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佳
(湖南工業(yè)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湖南 株洲 412007)
孫伏園在《魯迅先生二三事》中記載:“我曾問過魯迅先生,其中(指《吶喊》),哪一篇最好。他說他最喜歡《孔乙己》,所以譯了外國文。我問他的好處,他說能于寥寥數(shù)頁之中,將社會對于苦人的冷淡,不慌不忙地描寫出來,諷刺又不很顯露,有大家風(fēng)度?!?孫伏園,1980)代表了“20世紀(jì)短篇小說藝術(shù)最高水平之一”的《孔乙己》(錢理群,2003),全文用詞十分精簡,只用了兩千余字,就將孔乙己的迂腐書生形象塑造得栩栩如生。
1956年,外文社首次出版了《孔乙己》的英譯本,譯者為楊憲益夫婦。2009年,由英國翻譯家、漢學(xué)家藍詩玲(Julia Lovell)所譯的《魯迅小說全集》出版,《孔乙己》收錄其中。在談到自己的翻譯理念時,藍詩玲認(rèn)為,對于譯者來說,忠實于原著與忠實于目標(biāo)讀者同樣重要。如果要忠實于原著,譯者的翻譯應(yīng)該盡可能地認(rèn)真及準(zhǔn)確;然而,譯者在翻譯時,對原著必定有自己的解讀,譯者要通過目標(biāo)語言,傳遞給目標(biāo)讀者該作品的文學(xué)精髓。因此,忠實于原著與忠實于目標(biāo)讀者,這兩種不同的要求很難同時滿足,這也是藍詩玲在翻譯《孔乙己》時遇到的最大挑戰(zhàn)。(張汨,2019)
廖七一教授曾指出,文化負(fù)載詞是指各民族文化中所特有事物的詞語,由歷史積累而來,具有民族性、獨特性(廖七一,2000)。中西方民族文化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因此,對于文化負(fù)載詞,譯者很難在目標(biāo)語言中找到完全對應(yīng)的表達方式。文章以《孔乙己》藍詩玲譯本為例,重點研究文中物質(zhì)、社會和語言文化負(fù)載詞的翻譯。
物質(zhì)文化負(fù)載詞,是各種物品的指代詞語,這些詞和人們的日常生活相關(guān),具有民族獨特性。文中出現(xiàn)的主要物質(zhì)文化負(fù)載詞有: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a substantial bar,squared off at the corners)、四文銅錢(four coppers)、鹽煮筍(salted bamboo shoots)、短衣幫(short-jacketed manual labourers)、長衫(long scholar's gowns)、咸亨酒店(the Universal Prosperity)、伙計(assistant-barman)、掌柜(the manager)、黃酒(yellow liquor)、蒲包(a rush sack)、書籍紙張筆硯(the books,paper,brush and ink)、粉板(the credit slate)。
對于以上物質(zhì)文化負(fù)載詞,為了便于西方讀者的閱讀和接受,譯者大多采取了意譯,必要時進行了補充說明。如:一個曲尺形的大柜臺。曲尺,一般是直角尺,一邊長一邊短。譯者用“squared off at the corners”來解釋曲尺的形態(tài),采用了西方讀者更容易接受的文化意向。又如,譯者用“brush”來譯“筆”,符合古代人用毛筆書寫的事實。粉板,是舊時店鋪常用以記事的小板子,可用粉筆寫字,能隨寫隨擦。譯者用了“credit”這個詞形象地說明了這塊板的功能。
社會文化負(fù)載詞,是有關(guān)人們社會生活的詞語,具有很深的時代性和民族性。文中出現(xiàn)的主要社會文化負(fù)載詞有:服辯(a confession)、端午(the Dragon Boat Festival)、中秋(the Mid-Autumn Festival)、年關(guān)(the end of the year)、不會營生(had no head for any other kind of business)、討飯(beg for food)、替人家抄抄書,換一碗飯吃(he could have scraped by,copying out books)、薦頭(the connection who had wangled me the position)、進學(xué)(past even the lowest grade of the imperial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How come you never managed to pass an exam?)、丁舉人(Mr Ding,the magistrate)。
以上例子中,“進學(xué)”“秀才”“舉人”都屬于中國古代科舉制度的專有詞匯?!斑M學(xué)”是指考入府、州、縣學(xué),做了生員,也叫“中秀才”。譯者用“past even the lowest grade of the imperial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準(zhǔn)確地譯出了“進學(xué)”的含義。明、清時,“舉人”是指中了鄉(xiāng)試的人,有當(dāng)官的資格。譯者用“the magistrate”(牛津詞典:an official who acts as a judge in the lowest courts of law)來翻譯“舉人”,基本對等。
語言文化負(fù)載詞,是有關(guān)各民族語言的詞語,因為各民族語言具有不同的語法、語音、語義等,形成了不同的表達方式。如漢語中與各種政治歷史典故相關(guān)的詞語、各種方言中的固定表達、俗語、成語、歇后語、雙關(guān)語及疊詞等。(張健壯,2019)請看以下幾句話:
例1:
原文: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
譯文:His speech was so dusty with classical constructions you could barely understand him.
例2:
原文:什么“君子固窮”,什么“者乎”之類。
譯文:“poverty and learning,oft twixt by jowl”,etcetera,etcetera.
例3:
原文: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
譯文:incomprehensibly classical splutter
例4:
原文:多乎哉?不多也。
譯文:Are the beans multitudinous in abundance?Multitudinous in abundance they are not.
之乎者也,是漢語文言文中常見的助詞,是中國古代社會的讀書人常見的說話方式,目的是彰顯其學(xué)識與修養(yǎng)?,F(xiàn)在多用這個詞來諷刺別人說話喜歡咬文嚼字,或者說話寫文章半文半白。魯迅在文中多處描寫孔乙己說話習(xí)慣滿口之乎者也,用以諷刺孔乙己迂腐的書生習(xí)氣。譯者用“classical constructions”“oft twixt by jowl”“classical splutter”分別翻譯原文的“之乎者也”“者乎”“之乎者也”,基本上譯出了孔乙己的學(xué)究氣息。然而,譯者用“Are the beans multitudinous in abundance?Multitudinous in abundance they are not.”來譯“多乎哉?不多也?!毙问缴喜粔蚝啙?,沒有體現(xiàn)文言文的特征,也不能充分體現(xiàn)孔乙己說話喜歡用“之乎者也”的酸儒和賣弄。
此外,文中同音異形異義字“茴”和“回”的翻譯也是一個難點。
例5:
原文: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
譯文:How do you write“aniseed”?
例6:
原文: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么?
譯文:Anyway,it's just茴 hui,the hui for“return”,with the grass radical on top,isn't it?
例7:
原文:回字有四樣寫法
譯文:all four ways of writing hui
例5中,因為中英文的差異以及漢字特殊的結(jié)構(gòu),“茴字”難以翻譯。譯者沒有譯出“茴字”,只用“aniseed”譯出了“茴香豆”。例6中,譯者不僅用“with the grass radical on top”譯出了“草字頭”,還用“the hui for‘return’”譯出了“來回的回字”,另外,譯者增譯了一個“it's just茴hui”,用以補充上一句中省譯的“茴字”。例7中,因為上文中出現(xiàn)了“the hui for‘return’”,因此譯者直接用“hui”來譯“回字”。
藍詩玲在《魯迅小說全集》的《譯者注》中寫道:為了提高文本的流暢性,我盡量減少腳注和尾注的使用。我覺得,在不影響整體語言準(zhǔn)確性的前提下,沒有大量腳注和尾注干擾的譯文,比逐字逐句的翻譯,讀者需要頻繁查看注解受其干擾的譯文,更能忠實地再現(xiàn)原文的閱讀體驗(Julia Lovell,2009)。藍詩玲“遵從西方詩學(xué)觀、關(guān)照普通英語讀者閱讀習(xí)慣和審美情趣”,對《孔乙己》中出現(xiàn)的文化負(fù)載詞采取歸化的翻譯策略,使譯文符合目的語的表達方式,“非常重視譯文的可讀性”(王洪濤,王海珠,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