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偉
【導 讀】作為文化研究方法,始終存在著批判與實證方法的結合與互補,而非彼此對立或絕對否定。實證與批判呈現(xiàn)出從對抗分離到逐漸融合的態(tài)勢:科學方法與人文精神、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定量分析與定性分析、經(jīng)驗描述與反思批判、現(xiàn)實實證與意義闡釋的辯證融合。
一般來說,每一門學科都不僅要有自己的研究內(nèi)容或對象,還需要有屬于自己的研究方法,這一點對于20世紀中后期興起的文化研究來說顯得尤為重要。這是因為,按照傳統(tǒng)的學科定義,一門學科必須有比較固定的研究內(nèi)容或清晰的研究邊界;而文化研究則不然,它到處伸展延異,幾乎浸入所有領域,正如當代媒介技術以前所未有的力量無孔不入地滲透到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一樣。研究內(nèi)容的模糊和研究邊界的漂移,一方面使文化研究充滿了動蕩與活力,另一方面也使其處于居無定所的尷尬境地。我想,這是否可以作為英國伯明翰學派“當代文化研究中心”被校方解散的一個原因?這是從一門學科的研究內(nèi)容來看,如果再從這門學科的研究方法來考察,情況可能會變得更加模糊混沌。應該說,這也是可以想見到的境況,對于內(nèi)容與邊界都比較模糊漂移的文化研究來說,要想確定一個相對明晰有效的研究方法,自然是一件難上加難的事情。
我們看到,一直倡導非學科化、非體制化的文化研究勢必會造成其研究內(nèi)容、研究邊界及研究方法的模糊混沌,這已經(jīng)成為文化研究不斷招致人們質疑和非難的重要原因。在面對不斷質疑與非難時,文化研究也在不斷為自己存在的理由辯護,辯護的重要理由是申明“文化研究的用途”。從內(nèi)容價值或功能用途方面為文化研究存在的合理性辯護,這固然重要,但作為一門學問或學科(盡管文化研究主張非學科化、非體制化,但它畢竟還需要在大學體制中生存),它的研究方法是什么?或者說,文化研究有自己的研究方法嗎?誠然,學界也意識到,這個問題可能太不像“文化研究式”的追問,但在我們看來,對于文化研究方法的思考依然是十分必要的,正如不斷申明“文化研究的用途”是十分必要的一樣,反思“文化研究的方法”亦同樣十分必要。這應該就是馮露博士所著《實證與批判:哥倫比亞學派與法蘭克福學派文化研究方法論論爭》(以下簡稱“《實證與批判》”)[1]的題中應有之義。
傳媒技術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推動大眾文化迅速興起并廣泛傳播,人們的信息方式、文化方式與生活方式發(fā)生了根本性改變。媒介文化、文化工業(yè)、消費文化等大眾文化問題已經(jīng)成為當代學術思想界持續(xù)關注的熱點問題,不同思想學派的諸多理論家從不同的價值立場和方法視域出發(fā),對大眾文化進行了廣泛而深入的探討。作為一種新興的跨學科研究,大眾文化研究面臨諸多疑問和困惑:文化研究的立場應如何選擇?文化研究的用途是什么?文化研究的邊界該如何規(guī)劃?文化研究的方法和路徑有哪些?實證與批判作為文化研究的方法,究竟呈現(xiàn)一種怎樣的關聯(lián)?兩者如何共建一種方法論范式?上述問題則是《實證與批判》需要回答的重點。
顯然,對文化研究方法進行梳理和研究注定會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因為文化研究的非學科化特性決定了它很少談論方法論問題。當然,我們也意識到,方法問題對于理解文化研究依然是十分重要且不可回避的問題。值得關注的是,一個曾經(jīng)發(fā)生的文化研究史上的重要“理論事件”,這就是20世紀30年代末發(fā)生在美國哥倫比亞學派與法蘭克福學派在文化研究上的方法論論爭?;仡櫤头此歼@一曾經(jīng)發(fā)生的“理論事件”,對于更好地理解文化研究的方法及用途,無疑具有重要的學術思想史意義。
眾所周知,在理論和理論性話語時代,任何單純的學理分析都不足以系統(tǒng)地解釋人類精神世界的文化變遷。文化研究以整個媒介社會為對象,是內(nèi)含無數(shù)批評角度的立體、開放的理論空間,也是學者們跨出封閉文本并步入社會性文本的綜合性研究。這是對大眾文化的一種回應,表達了學者們試圖理解并解釋這些變化的學術追求。同時,文化研究者已經(jīng)無法沿用以往的批評模式和方法來進行新的研究和闡釋,跨學科研究成為一種發(fā)展趨勢。因此,《實證與批判》融合哲學、文藝美學、社會學、傳播學等跨學科理論知識,以哥倫比亞學派與法蘭克福學派在文化研究上的方法論論爭為“理論事件”的切入點,重返方法論論爭的歷史現(xiàn)場,探究學派合作的內(nèi)在動因,反思不同觀點的辯證融合之道,進而揭示文化研究史上這一重要“理論事件”的學術思想史意義,為重新審視當代文化研究的方法及用途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學術視角和理論資源。
《實證與批判》在研究旨趣和研究視角上呈現(xiàn)出思辨性分析和整體性反思的研究特色。霍克海默曾言,批判的時代需要批判的哲學,社會批判理論正是現(xiàn)時代的批判哲學。因此,文化研究首先必須是批判的。在現(xiàn)代社會中,文化工業(yè)追逐利潤,依靠技術進步操控大眾文化,導致文化的平庸化、模式化,批判是必不可少的文化守護方式。媒介文化作為文化的媒介呈現(xiàn)方式,是出現(xiàn)在傳播活動中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及諸種系統(tǒng)的組合。因此,文化研究與傳播研究存在明顯的伴生關系。這種關系植根于“傳播”在現(xiàn)代媒介語境中逐漸凸顯的上升史,其發(fā)展源于兩點:一是20世紀以來現(xiàn)代傳媒業(yè)和媒介文化的突飛猛進;二是現(xiàn)代傳播研究的思路演變。
從此意義上說,文化研究方法呈現(xiàn)出兩個重要維度:實證維度和批判維度。實證維度的文化研究主要采用經(jīng)驗主義的研究方法,如定量分析和個案分析,致力于媒介效果的提升;批判維度的文化研究注重“價值分析”,運用人文學科的理論框架對“文化產(chǎn)品”“文化現(xiàn)象”進行基于人文主義的價值分析。20世紀30年代末,美國實證主義社會學家拉扎斯菲爾德與德國法蘭克福學派學者阿多諾在廣播音樂調(diào)研項目的合作中開啟了媒介文化研究的先河,將文化和傳播納入社會、政治及歷史的總體研究視野,同時將批判理論與實證方法運用于對傳播價值和效果的研究中,豐富了傳播研究的社會科學取向。因此,“文化研究”雖然以人文科學為入口,但其在發(fā)生之初即注重批判與實證方法的結合與互補,而非彼此對立或絕對否定。
從文化研究的理論建構來看,描述和界定實證與批判之爭大致可以分為兩種路徑:一種是認識論模式,一種是批判理論模式。沿此路徑,我們認為,認識論模式是以科學實證主義準則來規(guī)定人文社會科學,將人文社會科學等同于自然科學,致使其理論成為社會客觀事實的邏輯歸納和總結,因此,客觀科學的價值中立是它所標舉的理論立場。與之相反,批判理論模式反對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僭越到人文社會科學領域,認為理論的任務并不是鏡式地反映客觀實在,而是應以人類的生存意義追求為價值取向,直面生命存在的矛盾沖突和現(xiàn)實社會的不合理性,對現(xiàn)存社會關系進行質疑批判。這兩種路徑均為媒介文化研究的有效途徑。從實證研究的學術實踐來看,實證由于其“科學的世界觀”中對科學化、經(jīng)驗、邏輯架構的強調(diào),符合學界強調(diào)文化傳播研究是一門科學的研究基調(diào),對我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尤其是文化研究的影響極為深遠。從批判理論的學術實踐來看,20世紀中期以后,大批后現(xiàn)代思想家繼承了以批判為媒介文化研究立場的法蘭克福學派學說,其中???、利奧塔、布爾迪厄、詹姆遜、鮑德里亞等后現(xiàn)代文化理論家用否定、解構、顛覆來代替肯定、構建、存在,進而瓦解理性的理論基礎。這種對理性的消解,構成了后現(xiàn)代媒介文化批判的理論來源,也確立了他們在方法論上的人文主義傾向。尤其是在“后理論時代”來臨之際,這種批判的理論傳統(tǒng)和評判尺度,使媒介文化研究獲得了應對急劇變化時代的闡釋能力與批判向度。
由此可見,實證與批判從學理和實踐上均呈現(xiàn)一種建構性勾連,如果將實證與批判視為一個變化和矛盾的整體進行考察,可以大致系統(tǒng)而完整地認識這一對象。從哲學層面而言,實證與批判屬于本體論和認識論之間的對立和差異,很難進行協(xié)調(diào)和統(tǒng)一。然而從方法論角度來看,兩者同屬于社會科學的研究方式,對立性便沒有那么明顯。實證與批判作為大眾文化的研究方法,具有反對形而上學的共同哲學旨趣,面對大眾文化的物化形態(tài),呈現(xiàn)出融合態(tài)勢:科學方法與人文精神的辯證融合;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的辯證融合;定量分析與定性分析的辯證融合;經(jīng)驗描述與反思批判的辯證融合;現(xiàn)實實證與意義闡釋的辯證融合。這一融合可以發(fā)展為一種更為開放的學術建構,即在文化研究中以批判為基礎、實證為手段的大眾文化研究觀。文化研究如果在前提預設達成共識的情況下,新的視角將在雙方的接位中產(chǎn)生,賦予文化研究以新的活力。
“方法”(method)一詞源于古希臘,其原意有沿著某條道路運動前行的意思。我想,對于探尋文化研究方法和路徑的中國年輕學人來說,本書僅僅是一個良好的開端,期待年輕學者不斷找尋有效的方法,堅定沿循正確的道路,以利于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研究學術范式和理論話語體系。
注釋
[1]馮露.實證與批判:哥倫比亞學派與法蘭克福學派文化研究方法論論爭[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