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山并峙我登臨

于堅手指長江對岸一片蒼茫處：“瓜洲渡吧……”他的光輝大頭，猶如西瓜。我笑了：“是的，那就是揚州城方向——‘京口瓜洲一水間啊，王安石的句子吧。”他微微張口，像西瓜成熟后忍無可忍裂開一條縫隙。

“京口”，北宋開始定名“鎮(zhèn)江”——南京城之嘴巴，中國歷史的關(guān)鍵處。此地屢屢易名：春秋時代的“朱方”，戰(zhàn)國時代的“谷陽”，秦朝的“丹徒”，三國的“京口”，之后的“南徐州”“潤州”。一次命名，就是一次劇變。而“鎮(zhèn)江”之名和鎮(zhèn)守長江的使命，加諸長江南岸這座小城，顯出北宋晚期對北方異族力量的不安預感——金山、北固山、焦山，這三山、三座江心島，自西而東，各自獨立，像鎮(zhèn)江或者說京口中的三顆牙，咬緊一江流水、滿城風煙。打碎、撬開它們，即可逆流而上，直搗中國內(nèi)陸深廣的肺腑。加固、修復它們，就是南宋以來的“補牙史”。

我和于堅此刻所處位置，就是北固山上北固樓或者說北固亭。兩個詩人，在這牙齒上，像兩滴鎮(zhèn)江米醋、兩個酸楚的詞？

《水滸傳》第一百一十一回“張順夜伏金山寺，宋江智取潤州城”，對柴進、張順持刀來到北固山下所見景象，有如下描繪：

淘淘雪浪，滾滾煙波，是好江景也！有詩為證：“萬里煙波萬里天，紅霞遙映海東邊。打魚舟子渾無事，醉擁青山自在眠?！?/p>

這當然是施耐庵來鎮(zhèn)江所見景象?！盁煵ā薄凹t霞”“青山”，亙古未變，“打魚舟子”已不可見。當?shù)嘏笥蜒τ老檎f，開始封江休漁了。陸游在《入蜀記》中寫到過的白鰭豚等長江魚類，無影無蹤了。

長江與大運河的十字交叉處，在瓜洲渡。中國的南北與東西在這里相遇、交鋒，一次次，烽火揚州路，煙起鎮(zhèn)江城，從宋到遼、金，到元、明、清，再到近現(xiàn)代越海而來的英軍與日兵。我視力有限，看不清那一脈蒼茫大運河穿越淮河、長江這兩條南方屏障時，有著怎樣的波動？但一顆蒼老心臟，對華夏中國無數(shù)前歡舊悲，辨認得日益近切、明晰。

逆長江而上，鎮(zhèn)江三十公里之外就是南京。高鐵用二十分鐘把這兩座城池聯(lián)系在一起。三國時代，孫權(quán)將霸業(yè)興起的那一龍虎之地，命名為“建業(yè)”“石頭城”。城內(nèi)“烏衣巷”三字，是其得意之作——烏衣士兵駐扎于這一巷子，劍戟在手風蕭蕭。后來，中國歷史上第一次“衣冠南渡”發(fā)生——西晉覆滅于異族，東晉定都于建康（亦即建業(yè)、南京），像是為后來的一次次南渡，示范、實驗？劉禹錫在唐朝來此游蕩，發(fā)現(xiàn)王、謝、袁、蕭等名門望族堂前燕，飛進尋常百姓家，遂作詩一首，感慨萬千。孫權(quán)不知曉身后的滄桑劇變，埋頭與曹操、劉備爭雄，攻占罷一個地域，就為它更名或命名：武昌，嘉興，屯溪，新安，建德，廣州……自古王將，似乎都有這樣的愛好，像詩人埋頭為一首詩又一首起標題，在紙上攻城略地的英雄感，強烈而又虛幻。

于堅某一時期的詩作，懶得起標題，用“1”“2”“3”“4”“5”……分別標記那些分行文字，像一個理性、寡言的會計，埋頭書寫分行的現(xiàn)金流、負債、盈虧。他戴著兩只助聽器耳塞，形似拒絕，又暗自過濾、接納、放大著外部世界種種細語和喧囂。青霉素，破壞、再造了一個云南少年的聽覺。不知他中年以來耳聞的流水聲、少女笑聲，與我聽覺里的鳥鳴風吹，有何差異。他面部表情的確不多，像飽滿的西瓜暗含一粒一粒漢字，在煙花三月般的腦部溝回里生發(fā)、成熟，且待脫口而出？

瓜洲或者說廣陵、揚州，與我們此刻所在的鎮(zhèn)江北固樓，隔江相對。那一座浮瓜沉李之城，夏天應該是它最甜美的時節(jié)。目前，十月底，銀杏樹葉隨涼風落滿長江兩岸。很快也將落雪——“樓船夜雪瓜洲渡”，氣氛悲壯，像回味南宋、明末、晚清、民國初，“鐵馬秋風大散關(guān)”。

北固樓自然是北固山制高點。因沙土淤積，江面與山腳的距離拉開了。孫尚香如果現(xiàn)在為劉備殉情，從北固山一躍而下，只會落入江邊公路而非江水，死亡的美感就會失去許多。我的視野，自然與孫權(quán)、劉備、孫尚香、王羲之、謝靈運、宋之問、王灣、李白、杜甫、劉禹錫、張若虛、蘇軾、黃庭堅、柳永、岳飛、陸游、辛棄疾、陳亮、謝枋得、羅貫中、施耐庵、孔尚任、龔自珍等前人在此地所見，大不同，大致相同。長江，這一本關(guān)于中國五千年歷史的流水賬，這巨大算盤，波浪般的算盤珠日夜加減乘除。得失與榮辱，在水色濤聲中堆積，質(zhì)疑每個江邊漢人，那欠下的債務和利息，如何清還，如何心安？

自南京至東海這一部分長江，又名“揚子江”。長江或者說揚子江，在越過鎮(zhèn)江城的時候，像牛頭一樣以最大力量抵向北方，部分江南就成為江東。遂有“無顏見江東父老”之典故生成。從此，父老故鄉(xiāng)一概在“江東”，丟盡臉面的人，回不到彼岸。

我站在長江結(jié)尾處，也是站在一部流水賬盤點盈虧結(jié)余的賬房里、一行長詩得以確立的關(guān)鍵詞內(nèi)、歷代中國詩人哽咽不止的喉頭間——

三山并峙我登臨，江風鼓吹一帆懸。

我暗自作兩句舊體詩，覺得自己像穿長衫的舊人了。于堅、王祥夫、朱個、薛永祥等友人，也默然不語。記憶奔流于血液，在寒冷氣象中也不會結(jié)冰，類似眼前一派大江。沒有帆影。以汽油、柴油為動力的巨大輪船，在江面掠過，滿載內(nèi)涵不明的長方體集裝箱，通往下游的太倉港、洋山深水港，或者上游的一座座城市。長江，自古以來就是動脈、血管和柔腸，讓中國一次次瀕危、復活、萬象更新。

我通過想象力，為這些巨輪增加風帆。這并非耽溺于一種古典美感，而是期望以此與前賢舊人，相呼暗通共悲歡。

2. 望風檣戰(zhàn)艦在煙靄間

雪停了，長江兩岸白茫茫。

禪師領(lǐng)路，一襲青袍，在雪地里青白鮮明。陸游提醒韓無咎：“路有冰，望韓兄謹慎?！表n無咎一笑：“烽火瓜洲一水間啊。無烽火，這冰雪就融化得緩……”陸游摟了摟韓無咎的臂膀，不說話。

風吹懸崖，一些雪，微微落上他們的頭、肩上。身后是何德器、張玉仲，各自手提一壺加熱后的黃酒、一個暗朱色雕花食盒。五人聯(lián)袂去看江邊摩崖石刻《瘞鶴銘》。

此時，隆興二年（1164年）。隆冬，萬物不興。

前一年，在臨安，陸游赴任鎮(zhèn)江通判前，韓無咎贈詩送別，其中一句即“烽火瓜洲一水間”?；猛醢彩木渥樱底云诖按猴L又綠江南岸”？韓無咎贈詩中另有兩句：“把酒賦詩甘露寺，眼中那更有金山?！苯鹕剑礞?zhèn)江，成為南宋偏癱的身體上暫時保持痛感的一部分。不看金山，沉醉詩酒，陸游怎么能做到，韓無咎又如何灑脫自適？與陸游一樣，他也被逐出南宋政治權(quán)力中心，調(diào)往江西任職，臨行前，來鎮(zhèn)江話別。在長江的上游、下游，兩人各自面對蠢蠢欲動的北方金人，無力作為，郁悶、失眠、寫寫詩詞——詩，就是喪失;詞，就是讓血肉難安的一枚刺、一片刺青？

這一年，陸游四十歲。

來到《瘞鶴銘》崖刻前，陸游把黃酒斟滿五碗。在南朝，一篇哀悼家鶴的書法作品，由僧人雕刻于臨江懸崖，被認為是隸體向楷體過渡的驚世杰作。歷經(jīng)風淘水洗，這碑刻剝落沉沒江中。數(shù)度打撈，殘缺不全。

五人仰望殘石。雪落在一些深刻的筆畫里，“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等字跡，更顯悲涼。

禪師幽幽嘆息：“全文約二百字呢。二十年前，尚能讀到一百余字?，F(xiàn)僅余十幾字。我寺一代代僧人護守，免遭掠奪損壞。來此拓片者紛紛擾擾，魚龍混雜。故須每日巡視，以防不測?！?/p>

五碗黃酒，略略朝殘碑傾灑，向碑文的匿名作者、失去一只鶴而哀慟不已的古人致敬。而后相互一碰，叮當作響。飲盡，五個人周身緩緩涌起熱浪。

禪師面色醉紅，向陸游請教：“通判亦為書法大家，從這些字跡能否推測是何人所作？”陸游伸手，小心拂去殘石上“寥廓”二字內(nèi)的積雪：“這般沉雄，似屬王羲之書風。然江水對筆畫亦沖洗有功。這殘碑，已屬天人合一之作——天意與人心，洽和為一。”韓無咎點頭贊許：“這位前輩，或許預感到一篇悼文、一方碑刻屢屢凋落之運命，遂匿名隱身。這鶴，倒是有名的華亭鶴。”陸游吟誦：“近日不聞秋鶴唳，亂蟬無數(shù)噪斜陽。”韓無咎擊掌贊嘆：“好詩，陸兄新作？”陸游答：“一弟子戴復古所作。韓兄與我，亦為待埋之秋鶴了。”韓無咎仰頭盯著那“寥廓”二字，幾粒雪落上眼眉，仍一動不動。

江面上，南宋戰(zhàn)艦密布、旌旗獵獵，保持對于北岸、大運河的警覺。一個通判閑差，能有何作為？臨安城里，趙構(gòu)，一個皇帝臨時安全，研習書法，臨摹《靈飛經(jīng)》《鴨頭丸帖》，順便在這些名帖前端或結(jié)尾署名、蓋印鑒。江山半壁，偏安一隅，在紙墨間卻充滿占有欲——錯位、錯亂、錯誤，錯、錯、錯。他知道《瘞鶴銘》，但不會來鎮(zhèn)江臨摹。這里距金人太近。南宋與金國之間的邊界線，雖劃定于秦嶺至淮河，邊界線以南至長江這一廣闊地帶，趙構(gòu)已放棄、失控，金兵屢屢出沒其間。一個茍且貪歡的王朝，拒絕陸游、韓無咎們收復中原的壯志，像幾十年前拒絕岳飛、韓世忠，若干年后又拒絕辛棄疾、陳亮一樣。這些被拒絕的人，本無心于詩名文途，最終卻以壯麗修辭驚世，一概未能窺破皇宮里的隱懼：收復中原，迎回舊主，這個臨時工一般的南宋新皇帝，怎么辦？盡管舊主后來亡命于北方，臨安城里亂蟬般贊美暖意熏風的人，仍比那些總是帶來寒風消息的秋鶴，讓圣心愉快。需要把死死北顧中原的人，像埋葬一只鶴那樣，殺掉、囚禁或放逐，眼不見，心不煩。

何德器把食盒打開：“黃酒配肴肉最相宜，鎮(zhèn)江名吃，陸通判最愛，請韓公品嘗?！北娙肆什莩詭卓?，唇齒間頓然甘美許多。又一陣大風，卷起懸崖上的雪，落進酒壺和食盒。五人起身，沿江邊小路前行，沿途仰看米芾、黃庭堅、蘇軾等人的石刻。端賴于僧人收藏前賢墨跡，復鑿于巖壁，才使得江山與人心兩相激蕩。乘舟，過江，五人在北固山上岸。天黑了，甘露寺燈火通明。禪師展紙研墨，邀陸游留字。線香裊裊。陸游沉吟片刻，俯身走筆。眾人端詳，無語。

次年春，禪師欲雕刻此文于江邊懸崖，陸游補筆若干字，成就一篇最短最美的中國文章《焦山題記》：

陸務觀、何德器、張玉仲、韓無咎，隆興甲申閏月廿九日，踏雪觀瘞鶴銘，置酒上方，烽火未息，望風檣戰(zhàn)艦在煙靄間，慨然盡醉，薄晚泛舟，自甘露寺以歸。明年二月壬午，圜禪師刻之石，務觀書。

這一名篇，距離辛棄疾后來作《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要再等待四十年時光。陸游后入蜀，在夔州就職，與詩人范成大共謀北伐，遭同僚以“放誕”一類言辭攻訐，干脆自號“放翁”，干脆“細雨騎驢入劍門”。見戰(zhàn)馬食草增肥，像面對鏡中自我，愧憤不已心難平。后遭罷官，還山陰，晚年結(jié)識辛棄疾，對這個小自己十五歲的壯烈晚輩履職鎮(zhèn)江，甚感振奮并勉勵——“中原北望氣如山”。

八百五十多年后，又一薄晚，我遵循陸游或者說陸務觀當年的路線，自定慧寺，至江邊，獨自造訪崖刻，像走在他們身后的第六個人。竹木森森。米芾、黃庭堅的摩崖石刻，歷歷在目。《瘞鶴銘》殘碑，若干年前已經(jīng)移往焦山碑林珍存。久久凝視懸崖上雕刻的《焦山題記》，淚濕雙眼。一個乏味淡漠的人，尚能痛心動情，大概緣于衰老在顯示力量和意義。入暮年，酷似南渡與北顧，回顧漸次失守的青年與壯年。在長江邊，我感受著雙重的喪失與眷戀。

定慧寺僧人為保護陸游遺筆，在這一碑刻上方，建設半邊亭——它像一個人從山巖里擠出半個身子，摟緊一篇中國文章。

我從俗世里擠出半個身子，摟緊南宋時代的風檣大雪。

3. 自甘露寺以歸

像陸游那樣，我自甘露寺以歸。

入寺，見孫尚香和劉備坐在側(cè)房內(nèi)，相對無語。當然，那是一對蠟像。兩人表情都塑造得充滿世俗歡喜，看不出這一政治婚姻中的盤算和心機。他們身后，是一個巨大的雕花婚床。雕花真實，婚床上的體溫和低語，依靠游客的想象力來填空。

當然，辛棄疾入甘露寺，不會看到今人發(fā)明的逼真蠟像。他認識蠟燭，寫過“燭影搖紅”這一詞牌，對著蠟燭燃盡后留下的殘痕，久久發(fā)呆——它像一個人、一種記憶失蹤后留下的小鞋子？至于“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應該是一盞噴吐光焰的巨大油燈，在照耀一個人的醉看與夢回，方能與詞中意境相融洽。

無數(shù)詩人登臨北固樓或者說北固亭后，都會在甘露寺歇腳、喝茶。甚至借宿寺內(nèi)，在江聲晚鐘聲里失眠，就起身、作詩，抒發(fā)周遭山水形勢帶來的洶涌情懷——

“望越心初切，思秦鬢已斑。”宋之問。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蓖鯙?。

“江長天作限，山固壤無朽。”劉禹錫。

“畫角愛飄江北去，釣歌長向月中圓?！倍拍?。

“岸凍千船雪，巖陰一寺云?！痹S渾。

“六朝人物東流盡，千古江山北固多。”蔣之奇。

“地從京口斷，山到海門回?！北R肇。

“花繞樓臺山依廊，寺連江海水連天。”徐鉉。

“尚有南朝樹，能留北固云?！表n愈。

“云峰橫起，障吳關(guān)三面，真成尤物?！比~夢得。

“眼見長江趨大海，青天卻似向西飛?！笨咨腥巍?/p>

“聽簫絕愛西湖瘦，試劍何如北固雄。”田漢……

從北固樓下來，沒有僧人出面、端茶、留宿、求字，可見我才華匱乏。但尚存振拔之余地和契機——“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北宋曾公亮的《宿甘露僧舍》中這一名句，啟發(fā)我朝長江掀了掀衣襟。解衣磅礴，方能才華橫溢。甘露寺的門與窗，一概朝西，中國古寺中少見此現(xiàn)象，因為，那正是長江奔行而來的方向。

書寫鎮(zhèn)江、北固山的最好辭章，毫無爭議，是辛棄疾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懷》。前不見古人曹、劉、孫，后不見來者。不愿成為詩人而只能成為詩人。從北固亭即北固樓下來，僧人就迎上去。甘露寺，線香裊裊。辛棄疾潑墨走筆、急就佳句，用這一詞，為鎮(zhèn)江人寫下最珍視、最驕傲的廣告語。

孤篇橫絕北固樓。這一年，辛棄疾六十五歲。

辛棄疾及陸游所登北固樓，并非孫權(quán)、劉備所經(jīng)歷之原物，屢廢屢建。我所攀登之北固樓，更是對前朝詩人立場與視角的新臨摹——鋼結(jié)構(gòu)的仿木建筑，檐廊下，鐵馬或者說風鈴，叮叮當當聲依舊。

甘露寺外，一座小鐵塔，三國時代遺留至今的原作。滿身鐵鑄的波濤，涌向三丈高處的塔尖，共七層，像贊美長江的七絕詩篇。從鴉片戰(zhàn)爭到八年全面抗戰(zhàn)，英軍、日兵先后盯住鎮(zhèn)江兩件文物——《瘞鶴銘》殘碑，小鐵塔，試圖將其劫往倫敦或東京的美術(shù)館?！动廁Q銘》殘碑，由定慧寺僧人藏于卵石地面下，入侵者遍尋無著，悻悻然。小鐵塔無法分解，巋然不動。數(shù)年前，文物部門在維修工程中，發(fā)現(xiàn)塔下封藏千年的舍利子和經(jīng)卷典籍——這些神意佛心，在隱秘護佑小鐵塔和南方中國？

臨江酒樓內(nèi)，薛永祥為我們幾個朋友接風。興致漸高，就站起來代表辛棄疾吟誦：“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旺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喝了這杯酒！”就端起酒杯喝了。押韻，合理，大家笑。永祥說：“辛棄疾也叫辛鎮(zhèn)江——屬于我們鎮(zhèn)江?！笨跉庾院?，我就陪他喝了一杯酒。偉大的人，才有資格將名字與一方地域相聯(lián)系——柳宗元叫作柳河東，顏真卿叫作顏平原，孟浩然叫作孟襄陽，王安石叫作王臨川……

我們喝黃酒，就是陸游喝過的鎮(zhèn)江黃酒。桌上也有肴肉。漢人古今滋味大致相同，春秋涼熱、家國悲歡如窗外長江，滾滾復悠悠。

吃到一種諸葛菜，野菜，涼拌，滿嘴苦澀而凜冽的清香。永祥說，諸葛亮行軍打仗，走到哪里，都讓士兵種植這種容易生長的南陽野菜以佐餐。陪劉備來京口相親結(jié)緣的士兵，在北固山安頓下來，就把隨身攜帶的諸葛菜種子撒進山坡，以備斷糧受困等不測。諸葛菜在鎮(zhèn)江生生不息，成為各餐館內(nèi)有故事可講的名菜。僧人覺燈寫過一首《諸葛菜》，有佳句：“我亦思歸舊茅屋，一犁煙雨學南陽?！蔽沂悄详柸?，埋頭吃，沒吭聲。這比較明智。諸葛亮躬耕求志的南陽臥龍崗，目前不適合隱居了，游客洶涌，耕犁消失，如何還能被人向往、學習？

北固山從來都不適合隱居，只宜于魂破腸斷望中原——“北固”就是“北顧”。

嘉興女子朱個，捏著沒有煙霧的電子煙嘴，偶爾咀嚼，以此紀念長江上早已平息的烽火？她幽幽說：“平時單獨吃飯的人，應該坐同一桌啊?！蔽倚?。在各自城市晃蕩，單獨吃飯，北固山下終于坐同一桌了。與岳飛、陸游、辛棄疾、陳亮等感時憂國者，在各自時代榮辱沉浮、單獨吃飯，終于坐同一桌了。我們是能夠坐在一起吃飯的人——

這桌面，也是胸前身后浩浩蕩蕩的一派大江。

4. 醉里挑燈看劍

“年少萬兜鍪”。

鎮(zhèn)江數(shù)日，屢屢飲酒，杯子都比較小。陸游、辛棄疾的酒碗應該巨大，甚至會用頭頂上的軍盔、兜鍪，痛飲不息——萬盞酒即萬兜鍪，自頭顱貫徹四肢，洶涌征伐，收復失地，喚醒深情與壯志。

一一六一年，靖康之變已三十余載，金人自北京遷都于開封，以避蒙軍壓力。淪陷入金國版圖的山東一帶，漢族武裝力量紛紛崛起。一出生就是金國人身份的辛棄疾，二十一歲了，“膚碩體胖，目光有棱，紅頰青眼，壯健如虎”（《宋史》），率兩千余名鄉(xiāng)人起兵抗金，成為義軍領(lǐng)袖耿京的“掌書記”，負責檄文的撰寫、傳播。劍戟與筆墨，高度結(jié)合于一個英武少年。是年冬，南宋軍隊在采石磯打敗越江金兵，金主完顏亮被部下憤懣刺殺。這一大捷振奮中原，辛棄疾鼓動耿京率兵歸依南宋，獲贊同。

次年二月，辛棄疾在鎮(zhèn)江上岸，直奔臨安，向趙構(gòu)呈上奏章，代表耿京表達南歸意。趙構(gòu)大喜，當即授予耿京、辛棄疾軍銜職位。返山東，一個悲訊等待著辛棄疾：耿京已被叛將張安國殺死。辛棄疾大怒，帶領(lǐng)五十余名隨從打馬直奔金軍大營，于燈紅酒綠中拔起癱成一團泥的張安國，扔上馬背，越江渡河，獻其于朝廷殿前。這臨安，僅僅是北宋汴梁的相似形，辛棄疾的“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就顯得更加震撼人心。

辛棄疾名傳江南，仿佛岳飛重生。但，岳飛的命運、個人史，也等著一個憤怒后生賡續(xù)、書寫——“可憐白發(fā)生”。六十八歲，一二〇七年，在江西鉛山郁郁而死，臨終疾呼：“殺敵！殺敵！”瓢泉，在喊聲中突然映出一彎激烈的殘月，刀刃般閃光——“男兒到死心如鐵”，一塊殘鐵。

三年前，一二〇四年，辛棄疾悵望長江，作就《登京口北固亭有懷》。這一時期，金國之北，鐵木真的身影不斷放大，咄咄逼人的腥膻氣息自草原上迢迢南襲。囚禁中的北宋皇帝已離世。南宋王朝覺得，與蒙軍南北夾擊金國的時機到了，遂將隱居中的辛棄疾召回前線，任鎮(zhèn)江知府。賜予一條金腰帶，尚能為一個人的暮年增光添彩？在北固山重溫北伐夢，辛棄疾以曹、劉、孫為尺度，衡量自我和南宋，雄心與忐忑俱在。

因北伐之志，也因生于金國的“歸正人”身份，辛棄疾被皇帝及其身邊幕僚猜疑，一次次被貶出政治核心。他自山東率領(lǐng)南來的一支飛虎軍，像岳家軍，也是南宋王朝眼中可疑的力量，漸漸廢棄、消散。整個南宋王朝，戰(zhàn)馬規(guī)模極度萎縮，因南方養(yǎng)馬成本遠遠高于北方，更因官員與商人一概沉溺于揚州瘦馬——揚州城里輕歌曼舞的幼弱美女。軍隊戰(zhàn)力不堪一擊，若與蒙軍合作伐金，豈非再一次引狼入室？北宋當年曾與金人夾擊遼兵而后自危之悲劇，果然像辛棄疾所預感的那樣，在他死后重演。在北固樓上一望一嘆，下樓，辛棄疾擲筆操劍，練兵布局，派密探深入北方收集諜報，同時力諫朝廷謀定而后動，軍隊廢弛久矣，須蓄勢待發(fā)。反被視為“怯戰(zhàn)”，一年后，再度貶歸山中。

在未來的墓地附近，辛棄疾早年所建“稼軒亭”，重新接納一個老人。默默解下那一條金腰帶，辛棄疾才懂得：它暗示一種圈養(yǎng)、一道邊界——不要越出這腰帶上的金色圍欄，不要越出皇帝意志，在春風稼禾間藏身，成為一個詩人辛稼軒吧。

辛棄疾所生之年，一一四〇年，岳飛破金大捷，南宋得以在江南立足。但十二道金牌次第襲來，勒令岳家軍撤回臨安，不得乘勝重擊金兵。辛棄疾兩歲，南宋向金稱臣，岳飛卒。辛棄疾四歲，陳亮生。辛棄疾十二歲，韓世忠卒。辛棄疾十六歲，秦檜死，姜夔生。二十三歲歸入南宋，先后在江陰、建康、滁州、江東安撫司、江西刑獄、江陵府、湖南、福建等處任職。反復向皇帝建言以四條路線出兵北伐——川陜、荊襄、江南和東海，在長江上下呼應聯(lián)動，直逼中原。反復提劍登樓，北顧，下樓喝悶酒。金國與南宋間的關(guān)系，從“君臣國”下降為“叔侄國”。含羞忍辱出山練兵，“馬作的盧飛快”;再入山，“聽取蛙聲一片”。反復在瓢泉邊迎送陳亮、朱熹，思念這兩個死去的知己——“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秋”，在《周禮》中，確定其身份為“刑官”，肅殺萬物，適宜于寒露霜降中點兵沙場。辛棄疾或者說辛稼軒，只能做到“夢回吹角連營”。瓢泉旁，先后有六個如花女子陪伴左右，吟誦新作，辛棄疾兀自心寒。默念歐陽修《秋聲賦》中句子：“金鐵皆鳴，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彼矚g在詩文中大量用典，只因背負前人重重的惆悵與狂想。秋風緊，不是他的馬隊與兵卒。

辛棄疾卒后十九年，一二二六年，謝枋得生。卒后三十五年，謝枋得在鉛山辛棄疾墓旁僧舍，讀前輩壯詞。忽有大聲疾呼，自黃昏開始不絕于周遭。謝枋得頓悟，秉燭作文至三更，乃成《祭辛稼軒先生墓記》并誦讀。呼聲漸平息。卒后六十四年，稼軒祠落成，謝枋得再次作文為記，并投身于抗擊元朝大業(yè)，編訂《千家詩》。卒后七十二年，經(jīng)數(shù)度交鋒、媾和，南宋的臉面與身軀徹底灰飛煙滅，先后三個幼兒皇帝，隨母后降旨投降，或在大臣陸秀夫背負下蹈海于崖山。文天祥戰(zhàn)敗被俘不降，于囚室作《正氣歌》《指南錄》，斷頭于宣武門外菜市口。辛棄疾卒后八十二年，謝枋得在其抱志藏身的閩地，被變臉伺奉新朝的舊日同僚發(fā)現(xiàn)，押往北京謀功。忽必烈惜才，以高官厚祿相誘惑，謝枋得絕食五天后慷慨赴死。遺骨遷葬故鄉(xiāng)，與辛棄疾一同長眠于江西青山。

某年春，我與友人赴江西拜謁辛棄疾墓地。土墓如頭顱，青草在大風中獵獵紛披，依舊是宋代發(fā)式？痛思與憂愁，在泥土里一歲一枯榮。 “細聽春山杜鵑啼，一聲聲是送行詩?！蔽冶痴b先生名句，果然就有杜鵑凌空一掠，振翅遠去。

杜鵑叫聲是“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像辛棄疾激烈心聲的錄音機、鋼琴伴奏、新聞發(fā)言人、翻譯、遺囑公證員。

“他需要那種在他之后能夠繼承他痛苦的人。”（卡內(nèi)蒂）如果沒有這樣的人，杜鵑的責任，更沉重吧？

5. 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

王祥夫系一條小圍巾，裝飾感大于保暖性。仰看《瘞鶴銘》殘碑，他終于把墨鏡取下來，暫時取消與現(xiàn)實之間的距離感。在這塊從江邊移入定慧寺室內(nèi)保存的名碑前，把墨鏡取下來，很必要。

作家祥夫，另一重身份是畫家，尤工蜻蜓，畫的價格按尺寸和鳥蟲數(shù)目計算。他拒絕畫一群鳥蟲，給再多錢也不畫。“兩只就夠了，留有余味嘛。”祥夫這樣解釋，像談論短篇小說寫作心得。我贊同。沒見他畫過杜鵑?；蛘弋嬃?，在扇面或斗方上的山水深遠處，那杜鵑淡淡然，就看不清了。

他畫過鶴，不是“瘞鶴銘殘”碑中所言華亭鶴，而是丹頂鶴。把鶴頂涂得鮮紅，對于祥夫是困難的事。他主張輕描淡寫。即便紅梅，也僅點染朱砂。一些官員友人，喜歡丹頂鶴的吉利寓意，求畫。祥夫就在鶴頂涂抹鮮紅，嘆口氣。于他而言，還是蜻蜓畫得開心、逼真，似乎能把一頁宣紙，熏陶成夏日荷塘，有爽風陣陣撲面來。

祥夫在大同生活，是雁門關(guān)附近的人。那一帶，曾系北魏與遼金的都城所在，“北斗七星高”。宋朝歷史與大同無關(guān)。祥夫祖上生活于東北，復西遷，心身龐雜開闊。家中書桌擺滿各種淘來的古玩——香爐、銅錢、小獸、酒器，玉、鐵、銅、木，北朝、宋、明、清。其中，一只近年出土的遼代男式銀鐲，有幾縷刀痕如傷疤，使人猜想：這武士，死于何種境地，死于同僚、情敵或中原漢人之手？最驚異的是，整理這一銀鐲過程中，祥夫發(fā)現(xiàn)其內(nèi)藏有細微紙條，展開，原來是小楷體《心經(jīng)》！

此時，我們一同看定慧寺外大江流，像巨大心臟在跳蕩。江聲拍岸，與《心經(jīng)》貫通一致：“度一切苦厄。”“不生不滅?！薄盁o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薄ɑ鬯麻T前高懸一副大字楹聯(lián)：“長江此天塹，中國有圣人。”大江與佛法，給予這古寺、舊城、南方中國，以不盡的勇氣和力量，在一次次蹂躪中死去活來，如鳳凰，浴火重生。

揚州十日屠、嘉定三屠，這些事件就發(fā)生在眼前與身后。燒殺搶掠者的首領(lǐng)、主體，均為投降于清廷的漢人兵卒。八年全面抗戰(zhàn)，中國軍隊面對的敵人，大部分是偽軍漢奸。數(shù)年前，在揚州，某人在書店推銷著作并演講：“當今中國是在融匯各民族過程中形成的，不宜追究歷史上的屠殺事件，岳飛的意義不宜再講?！甭牨娤弦焕先嗣婕t耳赤站起來，走上去，扇了演講者一耳光，轉(zhuǎn)身走進警署。警察請老人喝茶半日，開車送他回家。

“岳飛的意義不宜再講”，秦檜的意義，就大行其道。岳母刺字，岳飛又為一代代中國人刺字——倘若拋棄這脊背上的隱痛與重負，貪戀當下歡快與輕逸，那被凌辱、宰割的歷史就會重復。從古至今，地圖上的種種邊境線，固然因國力強弱而變幻推移，但人倫大義之底線，不可失守。唯有劍指自我而非追債異族的“隱痛與重負”，才能使南方中國“春江潮水連海平”，而非“風檣戰(zhàn)艦在煙靄間”。

于堅、王祥夫、朱個、我、薛永祥，在《瘞鶴銘》殘碑前留影紀念。永祥說，一個新加坡華僑每隔兩年就來鎮(zhèn)江看一次殘碑，看一次，哭一次?！疤炱湮此煳嵯枇壤?。每個人，都暗自在內(nèi)心埋葬著某一只鶴、某一種天空。“未遂”，一個失敗的人，不能再失明、失語——辨認吧，痛說吧，從杜甫、蘇軾、顏真卿，到岳飛、陸游、辛棄疾 、文天祥……

定慧寺碑林，沿著“回”字形狀的連廊陳設，與西安碑林齊名并立。一塊塊碑刻，組成漢語的森林，篆、隸、草、行、楷，各書體兼?zhèn)?，像各季?jié)的風吹動繁茂樹葉。其文本，有詩詞、賦、散文、信札、墓志銘、遺書、經(jīng)文、宣言、契約、界標，等等，時間跨度近兩千年。書寫者身份，有皇帝、王侯、大臣、文人、士紳、武將、僧人、隱者——蔡邕、王羲之、江淹、貞觀、顏真卿、李德裕、蘇軾、黃庭堅、米芾、張即之、楊一清、文征明、米萬鐘、王應鵬、乾隆、成親王永瑆、陶澍、楊繼盛、王文治、彭玉麟、康有為、鄭孝胥、謝遐齡、吳邁……

另有趙孟頫，在宋與元之間，試圖兩全，反而兩敗。一個貳臣，在碑林中像枯枝敗葉、病句敗筆。

趙孟頫晚年數(shù)次游歷北固山、金山、焦山，總有岳飛、陸游、辛棄疾們百年前的身影與呼喊，挾風帶雨撲面來?！版?zhèn)江”二字，就是一種耳提面命、詰問追問。趙孟頫只能以筆墨遮掩愧色。江邊，崖刻其手書“浮玉”二字，贊美三座浮動于長江上的島嶼，如三塊碧玉，像一塊瓦在贊美玉碎？

定慧寺內(nèi)，有趙孟頫楷體的《蘭亭序》碑刻。從褚遂良、馮承素，到米芾、程夢陽、俞森，《蘭亭序》的臨摹者陣容浩蕩無盡。始終存在兩個版本，一為三百二十四字，另一為三百二十五字。差異在于“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或“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唯王羲之能確認有無這一個“曾”字。唐昭陵也默然不言。唐太宗是否懷抱《蘭亭序》長眠，快然自足？無答案。趙孟頫選擇三百二十五字這一版本，卻將“曾”寫成“僧”，意味深長：“僧不知老之將至?！蓖砟辏栽蠖挤祷亟?，痛悔至死。若當初作為僧人隱身江湖，尚能“快然自足”？

趙孟頫書寫的另一塊蘇軾《前赤壁賦》碑刻，也吸引我駐足良久。

在定慧寺，趙孟頫凈手焚香，抄錄這一名篇，很合適。黃州赤壁因蘇軾而光榮，類似于北固樓因辛棄疾而永恒，夔門因杜甫而沉雄萬古。杜甫、蘇軾、辛棄疾，持續(xù)寫下長江之歌、自我之詩，為后人消毒、活血、壯骨。“惟有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币还P又一筆記取蘇軾所言，趙孟頫以風聲月色無盡藏，隱秘進行一場自我的洗禮與雪恥？

這一石刻最右側(cè)，是趙孟頫為蘇軾所作肖像——峨冠長袍，面龐飽滿，右手扶杖，“回首向來蕭瑟處”。趙孟頫描繪這一肖像的依據(jù)是什么，我不知道。應該不完全出于想象。畫家李公麟曾為好友蘇軾造像，被佛印刻于金山石壁。黃庭堅來訪，仰望，淚水奪眶而出：“吾兄也?！边@一畫像，趙孟頫或許見過、臨摹過，遂能以筆墨還原蘇軾風貌。至元代中期，蘇軾的金山畫像已不可覓。

刻罷好友蘇軾畫像，佛印離開金山寺，到定慧寺做方丈。是否去甘露寺夜宿、覓詩？鎮(zhèn)江三山三寺，如手足，血脈相連于長江，同悲共歡。我這一篇關(guān)于北固山的文章，同樣無法對另外兩座山，略而不寫，視而不見。一一〇一年，蘇軾最后一次來鎮(zhèn)江，佛印圓寂。蘇軾在自己的石刻畫像前駐足良久，寫下《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這是蘇軾的最后一首詩，不久，卒于常州。兩年后、二十四年后、三十九年后、一百三十五年后，岳飛、陸游、辛棄疾、文天祥，次第出現(xiàn)于長江邊，再相繼消失于史冊——“但見長江送流水”。

蘇軾個人的貶謫、南渡、北歸未就，似乎就是為身后的南宋史，做了一次小規(guī)模的實驗和預演。

幸而有趙孟頫勾勒出的蘇軾形象，讓我看見北宋的輪廓和余暉。

6. 雖千萬人吾往矣

紹興戊午秋八月望前，過南陽，謁武侯祠，遇雨，遂宿于祠內(nèi)。更深秉燭，細察壁間昔賢所贊先生文詞、詩賦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覺淚下如雨。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獻茶畢，出紙索字，揮涕走筆，不計工拙，稍舒胸中抑郁耳。岳飛并識。

岳飛在最后一張紙末端，寫下以上跋文。諸葛亮前后《出師表》長卷一氣呵成。大雨悄然而息。道士久久凝視宣紙上“鞠躬盡瘁，死后而已”八字，亦淚下如雨。

南陽盆地的晨光，照進武侯祠窗欞，稍稍褪去一些以“紹興”開始紀年的黯淡。二十八張宣紙上的潑墨草書，鐵畫銀鉤如怒發(fā)沖冠，裹風攜雨，似八千里路云和月。

一一四〇年八月十四日，一場大雨，留住岳飛、岳云、牛皋一眾將士的足跡與心跡。南陽城西一脈山崗，因諸葛亮隱居躬耕于此而成名為“臥龍崗”。一方草廬，轉(zhuǎn)型成為盛大的“武侯祠”。李白來過，吟誦：“誰識臥龍客，長吟愁鬢斑。”劉禹錫來過，贊美：“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痹S渾來過，感嘆：“荒草連天風動地，不知誰學武侯耕?！贝藭r，岳飛來了，在辛棄疾出生這一年，在被十二道金牌催逼南下臨安的途中。臥龍崗，讓岳飛獲得一個前輩的安慰激勵，“稍舒胸中抑郁耳”。岳家軍，使武侯祠更加凝重深邃，如同一冊石刻難焚的歷史教科書。

目前，武侯祠成為南陽核心景區(qū)。祠內(nèi)刻立的二十八塊岳飛墨跡石碑，次第豎立于長廊，游客俯身親近。祠門前商店，岳飛書諸葛亮前后《出師表》拓片，暢銷不衰。全國各地武侯祠甚多，大都復刻岳飛這一墨跡，比如成都武侯祠。但前述跋文，使諸葛亮、岳飛，只能與南陽城聯(lián)系在一起。

南陽，位于南宋與金國和議之后劃定的分界線以南，理論上屬于南宋，實際上被偏安江左的趙構(gòu)，放棄了。處于兩個政權(quán)間的過渡區(qū)，金人屢屢閃現(xiàn)、劫掠，后掌控大局。詩人元好問就作為金國官員，先后在內(nèi)鄉(xiāng)、南陽任縣令，斷案復抒情，感受漢人的不安與偷安?！斑z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边@是山陰陸游的中原視角，像前人岳飛、后輩辛棄疾一樣，“無日不瞻望，無夕不思量”。但趙構(gòu)不看不想，致力于養(yǎng)生、練字、談戀愛。在臨時安全的臨安城，接受秦檜的贊美和包圍，“且把杭州作汴州”。

汴州城里的種種敗象，如血型遺傳給臨安城。

北宋，世界上最為發(fā)達的國家，詩詞歌賦、書法、繪畫、音樂、木器制作、兵器工藝、經(jīng)濟總量、飲食、人口規(guī)模……堪稱先進。精神與政治腐敗萎靡，為亡國埋下伏筆?；实鄄焕沓?，埋頭于瘦金體和吟誦：“秾芳依翠萼，煥爛一庭中。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惫賳T隊伍龐大，縱情聲色。朝中大權(quán)，由蔡京、童貫、王黼、梁師成、朱勔、李彥這六個宦官奸臣霸持。賦稅沉重，盜賊四起。司馬光等一百二十位異議者，被斥為“元祐奸黨”，列入《元祐黨籍碑》。碑文由趙佶親自操筆，所列“奸黨”，死者遭追貶，生者被流放，且不得聚居于同一地域。該碑復制眾多，立于京城及各州郡，示壓，樹威，但更像是北宋為自己提前樹立的墓碑。

狼糞化成濃煙，屢屢升起在北方邊境，粗壯有力如狼嘯陣陣，卻無法警醒中原。

《清明上河圖》長卷中，端倪初現(xiàn)：城門失控，士兵零散萎靡于墻角。一一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靖康之變，金人攻入京城，或許就是從張擇端暗自憂心的這一城門，狂飆突進。次年春，宋徽宗、宋欽宗以及花容失色的后妃三千人、驚魂不定的宗室貴戚九千人、善于錯彩鏤金的工匠三千人、精于宮商角徵羽的教坊樂工三千人、民間少女三千人等，共兩萬余名俘虜，分七批，浩浩蕩蕩押入金國黃龍府，遭受奴役、凌辱。北宋皇室所藏典籍、書畫、禮器、財寶，被洗劫一空。

滿城春風宮柳青，暮鼓晨鐘蠟燈紅。四季一如既往，但劇變已發(fā)生。

北宋亡，金人以強凌弱，也是以弱勝強——以物質(zhì)之弱、精神之強占據(jù)中原，將勇而志一，兵悍而力齊。多年后，反思北宋史，洪邁嘆息：“以堂堂大邦，中外之兵數(shù)十萬，曾不能北向發(fā)一矢、獲一胡，端坐都城，束手就斃！”

靖康之變，趙構(gòu)一路南逃，自揚州、鎮(zhèn)江而越州。岳家軍激戰(zhàn)半月，將騎馬乘舟的金兵死死阻擋于長江邊，血濺滿江紅。趙構(gòu)得以立足臨安，轉(zhuǎn)而重用投降派、主和派，以此向金人示弱，傳達罷戰(zhàn)和議、割據(jù)南北的“誠意”“善意”。岳家軍數(shù)度出兵，不過是為趙構(gòu)增添和議砝碼，也是安撫南渡舊臣的一種姿態(tài)而已。倘若收復失地，趙構(gòu)以何種身份返回汴梁城？岳飛執(zhí)迷不悟，長嘆：“十年之功，毀于一旦?！?/p>

岳飛夜宿南陽臥龍崗、返回臨安之前，剛完成四次北伐中的最后一戰(zhàn)——朱仙鎮(zhèn)大捷，直逼金軍所退守的汴梁城。趙構(gòu)卻急令南撤，原因在于金兀朮給秦檜傳來密件：“必殺飛，始可和?！痹里w別南陽，一路越山渡水，在鎮(zhèn)江上岸后夜宿金山寺。輾轉(zhuǎn)反側(cè)，入眠，夢見兩只猛犬相對言語不已。驀然醒來，握劍起身四顧。窗外，一輪明月照長江。次日晨，與寺僧談及這一夢境，僧大驚：“這不就是‘獄字嗎？兩犬夾擊，有大難。望將軍留步于我寺，出家吧！”岳飛深深一嘆：“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贝文辏瑮紟X出現(xiàn)岳墳一座。

金山寺，大雄寶殿高闊。信徒供奉的一盞盞燈，自下而上層層排列，構(gòu)成一座光輝的塔。每盞燈上都有信徒的名字。數(shù)十個黃色蒲團，列于佛前。蒲團空空，有經(jīng)文、書包、水杯在占座。我笑了。信徒們大約在用餐或午休。一尊金色大佛像教授，面對空寂的教室，顯得失落。出門，我繞大雄寶殿外轉(zhuǎn)一周，仰看墻上磚雕中的人物行止，一概與金山寺有關(guān)：岳飛與寺僧對談解夢，梁紅玉擊鼓戰(zhàn)長江，許仙向白娘子傾訴衷腸。

一座古寺，有舊夢深情眷眷在，方近于言語之寺——詩。

岳飛去世之前十二年，一一三〇年，戰(zhàn)友韓世忠率八千水師，在鎮(zhèn)江，迎戰(zhàn)經(jīng)大運河南下而來的十萬金兵、數(shù)百艘戰(zhàn)船，將其引入黃天蕩圍困。為鼓舞士氣，韓世忠妻子梁紅玉在金山妙高臺擊鼓助威，金兵潰退。岳飛被囚后，韓世忠叱問秦檜“何罪之有”，秦檜遂為漢語創(chuàng)造出一個經(jīng)典語詞——“莫須有”。岳飛卒，韓世忠辭官，終日借酒消愁，在一一五一年憂憤而死。

許仙、白素貞的愛情故事，北宋時期就廣泛流傳民間，不知岳飛聽說過沒有。明代小說家馮夢龍對這一傳說再加工，把背景設置為南宋時期的鎮(zhèn)江與杭州，寫出《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收入《警世通言》，成為后來戲劇、評書《白蛇傳》的藍本。

金山寺盛大——寺裹一座山。我登至山頂，眺望北固山、焦山、長江，想起《白蛇傳》中許仙的唱詞：

那一日爐中焚寶香，夫妻們舉酒慶賀端陽。

白氏妻醉臥牙床上，我與她端來醒酒湯。

悶沉沉來至江亭上，呀，好壯闊的長江也！

長江壯闊勝錢塘。

結(jié)句高迥，適合西湖邊那幾代掩門裝睡的皇帝們聽一聽。

7. 醋意與深惜

“吱呀”一聲，推開一扇高大木門。剎那間，作坊里強烈的醋意，像侵略者乘風馭馬，沖進鼻腔肺腑;又似收復失地，重建俠肝義膽和柔腸。

北固山下，鎮(zhèn)江米醋文化博物館，附設一個民國時代風格的老式作坊，讓客人在現(xiàn)場感受原始的米醋加工過程。

四千年前，中原人杜康發(fā)明釀酒術(shù)，移居鎮(zhèn)江，制酒為生。無意間在酒糟中兌水，產(chǎn)生一種新飲品——醋。漸漸揣摩出一套制醋工藝：蒸糯米，加入麥曲，釀制成酒，再加入麩皮、稻糠攪拌為固體，在適宜溫度下每天翻動一次進行醋化發(fā)酵，經(jīng)多日生長繁殖，米醋出缸。

釀醋師傅向我解釋：“看看‘醋這個字：二十一日，酉——經(jīng)過二十一天，在下午五點到七點這一時間段出缸，就是好！好醋也是好酒。鎮(zhèn)江以前的醋作坊都是酒作坊。”我第一次知道酒和醋之間的關(guān)系?；腥淮笪颍含F(xiàn)在酒桌上流行喝醋，有根據(jù)。我問師傅：“為什么鎮(zhèn)江米醋名氣大？”師傅笑言：“鎮(zhèn)江一帶嘛，糯米好，江水好，空氣濕度也合適——有梅雨嘛。”

長江中下游地區(qū)，擁有歷時一個月左右的梅雨天氣，涵蓋福建、浙江、上海、江蘇等地域，熱力、細雨、陣風，合力催生催熟果實與花木：香樟、女貞、櫸樹、樸樹、廣玉蘭、白玉蘭、合歡、楓香、荔枝、烏梅、南酸棗、黃連木、小檗、連翹、茉莉、水生鳶尾、香蒲、扶芳藤、水稻、油菜……

江南多才子佳人，似乎同樣受惠于梅雨的熱烈培植。曾經(jīng)在上海嘉定孔廟，看見一個歷代科舉遴選出的狀元名單，江南地區(qū)占據(jù)大比重。政治、經(jīng)濟與自然環(huán)境緊密相關(guān)。唐宋后，江南成為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動機，用運河，向北方輸送棉花、稻米、絲綢、鹽巴、劍戟、謀士、輿論、革命者，再從北方運回邊境或?qū)m廷里的消息，羌笛馬嘶陣陣急。覬覦這一片土地，從遼到金，再從元到清，入襲與反抗的歷史屢屢敘寫，忠誠與背叛的大戲，次第上演。

作坊內(nèi)，巨碩陶缸云集，形制千年一貫，內(nèi)含糯米、酒糟、醋。灶臺上，熱氣蒸騰如霧。門外天寒黃葉飛，室內(nèi)暖如春。釀醋師傅身穿短褂布鞋，與民國以前時代匠人酷似。數(shù)千年的醋意，不變。“爭風吃醋”“添油加醋”“醋海翻波”……這與醋有關(guān)的成語，非醋之過錯，乃世故人情。至于“酸文假醋”“窮酸書生”一類言辭，將“文”“文人”與“醋”相聯(lián)系，是文人的自嘲、自省與自警？兼而有之。但也為反智尚俗之輩，提供口實——文人離醋缸近，壯士對酒碗親？豈不知，醋與酒存在隱秘血緣，醋、酒一也。家國危亡之際挺身而出者，往往就是文人、詩人——從蘇武、岳飛、陸游、范成大，到辛棄疾、文天祥、于謙……

醋，從民間三餐到宮廷盛宴，均不可缺席。粗樸野菜因之爽然可口，豬羊魚鴨借此脫俗祛膩。是安慰，更似喚醒。作坊主人贈我一瓶醋，是對酸腐者的嘲謔？當然，這僅僅是一瓶自自然然的醋，滿滿一瓶而非半瓶。我將這瓶米醋，視為對美好生活的贊美和期許。醋，的確還可以消炎滅菌，甚至美容。

我把這瓶醋擺上餐桌。薛永祥眼睛一亮：“愛醋就是愛鎮(zhèn)江！鎮(zhèn)江三大怪，米醋不會壞，肴肉不是菜，面條鍋里煮鍋蓋。”鎮(zhèn)江肴肉，的確好吃，蘸了米醋吃，更鮮美。朋友們迅速吃完一盤，永祥又點一盤。所謂“鍋蓋面”，我也吃了。在永祥帶領(lǐng)下，還去廚房考察了這種本地特色面條的誕生過程。的確有一小鍋蓋，扔在大鍋中央，像小島浮蕩于長江。面條紛亂團聚于鍋蓋周圍，廚師用長筷子挑撥離間，像捕魚人在小島周圍揮動船槳和釣竿。鎮(zhèn)江街頭，“鍋蓋面”餐館標志比比皆是。

在鎮(zhèn)江享受口腹之歡，老薛豪邁推出各種江鮮：鱸魚、鰻魚、鯽魚、青魚、鰱魚，紅燒、清蒸、烤、燉湯。江南滋味，曲折入腸。河豚、鰣魚、刀魚組成的著名“長江三鮮”，是陽春時節(jié)美味。一年四季，江水中的魚群變幻不定，順流而下入海，逆流而上產(chǎn)卵，碰見釣竿或漁網(wǎng)，就終止江海生涯，在餐桌上接受品評和激賞。我們沒吃河豚。那一種含有毒素的魚，以鎮(zhèn)江下游江陰所產(chǎn)最負盛名，口感刺激強烈。目前，人工培育出無毒素河豚，還算是河豚嗎？

吃了鰣魚和刀魚，顯然來自冷庫而非當下長江。刀魚就是一把刀子，修長凜冽，橫陳于盤中，最終納入食客身體這一肥胖或輕盈的刀鞘——刀鞘上的花紋色彩各自不同，鮮艷或蒼老。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碧K軾來鎮(zhèn)江十四次，很頻繁，與鎮(zhèn)江作為大運河、長江交叉處的地理意義有關(guān)。南北來去客，東西往返人，必經(jīng)北固山、焦山與金山。長江三鮮和米醋、肴肉，對于東坡肉、東坡肘子、烤羊排等名吃的發(fā)明者，必擁有異乎尋常的誘惑力?！笆V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碧K軾在春天來鎮(zhèn)江的次數(shù)最多。吃河豚，暗喻“向死而生”這一哲學命題？牽強了。但蘇軾、陸游、辛棄疾們，的確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絕境、絕句中一次次自治求生。

李白、蘇軾們用過的酒器，我在鎮(zhèn)江博物館內(nèi)細細端詳。唐代酒尊，宋代酒盞。青銅鳳紋尊，圓口豁達，邊緣處有四組長尾鳥連綿相接，作鳴叫起舞狀。酒盞可手握，邊緣呈梅花或蓮花狀，盞底有花蕊和蜜蜂圖案。蘇軾有佳句：“深惜今年正月暖，燈光酒色搖金盞?！笔遣皇蔷蛯懹诒惫躺较履尘起^，乘醉意潑墨于墻壁？

小博物館一般收藏的都是當?shù)匚奈铮鐾?，或來自家族傳承，對解讀一個地域的歷史，最具說服力和針對性。銅鏡，木梳，圓奩，花魚藻紋盤，銅鼓，天青釉獸耳花瓶，羊形瓷燭臺，唾壺，玳瑁紋瓷碗，盛蛋罐，鍍銀金鳳冠，牙雕仕女，檀香如意，雕漆紅方盒……這些文物，曾經(jīng)是鎮(zhèn)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與來訪此地的李白、蘇軾、陸游、辛棄疾相晤相知，復與后世我輩相遇相惜。唯如此，時光的流逝，才不至于顯得絕情無意。文物就是信物、漂流瓶，一代又一代傳信拋瓶者，在江岸海邊，眺望未來的收信撿瓶人。

還是在鎮(zhèn)江博物館，看見一清代手爐，銅質(zhì)。外壁浮雕梅花。內(nèi)分上下兩層，下層可放炭，燃燒后將暖意傳遞到提爐者手上;上層，可放一壺須加熱保暖的酒、醋或點心。

一個從前的老人或少年，雪夜里，提著微紅手爐，走在通往長江或相好的路上，內(nèi)心涌動著怎樣的痛楚和歡喜？

8. 星斗南，落日壯麗

鎮(zhèn)江博物館，曾是英國領(lǐng)事館。鴉片戰(zhàn)爭的這一產(chǎn)物，位于北固山下、長江邊、西津渡旁。

西津渡空留其名，渡口被江水攜帶的淤泥湮滅于數(shù)十米下?？脊殴ぷ髡叨盖偷叵蛳峦诰?，發(fā)現(xiàn)部分渡口遺存，遂在其上方覆蓋一層玻璃保護，作為古渡口現(xiàn)代主義風格的天空。我和游客們隔玻璃俯瞰，像古渡口上空的鳥、云朵，掠過岳飛、蘇軾、陸游們頭頂？他們在這一渡口閃現(xiàn)，上岸歇息，或乘舟而去，憂國憂民復憂己。

現(xiàn)在，西津渡成為商業(yè)街市和風景區(qū)。

于堅、王祥夫去尋找文物——撿漏，就像去思想深處，撿一個被遮蔽的詞。我和朱個，在茶館坐下來。茶館主人，高挽發(fā)髻，著暗花墨綠長袍，彈《廣陵散》，聲聲慢。廣陵或者說揚州，不遠，這《廣陵散》就更顯清冽幽冷。那古琴大約也是上品，來自數(shù)百年前一棵山中松樹？喝熱茶，聽朱個說近日股票行情。這些年，她一邊寫作，一邊操持股票，尤其專注于某種名酒。手機蓋裝飾圖案是一個酒瓶，她打電話的姿態(tài)，就像在舉著一瓶美酒抒情、呼吁。炒股入世，寫字脫俗，這“入”與“脫”，就有難度和張力，好。

鎮(zhèn)江博物館吸引我的目光。五座小樓，在山坡上高低錯落，像五瓣梅花。從英國領(lǐng)事館，到日本海關(guān)，再到目前的鎮(zhèn)江博物館，小樓們的稱謂、屬性、命運在變遷，成為中國近代史的一個腳注——像一只腳的五個腳趾，英國的腳、日本的腳，輪番踩痛北固山。直到成為一只中國的腳，北固山重重集聚的舊疼新痛又時時發(fā)作，通過這只腳，上升至心臟與頭顱。

一八四〇年六月至一八四二年八月，鴉片戰(zhàn)爭歷時兩年。英軍相繼攻陷定海、鎮(zhèn)江、寧波、上海。在鎮(zhèn)江發(fā)動揚子江戰(zhàn)役，遭遇重創(chuàng)，守城清兵全部戰(zhàn)死，隨軍家屬亦紛紛自盡。萬里之外的恩格斯關(guān)注鎮(zhèn)江之戰(zhàn)，認為：“如果侵略者到處都遇到同樣的抵抗，他們絕對到不了南京。”千里之外，紫禁城里的道光皇帝，聞鎮(zhèn)江被攻克，立馬投降求和——失去揚州和鎮(zhèn)江，就失去了大運河兩側(cè)的一對睪丸。清朝的南北漕運生命線，斷了。

“康華麗號”英國軍艦，停泊于鎮(zhèn)江與南京間的江面?！赌暇l約》簽訂儀式在此舉行。樂隊演奏迎賓曲。清廷無國歌，英國國歌回蕩。條約文本，不論割讓香港，還是戰(zhàn)敗賠償、沿海城市開埠、英國軍艦自由出入各港口，清廷全權(quán)大臣耆英與隨從官員一概懵懵懂懂，完全不懂其中潛臺詞、伏筆，全部允諾。英國人為談判所預留的討價還價空間，毫無意義。西方世界對此非常震驚、驚喜、喜出望外，美、俄、法、德、日各國逐風而來，競賽般參與分割中國利益與資源。從晚清，到民國初期，以陰歷紀年或各個城市來命名的條約，累計達一千多個——中國的時空，就這樣失去秩序和完整性。鴉片和鴉片鬼，流行神州?！皷|亞病夫”這一日語新詞生成了?！皷|方睡獅”的西方言論，像嘲諷、暗喜而非自我警示。

我在某一版本的《中國近代史》內(nèi)看到一張油畫插圖，呈現(xiàn)《南京條約》的簽字現(xiàn)場：一張圓桌放在艦長室中央，桌子上是攤開的協(xié)議文本。雙方官員、軍人，環(huán)桌或坐或立。地板左側(cè)是一個翻開的文件箱，右側(cè)臥一牧羊犬，眼神邪覷。圖中的耆英與隨從，確實有著羊的溫順表情。這一荒誕場景，顯出協(xié)議簽訂的倉促，雙方對于達成條約的急切。

《南京條約》簽字畢，酒會。賓主雙方大醉，黑色或藍色的眼神一概恍惚，分不清誰是窗外長江的主人與賓客。

從鴉片流通中牟取暴利者，不僅僅有清朝的官員、商人，甚至涉及清軍將士，這一戰(zhàn)爭的最終結(jié)局，可想而知。虎門銷煙的林則徐，作為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的“責任者”，被同仁彈劾，可想而知。失去臉面的道光，亦遷怒于斯人。在戰(zhàn)爭尚處于膠著狀態(tài)的一八四一年六月，林則徐就被發(fā)配新疆。由杭州出發(fā)，經(jīng)鎮(zhèn)江，赴伊犁。途中，又臨危受命返身開封，處理黃河決堤這一突發(fā)事件。安瀾。復被道光敦促西行。大病一場，滯留西安。待重新上路，與妻生死訣別之際，留下名句：“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終于到達目的地惠遠城，已是一八四二年十二月。三年后，荒原上生發(fā)出無邊綠洲和清泉，被呼作“林公樹”“林公渠”。召回內(nèi)地，在云貴總督任上辭職還閩。一八五〇年秋，林則徐去世。臨終，手指屋頂大喊：“星斗南?！辈恢浜我猓聹y紛紜。想念北斗星下的新疆？預感到沙俄的虎視眈眈、蠢蠢欲動？這想念和預感，深切而準確——星斗南。

林則徐路過鎮(zhèn)江那一天，秋風勁吹。好友魏源趕來相送。身邊差役名為護送，實為監(jiān)視、押解。魏源掏出一些碎銀，才得以與林則徐共處長談一夕。“萬感蒼茫日，相逢一語無。與君宵對榻，三度雨翻萍?！蔽涸春髞碜髟娨杂??！叭扔攴肌保赡苤敢褂耆淙?，荷葉翻覆不定，更可能指兩個人淚如雨下，悲慨萬端。

“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惜一片江山?！倍嗄旰螅簡⒊翖壖?、姜夔詩句，成就這一副名聯(lián)，似乎也可以用來作為這次鎮(zhèn)江夜談的旁白、雨聲、共鳴。

魏源以鎮(zhèn)江的熏魚、花生米、酒，安慰林則徐。林則徐激勵魏源：“惟有睜開眼睛看世界，器良技熟，膽壯心齊，我華夏終不會受制于人?！彼颜g的《四洲志》書稿交給魏源，囑托其賡續(xù)此事。一八四二年底，魏源在《四洲志》基礎上，完成五十卷本《海國圖志》的翻譯與刊刻，一八五二年完成一百卷本的翻譯與刊刻。在序言中，魏源提出一句影響數(shù)代國人的名言：“師夷之技以制夷?！?/p>

晚清重臣李鴻章聽懂了，在上海建立江南制造局，海軍艦艇規(guī)模迅速擴張。日本人不安。甲午戰(zhàn)爭就是對清廷實力的測試，最終用槍炮確認其沒落與落幕之必然。李鴻章哀嘆：“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侵略者依舊“器良技熟，膽壯心齊”。在馬關(guān)春帆樓，與伊藤博文談判博弈，李鴻章遭日本刺客持刀攻擊，血流滿面。他反而微笑、低語：“此血可以報國矣?！薄恶R關(guān)條約》帶來的羞恥、山河破碎，“此血”一縷就能緩解、報答？老謀深算的李鴻章，天真了。

某年夏，我隨旅行團去過春帆樓。樓上懸有安倍晉太郎的題匾“和氣滿堂”。當年滿堂騰騰殺氣，已化裝為一派和氣？附近立一石碑，上刻漢字：“明治維新胎動之地?！蓖麄兗娂娨源悍珮恰⒇翌~、石碑為背景留影，不知道他們留下什么念想。我看了看，走過去，不平之氣盈胸。

也是這次出行，在京都國立博物館，我看到日本畫家與謝蕪村在十八世紀中期所作《夜色樓臺圖》。右端，題有明代詩人李攀龍的詩句：“夜色樓臺雪萬家?！弊髠?cè)，是由這一詩句想象出的中國雪夜，落款處留下筆名“謝寅”。他想作為一個謝姓中國文人，消失于畫卷中的雪夜？畫面上，描繪雪花的點點胡粉，是從鉛里提煉的白色顏料，被遣唐使們從中國傳入日本。李攀龍這一行詩的上句是：“春來鴻雁書千里?！痹谌毡荆钆数埾穸鸥?、李白一樣，擁有很大影響力。向唐詩、宋詞、元曲學習，寫俳句，向水墨、文人畫學習，創(chuàng)浮世繪，漢語意境，加上胡粉一類奇異事物，使日本在十九世紀初期，仍處于一個尊重華夏神州的時代。

當日本開始維新變法，胎動、孕育、生發(fā)一個新局面，清廷依舊自閉、自大、自絕于外部世界。其變化或許僅僅是，面對龍椅上一代代天子，漢家士子，從唐宋兩朝還可以坐著談說天下，到元明必須站著聆聽訓導，此時，則只能跪下來叩頭不已。日益頹靡低垂的頭顱與長辮，能存續(xù)幾縷生氣與壯志？

“維新”二字，源自《詩經(jīng)》：“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比毡镜拿髦尉S新成功了，中國的百日維新失敗了。晚清，用一雙變態(tài)的、臭哄哄的小腳，體驗晚明、南宋般的窮途末路。辛亥革命，勢不可擋。譚嗣同、康廣仁、劉光第、林旭、楊深秀、楊銳、徐錫麟、秋瑾……烈士頭顱落地，成為壯麗的落日，染紅歷史潮流浩浩蕩蕩如長江，東流入海不復回——

“我將從死者中升起，說太陽依舊在閃耀?！保聽柺┧罚?/p>

9. 一九三七年，冬天的極至

“鬼子來了！弟兄們，為國盡忠的時候到了?！瘪槦鐦硕⒅h鏡里漸漸放大的日本艦隊，低聲對身邊的戰(zhàn)友說。一面太陽旗，漸漸放大。

扔下望遠鏡，駱熺標操作大炮，調(diào)整角度。戰(zhàn)友遞送炮彈，提槍警戒。一片寂靜。偶爾有鳥叫驚心動魄。這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八日，上午。鎮(zhèn)江，圌山要塞，中國軍隊的最后十二個士兵。

駱熺標回頭看看西側(cè)，北固山、金山、焦山，三山隱約，像三個面孔蒼茫的親人。

此時，淞滬戰(zhàn)役剛剛結(jié)束，上海進入孤島時期——除了租界這一“島嶼”，周圍都是日本人的滔天惡浪。中國軍隊撤守南京。日本軍隊分三路步步緊逼。第一路，沿長江南岸自東向西攻擊，占領(lǐng)江陰后渡江，伐揚州，控制大運河;第二路，從無錫、常州、金壇、句容，直撲南京城;第三路，以“八重山號”為首的艦隊，在司令官近藤英次郎指揮下，溯長江而上，力圖包抄南京守軍，切斷其北渡撤退之后路，徹底完結(jié)中國抗戰(zhàn)進程?！罢孢M攻，兩翼合圍”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日軍在與中國軍隊數(shù)度交鋒間，屢屢操作屢屢勝。這一次，在長江上故伎重演——兩岸山川城闕，揪心俯瞰這一個動蕩不定的壯烈舞臺。

日軍進攻不暢。鎮(zhèn)江這一當時的江蘇省省會，作為水路關(guān)鍵節(jié)點，遲遲未能掌握。

自八月起，中國海軍第一艦隊司令陳季良指揮沉船封江。十二艘老舊艦艇、二十三艘商輪、八艘躉船、一百八十五艘民船及大量石方，在鎮(zhèn)江以東江面，構(gòu)筑一條封鎖線。另有兩百余艘小船滿載石子，沉入封鎖線上輪船之間縫隙中——像詩人在一行絕命詩的言辭間，加上眾多嘆號！日軍先后出動三百余架飛機，蝗蟲般漫天而來，轟炸，試圖撕開封鎖線。封鎖線后的中國軍隊，無戰(zhàn)機呼應，只有四艘艦船應對?！捌胶Ｌ枴薄皯鹛枴薄耙菹商枴比?，依次受創(chuàng)、沉沒。

陳季良依次更換指揮艦，將司令旗插在艦首。部下勸阻：“司令旗會暴露您的位置，招來重點轟炸?！标惣玖嘉罩l(fā)燙的手槍，嗓子嘶啞：“司令旗在，司令在，軍心猶在，小日本就膽怯三分。有鄧世昌、丁汝昌英靈在天俯瞰，我豈能退避？死而無憾！”腰部被彈片擊中，血流甲板，陳季良半躺在藤椅上指揮戰(zhàn)斗。長江上的這一對峙，持續(xù)數(shù)月。中國海軍先后擊落敵機二十余架，直到打盡最后一發(fā)炮彈、子彈。八年后，陳季良因舊傷復發(fā)去世。

此時，十二月，江風凜冽如刀刃。日本艦隊漸漸放大，向圌山要塞逼來，如入無人之境。最前面一艘軍艦甲板上，一個指揮官模樣的人，手舉望遠鏡四下窺望。太陽在鏡片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斑。

前一天傍晚，要塞司令林顯陽、炮臺臺長盧佐周，帶領(lǐng)手下一百余人，欲乘船逃往對岸蘇北。下令將炮臺炸毀、拆掉。八門大炮轟轟隆隆沿山坡落入江水。第九門大炮一動不動。少尉駱熺標站在這門大炮旁，沉默著，臉色鐵青。試圖填充炸藥毀掉這門大炮的士兵，看看駱熺標，罷手了，追隨林顯陽而去。彭永義、劉富貴、謝翔貴等十一名士兵，聚攏于駱熺標身邊：“弟兄們跟著你干！死了也不當孬種。”“鎮(zhèn)江城里有咱老婆孩子呢，沒臉跑！不能逃！”“炸掉它小日本一艘軍艦，咱死了也賺了！”十二個士兵，在最后一門大炮旁，收集殘余的幾十枚炮彈，輪流站崗，守望江面。

現(xiàn)在，駱熺標通過一門大炮，冷眼看敵艦。一聲令下：“放！”炮彈脫口而出，像一句詛咒，撲向最前端那一艘軍艦。未擊中，掀起巨浪，使甲板驀然傾斜，兩個日本兵落入江中?！安偎麐尩?！”駱熺標調(diào)整炮口，修正角度，一次次下令發(fā)出炮彈。一艘主力艦被擊中起火，在江面旋轉(zhuǎn)，像日本武士迎面遭到一記少林拳，倒下。日軍亂了方寸：這經(jīng)過數(shù)月激戰(zhàn)似乎已經(jīng)征服的長江上，突然冒出什么新對手？駱熺標的最后幾發(fā)炮彈，像幾句遺囑、絕命書，脫口而出。日本艦隊冒著濃煙，像惡魔披頭散發(fā)、趔趄身子，掉頭逃之夭夭。

江面恢復平闊和安靜。這是張若虛寫出《春江花月夜》的地方。此時，即將進入冬至，冬天的極至。中午了，太陽的熱力很虛弱。十二個軍人，兩手空空。駱熺標下令：“撤。”

第二天，日軍偵察機、轟炸機先后出動，環(huán)繞圌山要塞一圈圈俯視、轟炸。持續(xù)兩天。日軍地面部隊分數(shù)路圍攻圌山，登上山頂，才發(fā)現(xiàn)空無一人，滿地彈殼。擴大搜索范圍，至周圍村莊、寺廟，仍無中國軍隊蹤影，這才以旗語向江面?zhèn)鬟f信息。十二個中國士兵，使日軍艦隊滯后三天，才到達采石磯。南京城中約十萬民眾得以渡江逃亡，避開身后開始的大屠殺。

我在一冊印刷粗糙的鎮(zhèn)江地方志資料中，發(fā)現(xiàn)駱熺標們這一事跡。他們后來的生死榮辱，杳無消息。

一個名為小野正男的日本軍醫(yī)，在淪陷后的鎮(zhèn)江街頭游蕩，舉起照相機，留存了一疊當年的黑白照片：北固山氣象臺上升起太陽旗，遭日軍焚燒的鎮(zhèn)江城烈火熊熊，坦克在街道上前進，強奸中國婦女的日本士兵排隊大笑，被搜刮來的煤炭、蔗糖、糧食、木材一車車運向江邊的日艦，定慧寺內(nèi)遭到侮辱、屠戮的僧人婦人躺滿佛堂，一個漢奸模樣的人在街頭協(xié)助槍殺抗日者，腰里別著手槍的日本軍人在學校黑板前教中國孩子寫日文……

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歷史上出現(xiàn)又一次南渡。長江上游，在李莊，內(nèi)地眾多高校和科研機構(gòu)例如同濟大學等，遷址于此繼續(xù)辦學、研究。李濟、傅斯年、童第周、梁思成們的身影，讓江水保持洶涌的力量。少年梁從誡問母親：“如果日本人打上來，怎么辦？”林徽因回答：“投江啊。”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為未來中國聚集另一批思想與文明的火種，如梅貽琦、蔣夢麟、張伯苓、沈從文、錢鍾書、楊振寧，等等。抗戰(zhàn)勝利后，此地樹立起一座紀念碑。我在一個冬日傍晚來訪，仰首誦讀同鄉(xiāng)前輩馮友蘭所撰碑文：

……舉凡五十年間，日本所鯨吞蠶食于我國家者，至是悉備圖籍獻還。全勝之局，秦漢以來所未有也。我國家以世界之古國，居東亞之天府，本應紹漢唐遺烈，作并世之先進，將來建國完成，必于世界歷史居獨特之地位。蓋并世之列強，雖新而不古;希臘羅馬，有古而無今。惟我國家，亙古亙今，亦新亦舊，斯所謂“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者也。曠代之偉業(yè)，八年之抗戰(zhàn)已開其規(guī)模、立其基礎?；罚颐褡迦舨荒芰⒆阌谥性?，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愿。吾人為第四次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間竟收復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薊北，此其可紀念也。……

一篇讀罷頭飛雪，雪消門外千山綠。

西南聯(lián)大舊址校門上深刻“剛毅堅卓”四字，像岳飛脊背上刺下的那一行字跡。

10. 與文天祥對話

北固山下亦聳立一古舊石碑，其上鐫刻一行楷體大字——“文天祥鎮(zhèn)江脫險渡口遺址”。

“渡口”已不存在，長江淤泥使其成為連接陸地的廣場?！拔奶煜椤比?，成為一個烈士身心的遺址，筆畫間，依舊有熱血洶涌、志氣勃然。

碑的意義，就是為舊事前情招魂，像紀念日、佛龕、遺像、結(jié)婚戒指、舊日情書一樣，作為寄托懷抱的形式。北固山，以這一座樓、一塊碑，與中國山河間眾多的樓與碑一起，使我有定力、靜氣，昂身走過《馬關(guān)條約》簽訂處日本人的那一座樓、一塊碑。

廣場一角，有樂隊演奏蘇北民歌《拔根蘆柴花》，一少女一少年在對唱：

叫啊我這么里來，我啊就來了，

拔根的蘆柴花花，清香那個玫瑰玉蘭花兒開。

蝴蝶那個戀花啊牽姐那個看呀，鴛鴦那個戲水要郎猜。

小小的郎兒吶，月下芙蓉牡丹花兒開。

叫啊我這么里來，我啊就來了。

拔根的蘆柴花花，清香那個玫瑰玉蘭花兒開。

樂隊成員似乎都是七十歲上下的老人，頭發(fā)如蘆花一樣斑白。那少女與少年，則如玫瑰玉蘭花兒開。

文天祥如果聽到這歌聲與琴聲，可安息矣。石碑上，那一行楷體大字濕漉漉，猶似淚痕未干。

撿起幾片銀杏樹葉子，放在碑前致意。冥冥中，似乎可以與這位七百年前的先人互通心曲——

我：“在北京，我訪問過忽必烈羈押您三年的土牢，明代起，改建成紀念您的祠堂。院子里有一棵棗樹，巨大，是不是您親手種下的？樹身枝丫一概向南方傾斜，幾乎垂臨地面，酷似您在菜市口倒下那一瞬間的樣子。‘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那棵棗樹像您的指南針。我去的那一天，滿樹紅棗，像一滴滴血淚在流淌，痛徹今古?！?/p>

文天祥：“此樹系吾所栽。棗子清香，可抵御牢內(nèi)腐鼠、陳米、死尸等混合而成的晦氣之侵蝕，助《正氣歌》之生成。祠堂、塑像、匾額，其實無關(guān)于己矣。然每聞后世少年在此朗誦‘時窮節(jié)乃見，一一垂丹青之句，吾心自冥冥中振作如復生。自前朝鐘儀、張良、蘇武、管寧、諸葛亮、祖逖、張巡，至大宋岳飛、韓世忠、陸游、辛棄疾，再及后世謝枋得、袁崇煥等，一代代忠貞之士不絕，吾道不孤矣。”

我：“北固山下，廣泛流傳您越江脫身的故事。此渡口，也是岳飛、韓世忠、陸游、辛棄疾們先后登岸、續(xù)寫歷史之緊要處?！?/p>

文天祥：“元軍入江南，吾同僚紛紛棄冠逃生，放眼朝廷，僅余文官六人。帝幼小，謝太后惶恐四顧無人。吾受命于大宋飄搖之際，變賣家產(chǎn)，募義兵，奔赴臨安。后出使元軍營交涉，抱定赴死之信念。被拘，押解至鎮(zhèn)江。若渡江北去，必無歸于宋。德祐二年二月二十九日夜間，鎮(zhèn)江百姓助吾，扮漁民，經(jīng)此渡口乘舟順江而下，得以脫險。帝、謝太后下旨降元，吾與陸秀夫、張世杰寧死不從，相繼扶持兩位幼小新帝力撐大宋，終究回天無力。崖山一戰(zhàn)，蹈海就義者無數(shù)。吾被俘，茍活三載而已。棗樹下，時常懷想此渡口與長江，淚水潸然?！?/p>

我：“靖康之變后，李清照獨自押送數(shù)車典籍書畫，自濟南赴江南。過鎮(zhèn)江，也是在這一渡口上岸。”

文天祥：“一弱女子，令無數(shù)懦夫羞矣。其詩，吾愛‘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亦愛‘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知易水寒，發(fā)人深省。回首大宋之亡，其禍因，乃滿朝文武貪暖避寒、貪歡避責。所謂花石綱，即搜尋江南奇石沿大運河運往汴京之船隊，行徑異常——花石高大，沿途橋梁與城闕，遂被拆毀以通行。如此怪象多矣，必惹民怨、興盜匪，江山何以永固？”

我：“當代學者對歷史上‘奸與忠之現(xiàn)象屢屢思辨，有一種觀點，認為您及其他義士先烈，對帝國帝王‘愚忠?！?/p>

文天祥：“吾漢家所尊‘天、地、君、親、師，此‘天此‘地，即大道與河山。吾之忠誠，非僅僅寄托于一君一朝。大宋最終降于元，吾與同道逆帝令而行——天地不降，即便君、親、師紛紛失道喪義，吾何以有背叛之理？觀夫華夏，洋洋乎數(shù)千載，端賴于代代英賢，不計一己之得失性命，正氣沛然。聰明狡獪之徒，亦屢屢不絕，吾所處宋元交替之際尤甚。蔡京、秦檜、賈似道之流，兇殘暴虐于內(nèi)，孱弱獻媚于外。后世明清易代之際，亦復如是。彼輩茍且恰似貶義詞，砥礪吾輩持志赴義而終獲歷史之褒獎。忍辱三載，吾了結(jié)于菜市口之利刃一閃，無愧、無悔、無憾——‘仁、義、禮、智、信備矣?！?/p>

我：“司馬遷因同情‘李陵之禍而遭腐刑，遂有《報任安書》這一名篇，悲愴郁勃，摩蕩六虛。辛棄疾也為李陵嘆息：‘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古人今人，對此思緒紛紜。您又如何看待李陵及其舊友蘇武？”

文天祥：“吾亦同情于李陵將軍。匈奴猖獗，李主動請命北進。漢武帝珍惜騎兵而未遣，李僅率五千步卒遠征朔方，義無反顧，與匈奴主力八萬人相殺伐，搏斗十余日，重創(chuàng)單于，斯亦奇也。道窮矢盡，李徒手被俘，暗自圖謀南返。然漢武帝聽信佞臣流言，將李族三代誅殺一空，斷其回歸之念。李雖未以死盡忠于君，然從未與故國為敵，大義未棄。漢武帝終，漢朝差人勸將軍歸根并許以榮華。李曰‘歸易爾，恐再辱，一語道盡男兒哀凉：被逼無可歸，辱也;令歸，亦辱也。如此自尊自愛之人，豈懦弱偷安之徒？然蘇武北海牧羊十九載之壯烈身姿，如大河前橫，李陵望河興嘆，其心之愧之悲，可想而知。吾惜之痛之，故凜然了斷于元之刀斧，亦幸哉！”

我：“北宋范仲淹《岳陽樓記》末句‘微斯人，吾誰與歸，惆悵萬千。倘若沒有您及諸多前賢作為路標和鏡子，我輩精神面目如何，就充滿疑問了?！?/p>

文天祥：“范仲淹之‘先憂后樂觀，實針對彼時宮廷內(nèi)外奢靡世象而言，振聾發(fā)聵。然汴梁城中君王與臣僚，裝聾作啞。范仲淹作此篇八十載后，即有靖康之劇變，遂驗證‘生于憂患、死于安樂之鐵律。陳與義南渡避禍，途中登岳陽樓感慨萬千，有詩曰：‘萬里來游還望遠，三年多難更憑危。白頭吊古風霜里，老木滄波無限悲。如今，爾亦一白頭后生矣，尚能于和平時代憑危望遠，吾心甚慰?！?/p>

我：“您身后出現(xiàn)一文人張岱，在《自為墓志銘》中表達困惑：‘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先生才大如海，如何看待自己‘詩人與武將這雙重的身份？”

文天祥：“自古至今，身份錯位之現(xiàn)象屢屢不絕，帝不愿意為帝，溺于水墨、木工或佛事，多矣，以致萬物失序、天下大亂。吾素喜詩書琴棋，然家國傾頹、英雄無覓，唯投筆從戎一途不能不走。壯志難酬氣未休，復以詩文一泄塊壘，恰如辛棄疾公所言，‘吾道悠悠，憂心悄悄。何言才大如海？實乃憂憤如海也?！?/p>

……

下雨了。廣場一角的樂隊轉(zhuǎn)移至連廊下。對唱的少年少女，消失了。一老人在京胡與鑼鼓的伴奏下，引吭高歌：

韓世忠坐寶帳自思自想，

恨金兵犯疆土到處猖狂;

我有心招義民共同抵抗，

但愿得此一舉重整家邦。

似乎是《戰(zhàn)金山》中的唱段。梅蘭芳，尚小云，都曾在北京、上海的舞臺扮演梁紅玉，擂鼓聲聲望長江。在北固山下、古渡口遺址旁，誦唱此地前情舊事，更洽和、動人。

張岱在某年中秋后一傍晚，乘船至北固山下。上岸，登北固樓。入夜，“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張岱大喜，與仆人復登舟前往金山寺。二更天，“林下露月光，疏疏如殘雪”。張岱“盛張燈火大殿中”，演唱“韓世忠大戰(zhàn)長江”之劇目。“一寺人皆起看”。演出畢，乘船過江。僧人送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在名篇《金山夜戲》中，張岱重敘這一場景。當下流行的“快閃”，一個文人，在明末清初提前演繹過了。即便沉醉于美酒脂粉、燈火鼓吹，扮演韓世忠那一刻，張岱還是體驗到刺心入骨的舊悲涼、新創(chuàng)痛吧。

長江邊，這一“文天祥鎮(zhèn)江脫險渡口遺址”石碑，張岱也曾目睹長思。它恰似文天祥之傲骨，讓一代代雨聲，擁有烈士的脊梁和心律。它也像長江畫卷邊緣的一塊鎮(zhèn)紙，防止大風吹覆。

撐起一把傘，避開這繁體、行書、豎排的細雨——避開前人種種質(zhì)疑與沉思，可免去重負？即便天氣晴好，也隨身攜帶雨傘，這是我多年養(yǎng)成的南方習慣，顯然非壯士作風。

但這把傘有短劍般的形制，怦然打開，也能在一瞬間紀念那些持劍奔赴的英雄。

11. 馬轡頭與長江

看看長江、瓜洲渡，朋友們下了北固樓。

無數(shù)人也這樣，上樓看看長江、瓜洲渡，下樓吃鍋蓋面、喝黃酒、合影，消失。把辛棄疾留在北固樓，就像把陳子昂留在幽州臺、崔顥留在黃鶴樓、王之渙留在鸛雀樓、王勃留在滕王閣、范仲淹留在岳陽樓。樓梯重重，如百轉(zhuǎn)之柔腸、愁腸、斷腸？“腸一日而九回”“魂一夕而九逝”。偉大的人，必須承受不尋常的孤獨與喪失。即便化作江西山中的離離青草，兩首詞，把辛棄疾永遠留在北固樓。永祥在餐桌上吟誦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懷》，與另一首《京口北固亭懷古》，共同確立了辛棄疾的“北固樓孤獨”。

人類擁有孤獨的途徑眾多，辛棄疾的方式是大量用典，讓前朝舊代的人與事，紛紛涌現(xiàn)于自我和筆端，抒情復言志。在《京口北固亭懷古》中，孫權(quán)、劉裕、廉頗一一出現(xiàn)。其中，“封狼居胥”一句表明，辛棄疾想起了漢代少年霍去病。公元前一一九年春，遠征匈奴，祭天封禮于狼居胥山，兩年后卒，年僅二十四歲。遙想少年，再看看自己枯手上梅花般怒放的老年斑，何以妙手回春、去病棄疾？祖父辛贊，以霍去病為參照給孫子定名“辛棄疾”，確立了一個人的命運：為家國中原注入生機活力。而霍去病之名，來自漢武帝笑談：“斯嬰一啼，朕病愈矣——去??！”更可能來自屈原《離騷》的啟示——“離騷者，猶離憂也?！彼抉R遷這一闡釋，我認同。自屈原開始，一代代去病、棄疾、離憂之人，成為一個古老國度種種的病、疾、憂愁的擔負者，其言其作其行，就是“病中吟”“遣疾詩”“離憂之歌”。

辛棄疾有《定風波》一詞，用“木香”“石膏”“防風”“常山”“知子”“甘松”等中藥名組成佳句，自我治理，安撫心神。其中一句“湖海早知身汗漫”，把我筆名提前作為他遣愁抒懷的形容詞——以廣大、自由為志命，我與他跨代相通，毫無隔膜?！岸L波”詞牌，總使我，大概也使辛棄疾，屢屢想起臨安城中的風波亭。風波不定意難平。何況，他又是姓“辛”的人——“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搗殘椒桂堪吐?！薄饵S帝內(nèi)經(jīng)》曰：“酸入肝，辛入肺，苦入心，咸入腎，甘入脾，是謂五入?！毙翖壖驳姆未蟾挪缓?。五味，亦如生、旦、凈、末、丑，進入一個人的身體這一小戲臺，唱念做打放悲聲？

杜鵑之外，各種鳥，也頻頻出現(xiàn)于辛棄疾詩詞，助其表達悲辛滋味。鳥的輕盈高揚，能夠減輕一個人的肝、肺、心、腎、脾之重負？

“惟有年年秋雁飛”，南渡與北歸，只有化身為“人”字形雁陣，才能實現(xiàn)這天上的自由？“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辛棄疾把欄桿拍遍，也無人領(lǐng)會一只孤鴻的悲意?！敖碚钣?，山深聞鷓鴣”，鷓鴣鳴叫聲是“行不得也哥哥”。西湖邊，臨時的宮廷內(nèi)，衣冠楚楚的鷓鴣們，與天光水色眉來眼去，包圍幾個杜鵑般的北顧憂愁者——“閑窗學得鷓鴣啼，卻有杜鵑能勸道：不如歸！”杜鵑啼血聲聲悲，不如歸去如何歸？“百般啼鳥苦撩人，除卻提壺此外不堪聞”，除了叫聲是“提葫蘆、沽美酒”的提壺鳥，可惹得一笑一醉，其他鳥叫都是警告、誡勉，一個人如何安睡、隱遁、棄疾？辛棄疾沉溺于酒，試圖在大醉中忘卻鳥叫與馬嘶。耳鳴嗡嗡作響，猶似擊鼓與飛鏑。

拖著衰老的身體邁下北固樓，辛棄疾看江邊崖刻。陸游《題金山記》，意境與字跡在浪淘風簸下，日益沉雄似長江。《瘞鶴銘》中“天其未遂吾翔寥廓耶”一句，尤令辛棄疾痛徹肺腑。鶴，也多次出現(xiàn)在其筆下，例如：“怕一觴一詠，風流弦絕。我夢橫江孤鶴去，覺來卻與君相別?！币廊挥玫??！耙挥x一詠”，來自王羲之《蘭亭序》，“風流弦絕”來自盧仝《有所思》，“我夢橫江孤鶴去”，來自蘇東坡《后赤壁賦》。上下千秋知音在，孤然獨迥不孤獨？“不恨古人不見吾，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毙翖壖残闹械摹岸印?，是誰？

北固山下，一小店鋪在銷售各種碑刻拓片。于堅盯著墻上高懸的《題金山記》。墨色宣紙上的白色字跡，如深夜里大雪壓境?！岸嗌馘X？”于堅問。店主人是一俊俏女子，答：“一千五百元。最后一張拓片了。不能再拓了，陸游那塊石刻保護起來了?！庇趫宰魃塘繝睿骸澳茉俦阋艘稽c吧？”女子看看于堅的光輝大頭，說：“一千二百元吧?！庇趫约泵μ统鲐S滿的錢包，一百元一百元地數(shù)出來，排列在柜臺上，這態(tài)度顯然比微信支付莊重、誠懇。把陸游墨跡小心疊好藏在肩上斜掛的書包里，出店鋪，于堅就對我大聲喊：“太便宜了！陸游的字跡！不公平！”我笑了。他所言“不公平”的參照物，是塵世里種種“昂貴”的尋歡、表演、交易……

我買了一張《禹跡圖》石刻拓片。這是中國最早的地圖，東至黃海岸邊，西至青海祁連山，南至海南島，北至黃河。圖中有橫線七十條，豎線七十三條，交叉形成五千一百一十個方格，一方格相當于一百里。這棋盤似的地圖上，弈者已去棋子空？我曾看見一幅歐洲人在十八世紀初所畫的《亞洲地圖》，邊緣處，畫有中國人赤裸上身嬉戲、劊子手行刑、女子纏足等景象，流露出對于古老東方的好奇、嘲謔和鄙夷。

于堅正在寫《密西西比河某處》一書，中國的人、事、詩，大量涌現(xiàn)于字里行間。我問他：“在美國呆了多久？”他說：“不長。與時間長短沒關(guān)系?！泵靼姿囊馑?。所有散文，歸根結(jié)底寫的是“我”。而“我”，中國的“我”，“我”的中國，即便在一本關(guān)涉異域經(jīng)驗的書內(nèi)，也必然是主角而非配角——寫密西西比河，就是寫長江與黃河。

二〇一六年冬，我在美國晃蕩一周。從華盛頓到紐約，兒子開車，高速公路兩側(cè)是陌生山河。彩色云團低垂于平野，像花花綠綠示威游行的人群。我想起喜歡的美國詩人勃萊。那一年，他還活在人間，贊美中國詩的源頭深廣，可供后輩汲取，對美國詩人沒有傳統(tǒng)可繼承，感到焦慮。他甚至羨慕愛爾蘭詩人。他用了這樣一個比喻：在愛爾蘭的牲口棚里，可以看到現(xiàn)成的馬轡頭，而在美國，必須殺牛、剝皮、曬干、制革，再按照馬頭的情形來量度轡頭的尺寸……一切都從零開始，傳統(tǒng)的大河尚未形成，僅僅處于源頭期。

在北固山，在長江邊，我感到自己比勃萊幸福。一代又一代中國士子與詩神，從屈原、李白、杜甫，到蘇軾、黃庭堅、岳飛、陸游、辛棄疾、文天祥，構(gòu)成另一種隱秘長江，與橫貫東西的現(xiàn)實長江相對稱，讓這一個古老國度，歷盡劫難而生生不息。

“馬上離愁三萬里”——手握馬轡頭的人，俯身于江浪般的馬鬃，前途似海，與國無疆。

責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