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陜西作家占據(jù)重要的文學史地位。杜鵬程、王汶石、柳青、路遙、陳忠實、賈平凹、高建群、陳彥、紅柯等人是其中卓有影響的代表作家。他們鮮明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堅實的創(chuàng)作實績,使陜西文學在獲得崇高文學聲譽的同時,也展示了其自身思想、精神、文化、藝術構成的復雜性。相對于杜鵬程、王汶石、柳青等“十七年”作家和陳彥、紅柯等新世紀以來新崛起的文學力量,路遙、陳忠實和賈平凹則是新時期文學生長和發(fā)展的代表,在這三位作家的精神結構和心靈圖譜中,現(xiàn)實主義精神和宏大敘事美學占據(jù)了重要乃至核心位置。如果說,賈平凹代表了一種更具異質(zhì)性文化質(zhì)素的反思、背離與重構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路向,那么,路遙和陳忠實則更能展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力量、限度和重構的可能性。如果將陳忠實與路遙相比,陳忠實不僅更具個體生命和文學生命的長度,在某種意義上也更具文學生命內(nèi)部構成的駁雜性和復雜性,因而,其文學史的典型性和癥候性也更值得我們?nèi)プ鱿到y(tǒng)、深入的解析和闡述。我認為這應是王金勝做《陳忠實論》【王金勝:《陳忠實論》,北京,作家出版社,2021?!康膯栴}起點和學術焦點。
進入新世紀以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學術趨向是“歷史化”。這一趨向的主要表現(xiàn)是將文學從純文學想象和規(guī)劃中解放出來,將被純文學放逐的歷史視野和歷史維度重新召回和納入文學本身,將文本(不僅指文學藝術文本,亦指社會歷史文本)與歷史相聯(lián)結,使文學獲得歷史的縱深,在文學研究與歷史觀念、歷史實踐之間建立切實而富想象力的幽微關聯(lián)。這一新趨向不僅使當代文學研究戒除掉過于偏重個性、心性的單純評論的不足,避免過于隨性、旋生旋滅的非學理性、非學術化的偏至,而且能夠使當代文學研究走向深化,獲得真知灼見。“歷史化的過程,是文學研究者和更廣泛意義上的文學接受者累積共識的過程。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化,是在史學的層面上對當代文學與歷史、當代文學整體性、當代文學制度、當代文學思想思潮現(xiàn)象、當代文學經(jīng)典作家作品等作出確定性的論述?!薄就鯃颍骸蹲鳛槲膶W史研究過程的“歷史化”》,《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5期?!扛鼮樯顚拥囊饬x在于,通過歷史化,將文學及其研究置于更深廣的歷史與現(xiàn)實視域中;通過激活文學與歷史、文學與現(xiàn)實、現(xiàn)實與歷史等多層面的潛在對話,走出封閉與自限,發(fā)揮文學與學術的能動性。筆者認為,這不僅符合伊格爾頓等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對文學的定義及其歷史生成的考掘,也符合20世紀中國文學,尤其是文學主潮的事實。當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化”的文學和歷史依據(jù)便在于此,其目的和意義亦在于此:打開當代文學的歷史視野,將文學納入歷史,重構文學的整體性視域,使文學回歸文學史?!蛾愔覍嵳摗穼﹃愔覍嵥枷牒途窠Y構及其文學形構的剖析,便回應和呈現(xiàn)了這一“歷史化”學術趨向。
當代文學研究的“歷史化”首先意味著以歷史文獻和史料為依據(jù),借助對歷史及其內(nèi)在思想觀念的還原,重構文學研究的總體性品質(zhì)。在當前的當代文學研究中,注重資料輯佚和文獻考證的“乾嘉之學”成為熱點之一。這一當代文學研究的古典化傾向,是對“論”大于“史”,強行以先在理念、立場、邏輯整合乃至扭曲歷史的不良學風的矯正,也是對空洞粗疏的泛泛之論的必要糾偏。問題的關鍵在于,文獻史料作為歷史的遺留物,也是一種歷史的生命存在形態(tài),如何將其“喚醒”并成為有機的歷史整體的一部分,而非無機的片段式存在,是對文學史研究者史識“功力”的檢驗。王金勝對陳忠實的思想、文學創(chuàng)作與當代歷史對話關系的梳理和清理,是建立在對陳忠實身世、閱歷、閱讀和創(chuàng)作等諸方面較為系統(tǒng)深入的闡釋上。他編撰的《陳忠實文學年譜》是其開展陳忠實研究的文獻基礎,其中很多問題都是在年譜的編撰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尽蛾愔覍嵨膶W年譜》已全文發(fā)表于《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陳忠實文學年譜(1959-1985)》《陳忠實文學年譜(1986-2000)》《陳忠實文學年譜(2001-2009)》,《陳忠實文學年譜(2010-2016)》分別刊于《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6期、2020年第1-3期?!砍税凑諘r間順序?qū)﹃愔覍嵲姼琛⑸⑽?、小說、報告文學、電視劇本等各文體創(chuàng)作進行爬梳,考證出若干逸文,并就陳忠實創(chuàng)作中的部分誤記進行考辨和糾正之外,還以“以陳釋陳”的思路,對陳忠實近60年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建立了有機聯(lián)系。這顯示出論者的歷史化實踐,“無論是面對中國古代文學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斷裂中發(fā)生‘聯(lián)系是當代文學研究‘歷史化的重要工作之一”?!就鯃颍骸蹲鳛槲膶W史研究過程的“歷史化”》,《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5期?!繎摽吹?,從20世紀50—70年代到80年代中前期,再從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直至21世紀,尤其是20世紀50—70年代到80年代這一段,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存在明顯的“斷裂性”。但學術界目前對此尚未作出有說服力的闡述,似乎陳忠實創(chuàng)作的“斷裂”決定了學術研究上的“割裂”;另一相關的現(xiàn)象和問題是,對陳忠實長篇小說《白鹿原》的論述汗牛充棟,而對其中短篇,尤其是“十七年”期間的中短篇,僅作為一種類型化的“革命文學”做簡要的文本分析和價值評判,缺少有分量的學術成果?!蛾愔覍嵳摗返目少F之處在于對陳忠實研究中的“割裂”和“失衡”現(xiàn)象所進行的反思性實踐。
在學術研究上,歷史既不是負擔也不是全然正確或錯誤的遺產(chǎn),關鍵是學術中心問題導向。學者既需要有自己的精神資源和價值立場,又需要真正進入歷史的深層,對歷史與主體、歷史與文學之間的深隱復雜關系作出切實梳理和考察。這關系到如何在“后革命”歷史文化情境下開展“革命時代”文學研究這一難題。這一難題不僅在陳忠實那里存在,在郭沫若、巴金、老舍、曹禺、丁玲等作家處同樣存在,在對左翼文學、解放區(qū)文藝的重評和重釋中存在。只是,當“左翼”“革命”成為近20年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學術增長點時,陳忠實卻始終沒有得到同等“禮遇”。僅就陳忠實研究中存在的這一盲點而言,我們當下的“左翼”“革命”研究熱是否存在值得反思之處?正因此,《陳忠實論》從人民文藝時代的“文學新人”,社會主義“文學新人”與文學中的“社會主義新人”,快板、村史和故事等方面,建立了主體(作家)、歷史(人民文藝時代、社會主義文化建構時期)和文藝(不只是詩歌、特寫、報告文學、散文等文學樣式,還包括快板、村史和故事等非文學體式)之間的復雜關系。這是一種典型的歷史化處理,也是其超越以往陳忠實研究的重要學術創(chuàng)新點。論者對人民文藝體制、文學教育、文學閱讀,以及作協(xié)、文藝副刊、文藝報刊、文藝會議等體制性、制度性和機制性因素,與陳忠實文學思想、觀念和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所做的思考是新穎的、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論者對陳忠實“工農(nóng)兵業(yè)余作者”身份與其創(chuàng)作中“社會主義新人”關系的分析,對陳忠實民歌、詩歌、快板、村史、故事的創(chuàng)作與“集體寫作”“三結合”模式和彼時文學與歷史、政治之間的獨特關系分析,也展示了其在當代作家歷史化研究方面的探索。
這涉及如何理解文學,如何理解和處理文學和歷史之間的關系。我們今天的文學觀念本身就是現(xiàn)代、歷史的產(chǎn)物和載體,無論是“純文學”還是“大文學”都體現(xiàn)了具體歷史情境下的認知。無論對具體文本采取審美分析、藝術闡釋,還是將其作為文化研究的標本,無論做敘事學分析還是意識形態(tài)評判,我們都需要保持一種開放的歷史文學觀。對陳忠實來說,一個令人矚目的現(xiàn)象是其突出的文類意識。而這種突出的文類意識,既具有陳忠實個人的獨特性和個性,也具有更普遍的歷史性和時代性。這不僅指“全民文藝時代”或“人民文藝時代”陳忠實那些文類界限并不清晰的非文學創(chuàng)作,也指其小說意識、純文學觀念和由短篇到中篇再到長篇的創(chuàng)作設想和規(guī)劃。因此,《陳忠實論》從“文類重構與文學的當代形態(tài)”角度,對陳忠實如何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歷史和文學轉型期,進行文學觀念的調(diào)整和文類秩序的重構所做的解讀,對陳忠實報告文學、散文和小說等各文體的歷史關聯(lián)所做的探究,在提供關于陳忠實文學觀念和創(chuàng)作研究新見的同時,更提供給我們進入當代文學歷史發(fā)展和轉換的具體肌理和形態(tài)的新視角,其意義不限于陳忠實或某個具體作家。
對一部作品、一個作家或某種思潮、現(xiàn)象做歷史化研究,是當代文學研究歷史化的基礎性工作,也是使當代文學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降文學得以經(jīng)典化的基本和重要路徑。但越是基礎和根本的東西越有難度:擺脫碎片化研究的難度,跨學科視野的難度,如何處理歷史化與當代性兩難關系的難度,如何處理審美研究和文化研究關系的難度,以及如何處理獨特性與普遍性關系的難度等?!居袑W者指出:“‘當代文學歷史化當然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工作,除了這些史料研究之外,還包括很多同樣重要的問題,如文學史家的學養(yǎng)問題,當代文學經(jīng)典的遴選與闡釋問題以及整個當代文學成就的評價問題、文學史著作的撰寫問題等等?!币娦旌檐姡骸稓v史化的意義及其可能——“當代文學歷史化”學術思潮述論》,《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19年第5期?!俊蛾愔覍嵳摗纷鳛橐徊孔骷艺?,對20世紀50年代直至作家去世之前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進行整體觀照和論述,是理解陳忠實的精神結構和藝術創(chuàng)造的重要成果。但我認為該著作不可忽視或更主要的意義卻在于“以陳忠實作為方法”的研究思路:陳忠實既是研究對象,也是進入當代思想、文化和文藝體制、文類秩序建構的入口和路徑。論者追求的不是陳忠實文學“小宇宙”的自洽自足,在力圖說清“陳忠實”的基礎上,建立一個更宏觀的當代文學“意義世界”。這點在對1973年陳忠實的處境、心境和創(chuàng)作狀況的研究中,體現(xiàn)得最為突出。論者借鑒黃仁宇《中國大歷史》的研究思路,聚焦于“陳忠實”和“1973年”的周邊,援引和考辨多種史料,不僅還原了20世紀70年代陳忠實的人事交往、文學思想、現(xiàn)實遭際、時代命運和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表狀況,也借助生活、工作和創(chuàng)作等眾多歷史細節(jié),構造出20世紀70年代中國作家寫作和中國文學寫作、編輯及出版圖景,顯示出較為扎實的實證功夫。同時,又勾畫出彼時歷史與文學、時代與作家的總體結構,以及20世紀七八十年代作家、文學之間含混復雜卻又草蛇灰線的聯(lián)系??梢哉f,“以陳忠實(或其他作家和具體文本)為方法”是當代文學研究歷史化和經(jīng)典化的一種可借鑒的學術思路。要做到真正有學術生產(chǎn)力的歷史化研究,既需要堅實的實證基礎、開闊的歷史和文學視野,也需要具有捕捉關鍵歷史細節(jié)的能力以及必要的理論想象力。
我們有必要看到,文學研究的歷史化和經(jīng)典化,不是為了獲得一種穩(wěn)固卻僵硬的“真理性”認知。學術研究要追求真知灼見,而對于文學研究來說,這毋寧說是一個追求并無限接近真理的過程。詹姆遜提出“永遠歷史化”,這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口號,也是一種激烈的超歷史的立場表達,但“永遠歷史化”也需要“歷史化”。對文學研究來說,我們要讓文本回歸歷史語境,對文學進行歷史闡釋,但更重要和根本的是我們?nèi)绾谓庾x歷史,包括文學的歷史。而如何解讀歷史,關聯(lián)著如何解讀現(xiàn)實、世界和文學。我認為,文學研究的歷史化不僅意味著學術的積累,也意味著文學和文學研究面向現(xiàn)實和歷史的無限敞開?!蛾愔覍嵳摗芳仁菤v史化的結果、成果,也是歷史化敞開的前景,它所提出并力求闡述和解決的問題,自然并非無可商榷。相反,在一些重要問題上,仍有深入研討的空間。例如,如何在20世紀中國思想史和長篇小說文體史上,認識和評價《白鹿原》;如何在深層文化思想脈絡和脈動中,把握其長篇與中短篇(20世紀70年代的早期小說、20世紀80年代的中期小說和20世紀末的晚期小說)之間的關系;如何看待陳忠實與20世紀中國現(xiàn)實主義之關系等問題。《陳忠實論》對此做出了不乏啟示的探討,但它在提出這些問題和詮釋這些問題時仍隱含著不足。這不是一部作家論所能徹底解決的問題,而是我們文學研究者意識到或尚未意識到的普遍性的問題。
【作者簡介】吳義勤,中國作家協(xié)會。
(責任編輯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