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士銀
(揚州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2)
新官到任是地方官員履職的第一要事,也是施政的第一端口。學界對明代官員任職的相關(guān)研究碩果累累(1)參見陳國平:《明代官員考核制度述論》,《中南政法學院學報》1993年第1期;周榮:《明代致仕官員的食俸與養(yǎng)老》,《武漢大學學報》2006年第1期;田冰:《明代官員給謚中的特殊現(xiàn)象解讀》,《史學月刊》2010年第6期;展龍:《明代官員久任法研究》,《清華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展龍:《乞留:明代輿論的清官期盼與官員調(diào)留》,《中國史研究》2015年第1期,等。,對新官到任卻極少著墨。新官到任本為古禮所無,然而在元明鼎革的背景下,朱元璋打著“復漢唐衣冠”的旗號,發(fā)動重制禮樂的國家工程,促生了獨具一格的新官到任禮儀制度。這套禮制內(nèi)涵幾何,對有明一代影響幾許,是本文致力解決的問題。
新官履職關(guān)系到君主的意志能否下達到州縣。如果在到任之初就加以誡勉,予以規(guī)范,則可裨益吏治。明代的新官到任源于中央定制,既有地方官員的到任禮,還涉及官員三年、六年考滿后的復任禮等,首要的特色便是頂層設(shè)計。
(一)朱元璋御制《到任須知》
《到任須知》為朱元璋御制,是明代官員到任前必須學習的重要內(nèi)容?!独魬舨柯氄啤访鞔_規(guī)定:“凡除授官員,于吏科給憑,就行關(guān)領(lǐng)《到任須知》,前去本衙門到任。務(wù)要照依須知內(nèi)條款事例,逐一遵守施行,毋得視為具文?!?2)《諸司職掌·吏戶部職掌》,楊一凡點校:《皇明制書》第2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392頁。學習《到任須知》的首要目的在于“明白為官之道”,除了到任官員外,明廷還鼓勵生員“預先講讀,以待任用”。(3)申時行等:《明會典》卷9,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53頁。
《到任須知一》包括朱元璋劃定的三十一項目錄:(1)祀神;(2)恤孤;(3)獄囚;(4)田糧;(5)制書榜文;(6)吏典;(7)吏典不許那(挪)移;(8)承行事務(wù);(9)印信衙門;(10)倉庫;(11)所屬倉場庫務(wù);(12)系官頭匹;(13)會計糧儲;(14)各色課程;(15)魚湖;(16)金銀場;(17)窯冶;(18)鹽場;(19)公廨;(20)系官房屋;(21)書生員數(shù);(22)耆宿;(23)孝子、順孫、義夫、節(jié)婦;(24)官戶;(25)境內(nèi)儒者;(26)起滅詞訟;(27)好閑不務(wù)生理;(28)祗禁弓兵;(29)犯法官吏;(30)犯法民戶;(31)警跡人。(4)《明會典》卷9,第53、55頁。目錄之后,便是對相關(guān)事項的逐一解讀。
《到任須知二》規(guī)定僚屬呈報新任官員的公文樣式,以備查驗。為了防止地方小吏舞弊,明廷嚴格規(guī)定:“凡新官到任,其先任首領(lǐng)官、六房吏典,限十日以里,將各房承管應(yīng)有事務(wù),逐一分豁,依式攢造文冊,從實開報。如有隱漏不實及故不依式,繁文紊亂,并十日以里遷延不報者,該吏各以違制律論罪。所有規(guī)避,從重論?!?5)《明會典》卷9,第53、55頁。簡言之,《到任須知一》告訴新任官員要注意什么,《到任須知二》告訴僚屬為了迎接新任官員該準備什么。
作為一國之君,朱元璋為何在《到任須知》這類刀筆之事上堅持親力親為?我們認為,朱元璋御制《到任須知》的反面就是“到任無知”,亦即君主對新任官員能力的不信任以及個人主觀的憂慮。明初,朱元璋急需網(wǎng)羅飽學之士管理地方州縣,恢復百姓的生產(chǎn)生活。他于洪武三年(1370年)五月恢復科舉考試,以資治道。(6)《明太祖實錄》卷52,洪武三年五月己亥,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校印本,第1019—1020頁。由于元代對儒生的壓抑政策,儒生社會地位極為低下,如今突然被委以重任,離朱元璋的期待還有很大差距,以至于洪武六年(1373年)二月,明廷暫罷科舉,直到十五年(1382年)八月才予以恢復。《到任須知》的目的就是教會儒生如何為官,將所學化成所用。
從經(jīng)驗角度考慮,《到任須知》這類文獻本應(yīng)是熟稔官場的地方幕僚之作,結(jié)果卻出自君主之手。朱元璋求治心切,想要把新任官員牢牢把控己手,并于短時期內(nèi)熟諳事實上的政務(wù),而非拘泥書本上的教訓。只是,他這種幾乎面面俱到的計劃,無法兼顧各地的風土人情,可行性與持久性都充滿了未知。
(二)地方官員的到任禮與復任禮
《到任須知》出臺之后,朱元璋并未止步。在制禮作樂的國家工程開始后,作為《到任須知》的延展和補充,他繼續(xù)展開了新官到任的禮制化工作。因為《到任須知》雖然為官員提供了技術(shù)層面的指導,幫助官員在到任前明確職責范圍,但是收效甚微。倘能創(chuàng)立一套禮儀制度,使其成為祖宗之法的一部分,無疑能夠起到強化作用。
洪武十八年(1385年)正月,“禮部定在外官員到任儀注,頒示天下”。(7)《明太祖實錄》卷170,洪武十八年正月癸未,第2586、2586—2587、2587頁。按照洪武禮制,新官到任大體遵循城外齋戒三日、入城遍謁神祇、衙門望闕謝恩、僚屬行參見禮、宴饗禮等五大環(huán)節(jié)。
其一,城外齋戒三日。新任地方官員要在城外一舍三十里左右的地方停駐,派人入城通報僚屬、父老,令其籌備城內(nèi)外祭祀儀物。城外齋戒三日后,第四日清晨,僚屬、父老、生員等人迎接新官入城。
其二,入城遍謁神祇。新官進城第一件要事便是祭神,包括山川、社稷、城隍以及忠臣烈士等。祝文由政府統(tǒng)一頒布:“維某年某月某日,具官某,奉命來官。務(wù)專人事,主典神祭。今者謁神,特與神誓。予有政事未備,希神默相。使我政興務(wù)舉,以安黎民。儻怠政奸貪,陷害僚屬,凌虐下民,神其降殃。謹以牲醴致祭,神其鑒知。尚享!”(8)《明太祖實錄》卷170,洪武十八年正月癸未,第2586、2586—2587、2587頁。洪武所定祭神禮尚待完臻,及至明中后期,儀節(jié)更加細密。朱元璋正是要借助神祇的力量教誡新任官員務(wù)必一心一意造福百姓,否則就會遭到天譴神誅。
其三,衙門望闕謝恩。禮官在設(shè)計地方官員到任禮伊始,忽略了謝恩的環(huán)節(jié),后來補入。史載:“尋又增定其儀:凡新官祭神,初再拜,三獻酒。讀祝又再拜。畢,至本衙門月臺上望闕設(shè)香案,行五拜三叩頭禮,然后到任?!?9)《明太祖實錄》卷170,洪武十八年正月癸未,第2586、2586—2587、2587頁。對君主的絕對忠誠是到任官員的必備德行,祭神后在衙門遙謝君恩便成為硬性規(guī)定。
其四,僚屬行參見禮。明代的相見禮十分復雜(10)參見陳士銀:《明初的相見禮》,《廣西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新官到任后,僚屬依次行參見之禮。皂隸、吏典行兩拜禮,新官坐受即可;屬官行禮,新官拱手即可;首領(lǐng)官行禮,新官要起身拱手;佐貳官行禮,新官要離開公座答禮。行禮之后,新官要宣讀諭文,發(fā)誓與官吏一道為百姓興利除害。隨后,辦理交割手續(xù),并檢閱各種文牘。
其五,宴饗禮。作為新官到任的最后儀節(jié),也是最輕松的環(huán)節(jié),新官要用公費宴請僚屬、長老,與他們分享祭祀牲酒。至此,禮成。
洪武禮制在施行中有所變更,比如,入城遍謁神祇環(huán)節(jié)耗時耗力,城內(nèi)外大小神祇數(shù)十上百,新任官員一一致祭,未免煩擾。宣德十年(1435年),明廷規(guī)定,新官到任只需在城隍廟一處齋戒,直接合祭社稷、山川、風云、雷雨、城隍等大小神祇,祭祀用牲總用一少牢即可。(11)《明會典》卷59,第364頁;《禮部志稿》卷1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7冊,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277頁;佚名:《大明官制》,《皇明制書》第4冊,第1405頁。弘治《常熟縣志》卷3也載:“宣徳十年,禮部因建言事,令用羊一、豕一,合祭于城隍廟?!薄端膸烊珪婺繀矔肥凡康?85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138頁。
受考課制度的影響,官員不僅有到任禮,還有復任禮。作為新官到任禮的延展,三年、六年、九年離任考課以及復任時都要行禮,大體以祭神為主。關(guān)于考滿之后的禮儀,《明太祖實錄》言之寥寥:“九年考滿,仍具牲醴,率僚屬、父老辭神致祭,就以祭物出郊,餞別而去?!?12)《明太祖實錄》卷170,洪武十八年正月癸未,第2587頁。《明會典》《禮部志稿》等史籍抄撮《明實錄》(13)《明會典》卷59,第364頁;《禮部志稿》卷17,第276頁。,失之疏略。今據(jù)地方志等材料,稍事補苴。
在三年、六年離職考核時,官員需要辭神。祝文曰:“某欽承上帝,授職茲土,忝斯重寄,深慚無補。今當考績公出,暫離任所,昭告神明,永資相護?!?14)弘治《常熟縣志》卷3,第138、139、139頁。如果通過考核回到原地復任,官員的首要大事還是祭神。祝文曰:“某曩因考績公出,恭告爾神,往返道途,俱獲清泰。今茲復任,祗謁神庭。謹具牲醴,用伸常祭。尚享!”(15)弘治《常熟縣志》卷3,第138、139、139頁。由此可見,無論是外出考核,還是回來復任,地方官都會致祭神祇,即“出必告,反必面”。
如果官員在同一地方任職九年,離職時還要辭神。祝文頗有不同:“某奉命來官,深慚竊祿,無補于政,無益于民。今當九載,獻績帝庭。行且有日,特辭于神?!?16)弘治《常熟縣志》卷3,第138、139、139頁。祭神之外,另有郊外餞行之禮,用祭物宴請僚屬、父老。三年、六年考課歸來復任之后,官員也要宣讀諭文。辭任、復任禮較為簡潔,祭神的祝文以及與僚屬共勉的諭文由禮生代說亦可。(17)《明會典》卷59,第364頁。
不可否認,新官到任禮制化提供了儀式感,增加了新官到任的莊重與威嚴。但是,其中的邏輯難以自洽。如在郊外三十里齋戒的規(guī)定,就彰顯了理想主義的色彩。大江南北,各省、府、州、縣地形不同,三十里外的規(guī)定豈能劃一?祭神的目的在于獲得神靈的福佑,至少要有明確的祭祀對象。按照明代新官到任的禮制,官員要遍謁神祇。所有神祇都去祭祀,和都不去祭祀,又有何分別。望闕謝恩的儀節(jié),對一向務(wù)實的朱元璋來說多此一舉,官員獲得委任令離京前已經(jīng)謝恩,何必再到地方虛設(shè)此節(jié)。宴饗禮的設(shè)置也讓國家層面的制禮者感到無力,因為他們無法規(guī)定地方政府的宴饗規(guī)格。只要沒有明確的價目(也無法提供),就勢必給地方留下權(quán)力尋租的空間。此外,如果說到任禮還洋溢著“敬神恤民”的精神,那么復任禮更加流于形式。在官員頻繁調(diào)動的明代(18)地方官員不得久任的狀況頻見于明臣奏疏。王恕云:“看得給事中盧亨所言,大意以為,官不久任則政多紛更,政多紛更則民無定守。”陳九德:《皇明名臣經(jīng)濟錄》卷7,《四庫禁毀書叢刊》史部第9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131頁。何孟春云:“臣以今日觀之,京官分曹列署,寮宷稠沓,似無不久任之弊。外官若不久其任,即已不得究其用,下不得沾其惠?!标愖育垼骸睹鹘?jīng)世文編》卷127,《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5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06頁。鄒元標云:“今之久任,在未能使天下吏以久任為榮,而以不久任為辱耳。”陳子龍:《明經(jīng)世文編》卷446,《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662冊,第58頁。地方官員不能久任的原因,當和考核有關(guān),因為久任的弊端過于明顯,所謂“久任可以藏奸,可以庇不能”??己斯賳T礙于清議,如果不調(diào)配他職,容易犯忌。故此,除非地方官員表現(xiàn)極為優(yōu)異或者有地方百姓的迫切乞留,朝廷一般不許久任一地。,復任禮的舉行頻次較為罕見。
明廷制定一套禮制之后,需要將這套禮制的儀節(jié)和精神貫徹到地方。在貫徹禮制的過程中,同源的禮儀不可避免地產(chǎn)生各異的結(jié)果。不同的地區(qū)、官員和民眾實際接受到的禮制不可能均勻劃一(19)《治譜》就提到:“地方儀注有不同者,俱令開寫明白”。又載:“士夫相見,有在未到任之先者,有在既到任之后者,風俗不同,俱照開報禮數(shù)相待。”佘自強:《治譜》卷2,《官箴書集成》第2冊,黃山書社1997年版,第90頁。,這就意味著新官到任的禮制在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存在著諸多不確定的因素,在不同受眾的眼中也會呈現(xiàn)出多重面向。
對洪武朝而言,強調(diào)新官到任禮是朱元璋重視吏治的一項重要舉措。朱元璋《諭天下有司》:“若新官到任,毋習前非,如敕奉行?!?20)朱元璋:《明太祖文集》卷7,《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3冊,第72頁。他定下一系列敬神恤民的到任程序,昭示了新政權(quán)對循吏的期許,旨在官民同心,興利除害。明朝建立之初,在官員到任方面鮮見割剝百姓之事。換言之,包括新官到任禮制在內(nèi)的澄清吏治舉措,確實發(fā)揮出積極效用。只要官員良知尚存,就不會把當年到任儀式中的儀節(jié),尤其是對神起誓拋諸腦后,而是秉持這套儀式背后“敬神恤民”的精神為民服務(wù)。這也是朱元璋和禮臣的用心所在。
對地方州縣而言,朝廷擬定的新官到任禮在流傳過程中發(fā)生了簡化與變更。以南安府為例,“南安府官上任,先一日致齋于城隍廟,次日祭告城隍畢,用鼓樂導引詣本衙門露臺,具公服行謝恩禮畢,升公座,行參見禮畢,諭僚屬,署公移畢,行饗宴禮?!?21)嘉靖《南安府志》卷10,《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50冊,上海書店1990年版。再以保定府所轄雄縣為例,“新官上任,先一日致齋于城隍廟,無齋所,則宿公所。至日,祭城隍畢,詣縣祭門。畢,具公服行謝恩禮。畢,公座。畢,便服行參見禮。畢,諭僚屬,署公移,乃饗官屬、父老。”(22)嘉靖《雄乘》卷下,《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第7冊,上海古籍書店1962年版。齋戒日期都由洪武時期的三日簡化為先期一日,遍祭神祇也簡化為祭告城隍,如果城隍廟無齋所,也可以在衙門齋戒。雄縣在官員入縣衙行謝恩禮前,又增入祭祀縣門的禮儀,體現(xiàn)了地方社會對國家禮制的接受樣貌。
除了遵守朝廷禮制之外,新任官員到任自有一套門道。比起簡單地執(zhí)行到任禮儀,他們更為擔憂的問題是如何在上任伊始就樹立正面形象,同時將地方行政權(quán)力牢牢把控己手,這才是施政的根本。
新官到任要把握分寸,明代的官箴書就較為詳細地記載了相關(guān)經(jīng)驗。據(jù)《官箴集要》載,到任官員脫下公服換上便服升廳就座后,皂隸、排衙、門子、吏卒等人依次參賀。面對他們遞送的狀報,“須知不必檢視”。(23)汪天錫:《官箴集要》卷上,《官箴書集成》第1冊,第269頁?!兜饺雾氈诽嵝压賳T要按照目錄檢視轄區(qū)狀況,在實際操作中,屬吏老于世故,很難在他們精心準備的狀報中看出端倪,所以索性不必查看。面對積年累月的刑事案件,各地情況不一,所謂“十里不同天,百里不同俗”,無法按照《到任須知》的指導一一執(zhí)行。(24)有學者將地方官員接到的《到任須知》視作皇權(quán)下縣的佐證,或有可商榷的余地。參見趙毅、馬沖:《明太祖的皇權(quán)專制與“皇權(quán)下縣”——以地方官員〈到任須知〉為中心》,《河南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在流傳的過程中,《到任須知》的指導功能嚴重退化,官員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嚴格按照幾十年甚至上百年前《到任須知》列舉的綱目“逐一遵守施行”,此時的《到任須知》更像是到任官員開展施政的一道擺設(shè)?;蕶?quán)能否下縣、地方能否清明并不取決于某一份年代久遠的中央文件,而是取決于到任官員能否結(jié)合當下的形勢發(fā)揮出良效的職能。
到任新官與一干人等在衙門見面后,也要及時到同僚家里拜訪,“于同僚官家一過,不可飲酒,言語猖狂,有失觀瞻”。(25)汪天錫:《官箴集要》卷上,《官箴書集成》第1冊,第269頁。既要團結(jié)同僚,也要注意禮儀,在酒桌上更要謹言慎行。拜訪同僚之后,“回至后堂,將祭祀豬羊分散與同僚、屬官及陪祭人員。惟存十余斤,并肚肺之類煮熟,擺卓(桌)用。祭祀酒與同僚飲,屬官不與。席酒或三行、五行、七行止,不可多飲,狂言失實。”(26)汪天錫:《官箴集要》卷上,《官箴書集成》第1冊,第269頁。貪杯誤事,酒戒成了明代官員到任的大防。
新官到任不僅要依禮行事,也要妥善應(yīng)對地方上的豪強勢力。這些人或是已經(jīng)退休的官員,或是素來的勢家霸戶,擰成一股或者多股社會勢力。他們專橫跋扈,狡詐多端。比如放高利貸,多取利息;再如私自調(diào)解刑事要案,聚斂錢財;還有的吞并小民田產(chǎn),斷人活路。為了改變風水,便強行占用他人土地;為了滿足淫欲,甚至公然搶奪他人妻妾。為了繼續(xù)作威作福,新官到任之初,他們便會想法設(shè)法予以拉攏。此時,官員就要格外慎重,一旦輕信他們,小民的冤屈便無由洗刷。(27)汪天錫:《官箴集要》卷上,第271頁。
除了《官箴集要》外,《牧民政要》《初仕要覽》《初仕錄》《居官必要為政便覽》《居官格言》《治譜》等明代官箴書都十分熱衷提供各種到任建議。諸多官箴書披露出的大量細節(jié),也從側(cè)面告訴我們,明廷所頒布的《到任須知》以及到任禮制的效果已經(jīng)大打折扣。易言之,《到任須知》以及到任禮制在復雜的現(xiàn)實中顯得大而化之,不足以成為到任官員融入地方社會的經(jīng)驗知識。對到任官員而言,地方教諭、胥吏等人總結(jié)出的為官經(jīng)驗更為重要,也更有針對性。正如《紅樓夢》中的啟示,對新到任的賈雨村而言,決定他能夠融入官場的不會是中央的統(tǒng)一文件,而是冷子興之輩的詳盡演說。簡言之,隨著時間的遷移,朱元璋對科舉考試選拔上來的新官不懂得如何切實為政的憂慮,已經(jīng)演變成到任官員與地方社會網(wǎng)絡(luò)如何有效互動的問題。
新官到任禮牽扯范圍極廣,朝廷、地方長官、僚屬、長老、士紳、百姓等均受干系。地方士大夫要對新任官員致敬,呈送拜帖?!兑娐勲s記》即載:“閩中士大夫凡遇新官上任,不問尊卑,拜帖俱用大紅,絕不用假幣作賀,亦是簡約妙法。予歸田二十年,隨在仿之,亦未聞有見罪者?!?28)李樂:《見聞雜紀》卷3,《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42冊,第214頁。此中所記士紳尚屬規(guī)矩之輩,未有干政之嫌。這種民間自發(fā)拜帖的出現(xiàn),也成為我們捕捉明代新官到任形式多樣化的冰山一角。即便史料所限,我們也不妨推斷,在其他地區(qū)新官到任時,也應(yīng)該有大紅拜帖之類的應(yīng)對舉措。
對百姓來說,新官到任與自己的生活也密切相關(guān)。新官到任后,百姓會對新來的官員進行評價。凡事都聽佐貳的意見,這種官員被稱為佐貳官。聽縣衙六房小吏意見的,則被稱為吏書官。許可皂隸上堂說話的,被稱為一堂官。喜歡到處張貼告示的,被稱為告示官。沒什么脾氣的,被稱為公子官。凡事處理過當?shù)?,被稱為子孫官。不分大小輕重,什么事都要攬在手里的,則被稱為泥巴官。(29)佘自強:《治譜》卷2,第93頁。在百姓看來,新官到任可能是革新局面的良機,也可能是對民眾錢財?shù)男乱惠喪崭睢?/p>
明代新官到任的面向各自紛呈,其中也有隱藏的主線依稀可尋。洪武時期制定的新官到任制度莊重樸實,此后,國家層面的努力能否落實,越來越仰賴于地方社會權(quán)力網(wǎng)絡(luò)的接受程度。地方社會對新官到任制度的接受過程中,除了世俗化、地方化之外,由于私人權(quán)力的膨脹,整套制度的惡化乃至腐化趨向逐漸凸顯。
明前期,新官上任先要祭神失之迷信,動機卻值得肯定?!冻J炜h城隍廟記》即載:“新官赴任,必先謁廟,與神立誓,期在陰陽表里,以安下民。祝詞儀注出自宸衷,圣謨洋洋,發(fā)明福善禍淫之機,以警飭下臣,至矣!”(30)吳訥:《常熟縣城隍廟記》,錢谷:《吳都文粹續(xù)集》卷16,《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85冊,第405頁。不過,隨著時間的發(fā)展,新官到任禮也開始嚴重走形,產(chǎn)生種種流弊。
至明代中后期,受賣官鬻爵等因素的沖擊,新官到任禮儀開始變得無足輕重,難以發(fā)揮敬神恤民的功效。取而代之的是,借貸買官引發(fā)的索償,致使衙門成了喧囂無禮的市井之地。萬歷時期,項應(yīng)祥就提到:“赤身棍徒曾無擔石之儲,東挪西借,不二三年,輒博一官,居然加之百姓之上。似此等輩,豈有寸長片臆在民瘼哉?臣每見新官未任,而京債主人先已蜂聚其邑。官至之日,攘臂出入,莫敢誰何,不可不曲處以償之。彼豈能神輸而鬼運哉?不過多方局設(shè),以巧取于民。”(31)張萱:《西園聞見錄》卷30,《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68冊,第709頁。朝政傾圮,社會擾攘,原來新官到任那種敬神愛民的精神也只能在種種現(xiàn)實利益的脅迫下黯然失色。
新官到任世俗化的另一體現(xiàn)就是娛樂化。新官到任禮強調(diào)到任前要在城外齋戒三日,才能進城祭神。不少地方官員對朝廷的禮制精神置若罔聞,把齋戒的地方變成官民聚飲看戲的狂歡場所,借以取悅民眾。史載:“俗吏不達禮,但以從俗為恭,比比而是。湖郡府官上任,齋宿城隍廟,有酒,大約演戲者多?!?32)李樂:《見聞雜紀》卷10,第369頁。站在百姓的立場考慮,與其參加肅穆的儀式,毋寧趁新官到任的機會,獲得觀看表演的歡愉。囿于史料,除了聚眾看戲之外,地方州縣在迎接新官到任時是否還有其他娛樂形式,或者說有多少州縣的新官到任采取了看戲的形式,我們無法得知。可以肯定的是,類似的行為順應(yīng)了部分民眾的愿望,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
新官到任禮制的核心目的在于體恤民生,為百姓興利除害。前期齋戒、父老相迎、遍祭神祇、僚屬相見等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勤政愛民,不敢稍有懈怠,遑論貪墨自肥。這種愿景的實現(xiàn)必當有一個基礎(chǔ),亦即相對固定的任職期限,少則三年,多則九年,方能徐觀成效。一旦國家多事,朝令夕改,新官到任不久旋即轉(zhuǎn)調(diào),新官到任禮也就難免流于形式。
正德十年(1515年)四月,戶科給事中黃重上奏,天下各府、州、縣的掌印官到任不久,往往被調(diào)遣到他處,去住不常,“況舊者去而新者代,送舊迎新,費出小民,緣絕簿書,弊生奸吏,其害有不可勝言者?!?33)徐學聚:《國朝典匯》卷49,《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65冊,第261頁。頻繁迎接新任官員不僅徒耗經(jīng)費,也會助長奸吏的胡作非為。
從經(jīng)費支出的角度分析,新官到任禮介乎鄉(xiāng)飲酒禮和釋奠禮之間。以欽州為例,新官到任,祭禮、公宴、家火、修衙銀等共計十兩八錢五分。同一時期的鄉(xiāng)飲酒禮一年舉行兩次,一次耗銀八兩,文廟祭孔也是一年兩次,一次耗費十九兩一錢一分五厘七毫七絲。(34)嘉靖《欽州志》卷3,《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第64冊,上海古籍書店1961年版。各地經(jīng)濟發(fā)展程度不一,富裕的地方自然花費多,其他地方明顯乏力。如偏遠的洪雅縣,新官到任就花費無幾,所需什物耗銀十二兩。(35)嘉靖《洪雅縣志》卷3,《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第66冊,上海古籍書店1963年版。像富庶的嘉定縣,家火、公宴、祭祀等銀共計三十四兩三錢三分三厘三毫(36)萬歷《嘉定縣志》卷6,《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08冊,第768頁。,幾乎是洪雅縣的三倍。順天府所轄州縣,新官到任一應(yīng)費用,諸如置辦家火、宴請僚屬、修理衙門等居高不下,如知縣四十兩,縣丞、主簿各十六兩,典史十二兩。(37)萬歷《順天府志》卷3,《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08冊,第120頁。新官到任禮和鄉(xiāng)飲酒禮、釋奠禮雖然耗費相近,但是與鄉(xiāng)飲酒禮、釋奠禮每年僅行禮兩次迥然不同,地方州縣每年都可能有知府、知州、知縣以及主簿、典史等官吏入職。所以,官員頻繁調(diào)動,不但很難發(fā)揮施政的實效,反而在公款接待上浪費民脂民膏。
新官到任的花費顯而易見,其實還有潛在的花費,諸如驛費支出等。明廷很早就將新官到任納入官驛系統(tǒng),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規(guī)定,文武官員在一千五百里之外就可享受驛站服務(wù)。到任官員持勘合到地方驗證,沿途享用驛站便利。如果官員頻繁調(diào)動,驛費支出也會水漲船高,虛耗國庫,最終將負擔轉(zhuǎn)嫁到百姓身上。
逮于明末,新官到任耗費不貲。崇禎三年(1630年),時任順天府尹的劉宗周上奏朝廷,呼吁蠲減國家經(jīng)費支出,提到:“撫按八差及本府太仆寺等官上任,修理、鋪陳等項,各所費不貲,亦往往事在可已?!?38)劉宗周:《劉蕺山集》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4冊,第343、342頁。本來敬神恤民的新官到任禮發(fā)展至此,反而成為國家和百姓不能承受之重。新官到任耗費之所以水漲船高,用劉宗周的話來說,即是“縣帑告匱已極,人情濫觴無窮”。(39)劉宗周:《劉蕺山集》卷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4冊,第343、342頁。在迎接新官到任的事項上,只要有人出于私情考慮,張大場面,勢必增加支出。一旦耗費居高不下,不僅本縣官員日后到任難以革除,也會讓毗鄰州縣群起效仿。
新官到任禮的出臺,旨在通過一套儀式對到任官員形成一股約束力量,激發(fā)官員為國為民的服務(wù)精神。但是,在地方官員權(quán)力無法被有效約束的背景下,新官到任禮的意義便無法實現(xiàn)。取而代之的是,這種禮儀成為實施苛政的手段。及至明中后期,政令搖擺不定,官員頻繁調(diào)動,乃至公然賣官鬻爵,國家吏治漸成魚爛河決之勢。凡此種種,都讓新官到任禮形同虛設(shè)。同時,不乏新任地方官員借到任禮裝點門面,并不能真實誠意秉公辦事,而是對百姓錢財蠶食鯨吞,終成小蠹大鱷。(40)《解慍編》記載了明代一則廣為流傳的笑話:“新官赴任,問吏胥曰:‘做官事體當如何?’吏曰:‘一年要清,二年半清,三年便混?!賴@曰:‘教我如何熬得到第三年?’”樂天大笑生:《解慍編》卷2,中國戲劇出版社1999年版,第9頁。
新官到任本來是國家派遣官員到地方管理百姓的好事,在某些居心不良的奸吏豪民看來,卻成了剝削百姓的良機。據(jù)《南京都察院志》載,不少保戶、保領(lǐng)經(jīng)常凌虐犯人,成為地方惡霸。新官到任之前,他們會假借置辦行禮費用的名義向百姓巧取豪奪。如果百姓不從,就將其抓入牢房。在牢房中,他們故意把犯人安排在水濕之處,暗無天日,也禁止提供飲食。結(jié)果,官員還沒有到任,就有不少百姓死在獄中。對此,都察院深惡痛絕,下令地方“不時嚴禁,永杜凌虐之害”。(41)施沛:《南京都察院志》卷20,《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73冊,齊魯書社2001年版,第560頁。各地經(jīng)濟發(fā)展程度不一,國家不可能統(tǒng)一新官到任的費用,劃定一個確切數(shù)目。如此便給一些奸吏預留了上下其手的空間,致使原本充滿了濃厚安民精神的新官到任禮反而成為草菅人命的虐政。
在遍祭神祇、僚屬相見之外,地方開始流行鋪陳米面、錫器、銀器等新俗。比如,“北方有填宅米面錫器,南方有鋪陳銀器。三日后,擇其合用者留之,即時補價。銀器鋪陳,即便退出?!?42)佘自強:《治譜》卷2,第91頁。表面上看,這些器物僅作鋪陳之用,禮畢后還會差價補償民眾,實際操作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接待官員之事多由戶首、里長等操辦,他們“多指此以科斂小民”(43)佘自強:《治譜》卷2,第91頁。,將此視作大發(fā)橫財?shù)臋C遇,“南方棍徒又有已派小民,復取償于官者”。(44)佘自強:《治譜》卷2,第91頁。
基層小吏稍微沾染權(quán)力,尚且放肆如此。有的新官上任后,非但不予以制止,反而在割剝百姓上技高一籌。明熹宗天啟四年(1624年),禮科劉懋民在奏疏中提到,很多到任官員以飽滿的熱情改良了國初以來流行的到任制度。他們先是滿城張貼告示,彰顯自己的清官志向。然后挑出幾份詞狀,釋放幾名犯人,擺出一副清官的模樣。三五天后,涂面喪心,額外征收加耗,還扣除差役的工食、月賞和牌票。四處派遣衙役、里甲征收物品,無物不取,卻一錢不給。(45)沈國元:《兩朝從信錄》卷22,《續(xù)修四庫全書》第356冊,第571頁??傊?,這些到任的新官一方面做足了程序,極大地“充實”了到任儀式,另一方面,卻巧立名目,極盡敲詐之能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無良的到任官員把到任禮當成了短暫的“清官秀”,奸詐的胥吏假借長官的權(quán)勢作威作福,魚肉百姓。史載:“衙門積役希圖新官照顧,每向署官求接新官,署印多從以自為地。此后新官上任,便自稱長行,嚇詐無所不至,科斂幫貼,猶其小者?!?46)佘自強:《治譜》卷1,第88頁。
明初,朝廷煞費苦心地制定并頒行新官到任禮制,意在教誡地方官員重視這種禮儀,把握禮儀背后的精神,提醒自己,約束自己,不要濫用手中的權(quán)力,一心一意敬畏神明,為百姓排憂解難。當官員和胥吏營營逐逐以權(quán)謀私時,到任禮不但達不到既定目的,反而成為私人斂財?shù)臅r機,這恐怕是明初禮儀制定者從未預料的翻轉(zhuǎn)后果。
明代的新官到任不僅是一套禮儀制度,背后還有革新吏治的政治追求。明廷通過頒行莊重肅穆的新官到任禮,教誡新任官員敬神恤民,一同維系新生的明帝國。明初對新官到任的種種規(guī)定,包括御制《到任須知》、頒行新官到任禮等,確實對澄清吏治發(fā)揮出積極效用。(47)史載:“一時守令畏法,潔己愛民,以當上指,吏治煥然丕變矣。下逮仁、宣,撫循休息,民人安樂,吏治澄清者百余年?!薄睹魇贰肪?81《循吏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185頁。
在重要性上,新官到任無法與官員此后三年六載的實際施政行為相提并論,但是卻折射出國家權(quán)力、社會權(quán)力與私人權(quán)力三者之間的博弈。國家權(quán)力是指以君主、中央朝廷為核心的權(quán)力,對國家和地方行政發(fā)揮指導作用。社會權(quán)力是以士紳、長老、胥吏等勢力為核心的地方管理權(quán)力,對地方上的具體行政事務(wù)發(fā)揮直接影響力。私人權(quán)力則是游離于國家權(quán)力、社會權(quán)力二者之間的點狀個體,為了維護自身的正當利益抑或非法私利,又會形成小集體。
無論是《到任須知》的指導意見,還是新官到任的禮制化努力,都是中央政府將國家權(quán)力下貫到基層的主觀嘗試。國家意志能否實現(xiàn),關(guān)鍵在于能否被地方上以士紳、長老等為節(jié)點的網(wǎng)絡(luò)化社會權(quán)力所接受。社會權(quán)力直接決定了新官到任的樣貌,體現(xiàn)了風俗化、地方化的色彩。在國家權(quán)力澆灌到社會權(quán)力的過程中,不乏以權(quán)謀私的私人從中作梗,假借國家、社會的名義,將新官到任視作大發(fā)橫財?shù)钠鯔C。他們的口號可以是國家禮制,也可以是本州本縣的慣例,結(jié)果不可避免地腐蝕新官到任“敬神恤民”的本義。這些私人可以是積久以來的地方胥吏,可以是地方豪強,也可以是到任官本人。為了遏制這些私人權(quán)力對新官到任的腐蝕,不斷有朝臣上疏,提醒朝廷注意層出不窮的腐敗事件,并加以禁止。在某種程度上講,這正是國家權(quán)力誘導新官到任回歸“敬神恤民”初衷的努力。然而,一旦國家面臨嚴重的財政危機,陷入外敵、內(nèi)寇交互侵襲的漩渦中自顧不暇,新官到任的弊病便成為癬疥之疾,不出意外地淡出官員的奏疏、地方志的書寫以及后人可以經(jīng)眼的其他史籍。
此外,改良吏治的艱巨任務(wù)并非一套新官到任禮制所能勝任的,而是受制于諸多因素。就明代的新官到任制度而言,我們不禁要問:從安民到虐民的歷史演變是偶然的嗎?答案是否定的。縱觀有明一代新官到任制度的出臺、變更以及腐化過程,地方掌印官私人權(quán)力的約束不力恐怕是問題的一大根源。禮制作為權(quán)力、責任之間的潤滑劑,旨在提醒地方官員告誡自己必須切實履行責任。在為民興利除害的精神褪色之后,到任官員對神明和法律尚且無所忌憚,禮制又能發(fā)揮何種效用?當應(yīng)盡的責任被一己私利稀釋乃至置換,無論初衷多么美好的禮制也只能徒有其表。在官員的信仰喪失之后,唯有攫取的名利才最真實不欺,誰還會在意當年到任儀式上的誓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