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萌羽 常鵬飛
在共和國一代作家中,王蒙無疑是個人身份與主體經(jīng)驗都頗為復雜的一個,作家、學者、官員的多重身份,加之特殊的歷史遭際與執(zhí)著的主體承擔意識,注定了他會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個獨特的存在。然而,不管在與共和國同行的路途中有過多少“雜色”與“巡游”,貫穿王蒙80余年生命歷程的底色始終是革命和文學。從20世紀50年代的《青春萬歲》《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到80年代的《蝴蝶》《布禮》《活動變?nèi)诵巍?,再?0年代的“季節(jié)系列”、《暗殺3322》等,王蒙一面回望歷史,一邊直面現(xiàn)實,以多變的言說方式表達自我對歷史與時代的審視和思考。21世紀之初,王蒙的小說創(chuàng)作無論在數(shù)量還是體量上都算不上高產(chǎn),僅有《楓葉》《秋之霧》《太原》等比較零散的中短篇小說面世。直到2013年《這邊風景》出版,又相繼推出《悶與狂》《奇葩奇葩處處哀》《女神》《生死戀》《仉仉》等作品,王蒙寫作的速度與密度才復歸到這個“一寫小說,人就完全歡勢起來”的“正在開拓新領域的青年”身上來。王蒙:《紀念無可紀念的人生故事(跋一)》,《生死戀》,第213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顯然,耄耋之年的王蒙在回首逝去的歲月時,不再像以往一樣單純地懷舊,而是“忽然意識到,需要用自己的全部經(jīng)歷和全部感興加入晚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去“體嘗生命全過程的幽暗與光明,酸楚與甜蜜,庸碌與雅致,粗俗與莊嚴”。朱壽桐:《王蒙文學存在的文學史意義》,《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年第10期。因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笑的風》《笑的風》最初以中篇小說形式發(fā)表于《人民文學》2019年第12期。本文討論的《笑的風》為經(jīng)過王蒙擴寫后,由作家出版社2020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單行本,本文所引小說原文皆出自此版本,只標注頁碼。讓我們再一次看到,王蒙怎樣在創(chuàng)作中找回自己,又如何達到真正的“悠游”與“從容”??梢哉f,《笑的風》不只是王蒙對既往生活與經(jīng)歷的超越和升華,更是其寫作史上又一次充滿激情的跋涉與遠行。
自1953年創(chuàng)作《青春萬歲》到2020年《笑的風》出版,在近70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這些作品不但記錄了王蒙從少年到耄耋的歲月變遷,更關乎作家主體的文學觀念、情感結構、人生態(tài)度及價值指向的承繼與嬗變。如果說《青春萬歲》“講述的乃是一個關于青春、年輕人與時代的一個意識形態(tài)的‘神話,是王蒙對建國初期現(xiàn)實生活所進行的一次浪漫的、充滿激情情緒的抒情式表達”,獨木:《愛情、歷史與“五十年代情結”——讀王蒙〈戀愛的季節(jié)〉》,《當代文壇》1993年第5期。那么《笑的風》無疑是晚年王蒙在歷經(jīng)世事滄桑后,對歷史、時代與人生的重新回望、體悟和審視。正如王蒙所說,《笑的風》是其寫作史上“前所未有”的“自己迷上”的一部小說。王蒙:《致讀者》,《笑的風》,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這部小說延續(xù)了其以往對青春、婚戀、時代與歷史等主題的關注,在敘述之中持續(xù)介入自我的感性與激情,更為遠去的歷史提供鮮活的證詞,立足當下的時代抒發(fā)個體的喜樂與哀思。相比以往帶有“少共”意識的宏大敘事,《笑的風》顯然在沿著《悶與狂》《女神》《生死戀》等小說的創(chuàng)作軌跡前行,并指向了王蒙近年來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維度——在關注歷史的同時,也在為現(xiàn)實賦形,為個人立傳,并最終在充滿張力的辯證中試圖達成一種雙向的和解。由此,需要思考的是,在《笑的風》中,王蒙如何借助小說抵達生活的現(xiàn)場與生命的本真,如何在對人物復雜多變的人生凝視中探察個人與時代關系,又如何在兩者的互動之中實現(xiàn)生命辯證法的獲得。
一、主體認同:青春與婚戀的變奏
“青春”作為一種文學主題,在五四時期基于對“人的發(fā)現(xiàn)”而指向?qū)η嗄甑年P注,因而其正是“五四新文學對時代精神的回應”,“它的內(nèi)涵依然是現(xiàn)代性的國族想象和革命社會實踐”,由此自然也就對應著一個象征專制、保守與落后的作為“反面”的“老年”。見陳思和:《從“少年情懷”到“中年危機”——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一個視角》,《探索與爭鳴》2009年第5期。然而,對于王蒙來說,“青春”不只是一種創(chuàng)作題材或主題,更是一種風格態(tài)度和持續(xù)性的精神力量。盡管王蒙已經(jīng)步入老年,但在其近來的小說中,無論是主題選擇、語言風格,還是內(nèi)在所暗含的沖動與激情,都讓我們看到“青春”在王蒙的人生狀態(tài)與創(chuàng)作精神中實際是一種進行時而非過去式。由此,青年與老年的結構性對立也在對應的感性與理性的彌合中被緩解,并在作家對自我與歷史的言說和反思中指涉主體的觀念認同??梢哉f,王蒙始終在書寫那個“不僅僅是青年和青年故事,同時也包含著新的歷史和與之相伴的不斷探索的精神”的“青春”。李振:《無休止的青春和永不停歇的探索——重讀王蒙〈青春萬歲〉》,《文藝報》2019年11月1日。這不僅出于青年時代與共和國并肩前行的“青春之歌”的“光明底色”,也在于作家耄耋之年回首一生時對“青春萬歲”的激情與執(zhí)著。此外,與“青春”相契,王蒙在不同時期的小說中往往都會對愛情與婚姻主題頗為關注,再加上特殊身份與復雜的人生經(jīng)驗,使得婚戀與時代在其小說中亦呈現(xiàn)出某種同構性,以致其筆下的婚戀主題顯然不僅僅指向純粹的感情或愛欲,同時也暗含著命運與人生、理想與現(xiàn)實、時代與社會等多元命題,以及潛藏其中的主體認同與困境。
此外,王蒙的小說常常透露出個人經(jīng)驗入侵文本的表征,具體表現(xiàn)為作家慣于將個人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與生命體驗伸向小說的敘述當中,不可避免地觸及小說敘事的時空背景與人物的人生歷程,有時甚至直接替代人物發(fā)言,以傳達作家本人強烈的情緒或意圖。所以,王蒙的此類小說無論從小說的故事敘述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還是結構框架的謀篇布局中,我們都不難看到作家同小說人物的某種相似性,以及試圖借助敘述將自身形象進行投射、修正或重構的努力。因此,王蒙的小說都帶有某種程度的自傳性。《笑的風》盡管不是第一人稱敘事,甚至敘述視角在文本中頻繁變動,但在貫穿小說始終的主人公傅大成身上,仍殘留了大量作家的主體形象和心理體驗的痕跡。而王蒙在數(shù)十年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對“青春”的凝視與探照,自然也在這些被封存的記憶里被重新織就編排,并通過傅大成的成長歷程進行追念?!缎Φ娘L》即以傅大成的“青春萌動”為敘事起點,以曲折的婚戀歷程為主線,串聯(lián)起其從包辦婚姻、婚外戀、離婚、再婚、再離婚的情路歷程。小說中作為知識分子的傅大成時常會反思與白甜美的“無愛”婚姻,以及這種傳統(tǒng)家庭生活中的矛盾與沖突,但在“動蕩年代”,這種“越軌”的思索最終被生活的日常所消磨,直到傅大成恰逢其時地以文學家的身份趕上改革的“春風”,并與作家杜小鵑相遇相知,方才給他帶來“愛情的聲音,召喚的聲音”。由此,潛藏多年的“青春”遺憾從壓抑中被重新釋放,“他似乎剛剛找到了自己”,但與此同時,“他再也找不到原來的自己了”。② 王蒙:《笑的風》,第54、6頁。因為面對白甜美與杜小鵑,傅大成經(jīng)受著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觀念的撕扯。白甜美的勤奮能干、潛藏力量與杜小鵑的秀麗靈韻、絕妙多才,并置在傅大成的心中,不僅牽扯出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之間的游移,更透露出傅大成自我追尋的認同與困境。
不過,“成分”偏高的白甜美主動嫁給貧農(nóng)出身的傅大成顯然暗含“為白氏家族命運一搏的投注意味”,②就像傅大成將其作為精神出路和自我蒙蔽的解脫一樣,婚后傅大成對白甜美的依戀與欣賞亦很難歸結為兩性間的愛情,更多的也是夫妻間的扶持。而傅大成對杜小鵑的“越軌”之戀,一方面是面對妻子“話語無能與無趣”時“壓抑與畏懼”的逃脫,是對平庸日常生活的抽離;另一方面更是對長久以來被壓抑的青春與愛情的尋求,這也解釋了杜小鵑如何滿足了傅大成對愛情的幻想,使其不惜承擔拋妻棄子的罵名,只為尋求精神世界的共振與交流。杜小鵑與白甜美無疑承擔了傅大成對婚戀的不同想象與體驗,也見證著傅大成在靈與肉、情與欲、感念與愧疚、負罪與救贖之間的徘徊與抉擇。而傅大成由青春萌動時的情感觸發(fā)耄耋之年的回顧反思,也在愛情與婚姻的糾葛中穿插成線,進而使傅大成這一形象逸出情感與婚戀主題的范疇,呈現(xiàn)出人性的復雜內(nèi)蘊。所以,與其說傅大成背棄故有的現(xiàn)實與生活,選擇追尋愛情與理想,不如說是對壓抑的青春與自身認同的一次修補與填充。從北京到上海,由西柏林至匈牙利,傅大成在空間與時間的雙重轉(zhuǎn)換與騰挪中,逐步完成自我人格的實現(xiàn)與價值的認同,盡管其中也有新的抉擇與沖突、缺失與遺憾,但最終傅大成在暮年之際使生命變得充盈和完整。
王蒙在對傅大成的婚戀生活關注的同時,更對小說中的女性予以會心的審視與觀照。他曾提到:“《笑的風》里,女性在歷史的發(fā)展中,她們的命運,付出的代價,沒有人寫過?!蓖趺桑骸段胰匀皇俏膶W工地第一線的勞動力》,《中華讀書報》2020年1月19日。此前,如《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的趙慧文、《布禮》中的凌雪、《活動變?nèi)诵巍分械慕o宜、《暗殺3322》中的簡紅云、“季節(jié)系列”中的葉東菊、《青狐》中的盧倩姑、《奇葩奇葩處處哀》中的淑珍、《生死戀》中的單立紅等女性,或傳統(tǒng)或現(xiàn)代,或無意識地依附于男性,或自尊自愛,獨立剛強,她們無疑構成了一組時代變遷中的女性群像,但究其根本,“他主要還是將女性放在歷史潮流中,特別是善于把她們放在和男性主人公的糾葛中,多側(cè)面、多層次地來觀察她們的命運與心理,或者說從女性比較細膩靈敏的情感世界來折射歷史的風云”。郜元寶:《王蒙小說女性人物群像概覽》,《浙江社會科學》2020年第2期。不管是“含蓄與尊重”,抑或“互為補充”,這些最終都指向王蒙的婚戀觀念,以及其對待女性乃至人性本身的認知態(tài)度。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白甜美這一傳統(tǒng)鄉(xiāng)村女性形象,雖然具有鄉(xiāng)村女性勤勞能干、美麗善良、具有犧牲和奉獻精神等符號性特質(zhì),但其顯然已經(jīng)不是五四時期啟蒙式的“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形象,也不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把鄉(xiāng)村女性指認為“被損害與被侮辱的”底層形象。白甜美盡管來自農(nóng)村,文化程度不高,但卻能在進入城市后憑借自己的能力和風度成就一番事業(yè),完成自己的奮斗理念與價值追求。固然,鄉(xiāng)村的封建傳統(tǒng)意識依舊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跡,即對男性的歸屬與依附心理,但顯然她不再是以往文學敘述中為強化男性知識分子的身份認同而有意設置的符號化存在。此外,小說中的都市女性杜小鵑也并沒有因為與傅大成的越軌之戀而被塑造成負面或罪惡的形象。相反,她代表了詩意純凈與智慧高雅,也是她真正觸碰到了潛藏在傅大成心底多年的青春之火與愛情之流,安撫了傅大成被愛情撩撥起來的躁動之心,從而實現(xiàn)了兩人靈魂的碰撞與交融??梢哉f,《笑的風》摒棄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式價值判斷,小說中無論是白甜美還是杜小鵑,作家都沒有對其進行大善大惡大是大非的簡單指認,而是超越對錯本身地尊重每個女性,并投以同情與諒解,給予她們應有的價值與尊嚴。
二、個人史:歷史圖景下個人的見證與回聲
《笑的風》在長時段的歷史變換中,以婚戀主題為入口抵達人物的靈魂深處,進而審視人物的主體困境,顯然這源自王蒙一直以來對個體的注視與關懷。近年來,在《悶與狂》《我愿意乘風登上藍色的月亮》《女神》《生死戀》《郵事》《仉仉》等作品中,王蒙自覺地將個人經(jīng)歷與感情投注到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時代風云的畫卷鋪陳也好,市井庸常的展現(xiàn)也罷,在對往事的追憶和當下的捕捉中,總是有一股難以抑制的情感激流,推動著作家在汪洋恣肆的語言洪流中觸發(fā)對歷史的回憶與對當下的反思。盧卡奇曾說:“小說是在歷史哲學上真正產(chǎn)生的一種形式,并作為其合法性的標志觸及其根基,即當代精神的真正狀況?!薄残佟潮R卡奇:《小說理論》,第65頁,燕宏遠、李懷濤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缎Φ娘L》顯然不只是一部個人命運浮沉史,透過小說中人事的起伏變幻,我們看到的是歷史與現(xiàn)實如何在當下交匯,當下怎樣投射到人物自身,人物又如何見證歷史并激起回聲的動態(tài)過程?!缎Φ娘L》開頭從1958年春天講起,以回顧性的視角展開敘述,通過線性敘事串聯(lián)起傅大成的人生歷程。其中,既有1958年“大躍進”運動、1978年改革開放等標志性歷史節(jié)點,也有在魚鱉村、邊地Z城、北京、上海,乃至西柏林到匈牙利之間地理位置的變換。此外,王蒙不斷在小說中穿插電影《往日情懷》《巴黎最后的探戈》、電視片《三峽傳說》、歌曲《鄉(xiāng)戀》《步步高》《甜蜜蜜》、柏林墻、君特·格拉斯等多種標志性符號,通過人物在時空內(nèi)的游移穿梭,不斷拓展敘述的疆域,進而擴大與深化小說的視野與內(nèi)涵。21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在“未完成的現(xiàn)代性”的焦慮中急劇變動,文學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也逐漸“向內(nèi)轉(zhuǎn)”與邊緣化,再加上王蒙個人身份的變化,使其更加有可能選擇“邊緣”與“個人”的立場,以相對疏離的姿態(tài)去專注于人生的回望與沉思。然而,雖然這種脫離既往寫作軌跡的方式,使王蒙個人多年來對自我的排斥和壓抑情緒得到宣泄與釋放,但這并不意味著王蒙只囿于小我的內(nèi)部自洽與情感抒發(fā),其中更重要的顯然是在意識形態(tài)痕跡部分淡化之后,如何打破時代與個人之間敘述的分裂與沖突,實現(xiàn)歷史、時代與個人的共振與互證?!缎Φ娘L》正是透過傅大成的婚戀生活、人生的波折與變動讓我們看到歷史的曲折變化與時代的日新月異,也看到現(xiàn)實風云怎樣以規(guī)范或者條件的形式波及個人的愛情、生活與人生。如傅大成在20世紀50年代因五四青年節(jié)征文獲獎而獲得繼續(xù)讀高中的資格,因包辦婚姻與鄉(xiāng)村女性白甜美結合,而后考上大學實現(xiàn)命運的轉(zhuǎn)變,改革開放以來又適逢其時地成為知名作家,又與才女杜小鵑相識相知相守,從這些情節(jié)中都可以看到時代對個人命運的影響,人事同樣映射著時代,而這兩者在《笑的風》中得到了相融共生,并以“水滴”與“大浪”的關系實現(xiàn)“互文”。原句為:“當水珠融進了大浪,它的沉浮,也就有了原動力和大意義?!币娡趺伞稳龐I:《你追求了什么?——王蒙、單三婭關于長篇小說〈笑的風〉的對話》,《光明日報》2020年6月10日。
和《仉仉》《女神》《生死戀》等作品相似,《笑的風》“這類帶有強烈自我性的小說,更直接更鮮明地體現(xiàn)了其敏感、細膩和深情的藝術個性”。李萌羽、溫奉橋:《一個人的舞蹈——王蒙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維度》,《南方文壇》2019年第3期?;赝趺杉韧奈膶W創(chuàng)作,“基本上處在客觀壓抑或主觀收斂的煩悶狀態(tài)”,朱壽桐:《王蒙文學存在的文學史意義》,《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5年第10期。作家的真實性情受到約束,但另一方面,這種牽制與壓抑卻客觀上為王蒙晚年噴發(fā)的情感激流與創(chuàng)作欲望提供了內(nèi)在動力,在作家“挽救時間”與“自發(fā)懷舊”的初衷下,完成了主體的建構與重構。記憶往往不是一種固化的存在,它在作家不斷的回憶與重述中進行改寫與更新,從而實現(xiàn)主體對歷史與時代的介入和觀照。此時,小說就不再是以往裹挾著意識形態(tài)訴求的宏大敘事,而是著眼于小人物的跌宕起伏與苦樂悲歡,即在個人成長歷程中卸去沉重的枷鎖,將個人排拒煙火的理想追求與貼地飛行的俗世庸常相結合,在變與不變的人生體味中審視時代的躁動與不安,以期透過個人的人生探察歷史與時代的光暈,再現(xiàn)回望的“風景”。因而,衡量一部作品的史詩性,顯然不僅在于作品的時空跨度或所包羅的重大事件,也在于對個體命運的關注及其對現(xiàn)實的映射?!缎Φ娘L》從第五章《??!北京》始,講述傅大成因發(fā)表作品得到激賞,被邀請赴北京參加會議成為“新銳”作家,結識杜小鵑受到愛情的“召喚”,進而開啟愛情與婚姻的曲折人生。歷史與時代的變化,不僅牽連著經(jīng)濟與政治政策的調(diào)整,也暗含著新的社會文化的轉(zhuǎn)型,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共同體”的集體認同的遷延。通過對傅大成命運的聚焦,王蒙顯然有意或無意地把個人敘事與歷史敘事相勾連,在時間與空間的轉(zhuǎn)換中,為讀者追憶歷史、審視人性、思考時代提供了多維有效的視角。另一方面,耄耋之年的王蒙更鐘情對自己人生情緒的關注和抒發(fā)。相較于以往泥沙俱下的噴薄式語言,王蒙近年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顯然增加了更為感性直接的“抒情話語”,王蒙回應說“這里最大的動力是激情”。王蒙、單三婭:《你追求了什么?——王蒙、單三婭關于長篇小說〈笑的風〉的對話》,《光明日報》2020年6月10日。而這種激情投注到創(chuàng)作當中,就不自覺導致敘事視角的頻繁轉(zhuǎn)換,人物心理活動的直接呈現(xiàn),古典詩詞、現(xiàn)代詩歌、歌曲、書信、諺語等元素的雜糅,以及一直以來頗具爭議的王蒙式的不可遏制的語言洪流。正如巴赫金的研究所示:“狂歡式的感受與寫作的最大特點是打破既有的等級秩序,挑戰(zhàn)各種現(xiàn)成的藝術規(guī)范及其嚴肅性、確定性、神圣性,任何教條主義、專橫性、假正經(jīng)都不可能與狂歡體寫作共存?!贝颂幰蕴諙|風在論文中關于巴赫金研究的論述,見陶東風:《論王蒙的“狂歡體”寫作》,《文學報》2000年8月3日。不可忽視的是,小說中的“抒情話語”作為一種“狂歡式”的敘述方式或語言風格,只要與作家的氣質(zhì)稟賦、情感結構和表達需求能夠契合,那么這種話語模式就是無可厚非的選擇。盡管有時激情過剩有裹挾小說敘述之嫌,但長久以來充溢于胸的情感激流,一旦尋求到表達的契機和出口,便會沖破限制的閘門,沖向四海八荒。
三、生命的辯證法:自我和時代的轉(zhuǎn)換與和解
《笑的風》的故事在王蒙的激情回望中得到“編織”,其中無論是對婚戀主題的選擇,還是對個人史的關注,都不僅是簡單的歷史回溯與時代描摹,更承載著作家80余年的生活經(jīng)驗與情感蘊藉,并借助書寫本身達到個人同時代的勾連,以期在歷史同個人的互文性中實現(xiàn)對生命真相的逼近、對人生的體悟與對人性的探察。與此同時,我們也得以窺見王蒙怎樣“接通了中國古代中庸和合的思想流脈”,表達“多元整合的、建設改良的、中庸和諧的、理性民主的、交往對話的諸多思想觀念”。郭寶亮:《“滄桑的交響”——王蒙論》,《文藝爭鳴》2015年第12期。而這也導致王蒙小說內(nèi)部往往存在著眾聲喧嘩的狀態(tài),從而在內(nèi)部與外部、顯性與隱性、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形成一種辯證的張力。正如王蒙在談到“笑的風”時,稱其“可以理解為是風送來的笑聲,也可以說風笑了,也可能說笑乘風來,也可以說風本身是笑的”。王蒙:《我仍然是文學工地第一線的勞動力》,《中華讀書報》2020年1月19日。因而,小說中“笑的風”并不是單一質(zhì)素,相反,在敘述的“留白”與“縫隙”中,充滿了個人與時代的對抗與糾纏。
《笑的風》的辯證性就體現(xiàn)在自我認同的悖反與對時代的復雜體認當中。無論是傅大成、白甜美還是杜小鵑,都是被時代大潮裹挾的前行者,雖然前行的路徑存在差異,但在追求自我價值認同方面卻殊途同歸。就像面對婚姻,傅大成一面與白甜美深陷在無法相知的泥潭,但又舍不得平淡的婚姻生活;一面向往純美的愛情,以致難以自控地越出常軌。其中顯然也暗含了傅大成內(nèi)心的無數(shù)次沖突與矛盾,如在白甜美要求去Z城同住,他卻謊稱無法解決時,“有一種說不出的心情,他不愿意更沒有勇氣承認這種心情”,深陷于負罪感當中的傅大成也沉溺于自己“到底要什么”②⑤ 王蒙:《笑的風》,第21、176、242頁。的不解當中。此后,在其如愿與杜小鵑相守后,又不時產(chǎn)生對白甜美的追憶與思念。白甜美雖然是一個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女性,但她在早年就透露出不凡的能力與氣度,并最終成為一名事業(yè)有成的企業(yè)家。她的軟肋在于對男性的歸屬與依附,無論是包辦婚姻時的“有意”為之,還是此后與老鄭關系的“慎重”,都源于傳統(tǒng)的封建婚戀觀和對正統(tǒng)男女關系的天然認同。杜小鵑顯然是傅大成追尋已久的詩意溫柔的“笑的風”,兩人的結合盡管有悖倫理,過程曲折艱難,但王蒙并沒有投以偏向性的反面態(tài)度,而是將其作為另一種婚姻狀態(tài)。杜小鵑是一個為追逐愛情而不顧一切的真性情的女子,同時也有“要不,你還是回白姐那邊去吧”
②的堅決與寬容。小說中的人物雖然選擇不同,但無疑都在尋求自我的身份認同,如傅大成對純美愛情的追求,白甜美對傳統(tǒng)家庭結構的維護與堅持,杜小鵑對愛與文學的執(zhí)迷。然而,他們在追求的同時也都在遺失,但遺失過后,他們亦都重新與自我達成“和解”,認識到人事的變幻與無常,從而在自我認同的悖反中實現(xiàn)辯證的自省與審視。
此外,對時代的復雜體認構成了小說辯證性的另一個維度,即個人與時代的辯證關系?!缎Φ娘L》沒有刻意地對時代進行單向度的描寫與呈現(xiàn),而是將變動不居的時代潛藏在小說人物的人生經(jīng)歷當中。于是,時代的風云變幻與個人的曲折浮沉彼此呼應,兩者相互介入,形成一種復調(diào),進而達到個人與時代的辯證,也使小說本身充滿了“當代性”?!啊敶哉f到底是主體意識到的歷史深度,是主體向著歷史生成建構起來的一種敘事關系,在建構起‘當代的意義時,現(xiàn)時超越了年代學的規(guī)劃,給予‘當代特殊的含義?!币婈悤悦鳎骸墩撐膶W的“當代性”》,《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7年第6期。因而,王蒙在小說中借助傅大成、白甜美、杜小鵑等人物的人生歷程,去介入歷史與時代,透露出對過往歲月及當下現(xiàn)實的思考,也將時代與個人的關系這一命題放置到小說的敘述始終。其中個人生活同時代的變動共振,不僅將“小我”的生活與大時代相連,在兩者的交織敘事中展現(xiàn)個人對時代復雜性的惶惑與體認,也將宏大敘事進行分解,并與個人命運重新黏合,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準個體時代的寫作”進行反撥,從而呈現(xiàn)出相互融合又二律背反的辯證關系。馬斯洛認為:“人是一種不斷需求的動物,除短暫的時間外,極少達到完全滿足的狀態(tài)。一個欲望滿足后,另一個迅速出現(xiàn)并取代它的位置,當這個被滿足了,又會有一個站到突出的位置上來。人總是在希望著什么,這是貫穿他整個一生的特點?!薄裁馈硜啿薄す_德·馬斯洛:《動機與人格》,第8頁,許金聲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笑的風》中主人公傅大成不滿足于既有的生活,他不斷地在思考自己缺少了什么,不管是物質(zhì)上還是精神上,聲名還是愛情,都在獲得后產(chǎn)生新一輪的遺憾與缺失,如離婚后與原配及兒女的隔閡和沖突,社會倫理道義上的失重,與杜小鵑婚后情感的穩(wěn)中走低,以及分離后向原配尋求救贖的心理。同時,在人物追求的背后,顯然都有時代做底,沒有“大躍進”運動、改革開放等政策的發(fā)起或調(diào)整,我們很難想象傅大成的一生會如此起起伏伏、一波三折。顯然,小說中人物的起落浮沉、歡喜悲哀不僅取決于個人的追求與選擇,也無一不與大時代背景休戚相關,而借助對人物的聚焦,我們亦可以看到時代與個人之間始終保持著呼應關系,并在這種雙向的契合以及不可避免的偏差與縫隙中凸顯個人與時代的辯證性。小說結束之時,垂暮之年的傅大成經(jīng)歷欣喜與悲傷、擁有與失去、幸運與遺憾,在體會過千般滋味與離合悲歡的生活后得以醒悟,并終于獲得了生命的辯證法。頗有意味的是,小說中有一段傅大成與杜小鵑兒子立德關于“雄關漫道”的討論。傅大成指出原義并不是說雄偉的關隘與漫長的道路,這里“漫道”的含義正是“莫言”,“漫”是不要,“道”是說話,不是道路。
⑤如是,對于傅大成耄耋之年對生活的體味與從容,我們也正可以引為“漫道風塵”。而在“風塵”當中,“得與失,悲與喜,缺憾與圓滿,絕望與希望,在這部小說中都達成新的‘和解,因為所有這一切,其實都不過是生命的固有風景”。溫奉橋:《史詩、知識性與“返本”式寫作》,《光明日報》2020年5月20日。不難看到,王蒙86年的人生閱歷與特殊的身份體驗成為他書寫歷史與時代時無可替代的創(chuàng)作資源,飽經(jīng)憂患的滄桑心緒與激情噴薄的抒發(fā)欲望,也使得晚年的王蒙終于得以貼近生命的本真,實現(xiàn)自我認知方式的轉(zhuǎn)變,從而突破以往那種充滿精神負荷的話語空間,真正獲得“生活本身的辯證法”。王蒙曾說:“我得益于辯證法良多,包括老莊的辯證法,黑格爾的辯證法,革命導師的辯證法;我更得益于生活本身的辯證法的啟迪。”見王蒙:《我的人生哲學》,《王蒙文集》第45卷,第199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
值得注意的是,與巴金的《隨想錄》、楊絳的《我們仨》、徐懷中的《牽風記》、黃永玉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等作家晚年書寫的作品相異,王蒙既不著重于情節(jié)的刻意編排與故事的苦心經(jīng)營,也少有老年人的闃然與沉靜,他更加偏向于用自己的“魂靈肉體生命耄耋加饕餮之力”,王蒙:《出小說的黃金年代(跋)》,《笑的風》,第276頁,北京,作家出版社,2020。以“八面來風”“左右逢源”的方式書寫自我強烈的生命直覺與感性體驗,表現(xiàn)出只屬于王蒙的“說話的精神”。誠如他所說:“在茫茫的生活的海洋、時間與空間的海洋、文學與藝術的海洋之中,尋找我的位置、我的支撐點、我的主題、我的題材、我的形式和風格。”王蒙:《我在尋找什么?》,《王蒙文集》第26卷,第147-14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如果說屬于王蒙的“位置”“主題”“題材”和“支撐點”就是其自己的“局限”或者“不可能”,郜元寶:《當蝴蝶飛舞時——王蒙創(chuàng)作的幾個階段與方面》,《當代作家評論》2007年第2期。那么在《笑的風》中,王蒙則為我們打開了另外一種“尋找自己”的方式,即在有與無、得與失、變與不變、時間與空間、理智與情感之中實現(xiàn)自我的敞開與姿態(tài)的“輕盈”。
總之,《笑的風》顯然既有王蒙以往創(chuàng)作的諸多“癥候式”特征,又包含了主體向自我內(nèi)部的回撤,以及始終保持思索的自覺與清醒。因而,無論相較于他20世紀80年代小說中反映“新時期共識”的主流表述,還是90年代小說在“歷史和解”與“意識融合”基礎上再造民族文化主體敘事的努力,房偉:《“歷史和解”與“意識融合”的文學史張力——當代文學史視野下的20世紀90年代王蒙小說創(chuàng)作》,《人文雜志》2019年第12期。近年來,王蒙都在敘述中試圖循著“蝴蝶”的舞步,對以往緊貼著自我的精神陰影進行剝離與拆解,并借助個人與時代的纏繞和互證去透視生命的辯證法,最終獲得拯救的力量與逍遙的從容。所以,如果說20世紀90年代的王蒙“不滿于自己的作品里有著太多的政治事件的背景,包括政治熟語”,也“曾經(jīng)努力想少寫一點政治,多寫一點個人”,但是“在這方面并沒有取得所期待的成功”的話,王蒙:《道是詞典還是小說》,《讀書》1997年第1期。那么,如今王蒙無疑在《笑的風》中試圖回應與彌補了這個遺憾,并努力同創(chuàng)作之初就深埋在心底的時代與個人、理性與感情、革命與生活的沖突與張力間達成某種和解。由此,回望王蒙近70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史,可以說,不管是王蒙極具歷史性的人生經(jīng)驗,還是其在創(chuàng)作道路上以筆為旗的省思,都見證并回應了中國當代文學乃至當代社會與歷史的變動和轉(zhuǎn)型。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笑的風》不僅是王蒙在暮年之際對個人的回應與交代,也是為歷史和時代留下的一份總結與證言。而這顯然不只是一種能力,更是王蒙以身為鏡做出的選擇和承擔。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新時期小說隱喻敘事研究”(15BZW035)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李萌羽,博士,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常鵬飛,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生。
(責任編輯 薛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