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沫樹
蟋蟀是大地的樂師。我小時候就有這樣的認識。
有一陣,我為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開心了好一陣,但并沒有人否定,也沒有人贊同。在田野勞作,在路邊行走,在井水旁閑聊的村人們,或是匆忙中上廁所的大嬸,也不愿意傾聽我的這個發(fā)現(xiàn):“蟋蟀是大地的樂師!”
空氣中充滿牛糞夾雜著稻草與濕濕的泥土的氣息。不作聲的叔叔挑著牛糞走了,騎自行車的哥哥頭也不回地沖下了小路的斜坡,樹葉在枝頭翻了個跟斗,遠處的山被斷墻攔腰切斷。只有阿婆,在我的對面曬太陽。我一直堅定地認為,阿婆聽不見我的叫喊聲,那是因為她一心一意在聽蟋蟀的歌曲。
“蟋蟀是大地的樂師!”上完廁所的大嬸腳步放慢了,我趁此機會朝她大叫了一聲。
她回去時慢悠悠地挺著她的肥肚子爬向小巷的臺階。雨水多的春季,總是要抱怨臺階上的苔蘚礙了她的手腳,因為她上廁所下臺階時就得減慢速度,這對她來說是件痛苦的事。但是,隔壁院子里的櫟樹掉下的果子砸在瓦片上,彈起,然后落在臺階上,因為苔蘚的茂盛,使得松鼠們從容不迫地跳下來,自然不用在大地上刊登“尋物啟事”了。
“蟋蟀是大地的樂師!”我又叫了一聲。上完廁所的大嬸視若無睹,好像站在路邊的我是空氣。不過,我把自己嚇了一跳,因為我聽到我的叫喊聲翻過了兒道墻,頹墻上的狗尾草搖了幾下,一只公雞紅著臉跑遠了,小步前來的黃狗愣了一下,定睛朝我看了又看,決定返回。而蟋蟀的聲音,只停留了0.1秒,繼續(xù)它們的音樂之旅。
“什么?你在說什么?”大嬸走過了幾步,終于回頭和我說話了。就在此時,在我抬頭看大嬸充滿不解的眼神時,我的余光看到對面坐在門檻上吃飯的春花。春花拋給我一個鄙視的眼神,說了一句“神經(jīng)病”,轉身端著白瓷碗回屋了。她細長的腿和繡花鞋在陳舊的門檻上畫了一道弧線。
“我說蟋蟀是大地的樂師!”我認真地說。
“哪里的樂師?”大嬸又問。我開心起來,大嬸一定會贊同我這個發(fā)現(xiàn)。
“大地,大地的樂師?!蔽抑貜土艘槐?。
“沒聽過,除了高安的,南昌的,還有哪里的樂師?宜豐也沒這樣的地方。你是說外省的吧,我沒聽過,難怪取‘席帥這樣的名字?!?/p>
“大地,大地上的樂師!”我焦急道。
“唱什么的?”大嬸問。
“唱——”這可把我難住了。我摸著腦袋,欲哭無淚。
這時蟋蟀的音樂盛會仍然在繼續(xù),我該怎么說呢?我說,它們就在櫟樹下,在灌木叢里,在墻角下唱歌。它們像街邊的盲人歌手一樣。可是,我相信,它們有自己的世界,有自己的音樂大廳。它們或獨奏,或合唱;或演奏打擊樂,或演奏小提琴,或搖滾,或民族;或高雅,或通俗。
“唱什么難道很重要嗎?”我反問了一句。
“你都不知是唱什么的,在這里叫喊什么,這孩子!”大嬸說完轉身就走了。
春花提著一桶衣服在屋檐下晾起來。
“唱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好聽。”我為自己找到答案揚揚自得起來。
大嬸可能沒聽懂,或是沒聽清我說的話,這并不等于我的發(fā)現(xiàn)是錯的,所以我并不難過。
“蟋蟀是大地的樂師!”我又叫了一聲。
“神經(jīng)病!”春花晾著衣服又蹦出了一句。她長得這么漂亮,就是喜歡罵人。春花說的三個字像鞭子,直打在我心底。
此后村里很多人開始叫我“神經(jīng)病”,我卻只記得春花的這句,它像棍子在空中飛轉的聲音,像哥哥在傍晚揮動著它擊落邪惡的蝙蝠,心底的興奮與疼痛,像可口的食物掉進池塘,濺起的水花。
我撿起一塊石頭,朝春花腳下砸去,“砰”的一聲砸在鐵桶上。
“小屁孩,告訴你媽去!”春花泛紅著臉,聲音越來越小。
“唱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好聽?!蔽议_心地笑起來。
“唱昆曲,唱粵曲,唱京劇,唱黃梅戲,唱高安采茶戲——”墻根下曬太陽的阿婆自顧自地唱起戲來,“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阿婆的京劇聲應和著蟋蟀的歌聲,在村莊風靜止的地方,像爆米花一樣炸開了鍋;像春天的燕子、布谷鳥,還有麻雀,它們紛紛飛翔——從村莊織滿蛛網(wǎng)的角落,從屋檐冬季結冰的地方,從夏季茂密的樟樹、楓樹和秋天的田野起飛,聲音沖破了寂靜的村莊,乘著風,在藍色的天空下看到遠處的城市崛起,一個留守兒童又叫了一聲:“蟋蟀是大地的樂師!”
微賞析:
讀到結尾的時候,心里微微疼了一下,原來這是一個缺少人們了解與尊重的留守兒童。多孤獨的孩子呀,他滿村游走,只是想要人們承認他的美好發(fā)現(xiàn),可是沒有人了解他單純的內(nèi)心,也不理解他童真的眼睛與用心聽到的天籟。如果遇到這樣一個孩子,不妨停下來,和他一起聊聊,聽聽他內(nèi)心的聲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