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菲

1933年，人們在安徽壽縣發(fā)現(xiàn)兩件造型奇特的青銅壺，同型一對，上書銘文：“（唯）王廿又六年，圣之夫人曾姬無恤，（吾）宅茲漾陵，蒿間之無（匹），用乍宗彝尊壺，后嗣甬（用）之，（職）在王室。”其中的“曾姬”二字與銘文所記曾國的歷史立刻引起了學者的關注—“曾國”從未在史料中出現(xiàn)過，此“曾姬”究竟由何而來？

曾隨紛擾

1966年，考古人員在湖北荊州京山蘇家垅再次發(fā)現(xiàn)印有“曾”字字樣的青銅壺，造型特征與“曾姬壺”十分相似。20世紀70年代，湖北隨縣（今隨州）、湖北棗陽、河南新野等地亦陸續(xù)發(fā)現(xiàn)帶有“曾”字銘文的青銅器。

關于“曾國”的討論越來越多，但一直沒有定論。直到1978年，發(fā)現(xiàn)舉世轟動的曾侯乙墓，大批樂器、禮器、兵器、車馬器、生活用器、喪葬用品及竹簡的出土，將一個神秘的曾國穿越千年帶到世人面前。人們才確信，歷史上的的確確有過一個曾國，而且就在周王朝時期。

然而，讓人更加迷惑的事情發(fā)生了。據(jù)傳世文獻記載，湖北隨州一帶在周王朝時期原是“隨國”的國都。不同于絲毫沒有文字記載的曾國，隨國是史書中一字一筆真實記載過的周代諸侯國?！蹲髠鳌分姓f：“漢東諸國隨為大。”《國語·鄭語》亦載：“當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鄧、陳、蔡、隨、唐?！?p>

既然曾、隨兩國都曾在同一時間段出現(xiàn)過，既然史書記載中的隨國如此強大，那么，為什么曾國國主的墓葬會選在隨國國都呢？

曾即是隨？隨即是曾

歷史的迷霧好像被傳世文獻和出土材料纏繞得更深了，又好像隨時要被撥開，一個大膽的想法呼之欲出。1978年，古文字學家李學勤撰文指出：曾國就是隨國！

李學勤認為，曾國與隨國族姓相同，地望重合，歷史重合，姬姓曾國并非沒有在《左傳》等傳世文獻中露面，只是以隨國的名稱出現(xiàn)而已，考古中發(fā)現(xiàn)的曾國就是古文獻里出現(xiàn)的隨國，曾、隨實是一國兩名。

這一論斷即刻引起了考古學界和史學界的熱議，亦有很多學者反對該說法，認為曾隨并非一國。此后數(shù)十年間，李學勤的這一觀點遭到了各種質疑；不過，他并沒有因此放棄或者推翻自己的觀點，而是一次又一次地據(jù)理力爭，盡力闡明。

終于，相繼而來的一系列曾、隨相關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一再印證了李學勤觀點的正確性與前瞻性。尤其是2010年湖北隨州發(fā)現(xiàn)的葉家山西周早期曾國墓地、2011年曹錦炎先生公布的“隨仲嬭加鼎”銘文和2019年湖北隨州棗樹林墓地M168和M169兩座墓葬的發(fā)現(xiàn)，確證“曾即是隨，隨即是曾”。

至此，我們終于撥開迷霧，見到了一個清晰的、自帶青銅器特色光環(huán)的曾（隨）國。

史書之隨與考古之曾

那么，歷史上的曾（隨）國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國家呢？

在史書中，的確有關于隨國的記載，只是著墨并不多。《左傳》載，在楚國興起的過程中，隨國曾淪為其盟國和附庸國。后，吳王伐楚，攻破和占領楚都城郢，楚昭王逃到隨國，吳軍追來，楚昭王被曾侯保護。又過了幾年，蔡昭侯依附吳國，楚昭王聯(lián)合隨侯、陳侯、許男等圍攻蔡國取勝。除此之外，史書中并沒有記載隨國確切的分封時間和滅亡時間?？梢?，要想從古代文獻中窺見一個完整的隨國并不現(xiàn)實；不過，通過考古發(fā)現(xiàn)的曾國或許是一條可行的途徑。經(jīng)過多年的研究發(fā)掘，湖北的考古工作者們已然串起了從西周早期的曾侯犺、曾侯諫到戰(zhàn)國時期的曾侯輿和曾侯丙等13位曾侯世系，可以說，已經(jīng)挖出了一部相對完整的“曾國史”。

“金道錫行”中轉站

在這部考古出土的“曾國史”中，青銅器是它篇幅最大、最獨特且為人稱道的地方。幾乎每一座曾侯墓都有大量的精美青銅器出土，如大眾所熟知的曾侯乙編鐘、前文提到的曾姬壺等。這些青銅器造型獨特，紋飾精美，早至西周晚期，最晚可延續(xù)至戰(zhàn)國中期，各個時期皆有代表器型，序列完整，演變過程清晰。人們開始好奇，為什么一個小小的、曾依附楚國的曾國會出土這么多精美的青銅器呢？為什么它的青銅文化如此高級、燦爛，并且可以貫穿整個國家的興衰史呢？

這還要從曾伯桼簠和“金道錫行”講起，曾伯桼簠也是曾國的青銅器，內有銘文：“克狄（逖）淮尸（夷），卬（抑）燮繁湯（陽），金道錫行，具既卑（俾）方?！薄敖鸬厘a行”是周代描述遠距離運輸青銅原料的專有名詞，即運輸金（銅）、錫等原料的路線，出現(xiàn)在曾國青銅器銘文中，或許存在一種暗示。

經(jīng)考古研究，周王朝時期，長江中游的銅料和江西、湖南地區(qū)的錫料確實流向了中原的周王朝，在江漢間形成了“金道錫行”；而曾國因其扼守江漢和淮漢的重要地理位置，或許就是江漢“金道錫行”的中轉站—來自長江中下游的銅、錫原料，沿漢水之東及隨棗走廊，經(jīng)南陽盆地到達洛陽或西安。鑒于此，有學者對隨州葉家山西周墓地出土的曾國部分銅器使用鉛同位素比值法進行了檢測。結果發(fā)現(xiàn)，曾國銅器的鉛同位素比值數(shù)據(jù)與長江中游的古冶煉遺物或銅礦的鉛同位素比值數(shù)據(jù)均有重疊，與西周都城（如成周、豐鎬及周原）出土銅器的鉛同位素比值數(shù)據(jù)亦存在高度重疊。也就是說，曾國就是周王朝重要的青銅器制作原料運輸中轉站，要確保銅料、錫料從湖北、江西、湖南等地源源不斷運往中原王朝。如此，曾國出土這么多精美的青銅器也就不足為奇了。

造型奇特、紋飾精美、銘文豐富的青銅器是曾（隨）國的魅力；依據(jù)出土實物，結合史料，大膽推測、小心求證，一點一點抽絲剝繭，這是考古的魅力；憑著一股耐心與執(zhí)著鉆研學術，不懼挑戰(zhàn)、非議，據(jù)理力爭，堅持自我觀點到底，這是以李學勤先生為代表的學者大家的魅力。而今，中國考古已走過百年，百年滄桑巨變，考古證史、補史、正史的魅力，卻始終未曾改變。我們也期待著，未來有更多的“曾隨之謎”被考古學家們破解和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