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小和
提要:作為民間自衛(wèi)團體,豫東南的槍會是為抵御軍閥與土匪的掠奪,保護鄉(xiāng)土而誕生的,帶有濃厚的地方傳統(tǒng)鄉(xiāng)土意識。大革命期間,豫東南黨組織與當?shù)貥寱蠈诱归_合作,但并未掌握到槍會運動的主導權。土地革命戰(zhàn)爭初期,中共激發(fā)鄉(xiāng)村社會結構與文化中的革命因子,一方面,以革命槍會凝聚群眾,在斗爭中逐步以新式革命組織取代傳統(tǒng)組織,整合農民,重構鄉(xiāng)村的基層;另一方面,挖掘鄉(xiāng)村歷史中的反抗因子,注入階級意識,在持續(xù)性的內外壓力下,實現(xiàn)了農民思想從保衛(wèi)鄉(xiāng)土到階級革命的轉變。在豫東南,中共以傳統(tǒng)組織為起點,從結構與思想上實現(xiàn)對鄉(xiāng)村的再造與動員,使土地革命帶有獨特的地方色彩,豐富了農村包圍城市道路的內涵。
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河南槍會運動煊赫一時,(1)當時河南各地有紅槍會、綠槍會、黃槍會等,它們的性質與組織形式比較相近,本文統(tǒng)稱為槍會。這些槍會又以紅槍會最為普遍,因此當時的中共文件和報刊文章經常以紅槍會指代一般槍會,對于“槍會”與“紅槍會”這兩個詞并不作嚴格界定與區(qū)分。在抵御土匪、保衛(wèi)鄉(xiāng)土,以及反抗軍閥統(tǒng)治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引起了學術界的研究興趣。有學者對河南槍會源流及產生的社會歷史原因進行了深入探究;(2)王天獎:《也談本世紀20年代的槍會運動》,《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5期;《近代河南槍會滋盛的社會歷史原因》,《中州學刊》1997年第6期;李子龍:《試述紅槍會的組織源流》,《齊魯學刊》1990年第6期。由于槍會本是自衛(wèi)而生,因此對于河南槍會在北洋軍閥統(tǒng)治期間的“保土”行為研究的較多。(3)羅寶軒:《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的河南紅槍會》,《近代史研究》1982年第3期;梁福烈:《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河南紅槍會的活動》,《南京社會科學》1999年第8期;呂書額:《國民軍二軍與紅槍會關系述要》,《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S3期。大革命期間,國共合作背景下中共在河南組織了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并與地方槍會運動聯(lián)系密切,相關研究成果相對豐碩。(4)王少卿、朱金瑞:《大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對槍會的認識和改造》,《中共黨史研究》1992年第4期;喬培華:《大革命時期中共對天門會的認識與爭取》,《歷史教學》1993年第7期;劉廣明:《對第一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河南紅槍會的再認識》,《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4期;李永芳:《大革命時期的河南農民協(xié)會述論》,《史學月刊》2016年第11期。河南槍會也是研究生選題熱點,目前已有十數(shù)篇相關碩博論文,這些研究基本上以槍會運動興衰為主軸安排內容,在論及中共與槍會關系時亦是如此。(5)王文玉:《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河南紅槍會研究》,中國人民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袁巋然:《河南紅槍會研究(1913—1953)》,揚州大學2013年博士學位論文;呂珂:《民國時期的河南紅槍會研究》,河南師范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
總的來說,目前現(xiàn)有成果對于土地革命戰(zhàn)爭期間,豫東南根據(jù)地發(fā)展壯大過程中槍會作用的探討較少,特別是沒有注意到豫東南槍會運動在大革命前后的斷裂與承續(xù),以及豫東南黨組織在創(chuàng)建蘇區(qū)時對地方槍會傳統(tǒng)的運用。本文探討了豫東南黨組織自大革命后期到土地革命,緊緊抓住了這一反映鄉(xiāng)村文化基因與權力關系的關鍵樞紐,通過聯(lián)絡、改造舊式槍會,創(chuàng)建紅色槍會,中共對鄉(xiāng)村和農民由隔膜到熟悉,從中掌握了組織動員鄉(xiāng)村社會的鑰匙,以豫東南的方式,發(fā)動與組織農民,再造鄉(xiāng)村,掀起了鄂豫皖地區(qū)土地革命的高潮。
關于槍會,學界一般認為起源于八卦教,與義和團、仁義會有某種組織上的傳承關系,是一種民間自衛(wèi)武裝組織,清末開始在山東、河南秘密流傳,具體時間不可考。(6)蔡少卿:《中國秘密社會》,浙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152頁。在1922年1月,天津《益世報》報道了豫東的槍會,稱其“羽黨已有數(shù)萬人”,(7)《豫東紅槍會之可慮》,《益世報》1922年1月23日,第7版。到1923年底,即有豫東南固始、光山、息縣等地槍會“勢極猖獗”的報道。(8)《紅槍會滿豫境》,《順天時報》1923年12月3日,第5版。20世紀20年代中后期,中原地區(qū)軍閥混戰(zhàn),槍會迅速遍及河南全省,成為普遍現(xiàn)象,其中豫東南地區(qū)的槍會運動持久深入,而且在土地革命期間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這是緣于當?shù)鬲毺氐臍v史人文和鄉(xiāng)村社會結構。
豫東南,主要指今天河南省南部的信陽地區(qū),因稍偏離于全省的中軸線——京漢線以東,故有此名。清中期以后,豫東南地區(qū)長期處于激烈的社會動蕩之中,捻軍起義是其中影響很大的一次。捻軍起于豫皖一帶,常在河南流動作戰(zhàn),但豫東南既不是政治重心,也非財賦要地,清廷無心投入過多軍事資源,僅多次通令地方士紳實行“堅壁清野”的政策,修筑堡寨,訓練團練,為此清廷特派團練大臣毛昶熙蒞豫舉辦鄉(xiāng)團,“成效卓著”,后“偶有匪患,率仿前制訓練鄉(xiāng)團以平之,有事則為兵,無事則歸農?!?9)方廷漢等修纂:《重修信陽縣志·鄉(xiāng)團》,漢口洪興印書館1936年版,第1頁。傍水為“圩”,依山為“寨”。圩寨在不同的地方,又稱堡寨、圍寨、寨堡、砦。參見牛貫杰:《十九世紀中期皖北的圩寨》,《清史研究》2001年第4期。因此豫東南各縣堡寨眾多,“小者容納數(shù)百人,大者可容萬人”,這些堡寨建造堅固,多數(shù)保留至民國期間。(10)方廷漢等修纂:《重修信陽縣志》,第75頁。豫東南既有可以固守的寨堡,地主士紳又有辦團練的歷史傳統(tǒng),這都是槍會興盛的歷史資源,因而臺灣學者戴玄之稱槍會是“鄉(xiāng)團的嫡孫”,是有一定道理的。(11)戴玄之:《中國秘密宗教與秘密會社》上,商務印書館(臺北)1980年版,第280頁。同時,晚清以降,豫東南屢歷捻軍、白蓮教和教案之亂,“匪過如梳,兵過如篦”,百姓于亂世之中為求生存,不得不經常抱團斗爭,形成了地方民眾堅忍與強悍的民風。故《光州平賊紀略》載:“河南光州,疆域界處楚、皖之交,面山控淮,民俗狡悍?!?12)中國史學會主編:《捻軍》(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版,第94頁??梢哉f,豫東南民眾普遍團結斗爭的意識較強,這也是槍會起源的群眾民風基礎。
豫東南鄉(xiāng)村經濟結構在河南別具一格。研究表明,20世紀以來,河南農村土地集中程度并不高,普遍以中小地主為主,但豫東南卻是河南大地主比例最高的地方,據(jù)調查達到4.08%,如羅山地主呂莘祿、劉楷堂均有田數(shù)萬畝。(13)朱其華:《中國農村經濟透視》,上海中國研究書店1936年版,第350頁。豫東南因河流、大山阻隔,與中心城市相距較遠,即使到了清末民初,受外界新思想影響較小,仍是一派傳統(tǒng)田園牧歌景色:“富者多文,愛延賓客,氣質馴雅,慕義樂善,……安土重遷,不善商賈技藝之事,其富商巨估挾重貲而游四方者,境內不聞其人也?!?14)許希之、晏兆平編纂:《光山縣志約稿·風俗志》,臺灣成文出版社1968年影印,第1頁。因為從事商業(yè)活動的比例小,與城市附近及鐵路沿線農村相比,地主士紳鄉(xiāng)居者占80—90%左右或更多,明顯地高于河南其他地方。(15)曾鑒泉:《各地農民狀況調查——光山》,《東方雜志》第24卷第16號(1927年8月25日),第133頁。這樣以少數(shù)大地主為中心,中小地主與農民共同構成較為穩(wěn)定的鄉(xiāng)村秩序結構;同時,鄉(xiāng)居的地主更為關注自身的財產與生命安全,愿意作為“學東”創(chuàng)立槍會,并提供相應的財力支持。
民國以后,軍閥混戰(zhàn)徹底破壞了國家與鄉(xiāng)村之間的傳統(tǒng)關系。張仲禮指出,在正常情況下,地方紳士和政府的利益是一致的,鄉(xiāng)紳是政府在基層的利益代表者,政府一般會對紳士給予特別的照顧與尊重。(16)張仲禮:《中國紳士》,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1年版,第34頁。1914年,在光山箭河附近,農民羅福太、熊潤生秘密成立“哥老會”,聯(lián)絡了附近農民,準備將地主程瑞林的糧食分給窮人,“打富濟貧”,后因有人告密,羅、熊被官府捉去,受到嚴刑拷打,后死于監(jiān)獄。(17)中共河南省委黨史資料征編委:《新縣革命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6頁。羅、熊之死正是這種合作的體現(xiàn)。
但是在袁世凱死后,河南兵燹不絕,成為軍閥混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各路軍閥你來我往,無不涸澤而漁以養(yǎng)軍隊,即使地主士紳的財產也不得保全,國家權力與鄉(xiāng)紳的這種默契關系不復存在。吳佩孚督豫時,豫南地畝附加捐每畝13元,花生捐每畝4角,有100畝土地的就被認定為富戶,每戶應攤捐100余元。(18)《河南全省武裝農民代表大會宣言》(1927年3月24日),中共河南省委黨史工作委員會編:《一戰(zhàn)時期河南農民運動》,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98頁。馮玉祥在河南,軍隊“(糧餉)統(tǒng)由各本軍隨地征辦,……走到哪里吃到哪里”。(19)馮玉祥:《我的生活》第3冊,世界知識出版社2006年,第499頁。軍閥混戰(zhàn)與掠奪的后果是大量中小地主與農民破產,形成了規(guī)模驚人的土匪,“攻城掠地,所過一空……幾乎無一村得免。”無論貧富,皆遭荼毒。(20)《河南匪勢猖獗》,《申報》1922年8月26日,第11版。用貝思飛的話來形容,河南就是“土匪王國”,尤其是南部與西部諸縣。(21)[英]貝思飛著,徐有威、李俊杰等譯:《民國時期的土匪》,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1頁。
地主士紳在面臨軍閥與土匪的雙重危險時,被迫與農民聯(lián)合起來保衛(wèi)自己財富與生活,大部分農民也有抱團護家的思想,因此,1920年代之后,河南的地主士紳普遍出錢打造長矛(也有少數(shù)槍支),聚合自家佃戶及當?shù)氐呢氈修r,請來外地“教師”訓練槍會,保護鄉(xiāng)土。當時豫東南各縣無不有槍會,又以信陽、羅山、光山等縣的紅槍會勢力最盛。其中信陽一縣設紅槍會即達500多堂,光山縣青壯農民幾乎全部都參加了紅槍會。(22)董雷主編:《豫南革命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6頁。這樣,大革命期間,中共干部在河南從事農民運動,就不得不面對遍地槍會這個現(xiàn)實問題。
中共介入河南紅槍會運動較晚。1924年12月下旬,李大釗到達開封與河南軍務督辦胡景翼會談。會談之后,胡對河南的工農運動采取了比較開明的政策,李大釗也對槍會有了初步了解。(23)編寫組:《李大釗年譜》,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99頁。從1924年底開始,中共北方區(qū)委陸續(xù)派人到河南開展農運,但這一時期中共中央及黨的上層對槍會在河南鄉(xiāng)村中的地位認識不足,沒有針對性地做好槍會的工作,因而農運的進展始終不慍不火。這一認識的轉變發(fā)生在1926年初,在此前后,河南各地槍會在斗爭中逐步聯(lián)合起來,每次聚集的人數(shù)猛增,如1925年11月,信陽槍會已能聚集近5000人,“掘濠架炮(土炮),與軍隊對抗”。(24)《時局不靖中之豫省紅槍會》,《申報》1925年11月20日,第11版。此時正是國民軍第二軍與吳佩孚爭奪河南的關鍵時刻,吳佩孚入豫的基本部隊較少,因此吳佩孚刻意籠絡槍會首領,大肆封官許愿,將槍會改編為豫衛(wèi)軍協(xié)助吳軍,迅速打敗了岳維峻的國民軍第二軍。這是中共中央所未預料到的,震驚之余,中共領導層開始重新審視河南的槍會。
1926年3月,《向導》刊文分析國民軍第二軍失敗的原因,指出這與河南“數(shù)百萬紅槍會之組織”密切相關,首次承認槍會在河南政局變動中展現(xiàn)了巨大力量。(25)神州:《國民軍第二軍之失敗(河南通信)》,《向導》周報第147期(1926年3月27日),《向導匯刊》第3集,向導周報社1927年版,第1369頁。從1926年4月到6月,陳獨秀、趙世炎、陳云等紛紛在黨內刊物上發(fā)表文章,贊揚河南的槍會,有的在文章中甚至將槍會運動抬高到與太平天國、義和團并列的地位,稱其為二千年一貫的農民暴動。此時,共產國際也開始重視河南的紅槍會、大刀會等農民自衛(wèi)組織。(26)《維經斯基給陳獨秀的信》(1926年4月24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譯:《共產國際、聯(lián)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3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版,第219頁。這種關注最終體現(xiàn)在1926年7月中央擴大執(zhí)行委員會通過的《對于紅槍會運動議決案》上。議決案對紅槍會定性為:“真正民眾的武裝”,提出要“利用紅槍會去發(fā)展農民協(xié)會”;在具體方法上,提出:一是仿照工運模式,建立紅槍會通訊處,逐步使其成為指導機關;二是召集槍會領袖開會,形成一個簡單的組織,議定共同的行動綱領。(27)《對于紅槍會運動議決案》(1926年7月),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216—218頁。議決案具有重要的意義,其不足之處是沒有正視絕大多數(shù)槍會掌握在地主豪紳手中這一事實,對于如何在農會與槍會關系中取得主導權完全沒有論及,反映了中共在將傳統(tǒng)農民組織引向革命的問題上缺乏理論指導與實際經驗。這也為大革命期間中共槍會運動的無所建樹埋下伏筆。
會后,河南黨組織積極落實中共中央關于紅槍會的議決案,提出要“注重紅運以發(fā)展農運并鞏固農會”,“各地農工人員多半?yún)⒓蛹t槍會”。(28)《豫區(qū)關于軍運、農運及國校工作的報告(摘錄)》(1926年10月),《一戰(zhàn)時期河南農民運動》,第94頁。也就是工人農民先加入槍會,再以槍會會員的身份加入農會。這一時期河南的政治局勢也給了中共聯(lián)絡槍會創(chuàng)造了條件。吳佩孚利用槍會的幫助,取得河南的統(tǒng)治地位后,不僅沒有兌現(xiàn)改編槍會的諾言,還于1926年3月宣布解散槍會,并大肆屠殺槍會成員,僅在杞縣白塔寨一次就“洗剿”槍會成員約5000人。(29)《豫軍洗剿紅槍會》,《申報》1926年5月21日,第9版。吳佩孚的暴行徹底打消了槍會對他的幻想,因此,中共的槍會工作一開始進行的還是比較順利。
信陽是豫東南的政治、經濟中心,也是國共合作的中心區(qū)。在“打倒軍閥”的大革命高潮中,經過中共干部(以國民黨地方黨部名義)的聯(lián)絡,信陽槍會紛紛整體加入縣農會,并由農會改編為農民自衛(wèi)團,至1926年6月,已編成南北2團,南團4000人,北團6000人。(30)《河南省農民運動報告(摘要)》(1926年6月),《一戰(zhàn)時期河南農民運動》,第85頁。有的槍會領袖甚至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如信陽的曾澄清和劉順,他們每人能指揮和號召數(shù)百上千的會眾。(31)董雷主編:《豫南革命史》,第35頁。1927年3月上旬,40多個信陽西南地區(qū)的槍會聯(lián)合加入“信西南區(qū)武裝人民團體聯(lián)合會”,并舉行盛大集會,“一致表示擁護國民政府,參加反軍閥戰(zhàn)爭”。(32)《信陽西南區(qū)武裝人民團體通電與奉軍決一死戰(zhàn)》,《民國日報》1927年3月4日,第5版。1927年初,北伐進入高潮,信陽從事農運的共產黨員與槍會領袖的關系也進入了最密切的時期,一時左右部分地區(qū)局勢。第二次北伐前夕,信陽百姓痛恨奉軍魏益三部隊,槍會集合了數(shù)萬人包圍了魏軍,但此前魏益三已與武漢接洽投誠,武漢國民政府也極力想保存這部分武裝,遂派遣共產黨員饒秉凡去調停。饒找到當時與革命方面有聯(lián)系的槍會領袖張欽臣,以及大紳士仝靜如,成功說服槍會撤圍。(33)饒秉凡:《信陽風暴》,《一戰(zhàn)時期河南農民運動》,第420頁。
當時,信陽的大革命氛圍濃厚,共產黨員聯(lián)系槍會,組織農會與農民自衛(wèi)團。雖然聲勢浩大,但這些農會與自衛(wèi)團多數(shù)是槍會簡單的改頭換面,權力依舊掌握在槍會的領袖——地主豪紳手中。這些人對大革命未必有深刻認識,與中共合作的目的也僅僅是趕走軍閥,恢復鄉(xiāng)村舊有秩序,不可能接受中共的土地革命主張。一旦斗爭的矛頭指向他們,自然也就迅速轉變政治態(tài)度。1927年5月初,在北伐軍勝利形勢中,國民黨信陽柳林黨部處決了多名土豪劣紳,豫東南6縣紅槍會一致群起反擊,殺害共產黨員和農會領導人,史稱“柳林事變”。此時蔣介石已叛變革命,寧漢對峙局面形成。這些槍會領袖清楚政治走向,以擁護三民主義為名,廣造輿論,污蔑中共,其中有一份在事變中散發(fā)的布告寫道:“(中共)專執(zhí)報復主義,異己任意殘忍,愚弄無知農工,一言便遭死刑,……勸我父老兄弟,勿聽黨員橫行?!?34)蔣永敬:《鮑羅廷與武漢政權》,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1972年版,第374—375頁。同時,信陽槍會破壞鐵路,阻攔北伐軍隊。為減少北伐阻力,武漢國民政府開始給河南的農民運動降溫。6月,武漢國民政府把河南地盤交給馮玉祥,命令北伐軍回師武漢,河南農民運動迅速陷入低潮。
大革命期間,豫東南的槍會工作主要是聯(lián)絡其領袖,不過也有少數(shù)年青的共產黨員在家鄉(xiāng)籌資建立“革命槍會”,完全掌握了槍會的主導權。1926年夏,吳煥先依靠宗族的力量,打造武器,以“防匪”的名義在光山縣箭廠河辦起三堂紅槍會,吸引貧苦群眾入會。1926年底,吳煥先領導紅槍會在箭廠河、泗店開展減租斗爭,并迫使掌握廟產公田的族長士紳清理公產與捐款。在1927年初青黃不接的時期,革命槍會開展抗租、抗捐,并發(fā)動農民用武力向地主“借糧”,在箭廠河、田鋪、泗店地區(qū)先后向12戶大地主借糧千余石,分給家無余糧的貧困農民。(35)董雷主編:《豫南革命史》,第69頁。革命槍會勢力大漲引起了當?shù)氐刂骱兰潅兊某鹨暎麄兗m合自己的槍會與革命槍會為敵;同時,光山縣靠近湖北的黃麻地區(qū),黃麻地區(qū)的地主豪紳害怕湖北革命力量,紛紛跑到光山縣,拉攏當?shù)睾兰澖M建槍會,向革命槍會與農會反撲,因此,鄂豫邊境革命槍會與地主領導下反動槍會的斗爭極其激烈。1927年整個上半年,在光山東起癩痢寨、西迄木城寨連綿百余里的高山上,反動槍會與革命槍會激戰(zhàn)半年之久。(36)吳先恩:《難忘的歲月》,《星火燎原》第1冊,解放軍出版社2009年版,473頁。
隨著大革命的失敗,光山縣的革命槍會也被鎮(zhèn)壓下去。雖然光山縣的革命槍會力量偏弱,無法主導整個豫東南的革命局勢,在大革命期間也不是槍會工作的主流,但它提供了寶貴經驗,鍛煉了地方群眾,為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豫東南的槍會工作開辟了道路。豫東南能成為鄂豫皖革命根據(jù)地的一部分,與這密切相關。
大革命失敗后,河南的農民運動立刻陷入冷冷清清的狀態(tài)。在信陽、滎陽、杞縣等農民協(xié)會成績最好的地區(qū),據(jù)第四軍政治部宣傳科長朱其華回憶:“沒有看到一個革命農民”,農民協(xié)會成為“沒有群眾的空機關”。(37)[日]三谷孝著,李恩民等譯,《秘密結社與中國革命》,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20頁。河南省委也承認:“在農民中,沒有我們的基礎?,F(xiàn)在簡直談不到農民有什么組織,有多少群眾。農民工作簡直要從新做起?!?38)《河南省委報告(節(jié)要)》(1927年9月4日),中央檔案館、河南檔案館編:《河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 1925—1927)》,內部發(fā)行,1984年版,第85頁。但是,這并不代表革命的條件不存在了:一方面,在豫東南,執(zhí)政當局為應付軍隊所需,加大對一般貧民的稅收,“物物有稅,事事有捐”,錢糧預征到3年后,有的縣在開春時80%農民沒有飯吃,加之土匪的頻繁騷擾,底層民眾生活依舊困苦,對政府十分不滿;另一方面,整個豫東南,從信陽到潢川,馮玉祥只駐扎了1個師,兵力嚴重不足,除縣城及少數(shù)大的集市,在鄉(xiāng)村完全看不見新軍閥的勢力。(39)《郭樹勛關于豫東南政治和黨組織狀況、存在問題給中央的報告》(1929年2月11日),中央檔案館、河南檔案館編:《河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市委特委縣委文件 1927—1934)》,內部發(fā)行,1986年版,第145、152頁。最重要的是,豫東南光山等縣的黨員在大革命后期組織過革命槍會,并領導群眾組織農會,與反動地主開展斗爭,民眾受到民主革命的啟蒙,有一定的革命斗爭經驗。
鑒于此,在“八七會議”上確定了武裝反抗國民黨的方針之后,中共中央于1927年8月14日、9月12日、9月30日連續(xù)給河南省委發(fā)數(shù)封指示信函,要求:“一切農民紅槍、天門等會友起來組織真正的協(xié)會”“鄉(xiāng)村中一切政權歸農民協(xié)會”“沒收大地主土豪劣紳的土地和財產分給窮者農民和兵士”,希望河南省委領導農民直接建立農會,在農村展開猛烈的階級斗爭。(40)《中共中央給河南省委的信——馮玉祥統(tǒng)治下的河南形勢與黨的政策》(1927年8月14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出版2011年版,第467頁。不過,河南省委對于如何開展土地革命有著與中央不同的意見。這一意見正是源于對大革命后期河南農民運動失敗原因的總結上。河南省委認為過去的農民運動是“槍會領袖接頭運動”,最大的缺點:一是“只注意槍會首領之聯(lián)絡,未積極去抓取群眾”;二是“沒有積極領導農民,在鄉(xiāng)村中實際作經濟斗爭”。(41)《河南農運報告——對槍會運動之分析》(1927年8月30日),《河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 1925—1927)》,第78—79頁。從這兩點教訓出發(fā),河南省委認為目前河南農民受地主欺騙,覺悟較低,暫時不宜開展土地革命,當前最緊急的任務是:第一,放下我們黨和農協(xié)的招牌,“切實按照農民之要求”,分別作抗租抗捐減租增資運動;第二,利用槍會首領與群眾的矛盾,領導群眾與首領斗爭;第三,“擇得幾處根據(jù)地,去創(chuàng)造獨立的槍會組織”。(42)《河南工作方針》(1927年8月4日),《河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 1925—1927》,第69頁。這些任務總結起來就是:聯(lián)絡進步槍會,奪取其群眾;獨立組織有完全領導權的革命槍會;以槍會或其他傳統(tǒng)組織的名義,領導農民開展經濟斗爭,給予農民經濟利益。
聯(lián)絡進步槍會方面,四望山斗爭是個典型。1927年初,信陽附近的四望山何家灣農民因屢受大地主、紅槍會頭子張顯卿的欺壓,自己辦了一堂紅槍會,并協(xié)力于7月14日殺了張顯卿,后受其妻兄陳少謨屠殺報復,被迫逃到四望山上,總人數(shù)約有三四百人。(43)信陽縣委黨史辦:《四望山紅色區(qū)域的開創(chuàng)》,中共信陽地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編:《豐碑》第6輯,內部發(fā)行,1985年版,第146頁。這些人在山上缺乏糧食,又想著下山種地,因此人心浮動,共產黨員王伯魯了解到情況,在8月份以同鄉(xiāng)的身份上山,與他們多次長談,取得信任,“每人喝口紅雞血酒”,結拜為生死弟兄,槍會農民表示愿意接受王伯魯?shù)闹笓]。(44)劉德福主編:《紅色四望山》,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版,第9頁。在經過復雜斗爭,排除了其中一個“善于權變”的紅槍會落后領袖王柳亭的干擾后,于11月下旬舉行四望山起義,并在此基礎上成立“豫南工農革命軍”。1928年2月初,在中共河南省委書記周以粟的指導下成立四望山特區(qū)蘇維埃勞動政府,建立了河南第一塊紅色根據(jù)地。(45)方廷漢等修纂:《重修信陽縣志》卷18,兵事,第779頁。不久,在河南當局的“圍剿”下,四望山斗爭最終失敗。斗爭雖然失敗了,但它為后來的紅色暴動提供了寶貴經驗。從對于槍會的運用來看,四望山黨組織所依賴的核心軍事力量由原槍會改編而來,結構復雜,未經過認真的成分甄別與政治教育,許多由槍會會員提拔的中層骨干非常動搖,外部壓力大時即離心離德,普通會員在遇到敵人大部隊時“一哄而散”。因此,在后來豫東南黨所領導的暴動中,其主力基本上是共產黨員主導創(chuàng)建的“革命槍會”,或者是經過較嚴格的思想改造和斗爭考驗的舊槍會隊伍。
土地革命戰(zhàn)爭初期,組建革命槍會成為豫東南共產黨員的普遍行為。過去在地主所辦的槍會中,會員就是本村農民,許多與地主有租佃關系,槍會“學東”“學董”往往是宗族族長或者房長,槍會內部隱藏著宗族關系與地主—農民關系,包含了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的最核心的元素與秩序。中共要想在農村有所作為,必須打破地主對鄉(xiāng)村秩序的壟斷,建立由自己主導的組織。大革命失敗后,許多從豫東南走出去的青年革命者從大城市回到家鄉(xiāng),開展從事秘密發(fā)動群眾的工作。當時正是赤白嚴重對立時期,河南地主豪紳與軍閥對農會會員殺之而后快,農民不敢再行加入,但對于槍會,馮玉祥主要采取的是改編辦法,尚有活動空間。這些本鄉(xiāng)本土的青年革命者不少家族勢大,有深厚的社會關系網絡,有的家庭經濟狀況較好,于是他們充分利用本地優(yōu)勢,以防兵防匪的名義創(chuàng)立槍會。這既符合群眾心理,也不容易引起地主豪紳懷疑。而且,槍會本身就是一個準軍事組織,以此為掩護,可以進行軍事訓練與武裝起義的準備工作。因此,土地革命初期,豫東南的革命槍會及其他類似的組織悄悄復興。
1927年8月底,共產黨員張相舟、徐智雨先后由外地回到家鄉(xiāng)潢川,他們以家庭為掩護(張相舟的父親是地主,擁有一個獨立的土寨),用辦槍會的名義,組織了7處農民協(xié)會,后來這些人都成為大荒坡暴動的骨干。(46)梁聲旺:《黨開展農運的一支重要力量——“紅槍會”》,潢川縣文史資料研究會:《光州文史資料》1986年第3輯,第25—26頁。1927年10月,鄭新民在羅南的鄭家灣辦起第一堂黃槍會。以這一堂黃槍會為核心,鄭新民號召每個黨員都掌握一堂槍會,到1929年春,羅南黨組織所掌握的黃學巳達40余堂,會眾達1800余人。(47)中共羅山縣委黨史工作委員會編:《羅山革命史》,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5—47頁。1929年9月,以黃槍會為主要武裝依托,鄭新民領導的羅南暴動爆發(fā),建立了以宣化店為中心的羅南革命根據(jù)地。(48)《羅山革命史》,第50頁。1928年春,黃麻起義后建立的鄂東軍在吳光浩的帶領下,來到光山縣的柴山保。紅軍以柴山保為中心,在各村設立紅槍會。到1928年11月,柴山保成立了“弦南紅學司令部”,將整個光山縣南部的槍會統(tǒng)一起來,鞏固了根據(jù)地。(49)楊麗:《卡房暴動》,中共新縣縣委黨史資料征編委員會:《中共新縣黨史資料》第2輯,內部發(fā)行,1986年版,第34頁。在共產黨組織自辦的這些槍會中,由黨員或積極分子擔任會長(隊長),也請當?shù)赜忻邠巍皩W董”,舊的“老師”僅負責技術方面,主要傳授武術與宗教儀式等。在日常訓練中,盡量降低迷信成分,至少不助長其迷信思想,但平時注意不要急切地去反對迷信活動,因為這些活動在民眾心中還是有一定地位的。同時,逐步加以政治教育,啟發(fā)革命覺悟。通過這種“舊瓶裝新酒”的形式,許多革命槍會與農會得以順利建立起來,最后轉化為革命武裝。
無論是聯(lián)絡進步槍會,還是自己組建革命槍會,領導農民開展經濟斗爭都是一項必不可少的內容。反抗地主,是中國農民傳統(tǒng)形式之一,也是豫東南農民的底層傳統(tǒng)之一,正如瞿秋白指出:“農民受了千百余年精神上、物質上的剝削,頭腦里只有水滸式的‘官遏民變’”。(50)《大家都是良民,那里來的匪!》(1923年8月3日),《瞿秋白文集 政治理論編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42頁。大多數(shù)農民習慣于在荒年到地主家去“吃大戶”,如洪學智所說“晚上,成群結隊到地主家里,呆到11點多鐘,讓地主管一頓飯,可以吃個飽肚子?!?51)洪學智:《洪學智回憶錄》,解放軍出版社2002年版,第7頁。洪學智的家鄉(xiāng)在安徽省金寨縣黃鵠寺鄉(xiāng)小河口村,新中國成立前隸屬于河南省信陽市商城縣。因此,豫東南黨組織順應民眾的這種傳統(tǒng)習慣心理,從組織“減租抗稅”開始,與地主展開經濟斗爭。例如在四望山斗爭中,王伯魯?shù)葦M定詳細計劃,率領骨干打開地主寨子,將繳獲的116石糧食,1.7萬多斤鐵有策略地分給山上的群眾,鞏固了他們對中共領導的信心。
在經濟利益刺激下,農民革命熱情高漲,“雖在新年大雨之夜,也要去打土豪”。(52)信陽縣委黨史辦:《四望山紅色區(qū)域的開創(chuàng)》,《豐碑》第6輯,第198頁。劇烈的經濟斗爭一旦展開就沒有回頭路,農民與地主之間的斗爭很快越過了“吃大戶”的階段,矛盾開始變得不可調和,實際上已與地主撕破臉,“結下大仇恨”。有的農民中途膽怯,脫離革命武裝團體(如槍會、自衛(wèi)軍),就被地主豪紳找到殺害,結果“一般農民自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非起來去干不可?!?53)《豫南特委關于四望山目前工作綱要》(1927年10月21日),《河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市委特委縣委文件 1927—1934)》,第72頁。因此,到了1928年1月,四望山暴動趨于鼎盛的時候,農民大會上的氣氛極其熱烈,幾個貧農激動地喊道:“反正二斤半(頭)不要了,非和那些豪紳地主拼不可!”。(54)《豫南報告》(1928年6月25日),中央檔案館、河南省檔案館編:《河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 1928)》,內部發(fā)行,1983年版,第238頁。
通過組織革命槍會,鄉(xiāng)村原有宗族與血緣界限逐步被打破,在頻繁而劇烈的經濟斗爭中,農民與地主之間的貧富怨恨轉化為階級對立,農民也不再受到地主的控制與壓迫,獲得了人身的自由。共產黨員因勢利導,以槍會為基礎,建立農會與各種自衛(wèi)軍和保衛(wèi)團,為保護農民的利益而斗爭。以農會為權力基礎,鄉(xiāng)村新的結構與秩序開始逐步建立起來,到1929年10月,在豫東南,僅光山有組織的農民就達三四萬,商城有幾千人,羅山有五六千。(55)《中央巡視員郭樹勛巡視豫南的報告》(1929年10月22日),中央檔案館、河南省檔案館編:《河南革命歷史文件匯集(省委文件 1929—1930)》上,內部發(fā)行,1983年版,第155頁。到了這個時候,槍會也無形地消融于革命組織中,結束它的歷史使命,條件成熟的地方開始發(fā)動暴動,形成小范圍的蘇區(qū),最后建立蘇維埃政權,分田分地。同時,軍閥“圍剿”的外部壓力,反而成為增強根據(jù)地內部凝聚力的黏合劑,促使整個根據(jù)地形成秩序井然,各擔其職的組織體系,從根本上重塑了鄉(xiāng)村,傳統(tǒng)鄉(xiāng)村變成一個階級化的農村革命策源地。
從保護鄉(xiāng)土為宗旨的傳統(tǒng)槍會運動到現(xiàn)代意義上的階級革命,這一轉變是如何發(fā)生的?如果僅僅強調是中共系統(tǒng)策劃、組織和動員的結果,美國學者小薩克斯頓(Ralph A.Thaxton Jr.)認為這個回答沒有意義,因為沒有人懷疑中共在革命動員中的核心作用,他認為必須從農民的自身的視角出發(fā)來理解,農民并不是被動或者盲目地接受中共的動員,農民同樣影響著中共,中共的動員只有與農村的社會結構、習俗與文化相協(xié)調,才會被農民所接受。(56)R.A.小薩克斯頓:《大地之鹽:中國農民抗爭與共產主義革命政治淵源》,潘世偉編:《海外中共研究著作要覽》,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75頁。從1927年到1930年,豫東南土地革命初期,中共的許多根據(jù)地開創(chuàng)工作都是圍繞著槍會進行,其成功的原因在于豫東南黨組織抓住了地方農村的傳統(tǒng)習俗與文化。1929年底,中共鄂豫邊第一次代表大會通過的“群眾運動決議案”對此進行了深刻總結:“假使忽視了槍會運動或是策略的錯誤,就可影響到全部工作,甚至可以影響到當?shù)攸h的生命”。(57)《中共鄂豫邊第一次全區(qū)代表大會文件》(1929年12月2日),《鄂豫皖革命根據(jù)地》編委會:《鄂豫皖革命根據(jù)地》第2冊,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0頁。到1930年后,根據(jù)地開辟工作基本完成,紅軍和蘇區(qū)進入正規(guī)化發(fā)展階段,中共槍會工作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槍會在根據(jù)地內部存在的基礎不存在了,槍會也逐步消失。
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中國共產黨在全國各地創(chuàng)建了大大小小十幾塊革命根據(jù)地,其中鄂豫皖和由井岡山根據(jù)地發(fā)展起來的中央革命根據(jù)地最為著名。中央革命根據(jù)地是以秋收起義和南昌起義的正規(guī)部隊為火種,從井岡山開始,逐步發(fā)展擴大形成的,根據(jù)地創(chuàng)建之初,外來的軍隊與干部起到了主要作用。這種根據(jù)地發(fā)展類型有人將其總結為“外力型”割據(jù)。(58)黃琨:《軍隊與鄉(xiāng)村社會:革命根據(jù)地形成模式之比較研究》,《中國浦東干部學院學報》2013年第4期。而作為鄂豫皖蘇區(qū)的一部分,豫東南根據(jù)地的形成過程有所不同。大革命失敗后,許多信仰馬克思主義的當?shù)刂R分子從城市回到家鄉(xiāng),這些年青人在家鄉(xiāng)利用宗族、同學、同鄉(xiāng)的關系,組建槍會或其他傳統(tǒng)組織,秘密建立黨的組織,宣傳馬克思主義,領導農民開展斗爭。這些年青的知識分子許多出身在地主士紳家庭,熟悉本地信仰習俗,掌握鄉(xiāng)村社會在日常生活交往中形成的關系網絡,為宣傳與組織革命武裝減輕了阻力。在革命力量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地方黨組織舉行暴動,組建半脫產的游擊隊和蘇維埃政府,成為一個小的蘇區(qū),然后各小塊蘇區(qū)合并成較大的蘇區(qū),最終形成一個大的根據(jù)地,革命武裝也在在敵人的“圍剿”中錘煉為強大的正規(guī)紅軍。這種紅軍和根據(jù)地成長方式可以稱之為“內生型”割據(jù)。
革命槍會在缺乏足夠社會力量的庇護下是難以建立的,“內生型”武裝割據(jù)在發(fā)展的初始期主要依賴革命家在當?shù)氐纳鐣P系網絡。這些當?shù)馗锩宜诘募易宕蠖嘣诋數(shù)赜幸欢?,或者有一定的資財,否則難以提供建立槍會所需裝備及日常訓練的費用,因此革命星火在豫東南地區(qū)初燃時,帶有很多革命家的個人特質與地方色彩。同時,“內生型”割據(jù)在初期是用合法的形式來做非法的工作,必須進行較長時期的力量積累,只有在革命力量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通過紅色暴動的形式打出革命旗幟。因此,相比外力型割據(jù),內生型割據(jù)需要一個長時間的潛伏過程,這個準備過程的長短影響了暴動的成功與否。
當然,無論是“外力型”割據(jù),還是“內生型”割據(jù),它們都抓住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關鍵——農民?!巴饬π汀备顡?jù)是以軍隊為依托,開展土地革命,從中發(fā)現(xiàn)積極分子,在農村建立黨組織,吸收農民參加軍隊,不斷壯大革命根據(jù)地;豫東南的“內生型”割據(jù)是以革命槍會或其他傳統(tǒng)組織為依托,通過與地主展開經濟斗爭,提高農民覺悟,壯大革命隊伍,在斗爭中培養(yǎng)積極分子,將革命槍會轉化為農會和革命軍隊,在長期斗爭中壯大革命根據(jù)地。“外力型”割據(jù)與“內生型”割據(jù),都是中國革命發(fā)展邏輯的產物。
豫東南土地革命初期,早期共產主義者利用鄉(xiāng)村社會結構與文化中的革命因子,將蘊含革命性的地方傳統(tǒng)創(chuàng)造性地轉換為現(xiàn)代革命。將井岡山、湘鄂西根據(jù)地與鄂豫皖根據(jù)地略作比較,可知它們革命的起點與生長方式是不同的,革命的面貌也各不相同。由此不難得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同時也不斷被“地方化”。在這個過程中,豫東南地區(qū)有共同歷史和文化特質的底層革命者參與形塑了革命的面貌,使豫東南的革命不同于其他根據(jù)地。這也是馬克思主義堅持“人民是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的生動詮釋。正是諸多根據(jù)地的多樣化興起構成了革命獨特的魅力,吸引人們不斷地去探索中共革命成功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