人和串場詞等。還需要落實節(jié)目的安排。

一開始氣氛就不太對勁，班長好像帶著什么無名火似的。老宋勞心費神準備得方案被批得狗血噴頭、體無完膚。大家也是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簡直讓他無所適從。當老宋說到現(xiàn)在報名還不夠踴躍時，班長竟然把矛頭指向了他。

老宋，大家是充分信任你，才把這么重要的工作放在你的頭上，你可別讓大家失望??！

我一直在盡力??！

一句盡力就完了？要看實效了，多長時間了，什么都搞不定。我看是你動員能力有問題??！你到底行不行？

我不行，你行，你來啊，站著說話不腰疼，伺候你們這幫祖宗我算是倒八輩子霉了。你來試試？

班長不依不饒的，老宋，不是我說你，你的工作方法肯定有問題。這么長時間了，什么都沒有著落！

我早就說過，我干不了這個，是你用錯了人，你還怪我？

范小東又過來打岔：都少說兩句吧！別抱怨了。班長，聽說母校有了一首新校歌了，給大家發(fā)過來?。?/p>

班長說，這可是我專門找專業(yè)的詞曲作家做的，效果很好。我們可以在聚會中專門加一個播放校歌的環(huán)節(jié)。這個建議很好，大家本沒有意見。但當他們一看過這個校歌的內(nèi)容，卻產(chǎn)生了分歧。老宋首先就表示反對，因為他看到校歌過于官方，而且比較媚上，甚至連校長給學(xué)院解決住房的事情都加進去了，比如廣廈萬間、師生歡顏等，根本沒有體現(xiàn)出一個校歌的精神境界和能夠超越時代的恒久性，而是太功利、太世俗、太當下了。

這個校歌還是算了吧！你們開職工大會用一下倒是可以，放在我們這些老校友的聚會上不合適。

班長因為極力推薦卻遭到反對，十分不悅：怎么不合適？你們還是不是母校的畢業(yè)生，這個校歌可是專業(yè)水準的，難道他們水平還不如你們？

老宋聽著不高興：我們水平不如他們，但也有表達好惡的權(quán)利。

班長更不高興了：老宋，我看你們水平就是有問題！到現(xiàn)在為止，都過去幾個月了，你的策劃還沒有什么起色，你的創(chuàng)意在哪兒？我就反對你這種盲目清高的做派，人家什么都不好，就你水平高，你水平高不是說出來的，拿出東西來呀！

十七

兒子高考的事兒已經(jīng)夠讓他頭疼的了，籌備組的工作氛圍還這樣生硬，群里的人居然還有人出來打擊挖苦，說什么人家富豪們聚一聚還有點意思，吃頓飯幾個億的項目到手了，我們這幫人聚在一起聊什么呢？養(yǎng)兒育女、家長里短？群里聊聊得了，何必勞師動眾？同學(xué)們反應(yīng)了了也就算了，籌委會副主任也突然想撤火，她說要去美國看兒子！都這個時候了，這不是明顯拆臺嗎？

他真是干了一件吃力不討好的蠢事。正在這幾天，單位主管領(lǐng)導(dǎo)又給他派了一個活，讓他負責(zé)聯(lián)系山東一個公司大老板給學(xué)院贈送水果事宜。這個老板譜兒極大，手下有四個秘書，他得從第四個秘書開始聯(lián)系起，直到一秘。送貨數(shù)量、時間地點變來變?nèi)ィ愕盟譄?。這邊還得兼顧聚會，真是應(yīng)接不暇。

他的胸部時常有悶疼感，他知道自己這一段可能太累了，他是個認真的人，一旦決定做什么，就會全情投入，也正因為此，往往也易于受挫。

我早就說過，你就是老實被人欺，一輩子都不長記性？吃飽了撐的，不贏錢不贏地的，你瞎忙活啥呢！你付出了這么多辛苦，在他們眼中一錢不值。再說誰看上你這些小兒科？

他一聲也不吭。過去的實踐表明，凡是她反對的，他一般都會堅持下去。但是這一次，他真的不想堅持下去了。嘴上卻還在說：就這么撒手不管，是不是有點不夠意思呀！

什么不夠意思呀？你那些同學(xué)對你夠意思嗎？他們把你當同學(xué)嗎？

同學(xué)就是同學(xué)，不能因為幫不幫忙就改變。再說我這么半途而廢，以后連一點信用都沒有了！

信用對你有意義嗎？你又不是成功人士。

什么叫成功人士？什么叫成功？

那我不知道，反正你這一生別說成功，連一點成功的影子都沒讓我看到。她又開始嘮叨。

你住嘴！他突然喊起來：在你的眼中成功就是升官發(fā)財嗎？那你為什么還跟我在一起？

誰稀罕跟你在一起？窮酸秀才，混了幾十年在單位還是一個打醬油的。

是是，我是打醬油的，你委屈得很哪！那好，你寫離婚協(xié)議，我馬上同意。

要不是孩子高考，我早就不跟你一起住了，早就待夠了。

好，我等著你的離婚協(xié)議。

十八

因為這個聚會都跟夫人要鬧到離婚了。但是現(xiàn)在同學(xué)仍然不理解，也不尊重他。辦這個活動的一系列的委屈挫一齊涌上心頭，真的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吃力不討好的蠢事。所謂的儀式感對那些根本就不在乎的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他打開手機，從籌委會的群里堅決撤出。一開始從同學(xué)大群里也撤出了，但想一想似乎還有點不舍，于是又重新加入。

老宋從籌委會退群，好幾個同學(xué)都打電話過來。怎么退群了？同學(xué)間吵吵鬧鬧很正常呀，深一句淺一句都別太當回事。大家都是從小一起過來的，知根知底的，千萬別較真。要不怎么說是同學(xué)嘛！

范小東把老龔、老夫子等人的評論截屏給老宋：同學(xué)就這點珍貴，打鬧是專利。為了這次聚會，諸位也算嘔心瀝血，辛苦了。我如果是老宋，我也退群，平時工作忙，又沒有報酬，任勞任怨，想法還得不到肯定與承認。這種傻活，誰會再干？

范小東問：怎么著？真的洗手不干了？

怎么著？你還打算讓我這么傻下去！

不是傻不傻的問題，這件事對你是有意義的，而且你會發(fā)現(xiàn)你自己樂在其中。

算了吧！讓班長另請高明吧！同學(xué)中有人有的是錢，找個專業(yè)公司不難。

你就別拿搪了！專業(yè)公司能做出原汁原味嗎？

什么味不都是吃嗎？

吃和吃能一樣嗎？對了，面子，你是有里有面的人。這樣吧，你先歇一段也好，到時候找個機會，找個臺階再回來，如何？

我考慮考慮再說。

你就別打官腔了，還讓我們大轎抬你？我還不了解你。老宋，我跟你說，你就這么半途而廢，你將來肯定后悔。

后悔，我后悔的事多了。

這件事不一樣，你一定要聽我的。你也說過，人生過半，聚一次少一次，何況是三十年大聚。

我要開會了，恕不奉陪。

那我等你會后再來打擾。

第二天，他到辦公室上班，發(fā)現(xiàn)他的房間里多了一個人，而且坐的是他的位置。是從后勤辦調(diào)過來的小耿，比他至少年輕十歲。

小耿笑著對他說，領(lǐng)導(dǎo)安排我過來，說你家事比較多，讓我?guī)椭恪?/p>

幫助我。你來當工會常務(wù)副主席？

我年輕，沒有經(jīng)驗，你多指導(dǎo)。

我連坐的地方都沒有了，怎么指導(dǎo)？

就是等你回來，你的辦公室搬到對面去了，保衛(wèi)處對面的房子。我等你回來幫你搬東西。你不用親自動手，我叫幾個保衛(wèi)處的保安幫你，一會兒就搬完。不過，得你指示搬什么，怎么放？

是這樣，我被免職了？

你還在工會工作。就是呢，你太累了，領(lǐng)導(dǎo)體貼你。

好，好，我自己搬走，不勞主席大駕。

十九

退群后，老宋覺得輕松一些，但又有些莫名的失落。范小東真的太了解他了，他是一個六根不凈的人。他其實挺想知道聚會進展的，但沒人再通知他，真的沒人用他，他也是會失落的。

看到一個劇，有個女人跟丈夫過得好好的，突然離去的情節(jié)，他又再次被擊倒了。偏偏第二天方瓊又發(fā)過來微信。說自己認識一個心理咨詢的專家，有時間可以與他聊聊。

你認為我有心理問題嗎？已經(jīng)到了需要吃藥看病的程度？

方瓊解釋：我是一番好意。在國內(nèi)看心理醫(yī)生是很正常的事。

那是吃飽了沒事干的國外。我這里是發(fā)展中國家。我謝謝你的好意。我受用不起。老宋明顯不高興了。這不是暗指自己有神經(jīng)病嗎？

你如果認為我的建議不好，或者我們之間的交談對你無益。我們可以不再來往。方瓊感到老宋是不識好歹，態(tài)度也頓時生硬起來。

老宋忽然情緒激動起來。他突然覺得自己與初戀情人的交談十分荒唐。自己如此輕賤自己，他們之間差距如此巨大，她對他的傷害又是如此之深，怎么可能又會變成親人？而她憑什么認為他有心理問題，難道就因為他們這一段時間的微信對話嗎？在這些對話中，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對舊情的芥蒂，一直是大度包容和面向未來的。方瓊從哪里看出他有心理問題呢？簡直是豈有此理。老宋回憶起方瓊在解釋自己突然離去的理由說得是不安全感？她有什么不安全感呢？老宋這個人旁的不敢說，忠誠、穩(wěn)定、老實，還有毅力，哪一點讓她覺得不安全了？那么她所謂的不安全感是什么呢？其實就是對老宋的前途不看好，認為他不可能給自己一個有充足物質(zhì)保障的生活。尤其是老宋研究生考試落敗，只能在那個單位繼續(xù)按部就班地做下去，更讓方瓊對他失去了信心。這樣想來，老宋又對方瓊多了一個失望。

他再次發(fā)誓，從此不再與方瓊來往，永遠不再原諒。她所謂的善意只不過是為了自己能夠得到一些解脫，而他直到現(xiàn)在還在幫助她。可是她考慮過他的真實感受嗎？她口口聲聲說對他一直滿含真情，但是她對他真的有過真實的感情嗎？她具有那種能力，能夠讓他為她并不真實存在的感情所打動。而他的感情世界雖然靜如深潭，但再也經(jīng)不起任何一點波瀾了。

他把方瓊的名字在微信中拉黑了。

二十

一個星期后，范小東的電話又打來了，真是窮追不舍。在同學(xué)中發(fā)揮協(xié)調(diào)作用的，未必是什么班長書記，反而是象范小東這樣的人。

自從老宋退群后，負責(zé)紀念冊設(shè)計的范小東一直鍥而不舍地做他的勸解工作。想想退群之前，他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勸說其他同學(xué)參加聚會，幾個月后范小東又來做他的說服工作，他對范小東深表同情。

范小東沒有直接談聚會的事，上來就說起方瓊。

聽說你們后來恢復(fù)聯(lián)系，一直都不錯?。?/p>

老宋說，是??！本來聊得挺好的，突然有一次她建議我去看心理醫(yī)生，一下子把我惹急了。我們就斷了。

范小東突然轉(zhuǎn)了一個話題：其實，她這些年真的很不容易。她先生做生意，整天忙。是她一個人拉扯孩子。她先生樹大招風(fēng)，報紙上還出現(xiàn)過關(guān)于她先生找小三的緋聞，連小三和她先生的合影照片都有。

她的生活也并不幸福？老宋心里嘀咕。但轉(zhuǎn)念一想，她的生活不幸就會讓自己快樂輕松一些嗎？好象也沒有，頂多是麻木不仁而已。或許還是更多憐惜之情。善良地想一想，他們的錯誤相戀對她也是一種不幸吧！

“她的孩子特別淘，不是一般地淘。是很難教育那種，她覺得這個孩子肯定上不了大學(xué)了。好容易孩子上了大學(xué)。上帝懲罰了她。她的兒子上大學(xué)二年級時突然暴病而亡，至今連病因都沒有查清楚。她那一年要死要活，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她講眼看著孩子放在地上被一條床單蓋著，但警察不讓過去，必須等待法醫(yī)到來。等到她快崩潰，法醫(yī)才來。法醫(yī)來了也只給十分鐘讓看孩子，然后立刻運走了。這場景令她都快瘋了，但她還是鎮(zhèn)定地到孩子房間把抽油煙機擦干凈才回去。兩人后悔在錢上對孩子要求有點太嚴了，孩子小時候穿的特別破。孩子淘氣不好帶，她老說不是讀書的料，將來去當木匠。好不容易長大了剛上大學(xué)，唉！前不久她跟我說要把國內(nèi)房子賣一套用孩子名字在大學(xué)建個獎學(xué)金做個紀念。追思會上她先生只說了四五句就哽咽三次。她很堅強，說兒子一定希望自己好好活所以絕對不哭，也是故作堅強罷了。她每日靠背英語單詞，才堅持了下來?！?/p>

都是為人父母的人，他覺得這個處罰太深重了，中午喪子，人生大悲之一??！這件事一下子打消了他對她的怨恨，喚起了他的同情。這個年齡段的同學(xué)朋友是多么需要情感上的相互扶持?。∷_始相信她的善良，她自己帶著喪子之痛還來幫助他，寬慰他，多不容易?。”砻魉粌H有足夠的堅強和大氣，更是有著大愛啊！

范小東這才轉(zhuǎn)到了聚會的事情上。別讓這次聚會就這樣泡湯了。好不容易費了那么多工夫，就這么流產(chǎn)，讓其他系同學(xué)笑話。

笑話就笑話，我們鬧的笑話還少嗎？你瞧瞧高寒那個德行，不就是一首校歌嗎？跟污蔑了她娘家人似的，至于嗎？

范小東說，你一個大老爺們還跟女人一般見識？班長高寒這幾年也不容易，二年前做了一個腦瘤手術(shù)，但病灶并沒有完全切除，再加上更年期的原因，說話沖一點，你老宋就大人有大量，顧全大局吧！

我就是一個市井小民只關(guān)注自身感受，別的顧不了那么多，你既然答應(yīng)了這件事，就是上個賊船，不能反悔了。那么多人還在等著，還有不少司局級領(lǐng)導(dǎo)干部要參加，你說不干就不干了嗎？

怎么，還能開除我不成？

我還跟你說，老宋，這件事辦成了你小子也算完成了一件驚天之舉，大家都相信也只有你能把這個聚會辦得精彩紛呈、空前絕后，大學(xué)時你搞的元旦晚會現(xiàn)在還有人念叨道呢。真的，咱們同學(xué)中也就你有這幾把刷子。別的人綁一塊兒都不靈。

幾句話夸得老宋心花怒放。人人都吃捧，人性使然。在單位老宋無人喝彩，同事們眼睛都盯著領(lǐng)導(dǎo)。而老宋對于吹牛拍馬、阿諛奉迎之人歷來充滿不屑。沒想到老同學(xué)的幾句贊賞同樣讓他十分受用。何況就這么個同學(xué)聚會，范小東如此大費口舌也真算是仁至義盡了。

想想不禁感慨，范小東當年連談戀愛都不會，追一個女孩人家就是不吐口，也不說愿意也不說不愿意。急得他心急火燎的，臉上起了好幾個大包。老宋給他支了一個小招：借女生生日這一天給她一個出人意料的生日燭光晚會。女生是山西人，就帶她去陶然亭，然后給她大談高君宇、石評梅的愛情故事，晚上，約她到一個格調(diào)高雅的餐廳，找一個包間，約上三二好友，再備上蠟燭、蛋糕和音樂。范小東認為這一招好，照此辦理。當天晚上女生感動得很，說沒想到范小東還有這種情調(diào)。范小東拿下了這個女生，兩人結(jié)了婚，一個月后又突然離了婚。范小東從來不愿再提這件事。老宋也三緘其口，不對外人道也。但是現(xiàn)在看來，范小東其實遠高于自己，自己曾教人家戀愛技巧，但現(xiàn)在范小東是教他處事之道。

老宋那天也是一時氣急，話趕話，說了重話，但實際上也不愿意就這么半途而廢。他對范小東說，你說得對，我當時也沒有控制住情緒，有點小孩子脾氣。

半世人生，每人都會經(jīng)歷各種事情。最關(guān)鍵的是大家的身體都會出現(xiàn)變化，有的出現(xiàn)了殘缺，有的零件疲損。又總會遇上各種不順心的事，想想是都不容易。

老宋真不是一個記仇的人。他一下子又開始原諒他們了。這個年歲的人還不該原諒嗎？原諒難道不應(yīng)該是我們這些即將步入老年的同學(xué)之間的主題嗎？老宋覺得這個主題也應(yīng)該放入聚會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只有原諒，才能放下，只有放下，才能輕松起來。

二十一

老宋記得方瓊跟他聊過兒子談戀愛失敗的事。還說正是因為兒子失戀才想到自己當初對老宋的傷害。她想，老宋的父母因為兒子的失戀該有多難過。

老宋想到方瓊的孩子還沒有嘗過愛情的甜蜜就已經(jīng)離開了人間，不由感同身受。他這一段睡眠特別不好，總是做噩夢。幾乎一夜無眠之后，早晨吃過早點，他拿出手機來看，發(fā)現(xiàn)方瓊給他的短信：你不該不理我，還把我的名字拉黑。好容易再次相識相知，還是期待著相聚。我們應(yīng)珍惜。原諒我不當言辭。她還勸他把聚會繼續(xù)下去，說大家其實都很期待，有的同學(xué)現(xiàn)在都在準備節(jié)目，還有的計劃調(diào)休時間，不愿參加的是少數(shù)。

有時候老宋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方瓊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當年負心而去的女人了，而是另外一個方瓊委托來寬慰他的人。確實，現(xiàn)在的方瓊除了容貌上還依稀能夠看到當年的蛛絲馬跡之外，其他的一切似乎都變了，她變得親切、隨和，不再有年輕?；ǖ哪菢犹焐墓吕?，而且還懂得示弱，好讓他人能夠容易與她交流。

老宋恢復(fù)了他們的微信通訊。他把他們之間的微信看了一遍，更是為自己的小心眼而后悔。老宋想自己大概又犯了一個簡單的邏輯錯誤，他可以原諒她拋棄他那么重大的傷害，卻不能原諒他一句話這樣的小的傷害？他是否常常出現(xiàn)這樣的小的邏輯錯誤呢？而在人生中，有些有機會糾正，有些或許就沒有機會了。他笑著搖搖頭，好在這一次還有機會糾正。

二十二

歲月流轉(zhuǎn)。有邊遠省份工作的女同學(xué)已經(jīng)宣布退休，還有在帝都工作的同學(xué)已經(jīng)開始預(yù)訂養(yǎng)老院的床位。還有些同學(xué)或多或少都開始出現(xiàn)各種中老年急慢性疾病。每一次體檢，不正常的指標越來越多。有很多同學(xué)都是帶病了，他們這一代人畢業(yè)三十年后，已經(jīng)到了即將謝幕的年齡。

老宋之所以如此起勁地張羅這次聚會，是因為這可能是他們這一撥大學(xué)同學(xué)的最后一次大聚會了。二十年聚之后，丁捷因患乳腺癌一年后去世了。遙想丁捷當年，大學(xué)時曾是一位跳高明星，身材矯健，身高超過一米七，比許多男生都高。可以說是亭亭玉立、鶴立雞群。獲得過全市高校跳高的冠軍。那時候的她是高傲的公主，所有的男生都不放在眼里?？墒嵌昃蹠r突然來了，一下子平易了很多，跟所有人都是笑臉相迎。給大家留下美好印象?？上н€是病魔纏身，運動員也難以幸免。

這些年隨著親人的老去，他越來越悲傷地意識到，生命的過程就是一個不斷告別的過程。與親人、與朋友、與孩子，到最后就是自己與這個世界的告別。今天你送別人，明天別人送你，分手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一部分。

這天清晨，他在上廁所時打開大群，看到一條消息，他們的班主任突然去世了。在他策劃的聚會活動中，原本有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是看望班主任，并與他合影。沒想到突然就離世了。班主任一天前還好好的，是出差在浙江時去世的。前天晚上還在卡拉OK廳放歌：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午夜剛剛睡去就突發(fā)腦梗去世了。班主任是一個豪爽樂觀之人。同學(xué)們在群里籌備追悼會。

老宋深刻地感受過戀人突然離去的滋味，體味過離別這一人生主題的深刻含義。很長一段時間他很麻木。甚至不會哭泣。但這一次老師的離去還是令他唏噓感慨。班主任在他上學(xué)時期很關(guān)心他。他們有著相似的經(jīng)歷，都來自小縣城，靠自身努力留在大城市。班主任請他多次來自己筒子樓的小家里交談，那個小家真是小呀！一間十七平方米的房間放著兩張上下鋪，比學(xué)生宿舍好不了多少。班主任的床鋪上都是書籍和參考文獻。他跟班主任坐在床鋪上聊，班主任還鼓勵他繼續(xù)努力報考研究生。但是他對本專業(yè)實在沒有興趣，而是改考了其他專業(yè)。據(jù)悉，老宋的父親還給班主任用毛筆寫過一封信，意思是嚴厲管教自己的孩子。這個孩子有時過于隨性。在父親的眼中，兒子總是缺點很多的。班主任回了信，安慰報喜有加，也是用毛筆手書回信。班主任平時話不多，但一上課就會興奮起來，手舞足蹈，對自己的專業(yè)和知識充滿了自豪。

斯人已逝，老宋心情沉重了多日。老宋想起二十年的聚的時候，班主任還說，三十年聚的時候一定會來參加。現(xiàn)在，這個三十年聚會成了老師的遺囑。

再過一個十年，他們將六十多歲了。可能有些人會陸續(xù)離開人世。而且天各一方，大家身體狀況也會越來越差，誰還會為了當初的那點青蔥歲月再鞍馬勞頓地趕回來？

對于他個人的人生履歷而言，還剩下幾年的工作光景。在這幾年中他的計劃排得很滿。他的那本情感小說還想著出版，還想完成一本關(guān)于納蘭性德的學(xué)術(shù)研究專著，他還想著如果有精力，再研究一下東西文化比較。這些計劃中的部分內(nèi)容或許只有等到退休之后再來實現(xiàn)了。

如果不可抗力中止事業(yè)的完成，他更應(yīng)該盡其所能做好當前他能做的事情。這樣想來，三十年聚會有點悲壯的色彩了。老宋雖然賭氣不參加策劃工作，但心里其實真的一點也沒放下過。范小東說得沒錯，老宋只要做一件事，很少能夠虎頭蛇尾的，這也正是大家看重他的地方。

他想著哪天找機會重新回到策劃組，還要在群里表達一下關(guān)于聚會的迫切性和重要性的意思。當然，他還想說，本次聚會也是一個新的召喚，號召大家準備開啟新的人生。

他已經(jīng)決定要回去，繼續(xù)他的聚會策劃，或許說他根本沒放棄這個念想。

二十三

春天已經(jīng)來臨，柳梢初綠。

老宋重新進入了策劃組。他向大家宣布，我回來了，一定會一如既往地工作，直到把聚會完成。籌備組所有人包括班長高寒都表示了歡迎，好像以前的爭吵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老宋又積極的投入到了籌備工作中。

聚會氣氛漸濃，同學(xué)們不斷地期待著聚會的來臨。有人還像辦奧運那樣在群里搞起了倒計時。

咱們也訂個蛋糕？班長在群里問，做成書的形狀，怎么樣？幾層的？要翻糖蛋糕嗎？另外，我今天找好了一個業(yè)余攝影師，來幫咱們在校園內(nèi)照相。

葛紅艷和范小東都發(fā)來激動的圖案。

好消息紛至沓來。

五一過后。毒舌男小杜突然宣布了一個消息：說天下掉了餡餅。自己獲得了一筆創(chuàng)投資金，再也不用跟清華那幫理工男混在一起了。自己不給別人打工，要當老板了。

老宋第一個發(fā)出祝賀，新年新氣象，開門見喜。

其他同學(xué)也紛紛發(fā)了賀語。

小杜還第一次發(fā)了紅包，挺大的紅包。以前都是他搶別人的，搶了還說紅包小。終于他也大方一回。

大家都搶個不停。

有人私聊告訴老宋：據(jù)說這錢是老魏給投的。我兒子在老魏的公司工作。人家老魏在公司說了，我這個同學(xué)我不是給他做慈善，他是個人才，大學(xué)時就是電腦高手。我們叫財盡其用，他叫人盡其才。

老宋知道了老魏暗中相助的故事，一下子轉(zhuǎn)變了對老魏的成見。幾十年來他一直相信無奸不商。老魏能夠沒有任何功利地幫助以前的同學(xué)，而且是以前的仇敵，這讓他感到同學(xué)情真的具有神奇作用，愈久愈濃。而且具有化解功能。老宋想，這個聚會一定要搞。無論如何都要搞好。

他順理成章地向毒舌男小杜發(fā)出了邀請。

現(xiàn)在新工作也有了，公司也開了，一順百順。你就回來一趟？大家都說無白不成席，你不來，熱鬧不起來。

小杜還端著：我現(xiàn)在還定不了，開公司也不容易，又不是國企。不過，老宋，我也想回來，都七八年沒回來了，就沖著你這么辛苦的張羅不容易，咱們那幫同學(xué)不好侍候。你放心，我就是不回來，也一定湊份子。

錢不重要，真的，人回來才好。

過了三天，小杜回復(fù)了，他說，我想安排今年提前回湖南探親，十年沒見老爹了。然后我經(jīng)停北京時參加聚會。

說服這個冷血動物參加聚會，老宋真是如釋重負。當然，這件事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老宋想若直接消息發(fā)到群里，反應(yīng)一定不會強烈，小杜的嘴把大家都得罪了。獲悉小杜要參加活動后。老宋決定賣一個關(guān)子。在群里發(fā)布消息說八月二十日晚餐有神秘人物出現(xiàn)。大家紛紛猜測這個神秘人物到底是誰，群里又是一片歡鬧。老宋就這么一個個拉，終于把人氣聚了起來。從原來的寥寥十余人到現(xiàn)在的三十多人。

奚春花的案子終于快要平息下來了。她前夫說服了小三放棄一切財產(chǎn)，凈身出戶，算是給了奚春花一個補償。還想辦法幫她聯(lián)系了去使館教育處工作的一個機會。奚春花的同事也勸她盡快忘掉過去，開始新的生活。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平復(fù)，她的心情開始恢復(fù)正常。出國工作的事正好在今年的秋季，她去北京辦手續(xù)的時間正好可以趕上同學(xué)聚會。劉西平在老宋離開之后，又聯(lián)系了她好幾次。她聽說老宋為了這個聚會，費盡了心事，不圖名不圖利，一心只為同學(xué)們忙，心中麻木的神經(jīng)還是被觸動了。在這個社會，還能這樣無私地為同學(xué)們服務(wù)真不容易啊！

趕上他給她又一次發(fā)了微信：就一句話，期待你來參加。她終于同意了，來，我來，我一定來看你！

五個老大難中的第二人終于攻下了。

還有一個壞消息。鄧飛還是走了！在一段時間的好轉(zhuǎn)后，他的病情突然惡化，最后放棄治療了，住在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

他的父母難以接受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相續(xù)病倒。他姐姐傷心過度，不允許搞紀念活動。最后還是在同意了。女兒從小在美國長大，以完全式的方式做了懷念父親的發(fā)言。

老宋記得他說要來參加聚會最積極的同學(xué)之人。大家曾他的病情好轉(zhuǎn)歡呼雀躍，以為會出現(xiàn)奇跡，但是奇跡終于還是沒有出現(xiàn)。

二十四

老宋還在催照片的事情，其實這個最后期限已經(jīng)是一拖再拖：

大家抓緊時間交照片等事宜，月底截止，是這個月??！在曬照片的同時不要忘了發(fā)給我一分原照哦！發(fā)來照片如有需要美容的，請在群里聲明，比如去皺紋、斑點等。

老宋專門還就掃描照片規(guī)格進行了說明：掃描出來，如果掃描時分辨率高，那圖就很大，可是如果顯示是縮小到原圖大小，應(yīng)該是差不多的。原圖如果很差，也不必用很高的分辯率掃描，就是說三百DPI就足夠了。

老宋還通知大家：對了，我有意組織一個微信小合唱，就是每個愿意參加都可以加我，這樣可以避免在大群里顯得尷尬。

唱什么？

友誼地久天長。

年輕的朋友來相會。

校園的早晨。

報告群主，可以不唱嗎？我五音不全。

沒關(guān)系，是合唱。

合唱也麻煩，怕把大家?guī)侠锶??？梢哉页煤玫?，比如奚春花?/p>

這個也好辦，如果你有顧慮，可以把你的聲音調(diào)低。

那我是濫竽充數(shù)。

唱得就是和音樂不合拍也沒關(guān)系，我能把唱得和音樂調(diào)齊了，所以要求不高重在摻和。

除了唱歌啊，我看是否來一段朗誦更拉地氣？

三十年前，曲園，畢業(yè)前夕，八二級晚會，有誰還能記得，哪位童鞋曾經(jīng)聲情并茂地朗誦過一首“走向大世界的帷幕……”

我們現(xiàn)在可以來一首走向大世界的落幕……

老宋的電腦旁有一個小黑板提醒他，現(xiàn)在離活動正式開始只剩四個半月了！紀念冊需要的照片遠未收齊，已經(jīng)是第三次發(fā)令了！

早晚安！目前交照片的人還不多，希望大家抓緊時間，能早交就早交，這樣我有更多的時間來整理。高寒定了截止期是五月三十一號。過了截止期而且我又做完后再交照片我今次不打算返工再改了。做完后再加照片需要調(diào)整很多地方，大大增加工作量。

他決定一個一個再打一輪電話。他理解一些人不愿交照片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不愿坦然面對自己的衰老，既不愿看到年輕和現(xiàn)在的對比，也不愿讓同學(xué)們看到不再是從前的自己！男同學(xué)一半都有謝頂，三分之二染發(fā)。女生則不愿意讓自己素顏見人！

從本周末開始，每個周末都會催一下照片。等最后一周每天提一次。截止期是五月三十一日。這個日子很重要，我要最遲六月中旬把照片轉(zhuǎn)給范小東選用做紀念冊。我也要在六月中下旬開始給高寒和老廣傳視頻，如果是一個小時的高清視頻，大約會有七個GB，傳起來會很費時，有可能一次傳輸要花五至七天。在七月二十三日之前必須至少傳成功一次。

對還沒有聯(lián)系到的同學(xué)，如過了截止期找到了，也會網(wǎng)開一面設(shè)法補救的，因為聯(lián)系到了是“驚喜”。群里過了截止期再交，只有“驚”沒有“喜”，所以感覺上是完全不一樣的。

軟磨硬纏大家，跪求了。

聚會正在熱火朝天地地籌備之中，一件令人震驚、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老龔進去了。第一個報名參加聚會而且夸下海口答應(yīng)為聚會活動買單的老龔來不了了，在年過半百之后他玩了一把大的，結(jié)果把自己玩進去了。老龔這一次是賭命了。也真因為這一把賭把他全部賠了進去。她的老婆、前老婆為了他，不惜一切代價給他支持。他這個人一生雖事業(yè)無成，但紅顏知己頗多。有一個女生把房子也賣了，讓他做抵押。他用杠桿的方式去買股票，股票趕上了黑色星期三，割肉割得皮包骨。又把其他錢投到一個理財公司，據(jù)說有百分之二十的年回報率。結(jié)果陷入了非法集資的陷阱里。投資項目也血本無歸。結(jié)果滿盤皆輸。他自己輸?shù)靡桓啥暨€不算，還把七姑八姨的錢都搭進去了。公安一路查下來，他也歸入非法集資的合伙人被抓了起來。老龔可是第一個也是最積極表示要參加聚會并承包宴會費用的人。

人生總有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時刻。

另一個爆炸性新聞是關(guān)于涂干群的。群里傳出同學(xué)中的高官涂干群被雙規(guī)了。據(jù)說紀檢部門就是從他植金牙發(fā)現(xiàn)了他腐敗的線索。這真是禍從口出呀！抓他的時候，他正在東莞跟一個小姐快活呢！這就是他說太忙、經(jīng)常身不由己??！

聽說他有的時候一頓飯就要吃下去十幾萬。老宋真難以想象他吃的什么山珍海味，暴殄天物到如此地步，福分也該揮霍一空了。

二十五

這天老宋一上班，因為校友會的事他被主管院領(lǐng)導(dǎo)狠批了一頓。

確實是他的錯，那天他忙著做視頻，結(jié)果忘了這個大款校友來院時間，讓人家空等了快一個小時。是他們求人家，還讓人家等，道理真說不過去。人家憤而離去是有理由的。

你總怪學(xué)院對你不公，你的待遇一直沒有得到解決?？墒悄憧纯茨愀闪耸裁?？

確實是我的錯！

本來我還想在院務(wù)會上為你爭取一下，你的副處待確實也挺長時間了，不過我現(xiàn)在看你是干到頭了。

給領(lǐng)導(dǎo)添麻煩了。對不起！

宋文斌正準備轉(zhuǎn)身離去，劉院長又說：你等等，聽說你利用出差之機，實際上是去見同學(xué)？有這個事嗎？

我是見了同學(xué)，但那是工作之余啊！沒有影響正事。

你就不能檢點一點嗎？你宋文斌以前不是這樣??？這叫以權(quán)謀私？你知道嗎？

這就叫以權(quán)謀私？帽子不能亂扣吧！我以什么權(quán)謀什么私了？

你看你看，你什么態(tài)度？我作為領(lǐng)導(dǎo)批評你一句，你就老頭子背手一百個不服？也就是我，看在老同事的份上提醒你一下，你是刺猬嗎？碰都碰不得。

那謝謝了！

他低頭哈腰走出門之后，闞副院長在屋里念道：也不知道當初她是怎么看上你的，女人哪！眼神沒幾個好的。

還有一件事讓他這個知識分子的薄臉皮沒處擺放，三年前，學(xué)院要新一輪競聘。那天他老婆從學(xué)校參加兒子家長會回來說，人家開家長會的可都是這處長、那經(jīng)理的，在中國可都是官本位、權(quán)本位。你替你兒子想過嗎？

他一聲不吭，做父母的最心疼兒子。當年為了兒子能夠上到這所區(qū)重點，他也是求爺爺告奶奶，打著車提著禮物趕到幾十里外中學(xué)校長正開會的度假村去見她。幾乎快要跪到校長面前了。

父母為孩子打工天經(jīng)地義，沒有臉面可講。但他還是太不擅長此道了，更不知道此道之深。他花了幾百塊錢買了一盒好茶，哪兒想到人家已經(jīng)今非昔比，早就不放到眼里了。臉難看，事難辦。

東西被人家扔了出來。他聽到里面闞副院長的老婆說：一盒破茶葉，也不嫌寒磣，不是清高嗎？也來跑官？還拽什么為學(xué)院做貢獻的酸詞，最讓人看不上的就是這種臭文人！

他覺得這是他一生最大的屈辱之一了。他發(fā)誓再也不干此類自取其辱的傻事了?；氐郊腋掀庞质且活D摔盆子摔碗！

他與副院長的過節(jié)兒除了工作上的原因之外，還涉及兩人來院時的經(jīng)歷。他們兩個年輕時也曾是一對情敵。當時兩個人同時追求著他現(xiàn)在的妻子。

那時副院長只是財務(wù)處的一個普通工作人員，當時的他雖然在系里做輔導(dǎo)員，但畢竟還是發(fā)過幾首詩的年輕才子。當他做系總支副書記時，闞副院長還不過是后勤科的科長。

她在兩個人之間搖擺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更為老實踏實的他。

后來闞副院長一路扶搖直上，而老宋則從系副總支書記崗位調(diào)到工會，副處降為副處待，因為工會副主席沒有正式處級編制。

人一得勢，就會秋后算賬嗎？看看人人心中都有怨結(jié)，不定什么時候就會蹦將出來。

二十六

這一段時間，宋文斌時常會有疲累感，這種疲累感老宋一般都不太在意。人過五十，體力大不如前。老宋有一回去看大學(xué)時的班主任，班主任就對他說過，人生六十一個甲子，五十過后實際上身體是十分脆弱甚至是兇險的。一定要做減法。但是這一段又是最忙的，上有老下有小，往往一不注意，身體就會出大事。

老宋當時也就是聽聽而已。人們一般對于自己的身體往往是出了問題才知珍惜。

平常也累，最近這一陣，老宋好像感覺不太一樣。他總是渾身冒虛汗，而且從家里到單位也就十來分鐘路程，他會大汗淋淋。胸悶，總是做噩夢。有一次夢見被帶電的鐵絲網(wǎng)所包圍，兒子在電網(wǎng)外面試圖救他，夢里兒子又回到了少年時的模樣。他擔(dān)心兒子觸電，一個勁地高喊讓兒子小心，小心！突然就夢醒。

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大汗，猶如虛脫一般癱軟無力。

還有一次夢見自己在考場做題，別人都交卷了，而他絞盡腦汁就是想不起來，醒來又是大汗淋淋。

再有就是夢見自己在大學(xué)的課堂聽課。別人聽老師講得津津有味，而且發(fā)出會意的笑聲，而他則如墜入云里霧中，不知所云。又是急得心跳加速。

他不知道，這是怎么了？難道預(yù)示著什么他的人生會遇到什么難解、難懂之事嗎？

兒子快要過生日的前一天，他出奇地想兒子，想著兒子一回來看他，他就要抱他一下。可是兒子真的來了。他只是說了一句，回來了。兒子嗯了一聲，一臉不高興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兒子全然不知道他內(nèi)心的波瀾，甚至怕他表露出父愛。

然而，愛之深，恨之切。晚上當孩子的班主任告訴他，你的孩子不僅上課玩手機游戲，而且有可能開始與同學(xué)談戀愛時，他又一次壓不住心中的憤怒了。他對孩子說，如果玩手機還可以有一個限度的話，談戀愛絕對不行。

為什么不行？

年輕人根本不懂愛情，你處理不好這個問題，你注定會陷入大的痛苦，而且一事無成。

我告訴你，這又是你的老眼光，我們上一級兩個同學(xué)，不僅談了戀愛，而且雙方父母都同意了，他們一個考上北大，一個考上清華。

但是你不行，以我對你的了解，你處理不好感情問題，這個問題很復(fù)雜。你太沒有自控力。

你為什么總把你的兒子想得那么不堪，就因為你不成功，你兒子就不會成功？就因為你或許以前處理不好感情的問題，我就一定不行？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別的可以商量，這個不行。

到底為什么不行？

你還沒有能力談戀愛。

笑話，誰也不是天生的情圣。尼采說，你要搞清楚自己人生的劇本——不是你父母的續(xù)集，不是你子女的前傳，更不是你朋友的外篇。對待生命你不妨大膽冒險一點，因為好歹你要失去它。

還情圣？這會兒還引經(jīng)據(jù)典了？還什么尼采呢！尼采本身就是不著調(diào)的人。我告訴你這件事是原則問題。沒商量，否則，你就別進這個家門。

好，如果到了這一天，我會自己離開這個家。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不會放棄我認為對的一切，告訴你，宋文斌。不會。

呯一聲炸響，宋文斌將他最喜歡的一個宜興紫砂壺砸在了地上。

你滾，你現(xiàn)在就滾！

呯，又一聲關(guān)門的聲音，兒子走出了這個家門。

妻子走進來，你說了什么？你讓兒子滾，人眼看就要考試了，滾，你讓他滾到哪兒去？有你這么當?shù)膯幔?/p>

反正他也考不上，正好省事！

你做父親的責(zé)任呢？早就看出你是個關(guān)鍵時刻會大撒把的人。

早就看出？那你早干嗎去了？

今天我不想跟你扯太遠。我告訴你，宋文斌，今天你必須向兒子道歉。

為什么？為什么要向兒子道歉？我也不欠他的。

這是人話嗎？你還認他是你的兒子嗎？你是他爹，做起事來比兒子還任性？

你給我住嘴！你永遠是這樣，什么事都沒有是非曲直，什么事都是一邊倒。兒子就是你慣的，慣成現(xiàn)在這樣不成氣候。

兒子馬上要高考、高考、高考，你知道嗎？這是兒子一生的第一件大事。不管怎么樣，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面對青春期的孩子你不知道嗎？你比他還不理智？

你會教育，你來，你來呀！我看他已經(jīng)不可救藥，他完了。

你才完了呢！兒子又突然走了回來，既然在你的眼中我已經(jīng)一無是處，那請你不要再管我。兒子走進他的房間，把電腦裝到包里，又摔門而去。

你回來，你回來呀！孩子他媽在后面叫著。你到哪兒去？晚上早點回來。

我去同學(xué)家，媽你別擔(dān)心！。

第二天早晨，妻子特意早起買了老宋愛吃的肉夾饃。老宋一聲不吭，拿起一個肉夾饃就走了。

兩天過去，妻子說，你去認個錯，把兒子叫回來吧，總住在別人家也不合適呀！

要去你去，老子不可能給兒子認錯。

他是你兒子，你的親生兒子。宋文斌，你能不能有點大局意識，你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馬上就要火燒眉毛了，你還在這耍小孩子脾氣。你們領(lǐng)導(dǎo)就是沒看錯你，你根本不堪大任。

我是不堪大任，不是我們領(lǐng)導(dǎo)看錯了我，首先是你看錯了我！你眼拙，選中了我，現(xiàn)在后悔了？

妻子一把掀翻了他桌上的書。她不知道這些書正是他為母子倆去塔希堤而寫稿掙錢的參考書。大怒道：你除了天天整那些無聊的聚會，想著會你的老情人，還會干什么？

宋文斌也一下子躥了起來：把剩余的書掀到地下：掀吧！再掀吧！扔?xùn)|西誰不會？你不就是想著把我也扔出去嗎？

好好，我不想跟你理論這個，我們兩人的事以后再說，我告訴你，你必須今天把兒子給我請回來，否則，后果自負。

什么后果？我倒真想聽聽。我宋文斌也不是嚇大的。

好，宋文斌你聽好了，如果兒子不回來，你就去停尸房找我吧！

宋文斌怔了一下，嘴上卻說，你少嚇唬人。

不信？你就試試。妻子的臉上已經(jīng)掛滿了淚水。

兒子同學(xué)家的地址是什么？

妻子很快就告訴了他。

他換好衣服要走。等等，妻子說，有兩個雞排，我剛買的。你先吃一個吧！

不急，等兒子回來再吃！

他看到妻子有一綹熟悉的光亮閃過。那是在他們戀愛時期常常能夠看到的。他意識到他們之間還有著一個牢不可破的共識，那就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愛著自己的孩子。

走吧，他對兒子說。好像把他從監(jiān)獄里帶出來似的。

我不回去。我在這里挺好的，學(xué)習(xí)效率高。

這里不是你的家，家丑不可外揚。行嗎？你老爹說話方式不對，向你道個歉！

你只是說話方式不對嗎？我們之間的分歧是觀點不同。

我仍然要堅持一個觀點，你這個年齡還不懂感情。

你懂嗎？你婚姻幸福嗎？你們一次次掐架吵得我耳朵都起老繭了。

夫妻吵架是正常的，哪有不吵架的夫妻？

別人是正常，但你們是不正常。

我們怎么不正常？

你們好象都認為當初找錯了人。反正，我一聽得懂人話就知道你們一直在彼此抱怨，而且一直在后悔。

那是因為你還不懂。

又來了，告訴你老爸，我什么都懂，甚至可能比你懂得更多。

好，你媽說得對，現(xiàn)在不是討論這些問題的時候，我們暫時擱置爭議。一切等你考完試再說。

兒子站起身，開始收拾東西。兩天不見了，老宋覺得兒子似乎長了點個子。老宋想轉(zhuǎn)個方向，突然就覺得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上。

宋卓然看到老宋臉色慘白，鼻腔里涌出一股黑血。

二十七

一些人的死亡是有預(yù)謀的，而另一些人則是突如其來！老宋就完全沒想到死亡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找上門來。更讓他就完全沒想到的是，他得的是曾經(jīng)的日本熱播電視劇《血疑》中才會出現(xiàn)的白血病，他想不明白這樣的病怎么可能降臨到他的身上！

雖然他身體一直不太好，體質(zhì)差，但大病沒有過。前幾天接孩子昏倒，也沒有當回事。趕上周末在家里躺了兩天，還是該干什么干什么。周一恰好單位體檢。這一次體檢，竟然查出血液的問題，微小白細胞增多。再去復(fù)查，骨刺確認是白血病。

晴天霹靂。老宋一時間呆若木雞。他還不算老呀！他還應(yīng)該多活幾年呀！他與人為善，勤奮工作，從未暴殄天物，他想不通，更不能接受。他想號啕大哭，但卻哭不出來。

夫人從單位匆忙趕來，他抱住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怎么了？怎么了？

我中彩了！

什么中彩？你會中彩？

白血病。

怎么可能？誤診吧！

已經(jīng)復(fù)核了。

人生沒有想象中那樣漫長，他沒有想到他的人生就這么突然地快要畫上句號了。

二十八

他住在醫(yī)院的血液病護理中心里。病房里有四個病人，一字排開。他在最靠窗口的床位上。

生病了，突然就靜下來了，才發(fā)現(xiàn)平時那些忙碌有多少是必要的？沒有自己的忙碌這個世界依然故我地運轉(zhuǎn)！這真的多少讓他有些失落。

他忙忙碌碌自認為充滿追求的一生其實是沒有多少意義的，只不過是自我意識的滿足。但人生不就是過程嗎？在這個過程中，人怎么可能無所事事呢？這又是一種人生悖論吧！每個人的人生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但卻都在努力追求著不同的過程。如果過程十分艱難，而只是為了獲得榮譽的一個瞬間，那樣的人生是不是也是一種折磨呢？假如一個人在這個世界比別人的成就更多一些，他是不是在離開這個世界時的留戀也會更多？不一定。有些人會十分滿足地離開，當然，如果沒有成就也會留戀，因為他會覺得不甘而不舍。更悲哀地想，即使是過程十分快樂，而生的快樂就可以減少死的痛苦嗎？這樣想來，他覺得頭上仿佛被重重一擊，眼前一黑，一種巨大的幻滅感襲入腦際。他暈厥過去了。

許久，他才睜開眼睛，看著自己身邊站滿了穿白大褂的大夫，其中一個看著很資深的大夫?qū)λf：你不要想太多，思慮過重，不利于你的治療。要有信心，一定會好起來。他若有所思，緩緩地點了頭。

窗外，燦若處子的梨花已經(jīng)開放。春天來了，生活是多么美好。他意識到這或許是他人生最后一個春天了，不禁又一次黯然神傷……

除了家人，還沒有同學(xué)知道他已經(jīng)身患重病。老宋還在與負責(zé)紀念冊的范小東等人在微信里討論諸多細節(jié)問題：他必須抓緊完成還能完成的事情，但又盡量不讓其他人知道。

老宋說：因為有些照片上的問題，小屏幕上看不太出來問題，一上大屏幕馬上就看出來了。

范小東：我視頻用的照片有些是按高清電視比例裁剪過的，后來發(fā)現(xiàn)有些掃描的照片還有不少瑕疵，又修過。你用的照片如果有需要修整的，你電子郵箱給我。

紀念衫就是圓領(lǐng)文化衫了，顏色和圖案正在請范小東幫助設(shè)計，回頭再征求大家意見，本周內(nèi)完成，下周制作。畫冊按原計劃制作，沒問題。班長說：你和老宋商量，需要提前準備什么，咱們再一起商議。

美國時間晚九時、北京時間早九點，北京聚會現(xiàn)場與華盛頓分會場舉行視頻會議，由宋文斌和范小東負責(zé)，這個已經(jīng)寫到具體日程里。聚會當天，兩個會場的連線，手機肯定不行。華盛頓分會場已經(jīng)租用視頻會議軟件。當然其他人還是可以使用微信視頻。

老宋最后一次發(fā)出征集照片的通知：

三十號以前啊，請抓緊時間交照片，要求很簡單，如果有老照片的就交，沒有也沒關(guān)系；如果有新照片的就交，沒有也沒有關(guān)系，拿手機自拍一張即可，請注意截止期是北京時間本月三十一號。微信發(fā)，郵件發(fā)或傳到云上。

照片如果從微信上發(fā)，要發(fā)原照，辦法是選好照片后點左下角“預(yù)覽”，然后再在左下角點“原圖”，最后點“發(fā)送”。

范小東在群里與班長討論訂做蛋糕的事情：我手畫了個草圖并計算了一下尺寸，三十多人用的話蛋糕尺寸（僅書柜部分）長約四十厘米、寬約十六厘米，高約二十厘米，外部翻糖，內(nèi)部巧克力蛋糕體，售價是三千三百元，折扣價兩千八百元，您看如果價格可以接受，下周我就可以先預(yù)定制作了。最后是一本圖書模樣。

班長說：完全同意。

老宋想象著蛋糕在聚會的桌上推出來，大家歡呼的情景。

二十九

這些天，老宋對于勸弋揚和許嘉來而未果，心里還是挺失落的。但也有一件高興的事。林佳終于找到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還是方瓊在一次同鄉(xiāng)聚會上偶然問到了。方瓊馬上把林佳拉到群里了。

群里頓時炸開了鍋。

林佳應(yīng)該算是同意加入聚會的最后一位同學(xué)了。不過，她不會回北京，只會去DC分會場。

劉西平在群里頌揚老宋，老宋，你該自豪了。去年八一級聚會的時候，兩個班合起來才有十多個人，而且從韓國、日本回來就說是遠道。你看咱們，美國、西班牙、澳大利亞都有回來參加。老宋你動員能力超一流，勞苦功高。聚會時一定敬你一杯。

三十

老宋的病理反應(yīng)開始變得嚴重起來。他臉色慘白如紙，渾身乏力，還會經(jīng)常出虛汗。只有像他這樣身患重癥的人才能夠體會到活著就是一種幸運的含義。他還想到活著的時候能夠知道死的樣子，死了卻不知道身后事，所以只有活著的時候多做有益的事才是有意義的。

他生病的消息還是不經(jīng)意間在一些同學(xué)中傳開了。因為范小東給他單位打電話，他單位的人無意間說出來的。范小東馬上急匆匆來看他。當即表示聚會的事不要他再操心，他們一定會辦好。

不過沒有人在群里議論這件事，大家都有這個默契，暗中都在為老宋祈禱。

他又收到了一個明信片。上面寫著：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二十五年前在他失戀窮愁潦倒之時，也收到過一張這樣的沒有署名的明信片。他一直認為是她寫的，她一直在默默地關(guān)注著她，暗中幫助他。但現(xiàn)在她人在太平洋延彼岸的美國，怎么可能寄這個東西？莫非是她委托老朋友寄出的？她會這么細心嗎？但不管怎么樣，在他感到最黑暗的時候，這句話的確如一絲微光讓他看到了希望。

而現(xiàn)在，這句話又一次擊到了他，讓他猛醒。他悲壯地想：他這一生如果一無所有，起碼還有尊嚴，他一直在為更加美好的向往而努力著。他是有毅力的，也是信守承諾的。對此他應(yīng)該感到自豪。至于聚會，他也一定會堅持辦好。給所有同學(xué)一個交代。是的，這件事就是他人生尊嚴和信譽的一種體現(xiàn)。也是他生命價值的體現(xiàn)。

他絕不能半途而廢，這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則。

妻子不同意他再去操辦那個同學(xué)聚會。

我必須堅持，大家為什么把這個工作交給我？還不是因為我軸，我認真。

可是你現(xiàn)在生病了，這是不可抗力，沒人會指責(zé)你，再說不就是個聚會嗎？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本身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但現(xiàn)在在我看來成了一個使命，是個老人禮，也可能是一些人最后一次，也可能是我的……

別說了，但你需要休息休息，只有休息才能好起來，才能恢復(fù)。

但你要知道，也許做事才更能夠讓我恢復(fù)呢？

我跟你沒法說，你永遠有一肚子道理，為自己明明不合理的事辯解。

他得意地笑了，握著拳頭說，墨索里尼永遠有理，現(xiàn)在有理，將來有理，永遠有理。

說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他又說，其實不是別人的評價與否，更重要的是自己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吧！再說，搞這種活動是我的一個愛好。何況是我把那么多同學(xué)從天南海北張羅到一起。希望你能理解我一次。

妻子心疼地像撫摸孩子一樣在他頭上輕撫了一下，那你不許過勞。有什么事讓我?guī)湍恪?/p>

范小東搜出來克萊德曼的鋼琴曲，用微信發(fā)過來了。我記得你當年最喜歡的是克萊德曼的曲子：水邊的阿麗達斯。記得你用那個方磚錄音機是一遍又一遍地放，放得我這個沒有文藝細胞的人都耳熟能詳了。

妻子給他下載了一些器樂曲，轉(zhuǎn)到MP3中帶給他。他喜歡小號吹的《出埃及記》，有一種不為人解的悲涼和堅毅。他喜歡這種悲涼而堅毅的感覺，他覺得這正是他一生的寫照！

他沉浸在音樂里，心里面涌出一種崇高感！雖然對于他而言，擁有這種感覺已經(jīng)是久違的過去的感受。是的，他所做的事不足掛齒，與“出埃及記”中的那種救民于水火的朝圣感無法相提并論，但他認為他必須有一種做事的精神。這種精神能使讓他超越世俗、超越現(xiàn)實直達心靈的永恒圣地。

他還惦念著照片的事。他重新在群里發(fā)出一個新的催促令：

照片我這里合影還不算少。臨近截止期了，要求不高，百分之百自愿，就是個人的近照，自拍或找人用手機拍一下就可以了。

交照片截止期是五月三十一號。我現(xiàn)在手頭照片已經(jīng)非常多了，參與人數(shù)也達到我預(yù)設(shè)的人數(shù)。所以會如期在三十一號截止。沒有交照片的現(xiàn)在到月底完全自愿了，如果交的話，可以不管合影，只交自己的就好了。

要交照片的要抓緊時間。我今天催一次，明天再催一次就再也不提了，因為對某些童鞋是煎熬，五月三十一日就自動截止了?，F(xiàn)在交，主要是交自己的照片，比如近照。掃描的照片有些要費很多工夫來修補，我六月開始就沒時間來做了，一大堆照片，八九百張，光重新起名分類就很費時了。

三十一

老宋帶著病終于完成了網(wǎng)絡(luò)群唱：年輕的朋友再相會。網(wǎng)絡(luò)真是好東西，可以大大縮小時空的阻隔。在世界各地的同學(xué)可以在不同時間的歌唱聚在一起，再配上伴奏，以實現(xiàn)天涯共此時的效果。

他連續(xù)聽了好幾遍，這個時候他幾乎忘記了他已經(jīng)在醫(yī)院，身邊是白大褂的護士和大夫。直到護士來提醒他吃藥，他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身患絕癥了，適才的沉浸被現(xiàn)實的殘酷喚醒。年輕的朋友再相會，他輕輕地哼唱著，臉上浮出一種漠然而無奈的神情。他從未想到死亡究竟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與親人的訣別，意味著所有的一切，包括他現(xiàn)在所做的事情都會清零，一切的一切都不再與他相關(guān)，而他也全然不知了。

死亡真的是天人兩隔嗎？將所有的情感，記憶，思考都清零嗎？與現(xiàn)世從此全無關(guān)系？他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恐懼感。仿佛夜色的幕布一下子拉下來，再也不會升起。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少天晨昏顛倒的精神煉獄，他才稍稍緩過勁了。聽說人體是有著極強的自控能力的，當你快要崩潰的時候，精神之閘就會關(guān)閉，阻止一個人的精神崩潰不止。

老宋開始變得平靜下來，其實每個人都會面臨這一時刻，有的較早，有的較晚。有的提前知道了，有的則毫無覺察，突如其來。他對死亡的認知從來沒有這么強烈過。如今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死亡之神在向他招手。人都會象流星一樣劃過這個世界，這并沒有什么。他不斷地告誡自己，然而思維卻無法控制地紛亂如麻。他時常產(chǎn)生虛幻之想，他覺得自己所歷之事所識之人都是若真若假的，他對于自己是否真實地來過這個世界都持有異議了?；蛉缜f子所言，他不過是別人夢中的過客而已，在某時某刻偶然投射到了某個人的記憶里。

即使是活過也難免失去。無論是愛情還是親情，無論是地位還是榮譽，甚至也無論是恐懼還是仇恨都會象云煙一樣隨著生命的逝去而飄散得無影無蹤。一種巨大的虛無感籠罩著他的內(nèi)心。然而，更多的時間他還是強烈地提醒自己是真實地活過的?；钸^的人是有情感、有牽絆、有寄托、有責(zé)任的。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割舍他與這個世界、與自己的親人和朋友的聯(lián)系?；钪娜伺c逝去的人會因為這種聯(lián)系而延續(xù)著生命的意義。

其實每個人又都希望即使是自己走了，也還是能給世間留下點什么，難怪有一些人希望在有生之年為自己豎碑立傳。這些都可以不隨著肉體的消失而消失，他們能夠獨立于肉體而存在。正因為生命是有限的，生命中的強者才希望能夠流芳百世。然而，死亡意味著一種界限：活著的人或許會記得死去的人，而死去的人卻什么也不再記得。

其實老宋很愿意相信輪回，很希望生命能夠輪回，若真的能夠輪回就太好了，哪怕是變牛變狗，生命畢竟還可以延續(xù)。在輪回中，死亡就是與現(xiàn)世的親人和朋友告別，而去與另一個世界的人重新相識。如果輪回為真，那意味著此生的終結(jié)不是結(jié)束，而是一個漫長生命循環(huán)的一部分，此生就不會結(jié)束。

即而他又在想，如果能夠被人記著、憶著、想念著也會是自己生命的一種存在嗎？也會是活著吧！那怕是一段時間也好啊！

三十二

來日無多，他理了理紛亂的思維。想到迫切需要完成的事情有三件：一是安排好妻兒的生活；二是完成這一次聚會的所有未完成的事項，不能虎頭蛇尾；三是他內(nèi)心的隱秘。那就是他很希望在離開這個世界時與方瓊見個面。二十年聚的時候，他遺憾地錯失會面，而且那時候即使見面也仍然無法超越內(nèi)心的糾結(jié)，現(xiàn)在他很希望能夠當面與她好好地聊一聊。真的來一次相逢一笑。雖然兩個人在微信上已經(jīng)成為交往頻繁、無話不說的至交好友，但面對面地交談肯定是不一樣的。她一直希望他能夠原諒她，讓他們的關(guān)系變成親人的關(guān)系。而他一度不想給她這個機會。現(xiàn)在，他決定幫助她，幫助她從負疚中解脫出來。分手無對錯，她的負疚感已經(jīng)可以結(jié)束了。當然，他還有一個心愿，就是把自己回憶大學(xué)初戀的小說完整版交給她。這其實是一封寫給初戀情人的長信。他很想親手交到她的手里。他這本書可以沒有多少讀者，但方瓊必須是其中的讀者之一。

這時候，院領(lǐng)導(dǎo)、主管工會的闞副院長帶著一干人來看他。帶來牛奶、核桃粉等補品。

你不在崗，還真是不一樣啊，他們玩不轉(zhuǎn)??！闞副院長微笑著說。

我是無足輕重的。他羞澀地回道。

這么些年，你一直默默無聞地奉獻，從不聲張。也從不向院里提什么無理要求。你活出了平凡中的不平凡、平凡中的精彩、平凡中的偉大。

老宋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心想這大概是對自己的蓋棺論定了。人的一生可以用許多不同的腳本來形容。這時候的老宋已經(jīng)不再是“百無一用是書生”那種碌碌無為的人了。

謝謝你，老宋。闞副院長有些激動起來，我這句話既代表學(xué)院，也代表我個人。

都是應(yīng)該做的。我也沒做什么，能力所限。

對了，院務(wù)會決定從現(xiàn)在起正式將你的級別定為正處。你不再是副處代了。我們的工作有失誤??！祝賀你！

老宋苦笑了，工作三十年了，一直解決不了的問題就這么輕易地解決了。真是一病解千愁??！

我們走了，好好養(yǎng)病，多保重。工作上的事先放放。你就當給自己一個難得的假期。病好了，還等著你大干一場呢！別起來、別起來。找時間再來看你！

走了幾步，闞副院長又一個人轉(zhuǎn)身回到老宋床邊，老宋，我想以朋友的身份再說幾句，過去這些年我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請你原諒呀！我們是前后腳來學(xué)院的，是一起從年輕變老的老同事、老戰(zhàn)友，你有什么困難，有什么要求，無論于公于私，都請?zhí)嵋?，我一定想辦法解決。

沒什么困難，老宋說，已經(jīng)麻煩學(xué)院不少了，真不好意思。

應(yīng)付領(lǐng)導(dǎo)，老宋確實是有些緊張的，甚至是有些受寵若驚的。雖然平日里表現(xiàn)出清高，心里面還是明白領(lǐng)導(dǎo)是某種程度上決定自己命運的人??！這么些年自己就是因為總是與決定自己命運的人搞不好關(guān)系才在工作上坷坷絆絆。然而，如今才明白這一點，似乎有些晚了。自己的情商不高?。±纤斡X得需要把這一點體會告訴兒子。

仰躺在床上，老宋又想到另一個問題：如果當一個人即將離世的時候，所有恩怨都可以一筆勾銷，那么為什么活著的時候卻要斤斤計較呢？

三十三

生病了，最為牽掛的是兒子。小時候的兒子與現(xiàn)在的他簡直判若兩人，長著長著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好象中途被換過了一般。

想起孩子三歲時，每當他要睡覺時，宋文斌總是摸著他的額頭說，小淘氣的一天結(jié)束了。

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兒子有一回寫作文，題目叫“我是一棵小樹”，兒子寫道：我是一棵小樹，狂風(fēng)暴雨也不能將它摧毀（龍卷風(fēng)除外）。老宋當時看得那個高興，他認為兒子小小年紀寫東西就能注意到嚴謹，將來一定可以從事研究工作。

兒子還愛畫畫，就愛畫龍卷風(fēng)。對龍卷風(fēng)印象深刻。而且為人善良。對小動物都很有愛心。也許自己對孩子太苛刻了，應(yīng)該試著理解原諒他。兒子的一生注定會自己不同，這時候老宋突然意識到自己生命所剩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想到這里，老宋潸然淚下。人生有多少事情能夠靠悔悟來彌補呢？

還是上小學(xué)的時候，孩子有一次期中考試，英中算三門課都考得很差。班主任把老宋請到學(xué)校。責(zé)問家人，你的孩子你們要管一管。

老宋說，你們的課外作業(yè)也太多了一點吧！孩子一點空閑時間都沒有。教育部三令五申減少課業(yè)負擔(dān)。

老師說，如果你做家長的同意，你們的孩子可以不送作業(yè)，我們也可以不管。

老宋被噎在那里。然后囁嚅道：那也不能不管??！我們還是相互配合吧！

回到家里。老宋對孩子說，你能不能努力點?。槭裁疵刻炜茨阕鲎鳂I(yè)，就像受罪似的。

孩子喊道：我就是不喜歡學(xué)習(xí)，我不喜歡上課。上學(xué)就是受罪。

孩子，活著就是要吃些苦的。

我不想吃苦，誰讓你們生我，讓我到世界上受苦？

老宋聽著這句話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他真不知道孩子憋著這么大委屈呢！

看著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把孩子一把抱在了懷里。孩子，爸爸關(guān)心你不夠，是爸爸的錯。我以后經(jīng)常抽時間來幫助你做作業(yè)，行嗎？

孩子迅速長大，個性也在增強。有一回他記得曾想看兒子寫的東西。兒子堅決不肯，他想搶過來，但兒子拼力反抗。這是兒子第一次激烈地反對他，而且不容商量地堅決，兒子大了，有了只能屬于個人的東西了，而他還把兒子當作自己的私產(chǎn)。

想到孩子經(jīng)歷了高考后就會變成家里的客人，心中真是不舍呀！我們終將是為社會培養(yǎng)人，他們只是在這個家里暫住，翅膀硬了就會飛向遠方，也許只是偶爾還會回來看看。他真的不希望孩子考到外地去，因為他都不知道如果孩子到外地去，還能不能等到孩子回來。但這是他不能向兒子言說、也根本不能流露的心思。

正想著，孩子拎著老婆熬得小米粥來看他。自從他生病，孩子仿佛一下子懂事成熟很多。身上那種玩世不恭的神情突然間就消失殆盡了。孩子的眼睛是腫的，看得出來是用眼過度。

我跟你說過，你學(xué)習(xí)緊張，不必來看我。

不礙事，反正剛放學(xué)也需要調(diào)整一下。

那你坐一會，讓我跟你說會兒話。孩子，你的父親沒有別人眼中的那些成功，既不是高官顯貴，也不是商賈大亨。我也對此十分煩惱過。但是到了我這個年歲，我終于明白，我的人生也是有價值的。我走到今天并不是因為我做成了什么，而是我能頑強地面對人生，憑借自己的毅力走到今天。

老爸，我實話告訴你，其實我是因為缺少你這樣的毅力，才想著另辟蹊徑的。

我一直記住你說過的話，人生有再多苦難，也不能蹉跎此生。老爸，我心里一直覺得你是不同凡響的，單憑幾十年堅持不懈地認真踏實努力做事就甩出去一般人好幾條街。

宋文斌搖頭。我有很多不足。只會死讀書，所以老爸希望你能在與人交往方面也能夠多努力一些。人生不易。有人說人情練達也是學(xué)問。這個真的很重要，但老爸一點也不懂。希望你能重視并自己去感悟。

老爸，我知道了，你別說了，好好休息。

你考完了，想干點什么？說這話的時候，老宋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有失的神情。他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熬到那個時候，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了。

現(xiàn)在還來不及想。不過我想，等你病好了，我也考完了。我們一起出國吧！我們?nèi)疫€沒有一起出過國呢！

那好??！想想就挺期待的。

你走吧！別耽擱太多時間。

沒事，反正都是看書。我在這里看一會兒書。

他打著吊針。孩子在旁邊看書。這是一個令人心酸的場景，也有著一種別樣的悲壯與溫馨。他知道孩子什么都明白了，再也不用他督促了。作為家長，他的監(jiān)督教育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瞬時淚水還是止不住地從眼角流了下來。他想起一句話；現(xiàn)在過的每一天都是余生中最年輕的一天，請不要老得太快而明白的太慢。

兒子走了，妻子又來了，也不怎么說話。他看到妻子頭發(fā)白得更快了。三個月染一次似乎不足以掩蓋白發(fā)的生長。他一下子想哭出來，但還是忍住了。

他把妻子叫過來，伸手拉住她，一句話也說不出。妻子幾次想把手擺脫出去，他都沒有放。

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你。

妻子沒有說話，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然后上來掩他的嘴，意思是別這么說。

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

妻子說，好了，老夫老妻的，讓人看著笑話。我們雖然天天吵吵鬧鬧相互抱怨。能夠走到一起，是千年修來的福分。你舍得離開我嗎？

我后悔的是沒有好好珍惜跟你在一起的緣分。

別說這個，好好養(yǎng)?。≡蹅z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老宋緊緊地擁抱了在他最窮愁潦倒的時候堅定走進他生活的結(jié)發(fā)之妻。他不記得他們之間已經(jīng)多久沒有擁抱過了，而現(xiàn)在這個擁抱有了萬千柔情。老宋的妻子淚流滿面，不停地用手撫摸著老宋越來越瘦削的脊背。兩個人心里都清楚，這樣的擁抱機會已經(jīng)不多了。許久，兩個人才放開了手，老宋長吁著粗氣。

對了，你幫我給老余轉(zhuǎn)一萬五千塊錢。兒子不是說想買一臺新電腦嗎？我就讓老余幫著買了，他是行家。

不是說好先不買嗎？

買吧！想想兒子也是挺懂事的，也很少問我們要過什么東西。這算是對他高考后的成人禮吧！

三十四

老宋的身體時好時壞。本來就是一個敏感之人，他的情緒也是起落不定，會莫名興奮也會突然莫名沮喪。當有人來看望他時，他會特別興奮地說個不停，而一旦朋友離去，他又會馬上有一種墜入深淵般的失落之中。

每到這種時候，老宋都努力深呼吸，告誡自己放寬心，平靜下來。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刻，只不過老宋我是提前知道了這一時刻來臨的大概時間。比起那些突如其來的死亡，自己還是幸運的，起碼還可以從容地把想做的事情做好。但是他也知道，時間越來越緊迫了也越來越有限了。他覺得他需要利用現(xiàn)在還有知覺、情感、記憶，還能夠感知的時候，把人生中的重要經(jīng)歷梳理一遍。最好是能夠記下來，但身體的疲累和精神的壓抑又常常使他不得不時時中斷這一工作。

夜晚來臨。他無法入睡，開始回憶著自己的人生。他很想再有一次機會回到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他父親從出生到離世從來沒有到過其他省份，連省城都沒有去過。他父親一直在那個中學(xué)教書。還自學(xué)了醫(yī)學(xué)，免費給當?shù)厝丝床?。在當?shù)乜诒畼O佳。他父親走的時候，送葬的隊伍排了幾里長。也算是盡享哀榮了。他以他父親為榮啊！他知道他這一生再也沒有機會回到父親生活過的地方了?？墒怯幸惶靿衾?，他夢到他回到了自己小時候長大的那個學(xué)校。那個學(xué)校建在一個山坡上。石砌的臺階很長，有幾十米。他小的時候總在臺階上爬來爬去。那個時候?qū)W生們都很窮，有的學(xué)生上學(xué)就帶著一根紅薯，中午請食堂的師傅幫著蒸一下?；叵肫饋恚切q月猶如夢境一般虛幻。

不時還是會有強烈的恐懼感像寒風(fēng)一樣襲來。對于死亡他已經(jīng)想清想透。這并沒有什么。那么他的恐懼又是因為什么呢？他知道這可能是因為感情。他記得小時候一直無病無恙的外祖母突然得了紅斑狼瘡，臥床不起。在破舊的被褥里疼得日夜呻吟，不時又會伸手向空中亂抓。這個平時總是念叨要早一點死的老人有一天突然拉住他的手老淚縱橫：我舍不得你們呀！我想看著你長大??！

一臉懵懂的年幼的宋文斌從未看過外祖母這樣哭泣。他不知道該說什么，緊張地手足無措。然后才突然想到拿毛巾給老人擦淚。老人哭得更厲害了。那時候他才六歲，還沒有上小學(xué)。

那時的老宋不知道老人為什么會哭得那么厲害?，F(xiàn)在他知道了，是情感。是情感的羈絆。我們活在這個世上，與我們的親人、朋友建立起了感情。我們最為不舍的就是這份感情。感情讓我們多了牽掛、多了擔(dān)心、多了期盼。我們不愿接受親人們和朋友失去了這份感情，而自己也再不能感受他們的溫暖。

這樣一想，又覺得人生很殘酷。我們?yōu)槭裁匆懈星槟?？可是活在這個世上最為珍貴的難道不是感情嗎？如果沒有感情地活了一世，可能走的時候變得了無牽掛，可是活得的過程又有什么意義呢？沒有感情地活著，其實是錯失了人生最有意義的事情，既然再富再貴也沒有得到最有價值的東西?？v然離世時會有難舍，也終因為享受過人生最大的意義而變得值得。

老宋現(xiàn)在最為牽掛的就是妻兒。他要把能夠做到的最大的愛表達給他們。他躲到病房的廁所里，連續(xù)撥打了幾個電話……

三十五

醫(yī)生對老宋妻子說：他現(xiàn)在的病已經(jīng)沒有其他辦法，只有骨髓移植。但有兩個方案，一個是等配型高的骨髓，但是在等待的過程中有可能出現(xiàn)惡化。一個是家人移植。我們已經(jīng)做過檢查，兒子的配型更高一些，他兄弟的配型更低一些。我們建議兒子獻骨髓，當然，也不能保證不出現(xiàn)感染。這個需要你們簽寫協(xié)議才可以。

兒子獻骨髓對身體有影響嗎？

一千毫升的血，分三次輸入。這個影響肯定是有的，但應(yīng)該影響不大。不過要征求他本人意見。

她很快下了決斷，必須馬上跟兒子商量此事。傍晚的時候，兒子來看老宋，她把兒子叫到病房過道里。

你爸爸現(xiàn)在的病只有骨髓移植一個辦法，你可以決定不輸，這是你爸的意思。你爸說我們也可以等其他的人，你還很年輕，又馬上要參考高考……

兒子打斷了她。還有什么可以猶豫的，他是我爸。別說骨髓移植，就是把命給我爸，我都同意！

兒子，兒子，你……你爸要是知道！你爸沒白疼你！

我一定要救我爸！兒子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

老宋聽到了母子的對話，從病房里忍不住沖了出來，他們一家三口緊緊地抱在一起。他對兒子說：有你這句話，你父親不枉活這一生。

那天兒子因為打籃球而扭傷的腳踝還沒有好利索，是一扭一扭地走到醫(yī)院的。

第一次進艙之前。他顯得異常平靜。倒是能夠看到妻子有一些掩飾著的緊張。推進無菌的平流層病房時，他平靜地握著妻子的手，眼神中充滿著歉疚與感激。他想說謝謝你，但囁嚅著沒有說出來。

說來也巧，魏大銘在出席人民醫(yī)院設(shè)備捐助儀式的時候，意外知道了老宋得病的消息。老魏知道老宋得病住院的事。馬上讓下屬到醫(yī)院悄悄地將一張個人支票打入老宋的醫(yī)療賬號之中。給我這個同學(xué)最好的治療，如果錢不夠，可以告訴我。

骨髓移植需要三十多萬的費用，其中一半可以報銷。自費部分用了魏大銘的捐助。老宋的妻子知道這件事，但老魏的助手有交代，說魏總指示不要讓老宋本人知道。老宋妻子千恩萬謝，同時堅持說要開借條，將來一定會還。魏總的助手說，這個先不忙，你們看病要緊。

應(yīng)該說，老魏在最后時刻的幫助，解了老宋一家的燃眉之急。有了這筆錢，醫(yī)院換了一種新藥，意大利產(chǎn)的抗生素，一針一千多，每天三到四針。病房也更換到一個單間，大夫解釋說，換骨髓后需要靜養(yǎng)。

曾經(jīng)同房的老年病友問了大夫，為什么他的抗生素用的是意大利制造的？大夫直接說這是自費藥，人家有捐款。偏偏那天老宋要進行例行體檢，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聽到了這個說法。

老宋這才知道有人在暗中幫助他。他對妻子說，誰給我捐款，你一定要打聽清楚，我不能白用人家的錢。一定要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