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紅馬

引 論

海子在他的詩論隨筆《詩學：一份提綱》里提出的“幻象的生存”，應(yīng)該說超越了一般性的幻象詩學，以“生存”的哲學狀態(tài)和理念升華了詩學的內(nèi)涵，形成了海子幻象詩學的思想體系。

海子幻象詩學的思想體系主要涵蓋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從相對屬性到絕對屬性：海子提出“幻象的生存”，是基于經(jīng)驗的生存相對而論的?！盎孟笫侨松鸀槲覀兊乃劳鰬K滅的秋天保留的最后一個果實，除了失敗，誰也不能觸動它。人類經(jīng)驗與人類幻象的斗爭，就是土地與沙漠與死亡逼近的斗爭。”（《詩學：一份提綱》）這種精神的斗爭超越了出發(fā)點的相對性，表現(xiàn)出了“幻象的生存”的絕對性。二.從心理屬性到哲學屬性：一般來說，人們多是把幻象作為心理學的研究范疇，而海子的“幻象的生存”把幻象提升到了超越心理學的哲學層面上，即精神生命生存的層面。“幻象——他，并不提高生活中的真理和真實（甚至也不啟示），而只是提高生存的深度與生存的深刻，生存深淵的可能?！保ā对妼W：一份提綱》）這就是說，他的“幻象的生存”具有了提高生存的哲學內(nèi)涵。三.從純粹屬性到永恒屬性：這種哲學層面上的精神生命的生存，創(chuàng)造了海子純凈而永恒的詩學世界。這個世界是海子對精神生命的生存的終極探討，也是他詩學的終極追尋。他把這個世界比喻為沙漠，“沙漠從未涉及欲望的田園”，而他在談到血的意義的時候說，“那是已經(jīng)死去但在幻象中化為永恒的集體?！边@里的沙漠的幻象具有了純凈和永恒的象征意義。

海子提出的這份關(guān)于幻象的生存的詩學提綱，從理論構(gòu)架上看應(yīng)該是一部大書，如果他繼續(xù)在人世間生存，相信他一定會完成這部大書。而他在短促的生命里則是投入大量時間進行詩的創(chuàng)作，在他的諸多長詩中全力地實踐著、創(chuàng)造著、豐富著自己的詩學理論體系，以另一種形式完成了他的幻象詩學大書。所以，我認為，海子是一個詩學理念和詩學實踐高度融合的詩人，是一個詩學思想和詩學實踐同步創(chuàng)造的詩人。海子的深度和豐富，我想就在于此。

幻象詩學和幻象哲學的理論雖然不是海子首先提出的，但海子把自己感悟的幻象詩學的精神融化進自己的詩學實踐的血液里，通過對原始意象的現(xiàn)代主義演繹，創(chuàng)設(shè)了屬于海子的詩學思想。這種創(chuàng)作實踐不但構(gòu)建了深邃而宏大的“幻象的生存”的詩學結(jié)構(gòu)，而且個體意象的隱喻和總體意象的境界都在時時提升著深度意象的創(chuàng)造，所表達的詩學精神在我國詩壇放射著獨異而強烈的光芒。

在《幻象的秘密》和《神圣的折磨》那兩篇詩論中，我主要是從詩學——心理學義理的角度來闡釋幻象，而這里探討的海子提出的“幻象的生存”這個詩學命題，基于此前的那些探討，就有必要從詩學——哲學義理的角度來闡釋幻象。

一.詩學和哲學的幻象理論以及海子“幻象的生存”詩學的結(jié)構(gòu)性構(gòu)成

詩學和哲學的幻象理論的提出，就我的閱讀視野來看，主要有美學家蘇珊·朗格和詩人兼哲學家葉芝。

美國美學理論家蘇珊·朗格教授有一部美學著作叫《情感與形式》，作者通篇論述的就是幻象美學，她把詩、視覺藝術(shù)和音樂都歸結(jié)于幻象美學。關(guān)于詩，她說：“最初的問題就不是：‘詩人在試圖說什么？‘詩人想使我們從中感覺什么？而是：‘詩人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什么？他是如何創(chuàng)造出來的？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幻象……他憑借詞語創(chuàng)造了幻象……詩人創(chuàng)造的并不是一串連綴起來的詞語，詞語僅僅是他的材料，用這些材料他創(chuàng)造了詩歌的因素?！盵1]她把幻象作為詩的創(chuàng)造，或者也可以說詩就是幻象。這種詩學幻象說的美學理論不但對詩進行了超越前人的理解，也把詩學理論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

葉芝在他的哲學著作《幻象：生命的闡釋》里探討的是“未知力量的形式”，他把這種力量融合在“完全的客觀”“完全的主觀”“力量的發(fā)現(xiàn)”和“力量的崩潰”的精神系統(tǒng)里，這個系統(tǒng)由意志所統(tǒng)領(lǐng)。雖然它綜合了現(xiàn)實存在的人物的特性，但這個系統(tǒng)是葉芝純精神生命的主觀創(chuàng)造。他認為，“所有的人都具有超自然的機能，我將把哲學家的神話歸還給他?！盵2]這就是說，所有人的超自然的力量都蘊涵了哲學的精神，而表現(xiàn)則是幻象性的。他以神話和象征構(gòu)成自己的哲學系統(tǒng)，并認為神話和象征的表征就是幻象。他用詩的語言描述了他創(chuàng)造的精神生命的系統(tǒng)的本質(zhì)，“如果幻象打斷了睡眠，看到幻象的人就回到了遙遠的過去，他在明亮的光線中發(fā)現(xiàn)了神話和象征?！盵3]葉芝雖然認為自己的哲學“它還從沒被實踐過”，幻象也不僅僅存在于表征，但它比任何人都“更深地浸入生命”[4]。正因為此，他才把幻象的本質(zhì)歸結(jié)于生命的闡釋。雖然葉芝用幻象探討的是人的精神生命的存在狀態(tài)，但我認為把它拿來用以闡釋海子詩學，也很貼切。

“它還從沒被實踐過”，葉芝道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對此我從兩個方面理解：幻象哲學是一種純精神生命的創(chuàng)造，對于葉芝的這種精神創(chuàng)造，若從人們說的現(xiàn)實社會的實踐的角度來說，其實是不可能實踐，也不需要實踐的，因為那樣的純粹精神的創(chuàng)造是精神生命的唯一；若從精神生命創(chuàng)造的角度來說，其實它已經(jīng)被創(chuàng)造者所實踐，因為創(chuàng)造的過程就是實踐的過程。它是精神的實踐，感覺的、意識的、思維的以及理念的精神實踐。再擴展一下，也可以說是我的第三個方面的理解：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說，人們的閱讀過程也應(yīng)該是精神生命的實踐，只是不同于社會實踐的形式罷了。不論是幻象詩學抑或幻象哲學都是創(chuàng)造者以精神的元素構(gòu)建的系統(tǒng)，它們以思想的創(chuàng)造啟示著人們的思維，這種啟示我認為應(yīng)該歸于實踐的范疇。而且這種精神性的實踐非常重要，因為它“更深地浸入生命”。

海子詩的幻象屬于深度意象，來自詩人的深度意識，而深度意識主要是指潛意識和前意識，這兩種意識的情狀都可以說是“更深地浸入生命”。所以說，海子的“幻象的存在”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詩學，進入了葉芝的精神生命存在的哲學境界，即精神生命的力量系統(tǒng)。

我不知道海子是否讀到過《情感與形式》，這部著作1986年在我國初版，1987年再版，發(fā)行7萬多冊。海子提出“幻象的生存”大致也是在那個時段。不論他是否讀到過這部著作，都可以證明海子在那個年代提出“幻象的生存”，不僅僅在詩學的層面上，而且在人的存在的層面上，既超越了朗格教授的詩學層級，又吻合了葉芝的幻象哲學理念。葉芝的《幻象：生命的闡釋》，海子肯定沒有讀過，然而他對詩學的理解卻能達到葉芝精神生命哲學這個高度的層面，既證明了海子精神生命探索的深邃性，又證明了精神創(chuàng)造在詩學中的重要性。

海子創(chuàng)作了很多首短詩，除了如《春天，十個海子》等少數(shù)詩篇之外，書寫的對象大都是自然、情愛和情懷，雖然意境和語言都很美，但基本的表達形態(tài)是浪漫主義的情調(diào)，這樣的詩在西方浪漫主義時期的詩人那里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果僅僅憑借這些短詩，還不能說他有多少詩學的價值創(chuàng)造，也很難說他是一個深度意象的詩人，即使他的諸多短詩被讀者所喜愛。反而是他創(chuàng)作的長詩，深度地蓄蘊了海子的詩學思想，強勁地顯示了海子的詩學創(chuàng)造。

海子的長詩以原始意象為元素，在詩人靈魂世界里浸泡著自然的歷史的文化的精神，構(gòu)建了海子“幻象的生存”的詩學世界，完成了詩學的結(jié)構(gòu)性構(gòu)成。

海子“幻象的生存”的結(jié)構(gòu)性詩學是詩人想象的感覺結(jié)構(gòu)，是詩人構(gòu)建的思維系統(tǒng)，又是詩人構(gòu)建的精神世界和靈魂世界，它是詩的意象群組成的幻象存在的復合體。這個復合體的結(jié)構(gòu)性詩學，不但內(nèi)涵充實而豐富，而且復合性、體系性、結(jié)構(gòu)性特征鮮明。這就是說，海子詩的“幻象的生存”是一個總體的幻象詩學，它由諸多詩的幻象的元素所構(gòu)成，這些詩的幻象群組成了多曲線力量的海子詩學結(jié)構(gòu)。這里擇其要，論述由太陽、月亮、河流和土地等原始意象所詩化的幻象。

太陽幻象。這是海子詩的最突顯的幻象，具有精神籠罩的意義，詩學力量最為強大。這種強大表現(xiàn)了海子詩學的本質(zhì)，即力的復活和創(chuàng)造。這是《太陽·詩劇》中的詩行，“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我還愛著。雖然我愛的是火/而不是人類這一堆灰燼?！薄拔乙谖易约旱脑娭邪鸦覡a歌唱/變成火種。與其死去！不如活著！/在我的歌聲中，真正的黑夜來到/一只猿在赤道中遇見了太陽。”“這時候也是我上升的時候/我像火焰一樣升騰 進入太陽/這時候也是我進入黑暗的時候。”而且詩的結(jié)尾再一次強調(diào)，“我走到了人類的盡頭”。這就逼迫著詩人去尋求，尋求幻象力量的孕育和激發(fā)。海子太陽幻象的詩學力量，即太陽——灰燼——復活的太陽。當然，這不是程序，也不是路徑，只是詩學力量的情感狀態(tài)。詩人只要擁有了詩學力量，任是四荒八極也能完成精神的超越。

月亮幻象。這是海子詩學的又一種力量：“月亮之雪，月亮之血，月亮的貞潔/你是從我身上撕下的血肉/我要占有你的每一個地方/每一種圓缺/十五個夜晚/讓我的弓滿了，在你的光環(huán)中斷裂/讓我的紅色羽毛紅色血泊綁在你身上/我愛你身世之謎，除此之外/我沒有其他的謎?！保ā短枴囝^篇》）所以，他在尋找：“我是太陽/我的另一半是什么時候丟失的？/我非得背著這巨大痛苦的心/到處尋找它追逐它？”（《太陽·斷頭篇》）在海子的詩行里，月亮是女人的象征?！芭说挠壹缟?出現(xiàn)了月亮?！薄斑€有月亮的聲音/那是女人在男人的注視下/梳頭的聲音?！薄澳赣H寂靜/女嬰寂靜/美人寂靜地老去/滋養(yǎng)了河?！保ā兜撬?、水》）月亮的幻象，同樣是生命之源的象征。那種陰柔的詩學力量，在海子的長詩里表現(xiàn)出了令人默默落淚的凄美。

河流幻象。河流無疑是原始意象，但詩人又把它和人融合起來，男人和女人是兩條河流，兩條河流之戀孕育著新的力量。但詩人并不是簡單地隱喻，在《但是水、水》中，海子把水與屈原聯(lián)系起來，映射出歷史的痛苦，又把水與黃河與黃河人聯(lián)系起來，“黃河呀慘烈的河”，搏斗中映射出慘烈的情狀。痛苦和慘烈都屬于詩的深度的精神力量，因為海子原始意象的幻象是在靈魂世界里生成的深度意象。

土地幻象。這是《太陽·土地篇》的詩行，“腐敗的土地/這時響起/令人恐怖的/豐收的鑼鼓?！薄按蟮匚⑽㈩潉?我為何至今依然痛苦！”“驚悸的大地痛苦地叫著 向天空飛去/一只頭顱焚燒大地的公牛/大地黃金的森林中懷孕在哭泣/河流長存的暮雪焚燒大地果園//大地痛苦的詩！/大地痛苦尖叫向天空飛去/夜晚焚燒土地與河流 夢境輝煌?！贝蟮赝纯嗍且环N力，焚燒后的輝煌也是一種力，復活的力量提升了痛苦大地的內(nèi)涵，升華了痛苦的光輝。

朗格教授把詩歸結(jié)于幻象，同時又把幻象歸結(jié)于力量?？梢哉f，這是朗格藝術(shù)美學的學術(shù)體系，也可被視作海子詩學結(jié)構(gòu)的基本精神內(nèi)涵。“藝術(shù)的‘基本幻象是一種被創(chuàng)造的東西?！盵5]“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幻象，一個‘各種力的王國，在那里，發(fā)散著生命力的純想象的人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動態(tài)形式的整體世界?！盵6]“抒情詩創(chuàng)造出的虛幻歷史，是一種充滿生命力思想的事件?！?[7]海子創(chuàng)造的詩學的幻象是力量的凝聚和融合，詩人創(chuàng)造的“力的王國”有兩種基本的力量：一是原始意象蘊含的生命之源的力量，二是經(jīng)過焚燒（太陽）和腐?。ㄍ恋兀┑膹突盍α俊＿@兩種“充滿生命力思想的事件”形成的整體的精神世界，就是海子幻象詩學的力的結(jié)構(gòu)。

聯(lián)系上文論述的朗格教授的幻象詩學、詩人葉芝的幻象哲學以及海子原始意象的幻象創(chuàng)造，我認為，幻象不僅僅是心理學意義上的意象的極致創(chuàng)造，不僅僅是美學意義上的詩學的創(chuàng)造，也是哲學意義上的精神生命力量的創(chuàng)造。所以，幻象的象征意義幾乎就是精神生命世界的一切。海子幻象詩學具有心理的、美學的、哲學的（也有人稱美學即藝術(shù)哲學）意義上的創(chuàng)造，而且這種創(chuàng)造超越了詩的存在，提升了詩學的意義，屬于海子創(chuàng)造的獨立的精神結(jié)構(gòu)。它既是海子的，又是一種人類的精神生命的力量，正如謝冕先生在35年前所預估的，它無疑已經(jīng)成為人類的精神和思想的財富，以詩的形態(tài)和精神喚醒人們?nèi)ジ杏X、去體驗、去認知他們從沒有想象過的精神生命的世界。我想，海子長詩的偉大意義正在于此。

二.強勁的幻象詩學創(chuàng)造動力以及三個隱喻的精神內(nèi)涵

在海子的長詩里，有一個哲學級的疑問?！靶∠膳桕牎钡菆隽耍凹祝赫l愛過人類？/乙：人類愛過人類？/丙：美麗的女兒愛過人類？/丁：人類真的愛過人類自己？”（《太陽·弒》）

雖然這一連串的疑問充滿悲情，雖然他的諸多詩篇充溢著悲情的淚水，但是，海子不是一位悲觀主義詩人，所以他堅信，“無論是誰與誰在天梯上相遇/都會談上他們心中的幻象。”（《太陽·彌撒亞》）

為了談心中的幻象，為了創(chuàng)造自己的幻象詩學，海子進入靈魂的呼喚。那是一個“新的天空”，為了艱難地登上“新的天空”，他在創(chuàng)作“用盡了天空和海水的長詩”，“用盡了生命和世界的長詩”，“一連串陌生苦楚的呼喚/布滿了天下面的血泊……我叫得星星碎裂/一腔腥血噴喉而出”（《太陽·斷頭篇》）。

這種呼喚就是海子幻象詩學創(chuàng)造的動力。

他艱難地呼喚著心中的幻象，而幻象仍在折磨著詩人?！疤栐谖胰饫?瘋狂撕咬?！钡娙藚s很自信，“讓心在肉上蘇醒/古老的心/和古老的肉體/重新震撼人類?！保ā短枴囝^篇》）

海子對幻象的呼喚，充溢著浪漫主義的精神，富含著浪漫主義的情懷。他極力推崇的詩人不少是浪漫主義時期的詩人，諸如雪萊、荷爾德林，“他們悲劇性的抗爭和抒情，本身就是人類存在最為壯麗的詩篇”（《詩學：一份提綱》）。荷爾德林“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靈魂顫抖”（《詩學：一份提綱》）。雖然作為一種文學熱潮的浪漫主義在19世紀中期開始消退，但是“它仍然是其后各代人的精神命運”，現(xiàn)代派詩的鼻祖波德萊爾也贊美道：“浪漫主義是一種天國的或者魔鬼的賜予，有賴于它，我們有了永恒的傷痕。”所以，德國詩學家弗里德里希認為：“現(xiàn)代詩歌創(chuàng)作是去浪漫化的浪漫主義。”[8]魯迅先生在1907年寫的《摩羅詩力說》，也極力贊揚浪漫主義詩人拜倫反抗強暴的精神。海子不但與魯迅、與西方的一些詩學家對浪漫主義的理解相近相通，而且在詩的創(chuàng)作中對浪漫主義的精神有了直接承繼，抗爭和追求自由的詩學精神在海子自己的詩學實踐中得到發(fā)揚。

所以，我認為，海子靈魂世界里的呼喚，海子幻象詩學創(chuàng)造的動力，其基本精神就是對歷史的抗爭和追尋自由的詩學精神。

為了印證海子的這種詩學精神，進一步體驗海子幻象詩學創(chuàng)造動力的脈動，在他的長詩中我讀到了這樣三個隱喻式的詩篇。

1.巴比倫王國詩人的反抗。《太陽·弒》寫的是巴比倫王國，一位無名的最小的國王逃脫統(tǒng)治者的刑場，逃到了沙漠。他逃到沙漠有自己的使命，就是要在沙漠上建立一個“新的王國”，是要殺死巴比倫王。他還是一位無名的偉大詩人，受他的影響，還有四個年輕的詩人——“就是要殺死巴比倫王的這四個年輕的詩人，猛獸，吉卜賽，青草，寶劍?！彼麄?yōu)槭裁匆獨⑺腊捅葌愅跄兀恳驗榘捅葌愅跏葰⑷缑?，“用犧牲供奉一個日子/坐在這大神廟的臺階上/多少人頭鋪墊而成?！卑捅葌愅鯂且粋€生銹的王國。這是兩個人的對話：“甲：這是一個讓人生銹的夏天，/乙：連夏天之鳥，連燕子，連空中飛過的鳥都生銹。/甲：這是一個連松鼠和豌豆都生銹的夏天，/乙：連露珠都生銹，更何況沾滿血跡的兵器？”“只有在夜里，在黑漆漆的子夜，在主人沉睡之時我們才隨風而來隨風而去，唱歌跳舞過上一些自由的時光?！彼裕嗄暝娙藢殑σ运罏榇鷥r要到王國之外去，“那兒有清涼的風，常年不斷地吹，有一片光禿的山坡，周圍還有野花纏繞我?！睂殑Φ膲雅e，“就好像火焰走出了灰燼”。

2.屈原和老歌巫。雖然海子生前認為長詩《太陽·斷頭篇》寫得很失敗，但詩的基調(diào)苦楚、悲憤，頗能打動人心。第二幕中出現(xiàn)的屈原，還有老歌巫，雖然我不敢認為老歌巫就是屈原，但我覺得他們是相通相融相承的。因為詩人和歌巫的身份，海子對他們的表達就在于呼喚，痛苦精神的靈魂深處的呼喚。屈原不懼死，他把死視為一種生存狀態(tài)，這是他死前的呼喚：“我需要你/我非常需要你/就一句話/就一句/說完。我就沉入/永恒的深淵。”“詩人/被死亡之水搖晃著/心中只有一個人/在他肉體里/像火焰和歌/痛著/心中只有那個人/除了愛你/在這個平靜漆黑的世界上/難道還有別的奇跡。”如果具體理解，屈原呼喚的可能是莫愁女，然而我理解為海子表達的是對普適的愛的呼喚?！耙贿B串陌生苦楚的呼喊/布滿了天下面的血泊/廣闊的血/雄偉的血/巨大的土色的血/就一直/流入腦殼/我叫得星星碎裂/一腔腥血噴喉而出?！薄袄细栉资峭恋刂辛验_的心臟/鮮活、猩紅、激蕩。跳躍在土上/……夜，黑而漫長/而夜果真黑而漫長。”“白風白水舞在老歌巫身上/歌聲像一場寂靜的大雪/歸根結(jié)底是一場雪后的太陽/而夜晚將同時存在下去。”“老歌巫的歌聲一直存在下去/是水面上舵在嘎吱吱響自我肉體/而寂靜在果實中成長在我肉體/歸根結(jié)底是太陽?！边@里的雪后的太陽，就是海子心中的幻象，就是海子痛苦的愛的呼喚的有形的聲音。

3.斷頭戰(zhàn)士。海子不止一次在長詩里寫斷頭戰(zhàn)士，《太陽·斷頭篇》的第三幕第一場的題目就是《斷頭戰(zhàn)士》，這應(yīng)該是由神話共工怒觸不周山的故事所引發(fā)?！氨匦蕊L浩蕩，你們/滿腔烈火的戰(zhàn)士，你們/怒 觸 不 周/天空斜向一邊?！薄扒Ю镆粸a悲血/一只頭顱下/大地身軀扭動/大地破了/讓你們的血/最寶貴的血/在火的邊上火的周圍火的核心/唱著，唱著就像那只頭顱/炎炎之火下大地碎裂/一切生命更新如塵?！痹凇短枴涃悂啞防铮Ｗ雍魡旧碌念^顱，“我在吐火/我長出一萬個頭顱/每只頭顱伸出一只手/牽著一個獸頭/那也是一只萬頭之獸/他也在吐火?！薄斑@火一直從天堂/掛到大地和海水/火/青春貫穿了/我?！薄霸谔焯美?大地只是一片苦葉子/……苦葉子/是那三千赤子之一/被那名為青春/的無頭英雄。”斷頭戰(zhàn)士是海子詩學里抗爭力量的幻象，是海子詩學里抗爭精神的化身。

隱喻蓄滿了堅強的詩學精神，隱喻的精神內(nèi)涵就是海子幻象詩學創(chuàng)造動力的注腳，因為這種內(nèi)涵形成了海子精神生命的基本力量。對生命自由精神的呼喚，對愛的呼喚，對新的精神生命力量的呼喚，都化為生命的抗爭精神，對苦難的抗爭，對專制的抗爭。

三.海子幻象詩學的魂魄即他的先精神以及精神的再生

海子長詩中的原始意象的精神力量表現(xiàn)出了多姿的形態(tài)、多維的曲線。痛苦的心靈呼喚，憂傷的情感世界，慘烈的抗爭精神，看看他太陽的幻象，是噴血的，是燃燒的廢墟，甚至是在肉體里撕咬。不論是原始的精神力量還是復活的精神力量，不論是情緒樣的表達還是精神樣的凝聚，海子幻象詩學的魂魄都顯示了強烈的精神生命的沖擊力。

這源于海子是一位先精神的詩人。就是說，海子在構(gòu)思和寫作的時候，他已經(jīng)形成了自己基本的精神結(jié)構(gòu)，然后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斷豐富和強化自己的詩學精神。

這樣的詩人還有魯迅。魯迅是我國現(xiàn)代第一位具有深度詩學精神的詩人，他在創(chuàng)作散文詩《野草》之前的1907年曾經(jīng)發(fā)表詩學論文《摩羅詩力說》，在這篇論文中，魯迅的詩學理念甚或詩學理論已經(jīng)形成，他的先精神是在對魔鬼詩人拜倫的研究和肯定中形成的。魯迅這樣概括浪漫主義詩人拜倫：“迨有裴倫，乃超脫古范，直抒所信，其文章無不函剛健抗拒破壞挑戰(zhàn)之聲?！盵9]就是說，等到拜倫起來，才擺脫陳舊的傳統(tǒng)，直接書寫他所信仰的東西，而且他的作品都充滿了剛強、反抗、破壞和挑戰(zhàn)。剛強、反抗、破壞和挑戰(zhàn)，就是魯迅詩學的先精神，這種精神后來在他的偉大詩篇《野草》及《野草·題辭》中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

海子雖然沒有寫出自己的詩學理論著作，但他的詩學先精神的思想已經(jīng)形成，主要體現(xiàn)在《詩學：一份提綱》《寂靜》（《但是水、水》原代后記）、《日記》和《動作》（《太陽·斷頭篇》代后記）等幾篇詩學隨筆之中。

一是痛苦的生命精神。海子認為，“我的天空往往是血腥的大地。”（《動作》（《太陽·斷頭篇》代后記））從荷爾德林那里得到啟示，他認為真正的詩人是寫自然中的靈魂，是“大生命的呼吸”，梵·高、荷爾德林“他們流著淚迎接朝霞”，“生命的痛苦，令人靈魂顫抖”（《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如他寫原始意象河流、土地的長詩，就“浸透更多的苦難”（《寂靜》（《但是水、水》原代后記））。這樣的先精神使海子演繹原始意象的情感世界豐富、深邃，蓄滿了感染力量。

二是抗爭的生命精神?！氨瘎⌒缘目範幒褪闱?，本身就是人類存在最為壯麗的詩篇?！薄懊篮玫臍缇褪侨祟惖南笳鳌！薄拔液迻|方詩人的文人氣質(zhì)。他們蒼白孱弱，自以為是。他們隱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他們把一切都變成趣味，這是最令我難以忍受的?！保ā对妼W：一份提綱》）而“詩歌是一場烈火”（《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最為典型的就是太陽的幻象，由燃燒而廢墟再到燃燒，生命力量在廢墟中再生、復活。還有把青春的力量喻為斷頭戰(zhàn)士的抗爭，詩學的抗爭力量更為精神生命化。

三是生存和永生的精神。海子在荷爾德林那里感知到，“自然和生命融入詩歌”，“從此永生”（《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像葉芝那樣，他以詩人和哲學家的姿態(tài)探討人的生存，指引詩的生存?！吧媸侨康纳睿含F(xiàn)實的生活和秘密的生活?！@種‘秘密的生活是詩歌和詩學的主要暗道和隱晦的燭光。”（《詩學：一份提綱》）海子說的“秘密的生活”是超越于人類生活的另一種宇宙生活，是自然和靈魂融化于一體的幻象的詩學存在，而這種精神的存在則是“永生”的存在，永生的存在是海子詩學的哲學層階的精神概括。

考察海子先精神的形成和內(nèi)涵，雖然詩人在詩學隨筆里沒有直接提到受魯迅的影響，但從各自先精神的基本內(nèi)涵來看，應(yīng)該說海子與魯迅是一脈相承的。尤其是他們對于浪漫主義詩人拜倫的認知，不但同樣認識到了拜倫的詩學精神，而且又同樣深入自己的靈魂世界。魯迅非常贊同先精神的鑄煉，“非有天馬行空的大精神即無大藝術(shù)的產(chǎn)生”，并表示出自己當時的憂慮，“中國現(xiàn)在的精神又何其萎靡錮蔽呢？”[10]

海子幻象詩學的精神把詩的存在和人的存在融合起來，把原始意象史詩般綿延和現(xiàn)代主義演繹融合起來，詩的境域包含了詩的無限想象和哲學的深邃內(nèi)涵，過去、現(xiàn)在、將來同時存在于詩人創(chuàng)造的詩學時空中，時間性的空間是最深遠的精神空間，表現(xiàn)出了海子詩學的無邊無際的境域，即魯迅說的天馬行空的大精神。

那么，先精神是否會引起創(chuàng)作主題先行、概念化的疑慮呢？

哲學家叔本華也曾認為，“所有的美學，從亞里士多德起，從來沒有造就一個詩人?！盵11]然而，他又認為，“詩人也會以他組合概念的方式使具體的東西、個體的東西、直觀的表象，好比是在概念的抽象而透明的一般性中沉淀下來?！倍娙说谋绢I(lǐng)“能夠使人們每次恰好獲得他所預期的那種沉淀”。這種沉淀就是理念、精神以致思想的形成過程，而“理念本質(zhì)上是直觀的”，“理念只能直觀地被認識，而認識理念又是一切藝術(shù)的目的”[12]。就詩學的特殊性表達來看，不僅僅是理念，精神和思想的表達也是直觀性的，甚至是哲學，海德格爾在論述哲學內(nèi)涵的時候，就提出了意象的表達。

詩學的先精神具有美學的性質(zhì)，雖然它如叔本華說的不能直接造就詩人，但它能夠提升詩人的悟知能力。若能夠獲得詩人的創(chuàng)作預期，當然有一個前提，就是叔本華說的“沉淀”。沉淀，我理解為就是詩學的先精神融化進自己的感覺、意識、思維，幻化進自己潛意識和前意識生成的意象?；蛘哒f，詩的意象的生成，都有詩人先精神的沉淀。就是說，詩學的理念不是以概念的、圖解的方式出現(xiàn)，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具有很強的詩學體驗感，先精神蓄蘊的精神生命力量促使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繼續(xù)詩學的精神創(chuàng)造，這就是叔本華哲學思想里的“精神的再生”理念。

“精神的再生”理念，是叔本華在自己的著作《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二版序言中提出的，也是他敘述自己哲學的研究和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提出的。他的先精神來源于康德哲學思想，他認為自己掌握了康德哲學，精神世界就產(chǎn)生一種根本的重大的變化，那就是“精神的再生”。當然這要有兩個前提：一是超越一般，進入特殊，就是創(chuàng)造性的境界；二是超越實在主義，人們不能拿它糊口，但可獲得精神生命的力量。他說的這種哲學的創(chuàng)造性，也說出了精神生命力量的一般性。富含精神生命力量的學說和思想，是承續(xù)，是綿延，這個過程就是精神的再創(chuàng)造。對于詩人來說，他創(chuàng)作的過程就是精神的承續(xù)和再生。他似乎在說，沒有先精神的形成，詩人的承續(xù)和再創(chuàng)造可以說猶如空中樓閣。

詩學的精神的再生并不是風平浪靜的，從感覺開始，在意識和思維的詩學境域里，精神都是在躁動不安、風雨飄搖或者激流險灘中產(chǎn)生的。詩學家馬利坦在論述超現(xiàn)實主義詩學時贊揚了“精神搏斗”的詩人，他特別關(guān)注超現(xiàn)實主義，是因為它把詩“作為一種精神現(xiàn)象”，“喚醒詩”[13]。所以，馬利坦認為詩“屈從人的一切精神野心”[14]，“在詩人那里，靈魂黑暗的深層是動蕩的”[15]。他這樣贊賞浪漫主義詩人：“詩人是‘真理幻想家，是‘被好像瘋狂的跡象或狂亂的跡象激動的人?！盵16]所以，我認為，詩的形態(tài)不論是隱性形態(tài)（隱含在心靈中的詩）還是顯性形態(tài)（語言表達出來的詩），都是靈魂深處經(jīng)過精神搏斗的深度意象狀態(tài)，這在海子的原始意象的現(xiàn)代主義表達中尤為充分。

海子詩的原始意象的主要的四種幻象的存在中，都應(yīng)該說是詩人精神搏斗產(chǎn)生的幻象。當然，精神搏斗只是詩人靈魂世界的動態(tài)的過程，因為靈魂世界是變動不居的，它不可能凝固，它只能是一個過程，永遠的過程。而這個過程是一直在搏斗，一直在創(chuàng)造，一直在鑄煉詩學的精神生命力量，永遠永遠，無有窮期。所以，人類的精神生命是長青的，永遠不會衰竭，枯死。“月亮之雪，月亮之血，月亮的貞潔/你是從我身上撕下的血肉?！薄案瘮〉耐恋?這時響起/令人恐怖的/豐收的鑼鼓?！薄按蟮匚⑽㈩潉?我為何至今依然痛苦！”月亮、土地這些原始意象在力量的再生中，在海子的靈魂世界里被撕裂，被撕裂后的原始意象成為海子的深度意象，成為海子的幻象的生存，完成了精神生命力量的再生。尤其是太陽幻象的精神的搏斗，更猛烈，更深邃，新的精神生命力量的再生也更強盛。

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家畢加索認為，一流的藝術(shù)家竊取的是皮毛，偉大的藝術(shù)家竊取的是靈魂。海子以攻擊性意象在毀滅，直達靈魂。聯(lián)系海子的幻象詩學，“攻擊性意象”就是精神的搏斗，“在毀滅”就是力量的復活。由此聯(lián)想到我們通常說的靈魂世界，很多人認為這個世界非常虛幻，無從著落。其實它并不是虛幻的，而是一個真實存在，這個真實存在表現(xiàn)為“力”。力的基礎(chǔ)是生命之源的力量，這是人的一種本性的精神生命的力量。但它還有另一種力量同時存在，從心理學的角度說它是破壞之力，從哲學角度說它是解構(gòu)之力。經(jīng)過兩種力量的精神搏斗，復活之力產(chǎn)生，這就是精神的再生，或者說是精神的創(chuàng)造。詩學亦然。

在20世紀初，這種精神的搏斗已經(jīng)被一些理論家視作文藝的一般規(guī)律，正如廚川白村說的，“精神和物質(zhì)，靈和肉，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有著不絕的不調(diào)和，不斷的沖突和糾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這沖突這糾葛就該愈激烈。”“無壓抑，即無生命的飛躍?！盵17]這里說的沖突和糾葛，其實就是精神的搏斗，而且壓抑的力量愈大，精神生命力的再生和創(chuàng)造則愈強。當然，精神的搏斗不僅僅在于精神和物質(zhì)之間，而且還存在于精神與精神之間。

“幻象的生存”，這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一個年輕詩人的靈魂世界承受的精神的搏斗?；蛟S承受這樣的痛苦不應(yīng)該是海子這顆年輕的心靈，然而海子的確選擇了它，或者說，它的確選擇了海子，也成就了海子的偉大。

注：本文所引用的海子詩歌及詩論均摘選自《海子詩全集》（西川編，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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