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東
倆乞丐
在珠江虎門碼頭附近,有一家望海樓大酒店,抗戰(zhàn)期間被日本人霸占,改名叫富士山大酒店??箲?zhàn)勝利之后,它又改回了原名,并且生意一直很好。
1945年10月的一個上午,在望海樓大酒店門口,出現(xiàn)了兩個乞丐。年長的三十幾歲,人長得很敦實,衣服破破爛爛;年幼的那個只有八九歲,一雙大眼睛顯得很機靈,只不過臉色有些發(fā)黃,頭發(fā)也亂蓬蓬的。
大個子看見了望海樓的金字招牌,眼睛一下亮了,他拉著小乞丐快步朝大門跑過去,邊跑邊嚷:“臭蛋,就是這里了。”
望海樓大酒店的保安隊長叫阿燦,是個矮壯的漢子。一看到兩個乞丐要進酒店,他便把身子一橫,攔在前面,陰陽怪氣地說道:“想撿剩菜剩飯?垃圾箱在后邊呢!”
大個子一聽就火了:“俺叫鄭發(fā)財,這是俺兒子鄭臭蛋,俺們是上酒館來找人的,不是要飯的!”
阿燦笑得渾身亂顫:“鄭發(fā)財?鄭臭蛋?發(fā)了財你會穿成這樣?渾身上下臭烘烘倒是真的!識相的趕緊滾蛋!”說著,他伸手去推鄭發(fā)財。
別看阿燦個子不高,胳膊卻是出了名的有勁兒,據(jù)說他當年曾推翻過一頭瘋牛??蛇@次怪了,阿燦在大個子胸口上推了好幾下,對方居然一動也沒動!
看熱鬧的老百姓圍了過來,阿燦又推了幾下,大個子還是紋絲不動!阿燦心里微微發(fā)慌,他噌地一下從腰里拔出一把匕首,沖著大個子的肚子就扎了過來。大個子吃了一驚,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眼看就要血濺當場。
就在這一剎那,小乞丐像顆子彈一樣一頭頂在了阿燦的腰眼上。阿燦身子一晃,刀走空了。小乞丐順勢拉住了他的手腕,張嘴一口就咬了下去。這下可把阿燦疼壞了,他甩手把孩子推到一邊,再次舉起刀子,朝父子倆逼了過去。
突然,人群外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一輛小汽車停了下來,從車上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正是酒店老板莫莉。她個子高挑,皮膚白皙,走起路來腰肢柔若楊柳,說起話來聲音脆似銀鈴。莫莉走到阿燦跟前,問道:“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什么時候也不能動刀!”
阿燦氣哼哼地說:“這倆窮鬼硬要往酒店里面闖,攔都攔不住。你瞧,我這手還讓這小崽子給咬了一口,這大牙印子,都要滲出血來了!”
看到阿燦手上的牙印,莫莉噗嗤一下笑了,她走到鄭臭蛋跟前,摸了摸小家伙的頭,說:“孩子,就憑你咬他這一口,我就得賞你口飯吃。阿燦,帶他們?nèi)ズ笤号c吃的,然后找兩身衣服給他們換上。至于你,回頭給你封個紅包,算是委屈獎吧?!闭f完,她扭頭向酒店走去。
鄭發(fā)財朝著莫莉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大姐,俺們真不是要飯的,俺們是來你們這酒館找人的!”
莫莉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道:“找人也得先吃飯??!”
找靠山
一個半小時后,阿燦帶著鄭發(fā)財父子倆來到了莫莉的辦公室。莫莉看到這爺兒倆,差點笑噴了:原來阿燦給爺兒倆找的是兩件酒店伙計的舊衣服,那漢子身材高大,穿上還不覺得有什么,那孩子穿著大人的衣服,簡直就像裝在一個面口袋里,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跟戲臺上的大阿福似的。
臭蛋倒是不認生,一進門就被屋子中間擺著的那個大地球儀吸引住了,跑過去用手撥弄起來。阿燦趕緊攔住他:“小祖宗,這可是從意大利進口的,金貴著呢!”
鄭發(fā)財?shù)故怯行┚惺?,他吭哧了半天才說:“大……大姐,俺們真是來找人的。俺叔叔叫鄭直,是西北大學的教授,俺們先從河北找到了西北,結(jié)果聽說他到了南京,俺倆趕到南京,誰知道他又到珠江來了。俺倆路費都花光了,就成討飯的了。”
“鄭直?大學教授?”莫莉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阿燦,“他住在咱們酒店嗎?”
阿燦點了點頭:“鄭教授是兩天前才住進來的,就在512房間,是市政廳的人送他來的,費用記在市政廳的賬上。”
鄭發(fā)財一聽,眼睛就亮了:“大姐,既然俺叔在這里,俺倆這就去找他!”
“鄭發(fā)財,你們繞了這么一大圈子找你叔叔,到底有什么事?”莫莉好奇地問道,“還有,你這個兒子挺機靈的,可咋咬人呢?”
鄭發(fā)財告訴莫莉:他的老家在河北衡水,日本鬼子投降以后,國民黨派人接管了縣城。他們村有個惡霸,仗著縣里有靠山,搶占了他家的二分旱田。因為對方人多勢眾,動手打架他雙拳難敵四手,到縣里告狀他又告不贏,這才想起求叔叔幫忙,看能不能找個人跟縣里打個招呼,把地要回來。
莫莉冷笑了一聲——現(xiàn)在的國民政府官員,都忙著接收日本人留下的東西,哪有工夫管這點兒破事?鄭臭蛋一邊圍著地球儀轉(zhuǎn)悠,一邊插話道:“俺平常不咬人,他們打俺爹和俺娘,把俺娘都打吐血了,俺不能看著爹娘挨打,又打不過他們,就咬他們!”
鄭發(fā)財一個勁地咧嘴,的確,在自己和惡霸打架的時候,鄭臭蛋也上陣了,雖然被打得鼻青臉腫,可他也在惡霸的后腰上留下了兩排血印。
莫莉沖阿燦擺了擺手,說:“就讓他們和鄭教授住在一塊兒,明天早晨,你帶這孩子再到我這里來一趟。記住,讓他們吃好喝好,我不缺這兩個人的店錢!”
阿燦帶著鄭發(fā)財父子來到了512房間,敲開門,迎面看到的是一張慈祥儒雅的面孔。鄭發(fā)財一看,咕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帶著哭腔喊道:“叔,你可讓俺們找苦了!”
鄭教授先是一愣,隨即蹲下身子,扶起鄭發(fā)財,端詳了一會兒,猛地拍了一下鄭發(fā)財?shù)募绨颍骸鞍l(fā)財,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鄭發(fā)財把臭蛋拉過來說道:“臭蛋,這是你叔爺爺,快磕頭!”
鄭教授一把將鄭臭蛋拉到了懷里:“磕啥頭啊,這都什么年代了,還講究這些老禮兒!”說完,他掏出一張紙幣,遞給阿燦,阿燦擺了擺手,說:“鄭教授,他倆是我們老板的客人,這小費,我可萬萬不敢收!”說完,阿燦轉(zhuǎn)身離開了。
鄭教授愣住了——自己這個從來沒出過遠門的侄子,咋成老板的客人了?
美人計
鄭教授的客房是一個里外套間,外面的桌子上擺著地球儀、地圖,還有一本攤開的筆記本,里面則是一間帶衛(wèi)生間的臥室。
鄭臭蛋一進門,眼睛就盯住了桌上的那個地球儀,這個花里胡哨的圓球比莫莉屋里的那個小了許多,可上面畫的東西卻是一樣的。
鄭教授見臭蛋對地球儀感興趣,就把地球儀遞到他手里,然后對鄭發(fā)財問起了家鄉(xiāng)的情況。鄭發(fā)財含著眼淚把自己被欺負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最后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鄭教授聽完,苦笑了一聲,說道:“發(fā)財,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至于為這二分地爭斗嗎?他要,咱就給他。你聽說過六尺巷的故事嗎?”
“給他?”鄭發(fā)財愣了,“叔,你是不是教書教傻了?地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一絲一毫也不能讓!”
鄭教授看一時半會兒說不通,就擺了擺手:“你愛讓不讓,不過,我這些日子正忙,沒工夫去給你找什么大官,再說,我也不認識那些大官?!?/p>
鄭發(fā)財一屁股坐在地上:“叔,這事兒你要是不幫忙,俺就不走了!”
鄭臭蛋抱著地球儀跳了過來:“對,咱不走了,在這里能吃飽,還不挨打!”
叔侄倆聽了孩子的話,眼圈一下都紅了。
鄭發(fā)財父子累壞了,兩個人吃了點東西,就睡著了。鄭教授坐在書桌前,打開地圖,拿起鉛筆,仔仔細細地在地圖上勾畫起來。鄭發(fā)財?shù)镊暯z毫沒有打擾到他,他耳朵里聽到的似乎只有呼嘯的海風,他眼里看到的似乎只有無邊無際的藍色海洋……
第二天一早,阿燦過來說老板娘叫臭蛋到她的辦公室去玩。鄭臭蛋連蹦帶跳地走了。鄭發(fā)財還想跟叔叔再聊聊自己的事兒,可鄭教授已經(jīng)開始工作了,他不敢打擾,就鉆進套間又躺下了。
不一會兒,鄭發(fā)財突然聽見外間傳來一個柔媚又略顯生澀的聲音:“鄭教授,我可找到您了。”
鄭發(fā)財輕輕把套間門推開一條縫,只見外面站著一個金發(fā)美女。金發(fā)美女穿著一件像漁網(wǎng)一樣的上衣,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褲衩,兩條白皙的大長腿晃來晃去。
“您是……”鄭教授站起身來問。
“我是馬波爾公司的經(jīng)理助理,我叫洛莎?!苯鸢l(fā)美女伸出右手說,“我受經(jīng)理全權(quán)委托,來求您辦一件事兒?!?/p>
鄭教授擺了擺手:“洛莎小姐,我想你找錯人了,我就是個普通的老師,除了學問,我?guī)筒涣四闳魏蚊??!?/p>
洛莎一點兒也不氣惱,她走上前,用手指在鄭教授的地圖上畫了一個圈:“這件事根本就不難,你們?nèi)ツ虾?苯绲臅r候,只要別去這幾個島嶼就行了。只要您答應,我們可以送給您30%的永久股份,而且我也是屬于您的?!?/p>
鄭教授臉都氣紅了,他指著房門喊道:“滾,你滾出去!”誰知洛莎不但沒走,反而一頭撲了過來,一邊往鄭教授身上蹭,一邊說道:“您是這次南??苯鐖F隊頂級的專家,我們公司很早就對那幾個島嶼進行過勘探了,我們的投資不能白白流失。求您了,答應我!”
鄭教授黑著臉吼道:“你得先問問歷經(jīng)劫難的四萬萬中國人答應不答應!”
洛莎急了,她猛地把上衣的領(lǐng)口撕開,沖鄭教授嚷道:“既然這樣,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你堂堂一個大教授,居然想強奸外國美女!明天一上小報頭條,我看你還能不能登上去南海的船!”說著,她沖上來,拽著鄭教授朝套間挪動。鄭教授拼命掙脫,可他畢竟是個文人,不好意思用手觸碰洛莎的身體,只能不停地躲閃,這自然就要吃虧了。很快,洛莎就把他逼到了套間的門口,用雙臂將鄭教授圈住,翹起血紅的嘴唇,朝著鄭教授的嘴巴就吻了下去。正在這時,套間的房門居然開了,鄭教授往后一仰,一個倒栽蔥倒了下去。聽到聲音,洛莎睜眼一看,面前是一雙瞪得如牛鈴鐺般的大眼睛。洛莎尖叫了一聲,差點兒暈了過去……
搞破壞
洛莎是灰溜溜地離開的,她的身后還跟著幾個舉著照相機的小報記者。
鄭教授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整理了一下衣服,坐下來繼續(xù)自己的研究??舌嵃l(fā)財不樂意了,他湊到桌子邊問道:“叔,你這個人可忒怪了!人家搶了咱們自家的地,打了你侄子一家,你叫俺讓一讓??扇思彝鈬琅o你錢,還投懷送抱,就讓你裝個瞎子,別去那幾個鳥不拉屎的海島,你卻死活不答應。你咋不讓呢?”
鄭教授把手里的鉛筆一扔,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拿過那個小地球儀,鄭教授指著上面一片藍色說道:“發(fā)財,咱家的事兒,能跟國家的事兒比嗎?鄰里之間,別說讓三尺,就是讓六尺都沒問題??蓢业慕?,一分一毫都不能讓!什么叫鳥不拉屎的地方?鳥不拉屎,外國人會跑到那里勘探?你當他們是傻子?”
鄭發(fā)財被說得啞口無言,鄭教授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他指著地圖告訴鄭發(fā)財:南海自古就屬于中國,南海的島嶼是中國人最早發(fā)現(xiàn)的。漢代時候,人們管這里叫漲海,后來歷朝歷代中國古籍都有關(guān)于南海的記載??呻S著清朝沒落,軍閥混戰(zhàn),一些國家開始打南海的主意,偷采島上的礦產(chǎn),盜捕海里的魚蝦。不但如此,他們還顛倒黑白,把那些島嶼和海域說成是他們的,不讓咱中國人過去。在這件事上,咱們中國人若是妥協(xié),那將愧對祖宗、愧對國家、愧對蒼生!
鄭發(fā)財啥也沒聽懂,不過他隱隱約約覺得叔叔說得有道理,戲文和評書里面講過不少忠臣良將保家衛(wèi)國的故事,要是連個邊界都沒有,那還咋保家衛(wèi)國??!不過,他還是想不明白:海上怎么畫邊界?在水面上畫線,那也留不住啊!
鄭發(fā)財腦子正亂著呢,突然,哐當一聲,門被撞開了。鄭發(fā)財定睛一看,只見阿燦左臂夾著莫莉屋里的那個大地球儀,右手擰著鄭臭蛋的耳朵走了進來。鄭臭蛋的腳尖點著地,疼得直咧嘴。讓兩人感到驚訝的是,鄭臭蛋居然換上了一身小少爺?shù)囊路?/p>
鄭發(fā)財上前把臭蛋從阿燦手里搶過來,鄭臭蛋連忙躲到了鄭教授身后。鄭教授摸著孩子發(fā)燙的耳朵,有些慍怒:“阿燦,你為什么對孩子下狠手?”
阿燦把地球儀扔在了地上,氣哼哼地說:“我家夫人好心叫小崽子到她辦公室去玩,結(jié)果他一去就把這地球儀給弄壞了。這可是意大利進口貨,好貴的!我替你們教訓他一下,讓他長長記性!”
鄭教授把地球儀撿起來看了看,的確是意大利進口貨,做工相當精致,只不過地球儀上日本那個區(qū)域,被剜成了一個黑洞。
鄭發(fā)財也懵,他一把拽過兒子,狠狠給了他屁股兩巴掌:“你怎么什么禍都闖???”
臭蛋從兜里掏出一團皺皺巴巴的彩色紙扔在地上:“爹,俺挖掉的地方是……是日本!”
一聽“日本”兩個字,鄭發(fā)財不說話了。阿燦氣哼哼地說道:“小崽子,日本已經(jīng)被原子彈炸了兩次,你不能老這么記仇?!?/p>
鄭臭蛋眼里含淚:“炸兩次就夠了?日本鬼子‘掃蕩了俺們村五次,俺們老師都被他們用刺刀挑死了……”
鄭教授走過來說道:“阿燦,你回去告訴你們夫人,這個地球儀我來賠!”
阿燦擺了擺手:“我們夫人說了,不要了!”說完,扭頭走了。
鄭教授撿起那團彩色紙片,慢慢展開鋪平,問臭蛋:“臭蛋,老板娘真的說不讓你賠了?”
鄭臭蛋點了點頭:“是啊,她一點兒也沒生氣,只是笑,還說要當俺干娘呢,俺沒答應!”
“干娘?”鄭教授更奇怪了,他拉過鄭臭蛋,問他今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兒。鄭臭蛋眨了眨眼睛,一五一十地講了起來……
傷心事
原來,今天一早臭蛋去了莫莉的辦公室,一進門,莫莉就拿出了一身好看的衣服讓他換上,然后擺出各種各樣的水果和零食給他吃。一開始臭蛋還有些拘謹,可沒多久工夫,他就跟莫莉混熟了,兩個人還坐在地毯上玩起了猜拳游戲,一邊玩一邊聊天。臭蛋的話匣子打開了,他給莫莉講了老家的風土人情,講了他和鄉(xiāng)親們跟鬼子斗智斗勇的故事,也講了自己一家受惡霸欺負的經(jīng)過。莫莉聽得特別仔細,聽到臭蛋講打鬼子的故事,她眉飛色舞;聽到臭蛋一家和惡霸打架,臭蛋在對方后腰上咬出一排血印子的事兒,她的眼里又滲出了淚花。
“后來,她出去了一會兒,俺就、俺就把地球儀割壞了!”鄭臭蛋低著頭說。
“怪了!”鄭教授揉了揉太陽穴,“她一個在廣東開大酒樓的老板,怎么這么關(guān)心咱們老家的事兒?又為什么對臭蛋這么感興趣?”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把那個地球儀擺到桌子上,從抽屜里拿出小刀和膠水,小心翼翼地修補起來。
傍晚的時候,鄭教授把那個地球儀修補好了,鄭發(fā)財父子湊到跟前一看,還真跟原來的樣子差不多??纯刺焐€早,鄭教授抱起地球儀,沖臭蛋說道:“走,咱倆給人家送過去,順便我再向人家道個歉!”
莫莉的辦公室門沒關(guān),她正坐在里面發(fā)呆,鄭教授走進去,沖莫莉說:“臭蛋不懂事,把您的東西弄壞了,我給修了一下,您看還滿意不?”
莫莉看了一眼地球儀,冷笑道:“大教授,您也就是在地球儀上比畫比畫吧?!?/p>
鄭教授聽出莫莉話里有話,問道:“夫人,您是說我只會紙上談兵?”
莫莉點了點頭:“當然,我聽說您這次來,是要去南海劃界,您不要說這是秘密,消息已經(jīng)傳得滿天飛了。我覺得做這件事沒多大意思,我們世世代代在南海打漁,誰都知道那里是咱們的,可外國人有槍有炮有軍艦,南海到處都是魚,而我們卻要拿命去換,這還有天理嗎?”
鄭教授的臉色有些凝重,他指著地球儀說道:“夫人,您說得對,誰都知道南海自古以來是咱們中國的漁場,但覬覦南海豐富資源的人,隨時都會找借口去搶奪。前些年,法國人搶、日本人占,中國的南海成了他們?nèi)鲆暗牡胤?,現(xiàn)在抗戰(zhàn)勝利了,南海劃界,就是為了把屬于我們的海疆收復回來,為我們的子孫后代留存證據(jù)?!?/p>
一聽“證據(jù)”兩個字,莫莉一下站了起來:“證據(jù)?我們多得是!我們這些漁民就是證據(jù)!我們手里那些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海圖就是證據(jù)!南海島嶼上我們漁民的腳印就是證據(jù)!”
鄭教授站起身來:“海圖?你有南海的海圖?能不能借給我看看?”
莫莉怔了一下,說道:“早就被日本人的炮船給轟成渣兒了,連同我兒子、我的死鬼老公,還有幾十號兄弟,都沒了!”
鄭教授愣住了——他沒想到,莫莉這個看似風風火火的女人,居然有這么悲慘的經(jīng)歷。
莫莉告訴鄭教授: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她和丈夫一直經(jīng)營著一個漁業(yè)公司,雖然賦稅很高,可仰仗著南?!耙话胧撬?、一半是魚”的豐饒資源,兩個人還是積累下了不少財富,不僅擁有了一支捕魚船隊,還在珠海碼頭上蓋起了這座望海樓大酒店。可后來,日本人、法國人開始在南海為非作歹,去南海捕魚越來越危險,莫莉的丈夫冒險帶隊出去捕魚,結(jié)果漁船全被日本的炮艇擊沉了,幾十號船員一個也沒能回來。再后來,日本人打進來了,把望海樓大酒店也給搶走了,莫莉的兒子在大街上看到日本兵,只是罵了一句“日本鬼子”,就被一個日本兵扭住扇耳光,兒子狠狠咬了日本兵手背一口,結(jié)果被日本兵用刺刀給捅死了。
“我兒子被害的時候,和你們家臭蛋年紀差不多,”莫莉抹了一把眼淚說道,“那孩子,被逼急了也會咬對方……”
鄭教授嘆了口氣,說:“夫人,南海過去是咱們的,現(xiàn)在是咱們的,將來更是咱們的!我相信,您家族遭遇的悲劇,今后一定不會重演?!?/p>
兩個人正聊著,突然,樓下傳來一陣嘈雜聲,隨即電話鈴響了起來。莫莉接起電話,里面?zhèn)鱽戆N驚慌的喊聲:“老板娘,出事了!一個外國女人死在鄭教授的房間里了!”
殺人案
在鄭教授房間外間的地板上,趴著一具尸體,正是那位法國美女洛莎。洛莎的上衣已經(jīng)被撕破了,后背上插著一把短刀,刀口處還在汩汩地往外淌著鮮血。
幾個警察把雙手沾滿鮮血的鄭發(fā)財拽了出來,鄭發(fā)財看到叔叔,大叫了起來:“叔,這不是俺干的!您快救救俺!剛才俺聽見門響,然后就看見她撞了進來,一下趴在了俺懷里,沖俺喊了兩聲‘救命,俺過來救她,手上才沾上了血……”
阿燦在一旁心有余悸地嘟囔著:“太可怕了!我從這邊路過,聽見里面有人喊救命,推門一看,就見他正抱著這個女的,兩手都是血……”
鄭教授的眉頭攢成了一團,他沖警長說道:“他是我侄子,我相信他不會做這種事兒,你們別為難他,一定要找出真正的兇手?!?/p>
警長點了點頭:“鄭教授,我們知道您是來干大事的,這起案子我們一定會慎重辦的。不過,您侄子我們必須帶走,現(xiàn)場我們也必須封鎖起來,您換個房間住吧?!?/p>
鄭發(fā)財被帶走了,莫莉冷笑了一聲,說道:“鄭教授,今天您侄子遇到的這場禍事,應該跟您之前的風流債有關(guān)系吧?”
鄭教授的臉一下變成了豬肝色:“你不要血口噴人!不錯,這個法國女人是來找過我,她給我錢,甚至說連她自己……都可以給我,為的就是讓我去南??苯绲臅r候,故意漏掉幾個小島。你覺得我可能答應她嗎?”
“南海?又是南海!”莫莉的臉色一凜,她吩咐人把鄭教授的資料搬到了自己辦公室隔壁的房間里,又讓阿燦帶些錢去警察局疏通一下,至少別讓鄭發(fā)財挨打。
“謝謝!”鄭教授心事重重地說:“這是涉外殺人案,找不到真兇,發(fā)財可就慘了。”
莫莉思忖了一會兒,突然一拍腦袋:“鄭教授,如果今晚你不來送地球儀,那么被帶走的,會是誰?”
鄭教授驚出了一身冷汗,往常這個時候,侄子爺倆已經(jīng)休息了,上前開門的一定是自己!
想到這里,他一把將臭蛋推到莫莉跟前,急切地說道:“夫人,求您一件事,如果發(fā)財回不來,請您保護好這個孩子。五天之后,我就要出發(fā)去南海,照顧不了他了?!?/p>
莫莉吃了一驚:“您侄子的命都要保不住了,您還有心思去南海?”
鄭教授點了點頭:“家事再大,大不過國事。發(fā)財?shù)拿梢越唤o老天,南海的疆界,必須抓在我們手里!”
臭蛋也一下舉起了小拳頭,大聲說道:“叔爺爺,俺爹不在,俺來保護你!”
看著眼前這一老一小,莫莉呆住了:一位學識淵博的老教授,一個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命運居然和南海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
阿燦從警察局回來,告訴莫莉事情好像不太妙。莫莉氣哼哼地問阿燦為什么在警察面前說是鄭發(fā)財殺的人,阿燦撓了撓頭說:“老板娘,您是沒看到那場面,當時我真的嚇昏頭了!”
莫莉嘆了口氣,揮手讓阿燦下去,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饒是她見過大風大浪,也一下子理不清頭緒了。
鬼進門
兩天之后的下午,莫莉把阿燦喊到了辦公室,問道:“阿燦,你跟著我也快十年了吧?”
阿燦撓了撓后腦勺,說:“十年整了,我從外地流落到這里,被一伙小混混欺負,是夫人救了我,還讓我做了您的跟班,要不是您,我說不定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p>
莫莉拉開抽屜,拿出一張支票遞給阿燦:“這5000大洋給你,你再去尋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吧。這家望海樓大酒店,我準備賣掉了?!?/p>
阿燦大吃一驚:“老板娘,這家大酒店是您和老爺一手開起來的,當年皇軍……不,日本人把酒店搶走了,您費盡周折才把酒店要回來,這才經(jīng)營了幾個月,您就要賣掉它?”
莫莉嘆了口氣:“沒辦法,我已經(jīng)讓人找過洛莎的老板了,他說要想放過鄭發(fā)財,就必須拿出一筆高額賠償。不賣掉這家酒店,我根本就賠不起!”
阿燦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老板娘,你賣掉這家酒店,就是為了救那個鄉(xiāng)巴佬?”
“不值得,對不對?”莫莉說道,“他是鄭教授的親侄子,卻成了殺害外國人的嫌犯。這對鄭教授來說,是件天大的事,可鄭教授卻把臭蛋交給了我,他還是要如期去南海勘界,他是為了什么?為的是咱中國的南海!我那死鬼老公、我那寶貝兒子,他們把命都丟在了南海。今天,我做不了別的,幫鄭教授救一救他的侄子,還提什么值得不值得?我已經(jīng)決定了,賣掉酒店,還要把祖?zhèn)鞯暮D交給鄭教授!”
阿燦愣了:“海圖?海圖不是讓日本人給炸沒了嗎?”
莫莉笑了:“捕魚人出海,從來不會把海圖帶在身上,而是刻在心里!真正的海圖,一直存放在我家的祠堂里!現(xiàn)在,它應該有新的主人了!”
看著莫莉堅毅的眼神,阿燦不再說什么,他伸出手,把那張支票拿起來,走了出去。
午夜,臭蛋已經(jīng)睡著了,鄭教授卻坐在臺燈前,查看莫莉送來的海圖——這海圖是畫在一本有些泛黃的毛邊紙本上的,不僅有航海路線,還有一些他從未見過的符號。鄭教授對照著海圖,在地圖上圈圈點點,一點兒一點兒地破譯著海圖上的標記,慢慢地,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就在這時,房間的門突然被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三個黑衣人閃身進來,隨即門被關(guān)上了。鄭教授聽到腳步聲,抬頭看去,只見三個人手里都拎著明晃晃的倭刀,領(lǐng)頭的正是阿燦。
鄭教授一點兒都沒慌,他指了指海圖,問:“阿燦,你到我這里來,是不是為了它?”
阿燦冷笑了一聲,說道:“不愧是大教授,一猜就對了。從今天開始,我要恢復我的本名——岸信勇。為了拿到這張海圖,我從日中戰(zhàn)爭爆發(fā)前就來到這里,臥底10年,今天才看到它……”
“不是日中戰(zhàn)爭,是抗日戰(zhàn)爭!”鄭教授打斷了阿燦的話,“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莫莉家的船隊也是毀在你手里的?!?/p>
“誰讓他們手里有這張海圖呢?”阿燦說道,“我的任務就是把這張海圖帶回日本,或者毀掉它!如果當年我能拿到海圖,他們的船隊也許會逃過一劫,是莫莉騙我說她丈夫帶著海圖出海了。當時我們搜遍了整個船隊,都沒有找到這張圖,只能炸毀整個船隊!”
鄭教授冷笑道:“你以為毀掉海圖,南海就是你們的了?”
“不錯。南海對我們很重要,尤其是對戰(zhàn)后的日本經(jīng)濟復蘇!”阿燦說道,“鄭教授,把這張圖交給我,我可以保證您的侄子安然無恙。否則就別怪我動粗了!”
“動粗,也拿不走我們的南海!”突然,屋子里響起了莫莉的聲音。岸信勇吃了一驚,只見莫莉帶著十幾個警察從后面的暗門沖了出來。莫莉走到岸信勇跟前,問道:“你夠厲害!10年了,如果不是我告訴你已經(jīng)把海圖交給了鄭教授,你還不會露出本來面目吧?”
岸信勇有些詫異:“原來你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了?”
莫莉點了點頭:“對,洛莎被殺之前,有人看到你是跟洛莎一前一后上樓的,洛莎當時是撲倒在鄭發(fā)財懷里的,致命的一刀卻在洛莎的后背上。警察局已經(jīng)做過鑒定了,刀柄上并沒有鄭發(fā)財?shù)闹讣y,他的嫌疑已經(jīng)被解除了,而你一心想栽贓給鄭發(fā)財,恰恰證明了兇手是——你!”
“那又怎么樣?你明白得太晚了!”岸信勇朝左右一使眼色,三個人惡狠狠地舉起刀,朝著鄭教授他們撲了過去。屋子里頓時槍聲大作……
回家啦
雖然岸信勇等三人身手敏捷,但畢竟快不過子彈,三個人沒沖出幾步,就全都倒在了地上。
岸信勇至死都沒有閉眼——朝思暮想的海圖就在眼前,卻永遠不可能把它搶走了。
幾天之后,鄭教授一行人登上了去南海的軍艦,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出發(fā)了。歡送的人群散去,碼頭上只留下了莫莉和鄭發(fā)財父子。鄭發(fā)財帶著兒子沖莫莉深深鞠了一躬,說道:“老板娘,謝謝您的照顧,俺們也該回河北老家了?!?/p>
莫莉上前抱住臭蛋,把他親了又親,最后才依依不舍地放手:“發(fā)財,一會兒我讓人送你們?nèi)ボ囌?。記住,回去之后,不要再跟人家打架了,大不了花錢把二分旱田買回來。還有,一定要記著讓臭蛋多讀書,千萬別耽誤了孩子!”
說完,莫莉轉(zhuǎn)身匆匆離開,走出了十幾步,突然身后傳來了臭蛋的呼叫聲:“干娘,謝謝您,等俺長大了,俺再來看您……”
莫莉一把捂住了嘴巴,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簌簌地落了下來。
鄭發(fā)財和臭蛋坐上了返程的火車,兩個人第一次坐包廂,美得不得了。臭蛋看著外面的風景,突然問父親:“爹,叔爺爺說的六尺巷的故事,您還記得不?咱回去以后,那二分旱田讓還是不讓?”
鄭發(fā)財哼了一聲:“不讓!因為咱的田是被惡霸搶去的,對壞人,咱絕不能慣著他!”
臭蛋撓了撓頭:“那俺干娘說不讓咱再打架,咱也答應人家了,咱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
鄭發(fā)財撓了撓頭:“這倒真是個難題……”
父子倆為解決這個難題商量了一路?;疖噭傔M河北,就不再往前開了,因為前面在打仗。鄭發(fā)財父子費盡周折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到了家鄉(xiāng)一打聽,兩個人都笑了——衡水已經(jīng)解放了,欺負他們的那個惡霸被鎮(zhèn)壓了,被惡霸搶奪的東西,都已經(jīng)物歸原主,這其中也包括他們家的那二分旱田!
“為了這二分旱田,咱爺倆跑了大半個中國,結(jié)果人民政府給咱把田要回來了!”鄭發(fā)財覺得有些好笑,“咱要是不跑這趟,這田也能回來!這不是白跑了嗎?”
臭蛋搖了搖頭,說:“爹,咱要是不跑這一趟,咱可能永遠也不知道南海在哪里。而且,叔爺爺去南海成功劃界,咱也算出了點兒力。等俺長大了,俺就去當海軍,將來開著大軍艦,去守衛(wèi)南海!因為叔爺爺跟俺說過——歷史終將會證明,誰是南海的過客,誰才是南海真正的主人!”
鄭發(fā)財一把抱住了兒子。他猛然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過這場奔波,兒子真的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