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誰

（一）

眼前的建筑通體漆黑，屋頂前高后低，有一定的坡度。鐵銅合金的材質讓這棟建筑看上去像一具鐵棺材。

建筑入口處，左側養(yǎng)著爬山虎，郁郁蔥蔥地攀上屋頂;右側是修剪得極為低矮的盆栽銀杏，風一吹，就落一地銀白的葉子。從風水學上看，這是“左青龍右白虎”的布局，典型的墳前植被，和“鐵棺材”倒是相得益彰。

我花二十分鐘繞了“鐵棺材”一圈，確定它沒有第二個出入口。建筑的幾個窗戶都裝著金屬百葉窗，附近的綠植葉子都已枯死，我還發(fā)現(xiàn)了幾具老鼠的干尸，眼睛是黑洞，身上的毛也被燒焦了。

老實說，這棟建筑的設計師，如果不是在搞行為藝術，就是與建筑的主人有血海深仇。但白報恩留給我的坐標確實指向這里——一個私人的古籍檔案館。不過，她還留了幾個意義不明的數(shù)字，我猜可能和里面的檔案編號有關。

把秘密藏在這種地方，也只有白報恩能做得出來。我嘆了口氣，不情不愿地走進去。

門后是一個大廳，左邊是接待員的辦公桌，右邊是寄存處。中間是一個安檢門，被封了起來，上面懸掛著公告牌：今日閉館。

這個公告牌上沒有寫日期，也不知道是何時掛上去的。檔案館的門開著，按理說應該有接待員在，但大廳里一個人也沒有。

我探頭向里望去，因為光線實在黯淡，我僅能看見一排排書架，上面擺著書和文件。白報恩的密碼，很可能指向這里。

我正要溜進去，建筑物的深處突然飄來幽幽的哭聲。那哭聲忽遠忽近，忽大忽小，聽得人心頭發(fā)冷。我告誡自己不要亂想，聲音的本質是空氣的疏密波動。這棟建筑本就是一個封閉的空間，聲波能在書架之間多次反射，造成如同回聲般的效果。

誰想，我剛跨過安檢門，一陣刺耳的警報聲便響起，安檢門隨即亮起了紅燈。我嚇了一跳，這才反應過來，安檢門是檢測到了我鼻梁上用來偽裝相貌的金屬眼鏡。

我趕緊沖進去，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結果一個踉蹌，差點撞上前方的書架。

待我眼冒金星地爬起來時，才發(fā)現(xiàn)地上用粉筆畫了一個人形。這是警方勘察命案現(xiàn)場時留下的痕跡。

難怪這里閉館，原來是發(fā)生了命案。

（二）

“死者是我父親?！?/p>

說話的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叫葉小倩，頭發(fā)胡亂扎了個馬尾辮，雙眼紅腫如桃，之前的哭聲就是她發(fā)出來的。

她說，她是今天的值班接待員。

一周前，她的父親在館內因一場火災喪命，但建筑并未受到太大波及。為了生活，葉小倩只得在這里繼續(xù)工作。

“姑娘，人死不能復生，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照顧好自己?！睘榱税矒崛~小倩，我換了一副老成的口吻，“你在這里工作，有沒有覺察到異常之處？”

我似是說中了葉小倩的心事，她抹抹眼淚，憤恨道：“當然有！最異常的，就是這該死的八卦爐！”

八卦爐，是《西游記》中太上老君煉丹制寶時所用的寶爐，據說爐中有四大天火之一的六丁神火。太上老君曾將孫悟空關入爐里燒煉，結果熏出一對火眼金睛。孫悟空逃脫后，一腳蹬倒八卦爐，它落入凡間形成方圓八百里的火焰山。牛魔王之子——紅孩兒在此山修煉成三昧真火，可見爐中溫度之高。但這棟建筑又是如何與八卦爐牽扯到一起的？

葉小倩解釋道，半年前，迷信的館長找人來看風水。對方稱，檔案館選址特殊，火氣極旺，稍加改造，可得三昧真火，助館長一飛沖天。館長聽了后，就放手讓他改造。但完工后，這里有了很多詭秘的變化。

首先是寸草不生。除了門口的“青龍白虎”外，館內的花花草草都會周期性死亡，猶如被火灼烤過一般。

其次是“天火洗頂”。這里的屋頂沒有鳥類駐足，也不長雜草。有人說這是“天火洗頂”，設計極為巧妙，省了清洗屋頂?shù)馁M用。

“胡扯！”我臉色一變。所謂的“天火洗頂”，是那些位于高山頂峰的寺廟，在屋頂上設立隱藏的金屬棒，作為避雷針使用。當電閃雷鳴之時，可能會有巨大的電能被金屬棒引到地下，屋頂上的雜草和灰塵便會被燒得干干凈凈。但這棟建筑位于低處，屋頂距離地面只有不到十米的高度，周圍都是比它高的大樓，如何能引來天雷？

最后，便是“水不過夜”。俗話說得好，水火不容。如果有人不慎將水留在館中，不出一夜，水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葉小倩的陶瓷水杯曾落在庫房中。第二天不僅水干了，連陶瓷杯也碎了。

不過，這對檔案館來說，倒不算壞事。因為紙不僅怕火，也怕水。所以，檔案館中沒有與水相關的設施，連洗手間也安排在外面。一旦失火，館內自動滅火裝置會噴射大量二氧化碳氣體來滅火。其中的原理是，燃燒需要大量氧氣，如果空氣中充滿了二氧化碳，卻沒有氧氣，火自然就滅了。

“滅火器一點用也沒有！”葉小倩咬牙切齒地說，“我爸就是在這被燒死的！”

（三）

就在一周前，葉小倩生了重病，上吐下瀉，連起床都困難。但檔案館必須有人值班，所以她的父親替她去工作，之后，便離奇死在館中。

這場火災的詭異之處在于，死者周圍都是木質書架和紙質資料，極易生火，卻未見燒痕?？梢娀饎輨偲穑捅蛔詣訙缁鹧b置噴射的二氧化碳撲滅了。但同時，高濃度的二氧化碳造成人體缺氧，葉小倩的父親就這樣窒息而死。

地上的人形圖案也證明了這一點。死者雙手困于胸前，并不是抱住自己，而是護住喉嚨，這是缺氧的特征。

警方和消防得出的結論和我差不多——起火點就在死者身上，但沒有蔓延。煙霧觸發(fā)了自動滅火裝置，大量的二氧化碳導致死者窒息而亡。之后的解剖又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死者的肝部發(fā)生癌變，已是晚期，只有三個月不到的壽命。這個消息被媒體曝光出來，一時間，社會輿論都集中在“死者故意引火自焚，索要賠償”的觀點上。

說到這，葉小倩激動起來：“我不信，我爸不是這樣的人！而且現(xiàn)場根本沒有點火和助燃的工具！他們就是想把臟水都潑到我爸身上！”

我靜靜地聽著葉小倩宣泄情緒，心情也異常沉重，因為我相信葉小倩父親的死，絕對不簡單。

拋開點火和助燃工具不談，我還注意到兩個疑點：一是無論著火還是窒息，這都是個緩慢的過程。從尸體的姿勢來看，他并沒有被捆住手腳，那他為什么不掙扎和求救呢？二是自動滅火裝置應該格外靈敏，一旦起火，二氧化碳會馬上噴射出來，在三到五分鐘內就能布滿館內。這么短的時間里，人不可能被燒成干尸。

除非，那火是三昧真火。紅孩兒修煉出的三昧真火“炎炎烈烈盈空燎”，即便孫悟空請來龍王噴水，也不能澆滅，反而似火上澆油，愈澆愈旺。

（四）

當然，這些都是無稽之談。更大的可能是，葉小倩的父親無意中做了什么，觸發(fā)某種機關，導致殺身之禍。

這會不會和白報恩的密碼有關？

我把目光轉向館內藏書，白報恩說的最后幾位數(shù)字，與館內書架的排序暗合，引向某個書架。

這個書架就在不遠處。說來也奇怪，這里的所有資料都是用線裝訂，沒有用一顆訂書釘;所有的木頭書架都是用中國傳統(tǒng)工藝楔形嵌套組裝而成，也沒有用到釘子——除了檔案館自身的建材之外，這里沒有一件金屬制品。

難道是基于五行相克的考慮？我百思不得其解。

書架上都是古代的醫(yī)學著作，各朝各代的都有。我正思索著，葉小倩過來，指著一本書說：“我爸肯定是找這本書來看。以前他總說自己肚子痛，但就是不去醫(yī)院檢查，怕花錢。我……我真應該送他去體檢的?！?/p>

葉小倩說的書是《脾胃論》。她的父親如果想找到自己腹痛的原因，確實可能會查看這一本。

葉小倩想抽出這本書，我忙攔住她。萬一這個書架暗藏殺機，一不留神就可能觸發(fā)致命的機關。我的目光落在書架的一角，心里有了計較。那里有一本書的編號，與白報恩給出的數(shù)字一一對應。那是一本《千金要方》。

《千金要方》是孫思邈所著，被譽為“中國最早的臨床百科全書”。我輕輕抽出了那本書。

哐當！書庫入口那狹窄的過道上突然從天而降一道鐵網，將我和葉小倩困在其中。

這鐵網網格比窗戶的防盜網還要密，而且材質是合金，不可能割裂。館內四周的墻壁也傳來咔嚓聲，所有的金屬百葉窗紛紛合上。整個館內的光線都黯淡下來。

我狠狠敲擊地面，卻痛得倒吸一口冷氣;脫下鞋子，用力砸向天花板，傳來的是金屬沉悶的回聲。

原來，這就是起火后葉小倩的父親無法外逃的原因。

（五）

我們嚴陣以待，可是周圍并沒有什么變化。

只是我的背越來越熱，心跳也越來越快。

我不禁胡思亂想，這渾身燥熱的感覺，難道真是三昧真火在體內發(fā)作？

我雙手一拍臉頰，提醒自己正身處極為兇險之地，隨時都有性命之憂。

不過這一拍，倒讓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怪事——雖然我的身體很熱，臉上卻一滴汗珠也沒有。

我心中一驚，吐口唾沫在掌中，只感覺唾沫在掌中飛速發(fā)熱，不一會兒就揮發(fā)干凈。

“難道三昧真火已經發(fā)動了，只是我們看不見？”我驚呼。

“但室內的溫度沒有變啊?！比~小倩疑惑地問，“莫非這火只針對我們？”

我馬上伸手觸摸旁邊的金屬墻壁，冰冰涼涼，墻壁、書架、紙質資料的溫度也都毫無變化?？磥?，發(fā)熱的確實只有我們。

這樣看來，這看不見的火，只會針對某個特定的目標。

我趕緊躺下，冰冷的金屬地板可以降低體溫。我的腦中飛速運轉：加熱物體的方法有很多種，但像這樣無聲無息的，確實少見。

比如，紅外線人眼看不見，也能加熱物體，它需要用反射鏡之類的設備聚焦在目標上，但我沒有發(fā)現(xiàn)此類物品;比如，輻射源的放射性也能生熱。但它很難做到定向瞄準，書架或書籍都應該被波及。

真相究竟是什么？

躺在地上時，我臉上的金屬鏡框不小心接觸到地面，接觸之處突然竄起火花。

這個異狀讓我的心中“咯噔”一聲。我隨手舉起凳子，用力摔在地上。果然，家具里面用的全都是木釘。聯(lián)想到那些書籍資料也都是用線裝訂，門口的安檢門更是因為我佩戴的金屬框眼鏡而報警，我閉目沉思，再睜開眼睛時，這些線索都連到了一起——

鐵銅合金的建筑、館內嚴禁金屬物品、冒出火花的金屬眼鏡、“水不過夜”和“天火洗頂”的異象、枯死的花花草草……最終，定格成我腦海中一份家用電器的使用說明——微波爐內不能使用金屬器皿，會引起電火花，導致起火。

原來，這棟詭異的建筑，就是一個巨型微波爐！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