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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四語境中的“雙十懷古”
        ——《吶喊》的生成、編集與版本變遷

        2021-11-16 09:18:04
        關鍵詞:小說

        丁 文

        [提要]魯迅在《吶喊》編集中為各篇小說“補記”了篇末日期,“雙十節(jié)”是貫穿始終的隱形線索?!秴群啊犯髌髌钒l(fā)表的五四新文化語境,使得小說家的辛亥、民初體驗處在被五四擠壓乃至覆蓋的狀態(tài)。魯迅由張勛復辟事件激活了自民國元年便已開篇的“頭發(fā)的故事”,并將其擴展為《吶喊》的整體脈絡。由“感今”而觸發(fā)的“懷舊”一開始便是《吶喊》的寫作動力,與“時事”相重疊的“歷史”則構成了《吶喊》單篇文本的生成機制。在《吶喊》的出版過程與版本變遷中,魯迅借助現(xiàn)代出版印刷媒介實施其藝術構想。印刷字體的細微差異既揭示了小說家將圍繞“頭發(fā)的故事”而展開的“雙十懷古”題旨,與典型的五四語境相融合,也為新文學“善本”的選擇提供了參考視角。

        《吶喊》是一份交匯了各種“時間”的文本。單篇文本具有各自獨立的時間:包括刺激小說家動筆的具體事件的時間,文本的創(chuàng)建時間、修改時間以及文本內部的虛構時間等等。而小說集則以“集”的外殼容納了系列的單篇文本,單篇文本的獨立時間又產(chǎn)生關聯(lián)與呼應,并且被統(tǒng)攝到一種更大的時段范圍。

        魯迅在《吶喊》編集中,為各篇小說加上了篇末日期。《魯迅全集》第1卷關于《吶喊》的注釋①、孫用《〈魯迅全集〉校讀記》②均已指出這一現(xiàn)象。這些“補記”的篇末日期不僅為探討文本與文集之間既重疊又交錯的時間關系提供了切入點,也為透視從作品到小說集的生成、編集到出版過程中,歷史事件、小說家的歷史體驗、現(xiàn)代出版媒介的互動關系提供了一個視角。

        一、篇末日期:《吶喊》的隱形線索

        將1923年8月新潮社的“初版本”《吶喊》新增的15個日期進行排列,會發(fā)現(xiàn)除卷首《自序》外,作品排序基本上按照時間順序。但所謂“時間順序”又包含寫作、發(fā)表或修改時間。根據(jù)魯迅日記、發(fā)表刊物等信息,可將《吶喊》各篇小說的寫作、發(fā)表時間與“補記”篇末日期進行對比,見下表。

        篇名寫作/交稿日期發(fā)表日期篇末日期《狂人日記》1918年初春③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四卷五號“一九一八年四月”《孔乙己》1918年冬④1919年4月15日《新青年》六卷四號“一九一九年三月”《藥》1919年4月25日⑤1919年5月《新青年》六卷五號⑥“一九一九年四月”《明天》1919年7月8日⑦1919年10月30日《新潮》二卷一號“一九二○年六月”《一件小事》1919年11月⑧1919年12月1日《晨報·周年紀念增刊》“一九二○年七月”《頭發(fā)的故事》1920年9月⑨1920年10月10日《時事新報·學燈》“一九二○年十月”《風波》1920年8月5日 1920年9月1日《新青年》八卷一號“一九二○年十月”《故鄉(xiāng)》1921年2月8日 1921年5月1日《新青年》九卷一號“一九二一年一月”《阿Q正傳》1921年12月 1921年12月4日至1922年2月12日《晨報副刊》“一九二一年十二月”《端午節(jié)》1922年6月 1922年9月20日《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九號“一九二二年六月”《白光》1922年6月 1922年7月10日《東方雜志》第十九卷第十三號“一九二二年六月”《兔和貓》1922年12月7日自譯成日文 1922年10月10日《晨報副刊》“一九二二年十月”《鴨的喜劇》1922年10月 1922年12月1日《婦女雜志》第八卷第十二號“一九二二年十月”《社戲》不詳1922年12月10日《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十二號“一九二二年十月”《不周山》1922年11月24日 1922年12月1日《晨報四周年紀念增刊》“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作”

        由上表可知,《吶喊》結集時“補記”篇末日期的標準并不統(tǒng)一。它們并沒有統(tǒng)一標注為小說的動筆時間或完成、寄稿時間:有5篇小說《孔乙己》《明天》《一件小事》《頭發(fā)的故事》《風波》的篇末日期晚于寫作;《故鄉(xiāng)》《不周山》《端午節(jié)》《白光》《鴨的喜劇》《社戲》篇末日期比發(fā)表日期要早;另有4篇小說《一件小事》《頭發(fā)的故事》《風波》《阿Q正傳》篇末日期比發(fā)表日期要晚。同時,也并非指結集時對“初刊本”進行修改的時間?!秴群啊菲┤掌诔尸F(xiàn)出一種“混亂”的形態(tài),這與《彷徨》的篇末日期形成了明顯差異。

        《彷徨》各篇的排序,基本上依照寫作時間的順序。將《彷徨》11篇作品的篇末日期加以連綴,呈現(xiàn)的是1924—1925年魯迅小說寫作的時間演進,記錄了小說家創(chuàng)作的自然流程?!夺葆濉犯髌≌f在發(fā)表時便已標注了篇末日期(《孤獨者》《傷逝》結集前未發(fā)表),即《彷徨》各篇在發(fā)表之初便有意識地延續(xù)了《吶喊》的結集經(jīng)驗。將《彷徨》與《吶喊》篇末日期進行對照,會發(fā)現(xiàn)《吶喊》并非以作品為主線來顯現(xiàn)客觀的時間,而是小說家試圖強調一種主觀化的時間。

        與《吶喊》的寫作、發(fā)表、出版淵源甚深的魯迅同時代人孫伏園,便注意到了《吶喊》篇末時間的微妙。他在《〈吶喊〉談叢》中,曾對《一件小事》篇末所署“一九二○年七月”發(fā)出疑問,他認為這與開篇所言“我從鄉(xiāng)下跑到京城里,一轉眼已經(jīng)六年了”無法吻合。魯迅于民國元年(1912年)來到北京,六年后應當是1918年,而非1920年。面對這一“訛誤”,孫伏園提出了“心中蘊藏”時間這一說法[1],即小說家遇到“材料”之后,有一段對材料進行醞釀、發(fā)酵、加工的時間,其過程可以是多久,并不確定。這一說法與魯迅自己在談《阿Q正傳》“成因”時提出的“我的文章不是涌出來的,是擠出來的”[2](P.294)是一致的,評論家與小說家本人均強調在《吶喊》動筆之前小說家曾經(jīng)歷漫長的醞釀,而帝制消亡、民國建立這一重大歷史變革無疑是這一醞釀過程的總體背景?!秴群啊菲┤掌谡且运^主觀時間,映現(xiàn)出歷史空間之下作家心靈空間的一些關鍵的“點”和“線”。

        有意味的是,孫伏園將《一件小事》與《頭發(fā)的故事》并提,認為二者有“姊妹篇”性質,理由除了“兩篇同樣有議論”之外,更在于在他印象中:這兩篇小說“發(fā)表的時間也在同一天”,即它們分別是為北平《晨報》與上?!稌r事新報》“雙十節(jié)特刊征文”所作。孫伏園敘述道:“《頭發(fā)的故事》登在《時事新報》特刊中;《一件小事》登在《晨報》特刊中”[1]。

        實際上,孫伏園把陽歷與陰歷時間弄混了?!兑患∈隆放c《頭發(fā)的故事》并非同一天發(fā)表:《一件小事》刊于1919年12月1日《晨報》的“晨報周年紀念增刊”上,而12月1日正好是“舊歷十月初十日”;《頭發(fā)的故事》則刊于1920年10月10日《時事新報·學燈》。前者發(fā)表的陰歷時間與后者發(fā)表的陽歷時間均為“十月十日”。孫伏園將兩篇相隔一年發(fā)表的作品記作同一天(即“十月十日”)發(fā)表,貌似沒有多少相似度的文章被混為一談了。但孫伏園的記憶誤差,卻揭示出“雙十節(jié)”這個日期在《吶喊》生成歷程中的重要性。

        孫伏園將這兩篇并提的重要理由,在于在見證了《吶喊》誕生全程的在場者的記憶中,魯迅曾為“雙十節(jié)”特刊寫過文章,并且寫過不止一次,這在熟悉內情的友人心中印象深刻。孫伏園以誤記的方式點出了“雙十節(jié)”紀念在《吶喊》寫作、編集中的重要意義,為尋繹魯迅“補記”篇末日期中隱藏的時間線索提供了一個視角。

        在《吶喊》的15個篇末日期中,“十月”是出現(xiàn)頻次最高的月份,15篇小說中有5篇的篇末日期標為“十月”:《頭發(fā)的故事》《風波》為“一九二○年十月”,《兔和貓》《鴨的喜劇》《社戲》為“一九二二年十月”。

        倘若結合《吶喊》各篇的發(fā)表時間,會發(fā)現(xiàn)有兩篇小說發(fā)表于“雙十節(jié)特輯”:《頭發(fā)的故事》發(fā)表于1920年10月10日《時事新報·學燈》“民國九年雙十節(jié)增刊第八張”,《兔和貓》發(fā)表于1922年10月10日北京《晨報副刊》“雙十節(jié)特號·文藝”。此外,《明天》發(fā)表于1919年10月30日出版《新潮》第二卷第一號,也與“十月”相關。假如再把孫伏園誤記為陽歷10月10日、實則為農歷己未年十月十日(1919年12月1日)發(fā)表的《一件小事》作為參考,則“十月十日”/“雙十節(jié)”的確是《吶喊》中反復出現(xiàn)的時間。一個特定的歷史時刻成為小說家創(chuàng)作的心理動力,而《吶喊》在編集時則將這一心理動力凝結為“心理時間”,這或許是《吶喊》篇末日期主觀性的重要緣由。

        其中,《頭發(fā)的故事》所署的“一九二○年十月”顯得尤為特殊。魯迅在編《吶喊》時,將完成于9月下旬的《頭發(fā)的故事》,排列在8月5日寫完、9月1日發(fā)表的《風波》之前,這無疑打破了篇目排序的歷時性原則。無論從寫作還是發(fā)表時間看,《頭發(fā)的故事》都應排在《風波》之后。魯迅在結集時將其刻意提前,顯示出《頭發(fā)的故事》在《吶喊》中的特殊性。由于這篇小說是為《時事新報·學燈》“雙十節(jié)特刊”約稿而作,這是魯迅第一次答應報刊的“雙十節(jié)”稿約?!额^發(fā)的故事》的發(fā)表日期“一九二○年十月”,這在《吶喊》編集時成為一個有明確刻度的“標準時間”,此前、此后的作品,尤其是與辛亥革命題材相關的作品的篇末日期,均或多或少受到這一時間的影響。魯迅為了強調“雙十節(jié)”紀念在《吶喊》中的關鍵位置,造成了篇末日期標注中的某些偏差,卻也正因如此,串聯(lián)起了《吶喊》的整體線索。

        魯迅將比《頭發(fā)的故事》寫作略早的《風波》同樣署為“一九二○年十月”,提示出這兩篇作品共同的辛亥革命背景,同為魯迅1920年“雙十節(jié)”的紀念文字。

        但接下來,卻是“一九二一年十月”在《吶喊》的“雙十節(jié)”紀念線索中的缺失。實際上,1921年12月4日開始連載于《晨報副鐫》的《阿Q正傳》無疑是關于“一九二一年十月”極隆重的紀念文字。作為以辛亥革命為背景的魯迅小說經(jīng)典,魯迅表示“阿Q的影像,在我心目中似乎確已有了好幾年”[2](P.396)。1921年正值辛亥革命十周年紀念,伴隨著第十個“雙十節(jié)”來臨的,是縈繞魯迅心頭已久、此時愈發(fā)清晰可辨的“阿Q的影像”。魯迅將《阿Q正傳》的篇末日期署為“一九二一年十二月”,而非小說全部連載完畢的“一九二二年二月”,將篇末時間標注向連載剛開始的日期靠攏,其目的是為了保存“一九二一”這一年份,從而將《阿Q正傳》當作一份中華民國十周年的國慶紀念。

        此后便是“一九二二年十月”,這一日期在《兔和貓》《鴨的喜劇》《社戲》均出現(xiàn)了,這三篇小說完成于魯迅八道灣十一號安居時期,表面看來,無論是外部政治環(huán)境還是內部家庭環(huán)境,都處在一種相對安穩(wěn)的狀態(tài)。但發(fā)表在1922年10月10日北京《晨報副刊》“雙十特號”上的《兔和貓》,仍然從一個家庭養(yǎng)兔的平凡故事中提煉出了常人很難察覺的“造物”“將生命造得太濫,毀得太濫”[3](P.580-581)的立意。“雙十節(jié)”紀念這一時間點,則將反思辛亥革命的歷史經(jīng)驗,推衍到無處不在的生活角落中,歷史被融入日常,變得更具普遍性。《鴨的喜劇》延續(xù)了生命悄無聲息地被毀這一主題,將其置于“沙漠上似的寂寞”[3](P.583)的北京城背景中?!渡鐟颉穭t由這種聲音/生機的缺失勾連起民初在北京戲園里領教過的震耳欲聾的“冬冬喤喤”[3](P.587)聲,并憶及少年時代看過的真正的好戲。三篇作為一個段落,映現(xiàn)出魯迅1922年的“雙十節(jié)”紀念。

        《頭發(fā)的故事》的篇末日期,不僅確立了此后寫作的幾篇與“雙十節(jié)”相關作品的篇末日期,也“影響”了已完成的《藥》的篇末日期。對照《藥》的“初刊本”與“初版本”,會發(fā)現(xiàn)魯迅在結集過程中對《藥》做過修改,但魯迅仍然將“一九一九年四月”這一小說的完成時間作為篇末日期,而沒有用結集時進行修改的時間。作為魯迅最早的辛亥革命題材的白話小說,“一九一九年四月”這個時間,可以看作是從“一九二○年十月”倒推、追認的時間,它隱含了魯迅五四運動以后第一番辛亥革命紀念,“一九一九年四月”試圖保留的是“一九一九年”這個“雙十節(jié)”的紀念痕跡。

        《吶喊》篇末日期以一種隱晦形態(tài),留存了魯迅自1919—1922每一年“雙十節(jié)”的紀念印痕。如同魯迅后來承認做《吶喊》時有一種“故意的隱瞞”[4](P.470),而所謂“故意的隱瞞”其實也包含“刻意的修飾”。極具主觀性的篇末日期正是小說家為《吶喊》植入的一條隱形線索,以“空留紙上聲”[5](P.466)的“吶喊”,留存了魯迅一以貫之的“雙十節(jié)”意識。

        二、作為“吶喊”緣起的“頭發(fā)的故事”

        在《吶喊》最晚寫作的《吶喊自序》中,魯迅自述與錢玄同之間關于“鐵屋子”的議論是其小說寫作的緣起,這已為《吶喊》研究者所公認。而作為“S會館”的另一位在場者,周作人在其回憶文中,又對這場議論的緣起做了進一步還原。他指出魯迅與錢玄同本來交往并不多,因“相見只有關于師友的事情可談”。但自從1917年7月張勛復辟發(fā)生之后,魯迅、錢玄同等在內的一批人受到“很大的激刺”,大家“覺得中國這樣拖下去是不行的”。魯迅由鈔古碑、“別的什么事都不管”,開始“漸漸發(fā)生了一個轉變”[6](P.222)。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雙十節(jié)”紀念的意識貫穿了《吶喊》始終,《吶喊》中也有多篇作品以辛亥革命為背景,但在小說家敘述自我成長經(jīng)歷的《吶喊自序》中,魯迅并沒有明確提到辛亥革命,序言與正文構成了明顯的互文。魯迅在講述從童年到青年時代的個人經(jīng)歷時,談及創(chuàng)辦《新生》失敗后便進入到了“S會館”的“鈔古碑”歲月,略過了魯迅回國后到北京教育部工作(1909年8月—1912年5月)在杭州、紹興、南京的經(jīng)歷,而這一段正是“民元前的魯迅先生”。

        對于辛亥革命時期的個人經(jīng)歷,魯迅只用“親歷或旁觀”了“幾樣更寂寞更悲哀的事”一筆帶過,并表示“不愿追懷”[3](P.440)。然而,在《吶喊自序》中“不愿追懷”的“更寂寞更悲哀的事”,卻正是《藥》《風波》《頭發(fā)的故事》《阿Q正傳》等小說詳描的對象,只是小說家在個體經(jīng)驗講述時暫且省略而已?!安辉缸窇选焙头磸汀皯雅f”的矛盾,揭示了《吶喊》中小說家、小說與歷史的復雜關聯(lián)。

        將周氏兄弟日記、周作人晚年回憶錄與魯迅小說進行對讀,會發(fā)現(xiàn)張勛復辟在魯迅小說中的深刻印記。1917年7月1日張勛復辟,這是一個周日,魯迅日記記有“星期休息”[7](P.289),并未對此事進行記載,周作人卻在1951年的回憶錄中補充了一個重要細節(jié):“那一天是星期,起來得較晚,傭工送臉水來,說外邊掛龍旗了”[6](P.221)。也就是說,復辟的當天,北京城便重新出現(xiàn)了象征清朝統(tǒng)治的龍旗,反應速度之迅捷折射出普通百姓的恐懼心理與模糊的民國意識。

        魯迅對“掛龍旗”的直接反應,便是7月3日“上午赴部與儕輩別”[7](P.289),即從教育部辭職。教育部僉事一職是魯迅當時的“飯碗”,辭職意味魯迅將中斷生活來源,這一簡單的記述含義不同尋常。接下來便是7月7日“上午見飛機”,從這一天開始直至13日,一周時間內周氏兄弟搬到“東城船板胡同新華旅館”[7](P.290)避難,因仍然住在會館的話,有可能面臨“辮子兵的騷擾”,相當“可怕”[6](P.221)。城市通訊、供給均出現(xiàn)異常,“日郵不通”[8](P.680)且“覓食甚難”[7](P.290)。就在周氏兄弟向紹興家中打電報報告“平安”的9號晚間,魯迅“夜聞槍聲”,新華旅館夜間處在“警備”狀態(tài),這一夜魯迅很有可能睡得極不安穩(wěn),甚至整晚未眠。7月12日從凌晨四點半到下午兩點“戰(zhàn)聲甚烈”[7](P.290),終于“復辟之事凡十一日半而了矣”[8](P.681)。7月14日周氏兄弟經(jīng)過一周避難后重新回到了“S會館”。

        值得注意的是,貫穿復辟事件首尾的,是周氏兄弟親眼見到“龍旗”與“五色旗”的交替變換。7月13日,周氏兄弟在短暫“回寓小句留”途中,看到“中華門扁復懸上,五色旗東城已有,城外未見”[8](P.681);14日返回會館的路上,才看到“途中五色旗已遍”[8](P.681)。這一極富戲劇性的場景,形象化地預示著三年后創(chuàng)作的《風波》中七斤夫婦口中“皇帝坐了龍庭了”與“不坐龍庭了”兩種情境?!棒旀?zhèn)”中一對鄉(xiāng)下男女的粗淺見識,濃縮的正是周氏兄弟這類知識精英在北京城的親身遭遇。帝制雖然被推翻了,但無論在現(xiàn)實層面還是精神層面,龍旗、皇帝一直存在,只有掛不掛龍旗、坐不坐龍庭的形式差異。倘若假以一定條件,皇帝隨時可以光明正大地坐龍庭,復辟成為反常的常態(tài)。而即便復辟失敗,作為民國象征的五色旗再次懸掛仍然需要觀望時機,這與剛一復辟便迅速掛龍旗的反應速度是有差別的。

        這面猶猶疑疑的五色旗,在1920年“雙十節(jié)”前夕,被寫作了《頭發(fā)的故事》中那塊“斑駁陸離的洋布”[3](P.484)?!额^發(fā)的故事》被周作人稱作魯迅的“自敘體”小說,只不過小說家是“借了別一個人的嘴”[9](P.30)(“N先生”)發(fā)表自己的“雙十節(jié)”感想?!半p十節(jié)”成為一個日歷上“沒有記載”[3](P.484)的“節(jié)日”,北京城老百姓“國民”身份的曖昧映射出魯迅對北京商民“奴氣”的“反感”[9](P.30)。人們可以在警察命令下“懶洋洋”地掛上五色旗,也可以在政權動蕩之際一夜之間便掛上龍旗。從帝制到民國的歷史變革,雖然在政治制度層面算是完成了,但在人的精神層面卻遠遠沒有實現(xiàn)。人們對于民國的淡漠或怠慢,折射出政權更替中的治亂頻仍對人的神經(jīng)所造成的麻木以及應激反應機制。辛亥革命作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歷史,在歷史日常進程中缺席,所謂“國民”的精神內涵需要用漫長的歷史過程進行建構。這些思考,凝結成《頭發(fā)的故事》里N先生的牢騷來源。

        耐人尋味的是,經(jīng)歷了張勛復辟事件的周氏兄弟,在事件結束后曾同至“升平園理發(fā)并浴”[7](P.290)?!袄戆l(fā)”之舉,除了意味著日常生活恢復正常外,更有一種剪發(fā)再度被合法化的寓意。周氏兄弟可以繼續(xù)保持斷發(fā),并正大光明地“剪短”,不必擔心因為屬于“沒有辮子的人們”而受到辮子兵“氣焰萬丈”[10](P.195-196)的對待。而復辟事件后的“理發(fā)”細節(jié),到了《頭發(fā)的故事》中則被擴展為全篇的中心話題。

        在這篇紀念“雙十節(jié)”的《頭發(fā)的故事》中,“雙十節(jié)”“國旗”這些國家政權紀念日或紀念物在作品中顯得相當虛幻,只有發(fā)型的改變是確鑿的。N先生唯一一次“現(xiàn)出笑容”,并“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所表達的也是辛亥革命給人們帶來的實際好處:“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一個雙十節(jié)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盵3](P.485)

        N先生這個“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的手勢,正是魯迅的習慣動作:“每當驚喜或感動的時候”,魯迅便會不自覺地用手摸頭頂。1936年10月10日,魯迅度過了生命中最后一個“雙十節(jié)”,他在未完成的絕筆《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開頭寫道:“一覺醒來,日報已到,拉過來一看,不覺自己摩一下頭頂,驚嘆道:‘二十五周年的雙十節(jié)!原來中華民國,已過了一世紀的四分之一了,豈不快哉!’”

        周作人在解說《頭發(fā)的故事》時,曾將辛亥革命的實際好處形容為:“只是人民可以不再拖辮子罷了,有人說上茅廁和睡覺可以方便些”[9](P.42)。但無論辛亥革命“勝利的表示”其形態(tài)如何微不足道,政治改革、思想革命還有多漫長的路,不可否認的是“辮子究竟剪去了”[10](P.576)。魯迅用“身體發(fā)膚”的話題來總結辛亥革命的成就與缺憾,顯現(xiàn)出小說的獨特取材。假如要在魯迅小說中選取一篇的標題作為總主題,《頭發(fā)的故事》或許是恰當?shù)倪x擇,它凝結著貫徹魯迅寫作始終的辛亥革命情結,魯迅小說可以看作是圍繞“頭發(fā)的故事”展開的一種長篇敘述。

        復辟之后,1917年7月22日周氏兄弟曾同游“中央公園,即清室社稷壇”[8](P.683),剛好遇到“雜沓”紛擾的人群。復辟剛失敗,但紛至沓來的游人依然顯示出對清帝、社稷壇這類帝制象征的濃厚興趣,這持續(xù)刺激了魯迅的神經(jīng)。“龍旗”、龍庭這樣的實景與事件,使魯迅求諸友聲,引發(fā)了“鐵屋子”的辯論。從1917年8月開始,錢玄同常常來到S會館與魯迅長談,促使魯迅動筆創(chuàng)作《狂人日記》。張勛復辟由此成為魯迅小說寫作“緣起之緣起”。1917年盛夏魯迅貯存在記憶中的這則“頭發(fā)的故事”,成為《吶喊》真正的開篇。1935年,魯迅在《病后雜談之余——關于“舒憤懣”》中,明確談到《風波》就是為張勛復辟事件留下留影。而與《風波》寫作基本同時、同樣討論辮子問題的《頭發(fā)的故事》,無疑也是張勛復辟的直接產(chǎn)物。

        實際上,《吶喊》從動筆到結集,小說家所身處的外部時空已經(jīng)歷了重大變化。魯迅因深受復辟事件的刺激,因錢玄同“勸駕”,并與其“打倒禮教”[9](P.9)主張相合,開始寫作《狂人日記》,從事思想革命。然而此時五四新文化運動尚未興起,魯迅在民初帝制陰影的籠罩下回望清末,探討辛亥革命先烈的慘烈與荒謬境遇,寫下了《藥》。緊接著,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興起,魯迅又直面了1917年的復辟事件,由民初一個小村莊里因“皇帝要辮子”引發(fā)的鬧劇透視思想革命的艱巨。同時,又在《頭發(fā)的故事》中親自登場,發(fā)表對“雙十節(jié)”紀念缺失的感慨與憤激。稍后,為名不見經(jīng)傳的阿Q立傳,展現(xiàn)視野闊大的清末至民初的歷史脈絡。當歷史進入平凡期后,小說家從日常生活角落省悟生命的濫造與濫殺(《兔和貓》),在“沙漠上似的寂寞”的北京城的一處院落里發(fā)覺生命消逝的悄無聲息(《鴨的喜劇》)。革命的挫折與帝制的陰影“表面上已經(jīng)銷聲匿跡”[11](P.200),實則無處不在,只是形態(tài)更為隱蔽。

        在“清末—民初—五四”的歷史演進中,魯迅于民初追溯清末,又在五四追溯民初,對于前一段的歷史保持了追索的動力。倘若將周作人提出的與《吶喊》“性質相近”[9](P.139),同樣涉及對“辛亥革命時事”“影射”[6](P.149)的《懷舊》也納入進來,則會發(fā)現(xiàn)魯迅在這篇寫于“民國元年”冬天[6](P.150)的文言小說中,追溯的又是太平天國“舊事”?!皯雅f”成為《吶喊》的內在模式。

        值得注意的是,倘若回到所謂“民國元年”這一起點,會發(fā)現(xiàn)魯迅早在民國剛建立之際,便對歷史進程的荒謬進行了反思,而他反思的視角正隱含著“頭發(fā)的故事”這一視點。在《懷舊》末尾,出現(xiàn)了一個“打大辮子之小長毛”,這個人物雖然只在王翁的敘述中一閃而過,即“三大人之父何狗保”在返回何墟家中的時候,“見有打大辮子之小長毛,伏其家破柜中。……”[11](P.232)但這一人物剪影卻是極富象征意味的。小長毛年齡雖小,卻是一個入室搶劫者。在一定的情況下,也有可能變成殺戮者。王翁的“鄰人牛四”與“兩族兄”就因為逃難“稍遲”,而被小長毛捕獲并殺害:其手法是先“一一以刀斫其頸,皆不殊,推入水,始斃”[11](P.231),其兇狠與徹底絲毫不遜于成人。

        然而,太平軍因反抗清朝政府而剪掉了辮子,才有“長毛”這一稱謂。但這位“打大辮子之小長毛”卻連辮子都沒剪,就裝束不變地迅速加入了太平軍。而太平軍一旦起義失敗,他仍然可以繼續(xù)拖著辮子當回清廷的百姓。如果說“頭發(fā)的故事”可視作魯迅五四以后“吶喊”的緣起,那么這位“打大辮子的小長毛”則顯現(xiàn)出魯迅早在民元前后便已從“頭發(fā)的故事”入手,在歷史劇變期對革命經(jīng)驗進行思考總結。革命不過是一種易裝,甚至連易裝改服也是多余的,其投機性可見一斑。這篇早在民國元年便已開了頭的“頭發(fā)的故事”,后來延展成為《吶喊》內部的整體性敘述。

        表面看來《吶喊》各篇作品時間跨度不大:最早的《狂人日記》寫于1918年初春,而最晚的《不周山》寫于1922年11月24日,其間不過相隔四五年。但魯迅在帝制陰影到民國政權逐漸穩(wěn)定、五四新文化語境漸次展開的歷史中,完成了《吶喊》的寫作與結集,這使得《吶喊》的誕生隱含著一種“時事—文本”生成機制。

        “辛亥革命”毫無疑問是《吶喊》最重要的主題。周作人曾于1952年用91則短文解說《吶喊》,其中對于《藥》《頭發(fā)的故事》《風波》《阿Q正傳》這四篇的解說有50篇,占總篇幅半數(shù)以上;并把“影射”辛亥革命的《懷舊》也納入《〈吶喊〉衍義》,顯現(xiàn)出對作為《吶喊》“第一聲部”的辛亥革命主題的高度重視。然而,《吶喊》中的辛亥革命作為一個歷史主題,又是被民國以來的兵亂、軍閥混戰(zhàn)等現(xiàn)實事件一次次激活的。魯迅曾強調《吶喊》是“蒙著小說的名”,但“和藝術的距離”[3](P.442)很遠,這一謙遜說法其實試圖表達的是小說家在“藝術”與“歷史”之間向后者的傾斜。

        《吶喊》對歷史的關注,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對被“當下”不斷激活的辛亥革命歷史投注熱情,使小說成為“歷史—時事—文本”的生成機制下的產(chǎn)物。魯迅在追索歷史的“懷舊”動力下,從時事看見歷史,時事成為聯(lián)結歷史與文本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因此,補加的篇末日期所謂“訛誤”,恰恰不是因為“年久誤記”,而是小說家被現(xiàn)實世界喚起了更為清晰的歷史記憶。魯迅在《吶喊》的誕生過程中,選取了那些對他來說別具意義的時間點,使其成為文本的附屬物,小說被轉化為聯(lián)結歷史與時事的個人敘述。

        如果說《頭發(fā)的故事》背后的“歷史—時事—文本”生成機制對應了1917年7月的張勛復辟事件,那么這種對應在《吶喊》中并非絕無僅有,只是形態(tài)更加復雜。在周氏兄弟1920年代的北京日記中,類似的兵亂、避禍記載還有好幾次。

        1912年5月5日魯迅剛到北京,13日就看到報紙上記載“紹興于十日兵亂,十一猶未平”,由于“不測誠妄”,魯迅心情“愁絕”,直至19日仍“苦望二弟信不得”[12](P.2)。1919年12月29日魯迅母親、全家從紹興搬到北京八道灣十一號后,1920年7月18日全家又經(jīng)歷一次兵亂。由于曹錕、張作霖“聯(lián)名通電討段,并任命吳佩孚為‘討賊軍前敵總司令’”,7月18日凌晨“皖系第十五師乘四列火車抵永定門車站,有潰軍百余人搶掠鋪戶”,“一時人心惶惶,謠言四起,居民紛紛避匿”。7月19日段祺瑞“自請免職”,“戰(zhàn)事停息”[13](P.24)。魯迅在日記中記錄了這次兵亂:“消息甚急。夜送母親以下婦孺至東城同仁醫(yī)院暫避”,盡管第二天便事態(tài)平息,“上午母親以下諸人回家”[12](P.406),但全家老幼經(jīng)歷的這一夜避難,仍然令其膽戰(zhàn)心驚。此外,1922年4月29、30日兩天連續(xù)聽到炮聲[14](P.237);1922年5月4日“晚聞長辛店已失。城中驚惶”[14](P.238)。

        魯迅為1919年12月便已發(fā)表的《一件小事》,補記上了“一九二○年七月”這一篇末日期。無論這一日期與文本之間是否存在關聯(lián),即1920年7月是不是魯迅對《一件小事》進行修改的時間,將一次軍閥混戰(zhàn)給普通百姓造成流離困苦的日期留存在《吶喊》中,從事件視角即具有存錄、紀念意義?!兑患∈隆匪稹耙痪哦鹉昶咴隆保c緊鄰的《頭發(fā)的故事》所署“一九二○年十月”又是相聯(lián)的,可以視作是后一個日期的回溯與推衍。某一特定日期所隱含的特殊事件以篇末日期形式被定格,“事件—文本”生成機制在《吶喊》中被寫作“文本—日期”的聯(lián)綴形態(tài)。魯迅將篇末日期作為事件/歷史的記錄,被日期附著的作品也被演化成一種泛化、廣義的紀念文本。小說家由隨時可能發(fā)生的動亂事件重溯辛亥經(jīng)驗,貌似“誤記”的篇末日期成為小說集的整體時間線索。

        三、“Q”的兩種印刷體與《吶喊》的版本變遷

        1923年8月22日,《吶喊》由新潮社出版,屬于“新潮社文藝叢書”第三種?!秴群啊返某霭?,與孫伏園關系密切。魯迅1920年9月25日日記中記載:“下午孫伏園來談叢書事”[12](P.411)?!遏斞溉纷⑨屩赋?,“叢書”指的是“新潮社準備出版的《文藝叢書》”[7](P.411)。然而,“新潮社文藝叢書”第一種(即冰心的《春水》)直至1923年5月才出版。1920年9月,正值新潮社面臨“新潮叢書”的出版困境,因此孫伏園來找魯迅商量的應當是“新潮叢書”,而非后來才出現(xiàn)的“新潮社文藝叢書”。

        1919年1月1日創(chuàng)刊的《新潮》雜志,從第二卷第一號(1919年10月30日出版)開始,便出刊不規(guī)律。1920年9月1日第二卷第五號出版后,甚至過了一年多,直至1921年10月1日方才出版第三卷第一號,《新潮》雜志在1920年9月后實際上已經(jīng)陷入停頓。隨著五四運動爆發(fā),一些重要社員(如傅斯年、羅家倫等人)相繼出國留學、畢業(yè),《新潮》雜志出版經(jīng)費支絀等狀況相繼出現(xiàn)。1919年11月19日,新潮社“在京全體社員開會”,決定“把原有之雜志社擴充為一學會”,具體做法是“發(fā)行雜志之外,發(fā)行叢書,即定名為‘新潮叢書’”[15]。1920年以后,“新潮叢書”已成為新潮社的主要方向。

        “新潮叢書”共出七種,孫伏園1920年9月25日來找魯迅商量的時候,“新潮叢書”已出版的有三種:即王星拱編《科學方法論》(1920年4月初版);陳大齊著《迷信與心理》(1920年5月初版);周作人輯譯《點滴》[近代名家短篇小說](1920年8月初版)。而《蔡孓民先生言行錄》也已在付印中,1920年10月初版。但由于后兩種書初版印數(shù)分別為七千部與一萬部,并且“都分訂為上下兩冊”,定價較高(分別為七角與九角),造成滯銷。新潮社因此將“歷年的一些積余”全部耗費在這兩種書上面,印費困難,“印局不肯再接受本社的印件”。從第四種《蔡孓民先生言行錄》到第五種《現(xiàn)代心理學》(1922年2月初版),兩者出版時間相隔一年多;而“新潮叢書”最末一種《瘋狂心理》更是于1922年秋季便已付印,但直到1923年2月方才印出。李小峰回憶道:“新潮叢書”當時“越出越慢,一年還出不到一種”。

        1920年9月25日,魯迅剛剛發(fā)表或寫完《狂人日記》《孔乙己》《藥》《明天》《一件小事》《風波》等6篇小說,孫伏園這一天來訪,談話內容中是否涉及邀請魯迅自編一本小說集,為“新潮叢書”的順利出版提供支持,尚且不得而知。但即便孫伏園此日談話沒有涉及請魯迅編小說集的事,同一時間也有其他人表達了同樣的意思。

        1920年8月5日魯迅寫完《風波》,8月7日寄給陳獨秀,8月22日陳獨秀給周作人寫信,表示“魯迅兄做的小說,我實在五體投地的佩服”。9月1日《風波》在《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上發(fā)表。9月29日陳獨秀給周作人寫信,提出“豫才兄做的小說實在有集攏來重印的價值,請你問他倘若以為然,可就《新潮》、《新青年》剪下自加訂正,寄來付印”。周作人10月2日收到這封信[14](P.149),魯迅也就得知了陳獨秀的意見。即孫伏園9月25日來訪前后,陳獨秀已通過周作人轉達了對魯迅小說的極力稱揚與結集的提議。

        就在孫伏園9月25日來訪前六天,9月19日魯迅接到了《時事新報·學燈》的約稿函,邀請魯迅為“雙十節(jié)特輯”作文[12](P.410)。孫伏園走后四天,9月29日魯迅“午后寄時事新報館文一篇”,這便是《頭發(fā)的故事》。也就是說,孫伏園來訪正好伴隨著《頭發(fā)的故事》的寫作。無論是“新潮叢書”當時面臨的困境,還是陳獨秀關于小說集應付印的建議,都以外部契機的方式,推動魯迅以小說集的眼光看待當時已完成、未完成的散篇作品的未來面貌。而當《頭發(fā)的故事》寫完后,魯迅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的確是加快了:他于1921年寫作并開始發(fā)表《故鄉(xiāng)》《阿Q正傳》;1922年接連完成了《阿Q正傳》的連載,陸續(xù)寫完《白光》《端午節(jié)》《兔和貓》《鴨的喜劇》《社戲》《不周山》等6篇作品。

        魯迅自己將《頭發(fā)的故事》稱作“文”[12](P.411),這或許與《時事新報·學燈》的約稿“屬雙十節(jié)作文”[14](P.146)有關。但對比魯迅將《吶喊》中其他作品稱為“小說”(如《藥》《兔和貓》《不周山》)或“說”(如《風波》《故鄉(xiāng)》),會發(fā)現(xiàn)在魯迅意識深處,《頭發(fā)的故事》本來就是一篇具有包容性與寬泛度的文章或思想大綱,它對于魯迅創(chuàng)作具有點題和概括的功能。這篇在《吶喊》創(chuàng)作歷程中處在樞紐位置的作品,濃縮了小說家對于創(chuàng)作與經(jīng)歷(尤其是辛亥革命經(jīng)歷)關系的檢視與思考,對《吶喊》整體性面貌的形成具有關鍵影響。

        已有論者指出,孫伏園“主持北京大學新潮社的出版事務,這個歷史功績也不可沒”[16]。孫伏園拜訪時,除了后期新潮社成員這一身份,還有1920年8月剛剛接任北京《晨報》第七版主編的身份。一年多后,1921年10月12日孫伏園將《晨報》第七版改為《晨報副刊》[17];而他作為《晨報副刊》主編,向魯迅約稿,直接“催促”了《阿Q正傳》的誕生,早已成為文壇佳話。

        實際上,正因為《晨報副刊》主編與新潮社社員這兩種身份的疊加,使孫伏園在魯迅五四時期著譯生涯中的推手作用得以加倍發(fā)揮。《晨報副刊》上除了發(fā)表《阿Q正傳》外,還發(fā)表了《兔和貓》《不周山》;如果再加上1919年12月1日在《晨報》“周年紀念增刊”上的《一件小事》,會發(fā)現(xiàn)《晨報》與《新青年》《新潮》均為《吶喊》結集之前作品的重要發(fā)表園地。而魯迅翻譯的愛羅先珂童話劇《桃色的云》也是先在1922年5月13—26日、6月2—25日《晨報副鐫》上連載,再結集為“新潮社文藝叢書”第二種,于1923年7月出版。

        同為新潮社成員,后來主持北新書局的李小峰在回憶中便提到了孫伏園既是新潮社成員,又因主編《晨報副鐫》“聯(lián)系了不少作家,也刊載了不少成功的作品”[18](P.114);而這些《晨報副鐫》上的連載作品,為后來的“新潮社文藝叢書”提供了稿件來源。這其實道出了隨著孫伏園編輯《晨報副刊》愈發(fā)得心應手,新潮社“叢書”的出版已經(jīng)開始啟動了。當這位“副刊編輯的老手”“常有工夫到新潮社來走走”之時,本來難以為繼的“新潮叢書”的新動向就此顯現(xiàn)。

        新潮社捕捉到了白話文運動“已轉而成為純粹的新文學運動”這一時代方向,當時“發(fā)表在刊物上的文學作品放出了燦爛的花朵,到了可以結集成果出版集子的時候”[18](P.113)。由于新潮社“接近的幾個人”,其中包括周氏兄弟與新潮社成員,“都有一些文藝方面的譯著”,而大家都想“能把自己的譯著稱心如意的刊印出,供諸社會”[18](P.114)。由此,新潮社決定將“新潮叢書”改為“新潮社文藝叢書”,專注于新文學作品的出版。而“新潮社文藝叢書”的主編,則由此前被推選為新潮社主任編輯的周作人擔任[19]。1922年11月,冰心將《春水》手稿交給周作人[20],1923年5月出版?!靶鲁眳矔钡淖钅┮环N《瘋狂心理》與“新潮社文藝叢書”第一種《春水》,兩者相隔3個月,體現(xiàn)了新潮社的出版重心由社會科學類書籍向新文藝書籍的轉變。

        然而,如果將“稱心如意”地刊印自己的著譯作為“新潮社文藝叢書”的重要標準,會發(fā)現(xiàn)作為“文藝叢書”第三種的《吶喊》,其初版本與再版本并未完全達成這個目標。作為“新潮社文藝叢書”的主編,周作人在晚年回憶中提供了魯迅當年執(zhí)意要用這個“Q”字的特別用意:

        據(jù)著者自己說,他就覺得那Q字(須得大寫)上邊的小辮好玩。初版的《吶喊》里只有《阿Q正傳》第一頁上三個Q字是合格的,因為他拖著那條小辮,第二頁以后直至末了,上邊目錄上那許多字都是另一寫法,仿佛是一個圓圈下加一捺,可以說是不合于著者的標準的了。[9](P.64-65)

        周作人“指出了一般讀者很難細心辨別的英文字母‘Q’的兩種印刷體:‘拖著那條小辮’的Q與‘圓圈下加一捺’的Q,以拖小辮的Q象征拖辮子的中華民國國民”[21],這為觀察《吶喊》版本變遷提供了一個有參考價值的視角。

        現(xiàn)存的一頁《阿Q正傳》手稿,曾以“魯迅先生〈阿Q正傳〉原稿之一”為題,發(fā)表在1935年4月20日出版的《太白》第二卷第三期上,內容是“第六章 從中興到末路”開篇第一頁。可以看到,魯迅在創(chuàng)作時將“Q”字寫成了通常的寫法,并未特意畫一條小辮兒,這應當是為了書寫的方便。

        但當《阿Q正傳》在《晨報副鐫》上分九次連載時,“初刊本”上除了標題的“Q”字是普通的印刷字體外,正文中所有的“Q”字全部采用了拖小辮的特殊印刷體,這顯然來自魯迅的特殊要求。

        關于阿Q形象塑造,魯迅自己有著“寫出”與“畫出”現(xiàn)代國民的靈魂兩種說法,但難度極高,他對有沒有做到并無把握。正因如此,魯迅在將《阿Q正傳》付諸報端時,所有大字的英文字母“Q”都印成拖小辮兒的特殊字體,以現(xiàn)代出版媒介形式演繹“頭發(fā)的故事”?!癚”下面的一條小辮作為“沉默的國民”形象的標志,從形態(tài)上揭示出《阿Q正傳》正是一篇“頭發(fā)的故事”:歷史雖然駛進了民國元年,但從國民外表和精神兩個層面,“辮子”并沒有剪除?!冻繄蟾辩潯飞系摹栋正傳》“初刊本”體現(xiàn)了魯迅的原意,主編孫伏園執(zhí)行了魯迅文學理想,以印刷字體豐富了文本意蘊的表達,使《阿Q正傳》“初刊本”成為視覺的藝術。

        然而,在1923年8月出版的“新潮社文藝叢書”第三種《吶喊》“初版本”中,《阿Q正傳》中所有的“Q”字都被印成了普通的字體,不再是那種拖小辮的特殊的“Q”。周作人所言《吶喊》初版本中《阿Q正傳》第一頁有三個“Q”字是拖小辮的,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1923年12月,《吶喊》再版,“Q”字的印刷情況仍與“初版本”相同。學界認為新潮社《吶喊》“再版本”可以視作一個較為準確的版本,原因在于《吶喊》“初版本”的總體“排校質量”不錯,而僅有的三十多處手民之誤到了“再版本”中又大多得以“挖版更正”[22]。

        1924年5月,《吶喊》作為“烏合叢書之一”由北新書局出版第三版。唐弢指出“北新版的《吶喊》用的是原紙型”[23](P.20);王世家、王春森則指出“北新首版系重新排版、鑄紙型,版式與新潮版同”,而魯迅又對新潮社“再版本”《吶喊》做了五十余處修訂[24]。1924年5月的北新版《吶喊》共印行十次,即從第3版至第12版。筆者目前只查閱到《吶喊》1926年8月第五版、1929年1月第十一版,發(fā)現(xiàn)《阿Q正傳》中所有的“Q”字,仍然用的是普通的印刷體。

        1930年1月,《吶喊》由北新書局出版第十三版,魯迅抽去了《不周山》,《吶喊》篇數(shù)由15篇變成了14篇,并從此固定下來。這一版從第13版至24版,共印行12次,魯迅將這一版專門稱作《吶喊》“第二版”[24](P.354)。

        也正是從北新書局“第二版”《吶喊》(即第13版)開始,《阿Q正傳》除了標題中的“Q”字外,正文中所有“Q”字全部印成了拖小辮的字體。據(jù)筆者所見,第十三版、第二十版《吶喊》均是如此。小說家加在人名上的“一點花樣”[9](P.65),即魯迅以《阿Q正傳》“Q”字的特殊印刷體顯現(xiàn)出的“頭發(fā)的故事”這一《吶喊》整體思路,終于在北新書局“第二版”《吶喊》中得以實現(xiàn)。

        由于北新書局“第二版”《吶喊》是一份“重排本”,與此前的新潮社“再版本”、北新書局首版《吶喊》(“烏合叢書”本)相比,“手民之誤多且失校,排校質量很差,十分粗疏”[22]。魯迅曾作《吶喊正誤》,列出了“第二版”《吶喊》中的訛誤。

        或許,要在《吶喊》多少均存在瑕疵的幾個重要版本中,確立某一種為“善本”比較困難。如新潮社“再版本”《吶喊》雖然對“Q”的印刷字體選擇不夠細致,但排校質量較高;北新書局首版《吶喊》(“烏合叢書”本)中,魯迅又對“再版本”做過五十多處修訂;而北新書局“第二版”《吶喊》,“Q”字的特殊印刷體雖然忠實執(zhí)行了小說家的表達意圖,但排校疏失較多。這些為現(xiàn)代文本文獻學中“善本”的確立,是否可能出現(xiàn)一種多方綜合、事后生成的精校本,提供了一個有參考價值的角度。這可能為將來《魯迅全集》中《吶喊》的版本選擇、??碧峁┝艘恍┧悸贰?/p>

        通過對《吶喊》殘存手稿、“初刊本”、“初版本”、“再版本”、北新首版(“烏合叢書”本)、北新“第二版”《吶喊》的梳理,可見魯迅試圖借助現(xiàn)代報刊與出版物,近乎執(zhí)著地表述“頭發(fā)的故事”這一總體構思,完成對中華民國“國民”精神氣質的刻畫?!栋正傳》中“Q”字的兩種印刷體看似微不足道,但它卻提示出:對魯迅小說內涵的把握,還應關注文字之外的書寫/印刷形態(tài)與物質載體。感性且浸透著藝術直覺的魯迅語言也許正是魯迅思想最富概括力的表達程式,而要理解這種語言,既要把握其思想的來歷,又要關注超越語言、文字之上的多重豐富性。

        結語

        《吶喊》各篇作品基本上都發(fā)表在《新青年》《新潮》《晨報副鐫》《時事新報·學燈》等著名的五四新文化報刊上,魯迅的“雙十懷古”被置于一種五四語境中。

        透過《吶喊》在結集時為各篇小說所補記的篇末日期,可見“雙十節(jié)”是貫穿始終的隱形線索。探究魯迅動筆創(chuàng)作白話小說的緣起,會發(fā)現(xiàn)1917年7月張勛復辟事件對魯迅來說是一種現(xiàn)實刺激,魯迅與錢玄同有關“鐵屋子”的討論因此而起?!稗p子兵”與“掛龍旗”的現(xiàn)實場景,激活了魯迅自民國元年便已開篇的“頭發(fā)的故事”,并擴展成為《吶喊》的整體脈絡。由“感今”而觸發(fā)的“懷舊”一開始便是《吶喊》單篇文本的創(chuàng)作動力,與“時事”相重疊的“歷史”幾乎構成了《吶喊》各單篇文本的生成機制。小說家的辛亥、民初體驗,處在被五四擠壓乃至覆蓋的狀態(tài)。

        但《吶喊》在編集、出版過程中與五四的關系卻并非全然被動??疾臁秴群啊返某霭孢^程與幾個關鍵版本,尤其是《阿Q正傳》在《晨報副鐫》上發(fā)表時的“初刊本”、北新書局“第二版”《吶喊》,會發(fā)現(xiàn)魯迅對“Q”字特殊印刷體的選取,借助了現(xiàn)代出版印刷媒介實施其藝術構想。新文化報刊與單行本的版次更迭,不僅由印刷字體的細微差異揭示出《吶喊》的版本變遷,并提供了新文學“善本”的擇定條件,也將小說家圍繞“頭發(fā)的故事”展開的“雙十懷古”題旨,融合在一種典型的五四語境中?!秴群啊烦蔀榧脑⑿≌f家歷史意識的紀念“年鑒”。

        附圖一:1921年12月4日《晨報副鐫》“開心話”中的《阿Q正傳》

        附圖二:1923年8月新潮社“初版本”《吶喊》中的《阿Q正傳》

        附圖三:1926年8月北新書局首版“烏合叢書之一”《吶喊》中的《阿Q正傳》

        附圖四:1930年1月北新書局“第二版”《吶喊》中的《阿Q正傳》

        注釋:

        ①《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62頁,注釋[8]。

        ②孫用編:《〈魯迅全集〉校讀記》,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8、80頁。

        ③周遐壽:《魯迅的故家》,文化生活出版社1956年4月新一版,第223頁。

        ④《魯迅全集》第1卷,第462頁,注釋[8]。

        ⑤魯迅1919年4月25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5卷,第366頁。

        ⑥《新青年》六卷四號只標1919年5月出版,未標注具體日期。

        ⑦魯迅1919年7月8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5卷,第372-373頁;又見本卷第375頁注釋[3]。

        ⑧魯迅1919年11月19、22、24日日記,同上,第384頁;又見《魯迅全集》第1卷,第483頁,注釋[2]。

        ⑨魯迅1920年9月19、29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5卷,第410-4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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