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萍
(1.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100872,北京;2.中國人民大學茶道哲學研究所,100872,北京)
日本茶道①因其古樸的儀式、冗長的程序和嚴格的傳承體制等儀軌或程式而被視為古老文化傳統(tǒng)的遺存。然而,日本茶道雖然有某些古代的內(nèi)容,但這些古老內(nèi)容的分量已經(jīng)大大下降,即便留存下來的古老內(nèi)容也采取了迥異于古代的表現(xiàn)形式,換句話說,日本茶道不過是“發(fā)明”的傳統(tǒng)。本文將通過追溯明治維新后日本思想界接受西學、日本社會開啟文明開化帶來的社會思潮變遷,闡述日本茶道的現(xiàn)代性。這種現(xiàn)代性集中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國民層面的個體崛起,這反映了獨立的個體尋求自我認同和身份歸屬,即個人意識、主體覺醒方面的探索;其二是國家層面的文化軟實力,這意味著日本國家治理的現(xiàn)代化和民族自我形象的重新塑造,國民整體的文明教養(yǎng)水平又提升了日本的核心競爭力。
日本近代思想家中江兆民曾說,日本沒有哲學。這表明日本學者明確主張哲學是舶來品。我們不妨以西方哲學輸入日本為線索檢視日本社會以及國民受到西方哲學影響后發(fā)生的思想意識層面的變化。
眾所周知,日本引入西方哲學始于西周。西周于1862年被幕府派往荷蘭學習軍艦駕駛技術(shù),但在留學期間卻對孔德實證主義哲學、英國功利主義哲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西周不僅旁聽了相關(guān)課程,研讀了大量書籍,而且著手翻譯了多本哲學原著,許多哲學概念都是經(jīng)他之手被翻譯出來并被廣泛傳播。明治維新后,日本政府從歐洲聘請了多位哲學教授,如柯貝爾(Raphael Koeber,1848—1923)、布斯(Ludwig Busse,1862—1907),他們將西方哲學史、當時歐陸盛行的主要哲學流派的思想帶入了日本。1877年,東京帝國大學開設了哲學科,第一屆畢業(yè)的學生成為了日本人自己培養(yǎng)的哲學專業(yè)學者,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也成為了日本哲學的第一代重要人物。
“人格”概念的引介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成果。明治末期,personality一詞最早由井上哲次郎翻譯成漢語詞“人格”,是為了譯介英國新康德主義代表格林的理性主義思想而創(chuàng)造出的新詞,隨之引起了日本學術(shù)界的廣泛討論,由此,德國的價值哲學取代了英美實證哲學在日本成為了“顯學”?!叭烁瘛弊鳛橥鈦碚Z,傳入日本時并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學術(shù)概念,同時伴隨著人權(quán)思想的普及。例如中島力造試圖融合日本現(xiàn)實政治要求和西方科學理性,提出了“人格實現(xiàn)說”,他的努力不僅使“人格”一詞深入人心,也改變了日本人對“人”的認識。自古以來,日本人習慣將“人”理解為社會的、群體的存在者,鮮少對人本身、人的個體性給予尊重,因此,將人的人類性、社會性與人的個體性、獨立性區(qū)別開來,在當時具有顯著的思想啟蒙意義。至今,在日本的教育基本法中,還把“人格的完成”當作國民教育的主要目標。
回答人格如何通過實踐被落實的問題(即人格實踐性)時,又直接催生了現(xiàn)代倫理學研究。日本哲學家們發(fā)現(xiàn),“人格”才是道德行為者的本質(zhì)性規(guī)定。在日常語言中,人是道德的主體,但是,并非一切人自動且無條件地成為道德的主體,只有那些有自主意識(意圖)、對自身追求(理想)保持清醒把握并承擔相應行為后果(責任)的人,才是有人格者,從而成為了道德的主體。因為“人格”中包含了自主意識,乃是解釋道德行為的源泉,無論是合乎道德的行為(善)還是違背道德的行為(惡),都應是行為者自主意愿的行為。
圍繞哲學基本問題而產(chǎn)生的學術(shù)爭鳴和持續(xù)的獨立思考,誕生了日本自身的哲學體系,例如西田幾多郎的《善的研究》,和辻哲郎的“風土”“間柄”的概念,九鬼周造的“粹”“氣”的概念等。哲學學科的出現(xiàn)和哲學問題的討論也豐富、滋養(yǎng)了其他社會新思潮。以小說家山田美妙(1868—1910)和二葉亭四迷(1864—1909)為首掀起了一場運動,將日語的書面體和口語體相統(tǒng)一,發(fā)展出了一種被稱為“言文一致體”的新書面體。這樣的新書面體可以提供作為第一人稱的視角,從而更準確描述人們的心理狀態(tài)。自此,日語才有了使用第一人稱“I”來表達的語言形式。借助小說這種受眾面極廣的形式,許多西方詞匯,如“個人”“主體”“客體”“人際之間的關(guān)系”等開始被接受,這也帶來了認識立場、思維方式的根本轉(zhuǎn)變,其中最突出的就是“物”(もの)與“事”(こと)的區(qū)分,“物”是客體自發(fā)、自動存在的狀態(tài),而“事”是人為、人的意志作用之后達成的結(jié)果。這種區(qū)分是受到了英語中“There-be being”與“There-be”區(qū)分的影響,旨在嚴格區(qū)分自然與社會、客體與主體、他與我等諸多不同事物。
進入大正年間(1912—1924)后,日本國內(nèi)興起了民眾參與政治事務和要求廣泛社會平等的思潮,政府對此的總體態(tài)度是保守的,一些哲學家提出了迎合性的學說,如吉野作造的民本主義論、美濃部達吉的天皇機關(guān)說、福田德三的社會政策論等。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教養(yǎng)主義。它是對新康德主義哲學的文化存在、語言符號理論的日本式轉(zhuǎn)換。不同于傳統(tǒng)儒家所講的“修養(yǎng)”“修身”,“教養(yǎng)”注重的是國民意識的塑造和社會文化的培養(yǎng),這一文化哲學首先由在日講學的德國哲學家柯貝爾倡導、夏目漱石及其弟子為中心而展開。部分保守學者利用“教養(yǎng)”為國家主義、天皇專制做論證,強調(diào)單方面地服從國家指令,將“教養(yǎng)”變成了國民私德。與此相對,另一些開明、自由的學者,例如桑木嚴翼則從公共立場解釋“教養(yǎng)”,他認為有“教養(yǎng)”者即確立了“公我”,追求人類普遍的理性?!白鳛檎J識主觀的‘我’超越個人的‘我’,達到普遍的‘公我’,這樣的普遍適用的、先驗的、主觀的‘公我’為各種價值提供了基礎,由此基礎出發(fā),才能使人格的生活理想在‘真善美’這樣的文化價值中得以實現(xiàn)。”[1]
就其實質(zhì)而言,學哲學的過程并非只是接受、記憶哲學知識之類簡單重復的過程,相反,它是哲學本身的構(gòu)建、生成的過程。一個真正的哲學者,一方面謙遜地掌握以往哲學家們的思想,同時應自信地提出自己的獨特見解,借助哲學的話語回答共同的哲學主題,融入哲學共同體之中。西方哲學引入之后,幾代日本哲學工作者薪火相傳,穩(wěn)固地確立起學院哲學的問題意識和學術(shù)共同體,而且將視野投向了現(xiàn)實世界和正在發(fā)生的社會事件,哲學式思考、哲學式立場不可或缺地再現(xiàn)于重要的發(fā)展節(jié)點。日本茶道也不例外,岡倉天心用英文撰寫的《茶之書》、久松真一的《茶道的思想》都體現(xiàn)了哲學的穿透力?!安璧馈辈粌H成為了關(guān)鍵詞具有了特定的內(nèi)涵,而且成為了哲學的研究對象,這樣的關(guān)注已經(jīng)擺脫了傳統(tǒng)“茶之湯”“侘茶”的超驗性,進入到可以言說的、現(xiàn)代人的意義世界。
人們通常認為,日本茶道始于千利休。千利休之前可以稱作日本茶道的史前史,這一時期發(fā)生了兩個極其重要的事件:一個事件是自中國傳入、接受了中國式茶文化、飲茶慣習。這一事件其實又有兩個不同的時節(jié)點。其一是唐時留學中國50年之久的永忠和尚于815年在梵釋寺親手煎茶奉獻給巡幸至此的嵯峨天皇,另兩位遣唐僧空海、最澄也曾留下與茶相關(guān)的軼事。但遺憾的是,此時的輸入型茶文化并未推廣開來,事實上完全中斷。其二是南宋時進入中國的兩位大和尚榮西和南浦紹明將宋代點茶法、寺院茶禮、點茶器具、茶書、茶籽等帶入日本,榮西撰寫了《喫茶養(yǎng)生記》,將茶與養(yǎng)生、療病、去疾等關(guān)聯(lián)起來,喫茶成為了上層社會的“新知”“風雅”,并進一步擴展,得到了各階層的欣然接受;南浦紹明帶進了全套茶具,嚴格依照當時中國佛寺的“四頭茶禮”儀式供奉佛像,這一做法至今仍在京都的建仁寺年年舉辦。有著述的理論闡釋,有茶禮的實踐操練,南宋時(相當于日本的鐮倉、室町時期)傳入的茶文化得以扎根下來。另一個事件是茶文化的日本化的過程,具體經(jīng)過了“數(shù)寄茶”(與“唐物數(shù)寄”有關(guān),喜歡中國茶具、品飲茶湯的人聚在一起比試、品鑒茶湯)、“書院茶”(此時盛行在書院式寬大、明亮的茶室舉辦茶事活動)、“茶寄合”(“寄合”原為連歌詩人的“連歌會”,最初飲茶只是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以后獨立出來,有了“茶寄合”)等不同階段。②其實,“茶人”都是比較新的詞匯,在千利休生活的時代,還沒有使用這個詞。千利休對之前的飲茶慣習做了修正,一方面進行了規(guī)訓,提出了“利休七則”,將茶事活動予以程式化;另一方面他采取去唐化的策略,不再以中國茶具為榮,全面推崇日本本土生產(chǎn)的素樸、粗陋式茶具。
千利休定了規(guī)則,成為日本茶道的開山之祖,然而,正像他揚棄了他的前人、他的諸多杰出的老師們一樣,他的弟子們也很快從學習他、模仿他轉(zhuǎn)向揚棄他。當時千利休的名聲震天,拜師者眾,他的諸多弟子都成績斐然,被稱為“利休七哲”的數(shù)位就是其中的佼佼者。盡管劃入“七哲”之列中的人名多有不同,但至今仍然有影響的恰恰是對千利休茶道做出了發(fā)展、留下了自身獨特烙印的人。例如,古田織部做出了若干改革,成為了武家茶道的杰出人物。古田在“露地”種植了蒲公英,吸引山鳩駐足,用鳥鳴做背景聲樂;他將茶室面積擴大為四疊半大??;還設計了專門的窗戶??傊?,他的茶道增加了明亮、光鮮、俗世的生活氣息。
日本茶道產(chǎn)生至今一直因應時代的變遷,時時主動或被動做出相應的調(diào)整。茶道傳人的地位也代有不同,甚至很長時間受到了冷落和邊緣化。“利休不僅是茶道老師,同時也擔任豐臣秀吉的外交和政治顧問。但到了江戶時代,擔任德川氏政治顧問的變成了林羅山那樣的儒家。這樣一來,茶道老師就成了單純的茶道技藝者,被稱作‘茶道方’,只負責教授點茶方法及相關(guān)禮儀,不再被允許插手政治、進行精神指導或干預外交。因此,茶道老師的地位越來越低。”[2]盡管千利休開創(chuàng)的茶道代表的是町人階層的情趣,似乎是接地氣、生活化的,同樣也無法抵御時代變遷的沖擊。今天大家之所以能夠看到日本茶道,能夠了解千利休所做的工作,正是因為千利休的傳人們做出了符合時代精神的適時轉(zhuǎn)變。這其實也是時勢所逼。“幕府奉還大政,實行王政復古之后,武家社會崩潰。為了復興茶湯,就有必要接近以皇室為中心的華族和西方?!盵3]
日本茶道的最大變化恰恰發(fā)生在日本全面走向現(xiàn)代化的時期,即明治維新至今的時期。我們列舉其中較為突出的調(diào)整一窺其詳。第一,對茶道精神的重新詮釋?!昂途辞寮拧北徽J為是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據(jù)說由千利休首倡,但這絕非某個人的成就。其實,早在千利休之前就有多個提法,千利休將其中的“謹敬清寂”做了修改,提出了“和敬清寂”?!爸敗币环矫鎻娬{(diào)茶人的謹慎、謙卑,另一方面是指忠實茶文化的源頭——中國茶文化的基本做法和理念。千利休放棄了“謹”,引入“和”,既體現(xiàn)了他的“去唐化”的志向,又迎合了武士階層對生死問題的關(guān)注,用茶湯的寧靜緩解了征伐的躁動和死生無常的恐懼,此時的“和”是生死的和解。這樣的認識一直延續(xù)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日本敗戰(zhàn)后,和平憲法的頒布,休戰(zhàn)、反戰(zhàn)的和平主義成為了新的社會價值觀,日本茶道的研習者和傳播者們很快捕捉到這一新動向,他們向世界傳達日本茶道、注解日本茶道精神時開始全力強調(diào)世界和平、人類合作之類的普遍主義價值。第二,在男女平等觀念的影響下,日本茶道的傳習開始向女子開放。茶文化引入日本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茶道都只是有身份的男子必習的教養(yǎng),有名氣的武士更要懂茶道。千利休之所以位居權(quán)重,正是因為他是豐臣秀吉的茶頭,隨其上戰(zhàn)場,為其沏茶。同樣也因為茶道是有身份男子才可接觸的,所以,日本茶道的傳承一直采取“秘傳”的方式,只有被某門某派選定、正式拜師后才可獲準侍奉師父,近前觀摩,習得茶道手法。但自開啟現(xiàn)代化事業(yè)、受到西方男女平等觀念和女性參與社會的影響,日本也開始推出女子教育,其中,茶道作為女子教育的補充得到提倡,戰(zhàn)后則被當做女性教養(yǎng)、性格養(yǎng)成繼續(xù)受到肯定。第三,日本茶道的職業(yè)化發(fā)展。江戶時期出現(xiàn)的“家元制”類似古代社會的行會,但多了明確的人身依附關(guān)系,它對日本茶道的傳承功不可沒,例如嚴格實行家元制的抹茶道就比不那么嚴格實行家元制的煎茶道要興旺得多,不僅在日本國內(nèi),在國際上,抹茶道的影響都要遠遠大于煎茶道。其實,抹茶道中的“里千家和表千家,確切地說是最近才發(fā)展起來的流派,至少在地方上是這樣。進入昭和時代之后,里千家開始在地方上舉辦‘淡交會’,這才逐步發(fā)展起來”。[4]日本進入現(xiàn)代社會之后,家元制雖然未被拋棄,但做了很大的改進,例如,去除了性別上的歧視,女子也可以成為“家元”,茶道中的部分內(nèi)容可以通過教材、講座、茶會、電視節(jié)目等形式向公眾展示;最重要的是,建立起了資格證、等級證等從業(yè)證書制度,將茶道職業(yè)化。
上述轉(zhuǎn)變并非一人之功,也絕非預先的精心設計,多因素機緣巧合、共同作用而有了今天日本茶道之現(xiàn)狀。1868年,在明治維新之際,日本茶道正處于沒落無人問津的慘境,幾乎中斷。慶幸的是,在1910年代,社會風氣由全盤西化轉(zhuǎn)向復古主義、肯定日本自身獨特性成為新的時尚,這是對之前長達四十年的文明開化政策帶來的偏差做出的反思,回歸傳統(tǒng)和塑造日本自信的傾向開始抬頭。茶道的現(xiàn)代復興得益于鈍翁益田孝、帚庵高橋義雄這樣的活躍于財界、取得巨大商業(yè)成功的茶人們,他們建立起了茶湯愛好者的聚會,例如大師會、和敬會等。他們在三井財團的資助下完成了《大正名物鑒》,對近代日本茶道的歷史第一次做出了全面的梳理、總結(jié)。隨后田中仙樵創(chuàng)立了大日本茶道學會,他主張去除不合時宜的做法,開放秘傳,呼吁茶道改革。1929年岡倉天心的英文書《茶之書》在日本翻譯出版,高橋龍雄發(fā)行了《茶道》雜志,這些都成為日本茶道全面復興的重要標志。
東京大學哲學系畢業(yè)生久松真一在京都大學任教時創(chuàng)立了“心茶會”,他提倡“心茶道”,一個可以讓任何人在日常生活中即可實踐禪修的茶之道(the way of tea)。他主張“茶道”的根本即為禪,“禪”與“茶道”是一體不二的,即“茶禪一味”。久松指出,真實的茶道“作法”都是優(yōu)雅的倫理共同體的一部分,是完美的藝術(shù)和品德的集合。心茶會的每個成員被稱為“清眾”,這一名詞來自于禪宗。在舉辦心茶會時,清眾們坐下,聚神,討論45分鐘的禪宗公案,然后習茶。久松真一主張真實的倫理實踐之重要性,他的“心茶會”正是創(chuàng)立于二戰(zhàn)期間,即便身處軍國主義的高壓,他以曲折的方式關(guān)注了實際的世界和社會,訴諸真實思想和獨立觀念,因為他理想中的“茶道”應是一種倫理修行,是成為“真人”的旅程,是一種對內(nèi)心禪意(“無相”)的追問。為此,久松真一批判了日本茶道中的家元制,認為家元茶道過于強調(diào)儀式和門派而異化成權(quán)力斗爭、商業(yè)競爭的工具。為了傳播自己的思想,他后來開放了“心茶會”,最初參加者只限京都大學的在校生,以后擴大為一般公眾,甚至吸收了日本境外的外籍人士。
自1980年代以來,日本政府將國家競爭的焦點轉(zhuǎn)向了文化領域,包括最流行且最易接近的大眾文化,例如動漫、游戲、影視、音樂、服裝、餐飲等各個方面,以保持日本在世界上的領導地位,并對世界文化潮流產(chǎn)生積極且強烈的影響。日本政府充分認識到文化出口的重要性,通過舉辦各種文化活動、鼓勵文化產(chǎn)業(yè),兼收并蓄外來文化,同時輸出日本文化產(chǎn)品,世界各國青少年人群中都有大量的“日劇迷”“哈日族”,這些文化產(chǎn)品無疑成為了日本的“軟實力”。之所以構(gòu)成了軟實力,一方面它的影響和滲透是以自愿、甚至無意識的方式進行的,另一方面它捆綁了日本國家符號、日本社會象征等價值內(nèi)容,接受這些文化產(chǎn)品的同時自動接受了對日本的諸多美好、正面的想象。美國《時代》周刊曾經(jīng)評述過日本的最新外交政策,指出“在日本失去其作為一個工業(yè)巨人的地位時,日本在當代音樂、藝術(shù)、時尚、服裝設計和其他大眾文化方面作為一個出口國的地位卻在與日俱增?!盤okeman贏得了世界上多達65個國家在校學生們的追捧,動漫領域65%的產(chǎn)品來自日本。近十年來,日本的工業(yè)產(chǎn)品出口只增長了20%,而日本的文化產(chǎn)品出口卻是其3倍,產(chǎn)值達到了驚人的125億美元!文化產(chǎn)品的出口并非強制的文化輸出或意識形態(tài)洗腦,但它們對接受國的國民和輸入地的受眾都產(chǎn)生了無以復加的影響。
日本茶道之所以能夠在當代擁躉者眾,即便在海外也廣受好評,其中一個原因就在于日本茶道滿足了現(xiàn)代人深度交往的社會心理和建立獨特關(guān)系——親密且可識別的關(guān)系之類的深層需要。“茶道這樣的文化,是亭主與客人之間的交流,基本上說僅靠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在日本,有各種各樣的傳統(tǒng)文化,書道、花道、盆栽等等,這些是完全自我沉浸其中就可以完成的文化,即便一個人也可以日益深化的文化。然而,茶道是需要對方的文化,在這點上看,它可能與需要跟對方交戰(zhàn)的圍棋、將棋更接近?!盵5]哈貝馬斯提出的“交往共識”建立在“商談”的基礎上,羅爾斯的“重疊共識”離不開“正義的制度”。這些都是公共領域中的宏大事件,日本茶道則可以直接為普通個體社會成員提供日?;?、生活型的交往方式,并進一步帶來親近、信任的現(xiàn)代人際關(guān)系。
在海外,最歡迎日本茶道的國家不是歐洲、北美,而是南美洲的巴西。在明治維新時期許多貧苦的日本人移民至此,他們帶去了日本茶道,但在今天的巴西被演示的日本茶道與日本本土已經(jīng)有了很多不同,許多巴西人癡迷于日本茶道一方面被它的異國情調(diào)、東方氛圍所吸引,另一方面或許更重要的是,日本戰(zhàn)后的經(jīng)濟成就和令人稱道的社會文明程度都為日本茶道提供了背書。日本茶道不再只是過去的古老傳統(tǒng)的代表,它同時還傳遞了迷人、獨特的現(xiàn)代性魅力。
可見,現(xiàn)代日本茶道絕非千篇一律,恰恰相反,而是門派林立、異彩紛呈。從中國傳入的茶道首先由寺院的僧人習得,傳播到俗界,就成為了日本茶道,這樣的茶道一直處于演變的過程中。最初被命名為“茶之湯”,采取了極其正規(guī)的儀式,在高大、通亮的室外亭子舉行,全部采用中國進口的高檔茶具,之后有詩人、畫家們的聚會品茶活動,主要在寬敞二進式的室內(nèi)舉辦,品茶對詩賞畫,這被稱為“數(shù)寄茶”,千利休發(fā)展了他的前人提出的“侘茶”,并將習茶空間改為狹小的草庵式茶室,千利休只是當時知名的茶頭之一,無論是他在世還是他去世后,日本各界習茶的方式從未統(tǒng)一,用抹茶來習茶的做法被稱為“茶道”,用煎茶來習茶的做法則被稱為“煎茶道”,“茶道”或“煎茶道”內(nèi)又有很多個不同的流派。正是在相互競爭贏得公眾關(guān)注和謀取自身的發(fā)展的壓力下,茶道的各個流派才逐漸將儀式、動作、層級等確定下來。
與中國文化的倫理型不同,日本傳統(tǒng)思想表現(xiàn)出審美的特點。古代日本人稱不善心為“異心”“濁心”,稱善心為“赤心”“明心”。所謂清、濁,起源于神道祭祀時儀式的正確、器具和司祭者、參加者等的潔凈。由準確無誤的程序、儀態(tài)大方的儀式以及潔凈明亮的器具等激起人們的神圣感,從而產(chǎn)生出對這一類行為的價值認同。于是,潔凈、清新、明澈等就被賦予了道德意義,去污求凈、保持潔凈的行為也就成為了道德行為。污濁的場所、器具以及相伴隨的行為,不僅會引起人們在生理、心理上的厭惡感,也同樣導致了人們在道德上的拒斥。不僅如此,就像不潔的東西可以洗凈一樣,在日本人看來,“不潔的”行為也可以通過某種儀式加以清洗、祛除。傳統(tǒng)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禊”,即用水、砂、火等清洗身體或器物的污濁;一種是“祓”,就是交納補償過失的物品或贖罪物。當然,這只限于“污濁”尚不十分嚴重的情況,如果“污濁”相當嚴重,且可能給所在的共同體帶來不利時,沾有這種污濁的人就將被放逐于共同體之外。盡管日本人和中國人一樣,沒有“原罪”意識,但是,由于發(fā)展出了類似基督教懺悔的補過形式,日本人的道德感就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緩解,以至于道德表現(xiàn)的空間極大壓縮,相應地,審美的訴求就得到了滿足。就國際比較視角而言,以審美為主要呈現(xiàn)方式和價值承載的日本茶道顯然更易于被不同文化類型的人們所接受。
我們還必須充分認識到日本茶道具有一個深刻的矛盾:日本茶人反復告訴人們,日本茶道是日本文化獨特性的體現(xiàn),是日本古老文明的產(chǎn)物,日本茶道似乎就是古老、恒常的,但若僅僅從古代傳統(tǒng)文化角度考察就永遠無法理解今天的日本茶道!其實,“茶道”這個詞就是個全新的詞匯。在室町時代,人們稱之為“茶湯”,到了江戶時代,注入了精神修養(yǎng)的含義,到了明治時代,將習茶視為需要用心體會的“道”,從而提出了“茶道”。對“茶道”的描述定型化發(fā)揮重要作用的正是被稱為“家元”的人們。筆者認為,要理解日本茶道,確實有必要了解日本茶道的歷史和過去,然而,歷史和過去的日本茶道只占今日日本茶道的很小一部分,日本茶道呈現(xiàn)于今人面前的不過是不斷發(fā)明、重新詮釋的傳統(tǒng),它是活的新傳統(tǒng),并沒有“六百年恒常不斷”、“無數(shù)人始終如一堅守”的固定茶道,日本茶道是在不斷嬗變、反復淬煉中延續(xù)的。
注釋:
① “茶道”有多重含義,不同的學者給出的定義也十分不同。本文采納了桑田忠親的界定,他說:“茶道,是日常生活中的藝術(shù),是生活起居的禮節(jié),也是社交的規(guī)范?!眳⒁娚L镏矣H.茶道六百年[M].李煒,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1。
② 這些主要是文人、武士們的雅集,下層民主紛紛模仿,有了“淋汗茶會”(入浴洗澡時與同伴一道飲茶)、“云腳茶會”(在盂蘭盆會等節(jié)日,寺院舉辦施茶活動,游客行人飲茶斗茶取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