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豆 郝 平
(1.太原師范學院 歷史系,山西 晉中 030619;2.山西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6)
清中期以后,以民間力量為主體的地方賑濟日益興盛,并在地方社會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學術界對江南社區(qū)賑濟的研究卓有成效(1)參見吳滔:《清代嘉定寶山地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賑濟與社區(qū)發(fā)展模式》,《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98年第4期;《清代江南社區(qū)賑濟與地方社會》,《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清至民初嘉定寶山地區(qū)分廠傳統(tǒng)之轉變——從賑濟饑荒到鄉(xiāng)鎮(zhèn)自治》,《清史研究》2004年第2期;《宗族與義倉:清代宜興荊溪社區(qū)賑濟實態(tài)》,《清史研究》2001年第2期。,而對華北地區(qū)的研究則較為少見?;谛∞r經濟之上的華北農村社會是否有能力施行較大規(guī)模的民間地方賑濟活動(2)此處探討的民間地方災賑不同于近代義賑的“民捐民辦”,而主要是指處于清代官府統(tǒng)一領導之下,作為官賑體系附庸的“民捐民辦”的賑災活動。,一直是值得學界關注的問題。因此在探究華北社會應對災害時,學者們往往將士紳或宗族作為研究重點,卻鮮有以村社為單位進行研究的。而將村社賑濟與基層社會構成、宗族和地方倉儲等之間的諸多聯系進行綜合考察,將有助于深入了解華北農村社會的諸多復雜關系和多重歷史面貌。本文選取山西靈石縣靜升村作為研究對象,是因為該村自清代乾隆到光緒年間一直存在著較大規(guī)模、連續(xù)不間斷的民間賑濟活動,甚至在“丁戊奇荒”期間也沒有間斷,可以作為深入了解民間賑濟與地方社會復雜關系的典型樣本。
靜升村,古名旌善,位于山西省靈石縣東北15公里。清代的靈石縣原隸平陽府,乾隆三十六年改屬霍州直隸州?!暗伛ど蕉?,土田不足養(yǎng)土著之民,不得不仰給鄰村,以故逐末者眾”(3)《靜升村辛酉賑饑碑記》,楊洪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靈石縣卷》,三晉出版社2010年版,第479頁。,促進了靜升村商業(yè)的發(fā)展。嘉慶時,新設靜升村、蘇溪村等五個集場,并重新確定了集期:“城市,期三、六、九;小水鎮(zhèn),期四、五、八;蘇溪村,期一、三、五、七、九;靜升村,期三、六、七、九”(4)嘉慶《靈石縣志》卷2《建置·市集》,清嘉慶二十二年刻本。,可見,靜升村的商業(yè)經濟已達到較大規(guī)模。普通集市后來又逐漸發(fā)展成為一條橫貫東西的五里商業(yè)長街(5)商業(yè)長街東至楊樹溝口,西至富足溝口。,主要經營當鋪、京貨、飯莊、酒廠、織布、鹽店、金銀加工和貨鋪等,鼎盛時期甚至擴展到“九溝八堡十八巷”。
從家族構成來看,該村主要有王氏、祁氏、閻氏(6)根據碑刻記載的情況推測,閻和閆在靜升村應是同一姓氏,故而此處閻亦作“閆”。、李氏、孫氏、曹氏、田氏、鄭氏和程氏等多個家族,尤以王氏家族的勢力最大,在靜升村享有極強的話語權。實際上,從處理地方公共事務的經理糾首構成,也可以側面反映各家族在靜升村的社會勢力和地位。如清嘉慶十五年《靜升村蓄水池碑記》中提到,參與該項事務的經理糾首中,王氏成員所占的比重最多,占總數的一半,祁姓、曹姓、程姓和鄭姓家族成員則各占一個。(7)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河北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11頁。
從村社日常管理情況來看,靜升村分會而治,以文廟為界,依據地理位置分為東、西兩社。兩社在文廟辦理共同公務,西社事務在后土廟辦理,東社事務則在八蠟廟中辦理。除東、西社分管各社事務以外,合社處理村內公共事務的情況亦不少見,尤其是在水利建設和災害賑濟等重大事項上。
將各方志中有關清代靈石縣的災情記錄(8)主要包括康熙《靈石縣志》、嘉慶《靈石縣志》、光緒《續(xù)修靈石縣志》、民國《靈石縣志》以及道光《直隸霍州志》、康熙《平陽府志》、雍正《平陽府志》、康熙《山西通志》、雍正《山西通志》和光緒《山西通志》中對靈石災情的記錄。進行比對匯總,發(fā)現該地發(fā)生的災害主要有順治四年蝗災、六年蝗災,康熙三十年至三十一年旱蝗災、五十九年至六十年旱災,道光十二年旱災、二十七年水災,咸豐十一年饑荒,同治二年水災、十年水災,光緒元年至四年旱荒、五年鼠患和狼災等??赡茑笥诘胤街镜陌姹炯皟热葸x取等方面的限制,雍正、乾隆、嘉慶以及光緒后期的災害并未在地方志中有所體現。
為了更加全面地了解清代靈石縣的災況,筆者又查閱了《清實錄》《清會典》以及相關碑刻史料中的災害記錄。與方志記錄有些許不同的是,《清實錄》和《清會典》的災情記錄主要集中在乾隆朝及以后,部分彌補了方志的缺失。除方志中提及的災害以外,還有乾隆二十四年旱災,嘉慶九年至十一年旱災,嘉慶二十二年旱災,道光十五年災(9)根據《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284《戶部·蠲恤·緩征三》中的記錄:“道光十五年,緩征山西省被災之右玉、靈邱……靈石二十三廳州縣積欠米石?!薄独m(xù)修四庫全書》第80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33頁。其中并未具體提及具體災種及災情,故此處也僅作論災處理,不另作災種的區(qū)分,以下如是。、十九年災、二十五年災,咸豐元年災,同治六年災,光緒八年災、十二年災和二十六年旱災等。碑刻資料中的災害記錄也相對集中在乾隆朝及以后(10)除其中一條記錄了康熙六十年的饑荒以外,其余都集中在乾隆朝及以后。,災情記錄更加詳實,如乾隆二十三年水災、二十五年饑荒、二十六年水災、四十三年霜凍、四十四年旱災、五十七年水災,嘉慶六年水災、十年至十一年水災、二十二年水災,道光十年旱災、十二年荒歉、十三年旱災,咸豐九年歲歉,光緒十六年水災、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旱災和三十年旱災等。
至此,清代靈石縣的災況才大體明晰。經對比分析發(fā)現,靈石縣連年災害和數災并發(fā)的現象較為多見。從災情描述和賑災情況來看,對靈石縣影響較大的災害主要是旱災和水災,其他災害如蝗災和霜凍等也偶有發(fā)生。具體到靜升村來看,旱災及由此引發(fā)的饑荒影響最大,其他災害如霜凍等也有一定影響。至于靈石縣水災則主要是城市水災,對靜升村的影響并不大。
自清中期以來,靜升村內長久地維持著民間賑濟的傳統(tǒng)。從歷史背景來看,國家荒政體系的逐漸衰落,客觀上促進了民間賑濟的興起和發(fā)展。靜升村雄厚的經濟實力、商業(yè)化的公項存儲、日臻完備的賑災機制和強大的宗族實力等都為開展民間賑濟奠定了基礎。
第一,國家荒政體系逐漸衰落,官賑力量逐漸衰微。對比康熙五十九年至六十年與嘉慶九年至十一年靈石旱災的官賑情況,前者的賑濟方式主要是錢、糧賑濟和蠲免等,后者則主要是蠲免和緩征等。從側面反映了官賑力度在逐漸變小,為民間賑濟力量的發(fā)展壯大提供了契機。
第二,靜升村強大的經濟實力為開展民間賑濟奠定了物質基礎。靜升村東、西兩社的經濟實力都不容小覷,如西社所屬賑濟堂的經濟實力就遠超其他各會,晚清時期仍具有較為雄厚的實力。光緒三年,賑濟堂曾花費地價銀2992兩廣泛開展置地行動,前后共置水地122余畝。(11)《靜升村賑濟堂地畝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1419—1422頁。六年,賑濟堂為文廟捐銀500兩,占據捐贈總額的1/2。(12)《靜升村各會協撥文廟銀兩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1440頁。十八年,賑濟堂為重建魁星樓“撥來銀,合錢七百三十八千零二十文”。(13)《魁星樓重建碑記》,楊洪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靈石縣卷》,第552—553頁。碑文所見,賑濟堂的資金主要來源于公積銀,并將之用于祭祀、修葺神廟以及修建公共設施和賑災等活動。
第三,借商生息作為累增公項的重要手段之一,客觀上加速了賑濟資本的擴充。公項涉及的范圍十分廣泛,除村社公項以外,各宗族內部和東、西社各分會內部等都各自存有公項。村社公項亦作了進一步細分,如文廟、蓄水池以及義倉等也各自存有公項。這些公項平常自用,如遇村內重大公共事務用項不足的情況,其他公項(14)這其中主要指村社公項和東、西社各分會公項,并不包括各宗祠公項??勺鬟m當調撥挪用,如文廟就曾兩次接受其他會的撥銀。(15)《靜升村各會協撥文廟銀兩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1440頁。關于救災公積銀的最早來源已不可考,官府在災荒期間發(fā)放的賑銀以及村內紳商的捐贈應是其資金積累的重要來源。就資金管理而言,主要采取借商生息的方式。當然,利用公項借商生息擴充賑濟資金也并非靜升村獨有,如道光十二年,靈石縣重修護城堤以后,縣令顧夔對余銀的處置辦法即是“發(fā)典生息,以備歲修之需”。(16)《靈石縣重修護城堤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1000—1002頁。
第四,靜升村在賑災機制和機構設置等方面日臻完備。村內文廟中設有義倉,留存的賑濟碑石詳細記錄了每次賑濟的各項收支及余存,多次提到大宗糧食的糶糴,由此可推斷靜升村義倉在歷次賑濟中都發(fā)揮了較為積極的作用。(17)主要包括《靜升村戊辰年賑饑碑記》《靜升村放賑碑記》《靜升村辛酉賑饑碑記》和《靜升村光緒己卯賑濟碑記》等,收入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1378—1379、1021、1314、1435—1436頁。從現有賑濟碑的分布地點來看,災賑事務的辦理地點主要設在文廟。賑災的專項公積銀平常應是由義倉經理(18)其他村社公項賑濟金多由義倉直接經營,故推測靜升村應該也不例外。,到災時再臨時組建救災機構處理賑務。
王氏家族的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均居靜升村之首,在宗族建設和參與地方事務上也用力最勤。王氏分為“東王氏”“西王氏”“中王氏”三支,尤以“西王氏”的實力最為雄厚。到清中期時,王家經營規(guī)模和實力達到頂峰,經營的商號主要有聚仙樓、天泰號、源盛公、裕源當和延壽堂等。在此期間,王氏家族逐步通過捐納、蔭襲和科舉等方式步入官場。具體到災賑事宜上,除主要的族內賑濟以外,王氏家族成員亦熱衷于鄉(xiāng)鄰賑濟。
據統(tǒng)計,從康熙五年到光緒五年,西王氏共積累了族田353余畝,族產有園子地三塊,花園一座,鋪房、鋪院、號子鋪等九處。(19)據《西王戶建祠堂地基、修墳塋道路并墳塋地畝四至糧石碣》和《西王戶房屋地畝并金、木派人丁,五派貼幫戶頭水旱地四至糧石碣》統(tǒng)計而成,碑刻收入王儒杰、王金釘、王鐵喜編著:《王氏族譜乾隆庚戌版續(xù)編本》,山西經濟出版社2009年版,第610—616頁。此外,王氏自六世起分為金木水火土五派,派有支系,各派各支也自有田產。族產主要用于內部的宗族活動,如編纂和修訂族譜,祭祖和修建祠堂以及賑濟族人等。
作為商業(yè)家族,王氏在管理族產上尤為擅長借商生息。早在乾隆十九年,王夢鵬在捐修靜升村至馬和村兩村傍道之后,又“念日久難免損壞,另出銀二十兩,存放生息,以為每年修補之費”(20)《靜升村王公夢鵬捐修兩村傍道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418頁。,開啟了王氏家族借商生息處理公共事務的先例。頗為有趣的是,早期族人捐贈的備賑金成為宗祠內部生息資金的主要來源。乾隆二十二年碑記載:“吾家六翮公為是鄉(xiāng)直諒多聞之士,平昔以尊祖合族為己任,彌留之際囑其子中輝,以三百金貯宗祠。且曰:‘此時,吾族人固無需此,然先時生息,使有余資,倘遇歉歲,以息濟之。而毋耗其本,則族人之貧乏者,可以永賴?!?21)《靜升村王氏祠堂捐助義資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438頁。六翮公即是王夢鵬,設立的備賑金不久即用于乾隆二十四年大旱的宗族賑濟中。
至遲到嘉慶年間,王氏宗族就已經開始有計劃地存儲公積銀了,如《靜升村拱極堡積銀碑記》就記載:“拱極堡建自乾隆十八年,考之賬簿,自嘉慶年間始存公積銀錢,后又得樹價若干。居是堡者,權其子母環(huán)生不已,以為異日修補之資?!?22)《靜升村拱極堡積銀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1211頁。碑記所見,靜升村王氏家族宗族公積銀的積累主要來源于置產、收息等,其中收“子母生”利息、收房息、收鋪息等占很大比例,資金充足時,也會注意購買田產、鋪房等,積累產業(yè),增加收入來源,如置村東房一處、置田家溝舊宅、置孫家巷鋪房等。(23)《靜升村創(chuàng)建兵憲祠堂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1103頁。收房息、鋪息和子母相生等都是商業(yè)投資行為,也為其開展宗族賑濟及鄉(xiāng)人賑濟提供了強大的物質基礎。至于宗族會將多大比例的族產用于災時賑濟,目前還沒有明確的定論。不過從《靜升鎮(zhèn)集廣村何戶家祠救急碑記》的記載來看,災荒較為嚴重時期部分家族將大量族產用于賑災的情況也是存在的。(24)碑文主要記錄了光緒三年何氏宗族將大量族產用于賑濟族人的事情。按其中的花費和余銀推算,族產大致有880兩。如果以最初的大口200、小口77,每日分別給錢12文和6文計算,賑濟兩月最少應費錢299160文,大約要占到族產總數的1/3以上,可見賑濟力度之大。不過碑文記錄的最后花費數額低于前期預算,個中原因受限于史料不再深究。《靜升鎮(zhèn)集廣村何戶家祠救急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1431頁。
根據碑刻記錄,自乾隆朝以來,靜升村發(fā)生的較大災害幾乎每次都伴有民間自救活動,早期救災的主體主要是王氏宗族,大致到嘉慶年間,逐漸轉變?yōu)橐源迳鐬橹鳌?/p>
乾隆二十四年,朝廷下令撫恤山西靈石等56州縣本年被旱、被雹、被霜貧民,并緩征新舊額賦。(25)《清高宗實錄》卷598,乾隆二十四年十月上,《清實錄》第16冊,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679—680頁。但從實際效果來看,靈石縣的災情依舊不容樂觀,據《賑項存留羨余碑記》:“二十四年己卯大旱,靈邑之人散亡甚伙,族人等計公所捐之資及數年之息,共得三百七十余金,即為買糧分給族之饑饉待斃者,藉是得以安然無恙于大荒之歲者殆三百余人?!?26)《賑項存留羨余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455頁。族人王翮公之子王中輝捐資的300兩經過經營生息,累計達到370余兩,成為此次賑濟族人的主要資金。不過,這并不是一次單一的族內賑濟活動,王中輝又捐300兩用于賑濟災荒中的本鎮(zhèn)鄉(xiāng)民。(27)《靜升村王氏創(chuàng)修守塋房院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580頁。王氏宗族成員王如璣也籌款對族外鄉(xiāng)人進行賑濟:“(乾隆)己卯歲靈邑大旱,公為倡議捐賑數至三千金,鄉(xiāng)之饒裕相效為之,所全活者無算,公不自少為功。里人議之,至今多頌公德于不衰?!?28)《靜升村王如璣暨陳氏合葬墓志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462—463頁。
乾隆四十三年八月,靜升村“忽降嚴霜,秋禾盡殺,赤地千里焉。而靜升村居民不止千室,乏食者十之七八?!睆臑那槊枋鰜砜?,這次霜凍對靜升村造成的影響很大。據目前所能搜集到的資料判斷,這次災害涉及的范圍不是太大。在缺乏國家賑濟的情況下,本村紳士、候選州同王中堂輸銀千兩,并同監(jiān)生閆純璽、王蔭等悉心籌劃,“以賑災救荒,歲價平糶,鄰村之被澤無算,本鄉(xiāng)之食德甚多”。(29)《靜升村乾隆己亥賑饑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578頁。至次年春,賑濟活動才基本結束。這次參與賑濟的王氏家族成員,除王中堂以外,王中輝亦“慨然出金四百無難色”。(30)《王氏創(chuàng)修守塋房院碑記》,王儒杰、王金釘、王鐵喜編著:《王氏族譜乾隆庚戌版續(xù)編本》,第588—589頁。霜凍之后,旱災接踵而至,“乾隆己亥(四十四年)大旱,靈石為甚,公(王中輝)復出己資,偕同志者移粟相給,俾不匱乏,計前后不下千余金,慨然傾囊,無一毫顧惜意,遠近稱巨人長者?!?31)《靜升村王公耀環(huán)墓志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594頁??梢?,僅王中輝就曾先后兩次出巨資對鄉(xiāng)人進行賑濟。
以上可見,王中輝、王如璣和王中堂等人在乾隆時期靜升村的災賑中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三人都是王氏家族成員,其中王中輝,字耀環(huán),十六世,候選州同、鄉(xiāng)飲大賓;王中堂,字升庵,十六世,候選州同、鄉(xiāng)飲大賓;王如璣,字魁三,十七世,曾歷任內府光祿寺掌醢署署正、刑部陜西司郎中等官職。有學者曾指出:“宗族性救濟作為一種資源能否成功地發(fā)揮作用,取決于其持久性和強度,而后者反過來又建立在地緣和血緣結合的基礎之上。聚族而居能夠極大地加強宗族內部聯系,同時也彌補了其與建立在傳統(tǒng)地緣關系基礎上的社區(qū)賑濟之間的裂痕?!?32)吳滔:《清代江南社區(qū)賑濟與地方社會》,《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4期。從賑濟群體來看,王氏宗族并不排斥賑濟宗族以外的鄉(xiāng)人,賑濟范圍則主要以鄉(xiāng)里為單位,甚至還有賑濟鄰村的現象。因此,并不能簡單的僅將其定義為血緣關系基礎上的族內救濟。實際上,早在乾隆四十年,族人王中堂就已經以監(jiān)工糾首的身份參與到地方事務中了。(33)《靜升村重修馬棚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555頁。到乾隆五十年,他已經成為地方經理人之一。(34)《靜升村下南堡嬰冢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619頁。這反映了王氏宗族成員積極參與地方事務,尋求地方社會認同并控制地方社會的訴求。
大約到嘉慶朝以后,我們已經很難再看到王氏宗族成員以個人名義進行較大規(guī)模的捐賑了,更多的宗族成員加入到以地緣關系為基礎的村社賑濟中,并在其中擔任重要角色。這既與宗族參與地方事務的訴求有關,也與清代后期王氏家族的逐漸沒落有關。動蕩的社會局勢嚴重地影響了王氏家族省外的生意,如到太平天國運動時,“設在南方的店鋪被砸、被搶,紛紛倒閉……為逃生活命,在外經商者只得棄業(yè)返鄉(xiāng)”。(35)侯廷亮主編:《王家大院志》,山西經濟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頁。商號運營的艱難在碑刻中也顯現出來,“蓄水池撥銀捌百兩,藉商生息,以給丁祭圣誕之費,歷有年矣。邇來商號虧折,前項蕩然,費既不支,祀典幾至缺如?!?36)《靜升村各會協撥文廟銀兩碑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1440頁。從清后期王氏家族的商業(yè)發(fā)展形勢來看,已然再難獨承較大規(guī)模的賑濟活動。
現存記錄靜升村村社賑濟的碑記主要有:道光十三年的《靜升村放賑碑記》、咸豐十一年的《靜升村辛酉賑饑碑記》、同治七年的《靜升村戊辰年賑饑碑記》和光緒五年的《靜升村光緒己卯賑濟碑記》。但村社統(tǒng)一開展賑濟活動的時間遠早于道光朝,大致在乾隆時期,靜升村就已經開設有專門的災賑公項了。村社賑濟開展的時間,均出現在連年災荒時期。在救災事宜上,尚未發(fā)現東、西社有較為明顯的分賑行為。
嘉慶九年至十一年,靈石大旱并引發(fā)饑荒,糧價一度高至斗米千錢。碑刻資料顯示,靜升村在嘉慶十一年有放賑行為。(37)《靜升村放賑碑記》,楊洪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靈石縣卷》,第372頁。但因史料缺乏,我們已經無法得知相關賑濟的具體內容。若將其與道光十三年的災賑聯系起來,或許可以有一些新的認識。
道光十二年靈石大旱,秋收更歉,斗米賣錢一千五百文。(38)光緒《續(xù)修靈石縣志》卷2《雜錄·祥異》,清末抄本。次年,仍大旱。除縣令顧夔“捐廉平糶賑饑”(39)《靈石知縣顧君墓志銘》,景茂禮、劉秋根編:《靈石碑刻全集》,第1232頁。以外,并無更多的記錄表明官方進行過其他賑濟。靜升村則開展了較大規(guī)模的民間賑濟活動,費銀2575余兩,這是繼嘉慶十一年之后的又一次集體賑濟。這次放賑設有總理銀錢糾首、買糧糾首、收糧糾首、放賬糾首等,其中總理糾首3人中王姓占2人,買糧糾首16人中王姓占11人,收糧糾首11人中王姓占7人,比重遠超其他姓氏??梢娡跏霞易逶谔幚淼胤绞聞罩姓加兄匾匚?。
以上資料可見:一是嘉慶十一年的地方災賑已經初具規(guī)模,并具備一定規(guī)范。道光十三年賑濟活動中,雖然王氏宗族成員占據的比重很大,但有其他家族成員的參與,可看作是以村社為單位的集體賑濟。由此推測,嘉慶十一年的賑濟也已經是以村社為單位的集體賑濟了。此外,嘉慶十一年放賑后,仍能凈存銀969余兩,足見地方災賑的規(guī)模與能力。二是靜升村有儲存賑銀的傳統(tǒng)并存在商業(yè)投資行為。存儲的賑災銀數量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從嘉慶十一年到道光十三年,本利銀已經是最初存銀的七倍之多。而且除去買米等所花的費用,剩余的銀兩仍被存貯并繼續(xù)投資生息,以便在下次賑災中發(fā)揮作用。
靈石縣:“咸豐十一年饑,居民剝樹皮掘草根以食?!?40)光緒《續(xù)修靈石縣志》卷2《雜錄·祥異》。饑荒之下,靜升村因商多失業(yè),人乏術以資生,加以鄉(xiāng)境欠收,糧價踴貴,貧民力食尤艱,甚者至子散婦離,道饉不免。(41)《靜升村辛酉賑饑碑記》,楊洪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靈石縣卷》,第479—480頁。在這樣的災情下,靜升村再次動用所存公積銀進行了賑濟活動。
《靜升村辛酉賑饑碑記》詳細地記錄了從道光十三年到咸豐十一年間,公積賑銀的所有來源和流向,也證實了村內專門設有賑災公項。賑濟人數多達913戶、大小人等2850口,表明靜升村對地方賑災的重視程度,可以判定這是一次遍及村內全體成員的救災活動。
該賑濟活動共有26名總理糾首,仍以王姓居多,共計18人,主要由官員、生員和監(jiān)生等官紳和士紳群體構成?!白谧鍍炔渴考濍A層的存在是國家與宗族并存的機制”(42)吳滔:《宗族與義倉:清代宜興荊溪社區(qū)賑濟實態(tài)》,《清史研究》2001年第2期。,相較于道光十三年的賑濟而言,這是一個較為明顯的變化。一方面反映了靜升村內以王氏家族為代表的宗族內部有更多的士紳力量崛起,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他們在地方賑濟事務中擁有重要的管理職能。
同治朝被記錄的災害主要有二年水災、六年災和十年水災,并未發(fā)現有關同治七年的災害記載。因此,同治七年立石的《靜升村戊辰年賑饑碑記》極有可能是對六年災荒賑濟情況的補錄。這次災害在《靈石縣志》中并沒有記載,在《清會典》中發(fā)現了一條關于同治六年賑濟靈石的史料:“同治六年,又豁免山西省被災之臨汾……靈石……二十六廳州縣舊欠倉谷。”(43)《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287《戶部·蠲恤·緩征六》,《續(xù)修四庫全書》第802冊,第566頁。從官方賑濟的情況來看,靈石縣被災至少在五分以上,這也在村社賑濟的力度上得到了側面證實。這次賑濟共出錢1467271文,米117余石、高粱60石,并凈存錢320815文,歸入舊賬。(44)《靜升村戊辰年賑饑碑記》,楊洪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靈石縣卷》,第506—507頁。就賑濟方式而言,基本還是以實施糧賑為主。從糧食采買的種類來看,之前幾次基本都是買米,這次還新加入了采買高粱。
這次賑濟活動的管理更為規(guī)范和合理,添設了香老、經理出入銀錢糧賬糾首、經理驗票印賬收價糾首、經理照票給糧糾首、稽查戶口糾首等。從人員構成來看,仍然是王姓成員占較大比重,其中有不少成員如王德生、王臣恭、王麗珍、王思諶、王開棣、王炳辰、王兆豐、張錦華、祁瑨玉、閻敘九、鄭容鏡、孫道源、祁從智、鄭岱云和張慧中等都曾參與過道光十三年的賑濟活動。部分成員的社會地位較前也有了更進一步的提升,如王德生的頭銜從營千總上升至布政司。值得注意的是,他姓成員數量也在增加,大致以祁姓、鄭姓、李姓、閆姓和張姓士紳居多。
光緒朝的村社賑濟主要是針對“丁戊奇荒”開展的。據縣志載:光緒三年“旱魃為虐……剝樹皮而作食,瘦似黑面夜叉,挖坩泥以解饑,腫如大肚彌佛……甚而至于父食其子,夫食其妻,慘矣哉!”(45)民國《靈石縣志》卷12《災異》,民國二十三年鉛印本。靜升村分別于光緒三年、四年開展了多次賑濟,說明該村在丁戊奇荒期間的災況十分嚴峻。
不過,光緒三年十二月,曾國荃在奏折中將靈石縣靜升等十八村定為成災六分(46)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光緒朝上諭檔》第3冊,光緒朝三年十二月十六日,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75頁。,靜升村成為靈石縣受災較輕的地區(qū),或許得益于村內自行開展的村社賑濟活動。此次賑濟中,共費銀7877余兩、錢6986390文。(47)楊洪主編:《三晉石刻大全·晉中市靈石縣卷》,第532—533頁。主要花銷仍是用于買糧,除大小米和高粱外,還新增了麥子、大麥和黑豆等。賑濟方式除賑糧之外,還新增賑錢。
管理機構主要包括二、三、四年香糾、制辦買糧人、稽查戶口糾首等。辦賑人員構成有兩個較為明顯的變化:一是外姓成員漸次增多,王姓比重有較大幅度下降;二是成員的社會身份有明顯降低,具有官員、生員和監(jiān)生等頭銜的成員十分少見。這也間接表明王氏家族在光緒年間已經逐漸沒落。
賑災次數和賑災費用都說明此次賑災力度遠超之前,不僅是“丁戊奇荒”期間靜升村受災嚴重的反映,也是其賑災能力的表現。雖然賑濟之后仍凈存錢1142902文,但此后因商號不斷虧損,導致借商生息的賑銀也受到嚴重影響,村社賑濟開始逐漸衰落,并未再開展過較大規(guī)模的賑濟活動。如光緒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靈石發(fā)生嚴重旱災,但沒有發(fā)現靜升村再開展如前幾次規(guī)模的賑濟活動。至此,從乾隆年間就開始的大規(guī)模賑濟活動持續(xù)到“丁戊奇荒”以后便基本結束。
綜合來看,旱災及其引發(fā)的饑荒是清代靜升村遭遇的主要災害,相應的賑災主力自清中期起由國家明顯向地方下沉。縱觀清代靜升村的民間賑災史,強大的宗族勢力及商業(yè)化的公項管理是其長久維持賑濟傳統(tǒng)的重要因素。不同于傳統(tǒng)農耕社會的保守,以商業(yè)著稱的靜升村將民間賑濟資本與商業(yè)經營巧妙地結合起來,從而為村內自乾隆至光緒年間開展較大規(guī)模的、連續(xù)不間斷的民間賑濟活動提供了有力支撐。其間,救災主體由宗族向村社的過渡,充分體現了血緣關系與地緣關系的相互結合及宗族內部士紳對地方社會的權力滲透。
靜升村的個案研究表明,清代華北地方社會具備持續(xù)開展較大規(guī)模賑濟活動的能力。與江南社區(qū)賑濟研究相比,華北地區(qū)村社賑濟的研究還有很大的探討空間。從社會史的角度加強民間賑濟的在地化研究,應是可行的路徑,加強民間文獻的發(fā)掘和長時段研究視角的應用,將有助于呈現華北村社應對災害的具體反應及其地方性內在結構的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