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廣瑜
(長春工業(yè)大學人文信息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是枝裕和作為當下國際范圍內(nèi)最為知名的日本導演之一,因其作品極度現(xiàn)實主義的形式策略與題材選擇上對家庭的關(guān)注形成了自身鮮明的作者風格。其2015年的作品《海街日記》雖然并非源自本人的原創(chuàng)劇本,但影片依舊于形式風格與精神內(nèi)涵等方面,明顯地與是枝裕和結(jié)合自身生命體驗所創(chuàng)作的《步履不?!贰侗群8睢返茸髌繁3至四撤N同步?!逗=秩沼洝吠瑯訕O力淡化影片情節(jié),在大量平淡瑣碎的日常生活場景之中緊密地聚焦于家庭的創(chuàng)傷記憶,呈現(xiàn)人物面對創(chuàng)傷時的困境和與創(chuàng)傷和解的過程。但與是枝裕和其他家庭片所不同的是,《海街日記》完全抹去了父親的實體形象,也不存在其他關(guān)鍵的男性角色,整部影片在敘事過程之中始終聚焦于家中的四個女性角色,群像化的女性角色在一個父親“缺席”長達十五年之久的家庭之中共同生活,最終她們在成長的過程中與以往的創(chuàng)傷和解,為自己情感與生活上的迷茫找到了出口。
家庭題材的電影長久以來受到日本導演的青睞,早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等人就已拍攝了大量家庭片。而現(xiàn)如今,是枝裕和、石井裕也、西川美和等日本導演則以更為個人化的方式創(chuàng)作家庭題材的作品,“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的日本家庭片普遍反映了日本家庭成員的個體創(chuàng)傷與社會的集體創(chuàng)傷,并善于在集體創(chuàng)傷的背景下從個體的視角展開創(chuàng)傷敘事”。對創(chuàng)傷記憶的呈現(xiàn)與關(guān)注普遍地出現(xiàn)在當下的日本家庭片當中,成為當下日本家庭片的一大特征,是枝裕和更是不遺余力地在自己獨特的影像風格與敘事策略中對創(chuàng)傷記憶投以充滿溫情的觀照:影片《步履不?!分?,母親難以忘記因救助溺水少年而不幸身亡的長子,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在長子祭日當天邀請被救助的少年去家中做客,任由其在全家人面前丑態(tài)百出,整個家庭的夏日相聚看似平淡美好,卻深深籠罩在無法釋懷的創(chuàng)傷之中;影片《比海更深》中,生活潦倒卻要極力掩飾窘態(tài)的兒子良多、失去老伴兒但獨自堅強生活的母親、雖對良多難以忘懷卻出于現(xiàn)實因素選擇再嫁的前妻以及兩人的兒子,因為一場臺風被困在同一屋檐之下,他們在這個夜晚彼此袒露內(nèi)心,而臺風過后卻又各自回到原本的生活。是枝裕和在平淡的生活場景中,不著痕跡地表現(xiàn)著家庭內(nèi)部難以調(diào)解的矛盾與貫穿個體生命的創(chuàng)傷。
創(chuàng)傷記憶同樣也成為貫穿《海街日記》的敘事背景,引領(lǐng)著故事的發(fā)展。影片開篇,生活在鐮倉的幸、佳乃和千佳三姐妹突然得知十五年來未曾謀面的父親在山形縣去世,三人在父親的葬禮上結(jié)識了同父異母的妹妹淺野鈴,并在即將離開時邀請其前往家中共同生活。影片隨后在流轉(zhuǎn)變換的小鎮(zhèn)景色之中鋪陳開來,這個位于鐮倉古宅中的家庭在是枝裕和的鏡頭之下呈現(xiàn)出平靜和諧的表象,而四姐妹心中隱匿著的創(chuàng)傷也在平靜的生活中逐漸浮現(xiàn)出來:父親在與情人私奔后的十五年間從未出現(xiàn),死后留給三個女兒的只有同父異母的妹妹淺野鈴;母親面對父親的背叛與拋棄,也并未承擔起照顧女兒的責任,而是為了開啟新的生活將姐妹三人交由外婆撫養(yǎng);淺野鈴過往的成長雖然并不缺少父親的陪伴,但自幼失去親生母親的鈴,在成長過程中不得不因為討厭的繼母變得隱忍安靜,默默承擔起超越年齡的責任,父親的離世對鈴來說意味著其心目中的“家庭”已經(jīng)徹底崩解,面對自幼失去父親的姐姐們,她始終對自己母親破壞了姐姐們家庭的事實心存愧疚。
是枝裕和本人在接受訪談時曾提到“《海街日記》中的父親始終沒有出現(xiàn),但他是電影的核心,四姐妹都在他的影響下生活著”。父親的背叛與拋棄正是這個家庭創(chuàng)傷記憶的源頭所在,父親的突然離世與淺野鈴的到來讓姐妹三人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渴望與懷念再度涌現(xiàn)出來,這位從未出現(xiàn)的父親始終緊緊維系著也束縛著四姐妹的生活。
幸、佳乃和千佳三人在影片的開端同時出場,幸如同長者般的嚴厲、佳乃的散漫率性與千佳的天真單純在三人首次亮相時就被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稍后出場的淺野鈴對姐姐們禮貌周到的接待、始終平靜如初的神情更是將其隱忍、安靜與成熟的特點表露無遺。導演從一開始就試圖通過其獨特細膩的視角,構(gòu)建出這個家庭中群像化的女性角色。片中性格迥異的姐妹四人在家庭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她們既有共通的對父親的渴求與懷念,也在家庭創(chuàng)傷之下身處不同的個體困境中。
幸起初面無表情地提起父親的葬禮并以值夜班為由拒絕參加父親的葬禮,卻又在葬禮當天匆匆趕到現(xiàn)場。當佳乃和千佳在葬禮結(jié)束后面帶微笑地說到“爸爸一定很幸福吧……大家都說他很溫柔”時,幸嚴厲地回應到“雖然很溫柔但是個廢物”,但當鈴送來父親遺留的照片時,幸又主動邀請鈴帶自己前往這個城市里最喜歡的地方,感謝鈴對父親生前的照顧。身為三姐妹之首的大姐幸因為目睹了父母的爭吵與分離,對父母的拋棄與家庭的崩解記憶猶新,以至于她一直處在一種極度矛盾的狀態(tài)中。在一家人圍坐吃飯的過程中,幸不止一次地如同家中的家長一般斥責妹妹們不健康的生活習慣;當三個妹妹還在睡夢之中時,幸便早早起床,料理家中五十余年的梅子樹;當幸面對開啟新生活的可能,她依舊將家庭放置于首位,放棄了與醫(yī)生上司前往美國的機會;雖然幸在表面上告訴鈴“沒有人有錯”,但面對揚言要賣掉古宅的母親時,幸卻以強硬的態(tài)度回絕了母親,與千佳、佳乃對母親的親昵形成巨大的反差。幸一直試圖通過占據(jù)家中長者的位置,擺脫父母的拋棄對自己造成的巨大傷害,并借此極力掩蓋著自己心中對父母的渴望,拒絕直面創(chuàng)傷的幸反過來一直受創(chuàng)傷所困,難以開啟新的生活。
千佳與佳乃雖然有著與幸完全不同的性格特點,但二人同樣在家庭創(chuàng)傷的束縛下面臨著情感與生活的無能。二姐佳乃多次以調(diào)侃的口吻談論自己的工作與感情,面對幸的勸說與督促頻繁地與幸發(fā)生沖突,每當幸表露出對父母的不滿時,佳乃也總是與幸相對抗。然而佳乃面對家庭的創(chuàng)傷與自己糟糕的生活,永遠只在情緒上表露出不滿,隨后便不再采取任何措施予以應對。正如她面對工作的散漫、面對擇偶的隨意與面對欺騙的無能,責任與擔當對佳乃而言一直都是無足輕重的,她始終無法正視自己內(nèi)心的訴求,缺乏改變現(xiàn)狀的意識與勇氣。最為年幼的千佳在父親離開時尚未對父親形成清晰的記憶,她渴望得到關(guān)于父親的更多記憶,卻因為害怕觸及兩位姐姐不盡完美的記憶而緘默不語,將父愛缺失的遺憾長久壓抑于心中。平日里天真可愛的千佳在面對愛情時卻畏首畏尾,在日常生活中也一直處在被兩位姐姐照顧的角色之中,從不會主動調(diào)和兩位姐姐之間的矛盾,對改變家庭與自身的現(xiàn)狀束手無策。
唯一得到過父親陪伴的淺野鈴則先后經(jīng)歷了母親與父親的死亡,并且長久以來壓抑著心中對繼母的不滿。當淺野鈴攜帶著父親十五年的記憶走入姐妹三人的生活,面對不熟悉的家與同父異母的姐姐,淺野鈴怯懦而謹慎,每次觸及關(guān)于父親的話題都遮遮掩掩,在家中生活時始終對三位姐姐保持著足夠的禮貌。當聽到幸與母親在爭吵中提及父親的背叛,鈴更因自己是父親與情人的女兒而感到羞愧。面對二宮阿姨的稱贊,淺野鈴失落地回應“我才算不上什么寶貝呢”。在煙火大會之后,她告訴自己的朋友“只要有我在,總會有人受到傷害”。鈴在十五歲的年紀擔負著成年人的隱忍與成熟,因為過往的經(jīng)歷難以大膽地開啟新的生活。姐妹四人正是如此籠罩在家庭的創(chuàng)傷記憶下,身陷于各自的生活困境中。
“對于亡者的存在,我認為在去世之后并不是完全消失,而是去世之人是以怎樣的形式存在于現(xiàn)實中。還存活的人,是怎樣感受著亡者遺留下來的東西活下去”。在幸、佳乃和千佳原本的生活之中,是父親的背叛與懦弱導致了家庭的崩解,姐妹三人一直沒有正視心中對父愛的懷念與渴望。隨著父親的去世,三人心中對父親的渴望又再度被喚起,淺野鈴的到來也為三位姐姐帶來更多關(guān)于父親的回憶。而父親的離世對于淺野鈴而言,意味著自己已經(jīng)成為一個父母雙亡、無家可歸的棄兒,她失去了最后的庇護。在來到父親曾經(jīng)生活過的城鎮(zhèn)與家庭后,淺野鈴又感受到了更多關(guān)于父親的生活印記,此刻的鈴急需在新的生活中接受父親已經(jīng)去世的事實,重建家的概念并開啟新的生活。是枝裕和在影片中對四姐妹的生活灌注了足夠的溫情與關(guān)懷,生活的美好意境通過姐妹四人一同放煙花、制作梅子酒、吃飯、貼窗紙、嬉戲打鬧等日常生活情境得以呈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的生活流影像無聲地呈現(xiàn)了鈴融入新生活的過程,也呈現(xiàn)了幸、佳乃與千佳正視父親的缺席并逐漸接納淺野鈴的過程。四姐妹在共同生活、共同成長并試圖組建成一個新的家庭的過程中,逐漸開始面對并走出家庭的創(chuàng)傷與個體的困境。
幸在與淺野鈴的相處過程中,逐漸感受到這個父親與情人所生的妹妹長期以來都承載著巨大的壓力,而她卻又一直堅強而隱忍地獨自面對了一切。當鈴告訴幸“喜歡上了有妻子的人,是媽媽的錯吧”時,幸更是聯(lián)想到自己也介入了他人婚姻的事實,幸漸漸覺得父母當年的背叛或許沒有那么不可原諒,也沒有必要讓懂事的妹妹承擔更多的壓力。與母親針鋒相對的幸在面對母親的求和示好時,選擇了與母親和解,溫和地告訴母親“常回來看看”,幸在此刻放下了對母親的怨氣,接受了母親的選擇。而在影片接近尾聲處,幸?guī)е弫淼缴巾敻╊蠛?,這里留存著幸對父親的記憶,她告訴鈴“關(guān)于你媽媽的事情,你可以說出來的……你可以一直在這里的”,幸真正接納了鈴,也在此刻真正原諒了父親。正是在與鈴共同生活的過程之中,幸逐漸對過往的創(chuàng)傷形成了新的認識,慢慢走出了偏執(zhí)與困境。
起初畏首畏尾的鈴在姐姐們的陪伴下不斷成長,慢慢變得開朗。她不僅加入足球隊為球隊帶來朝氣,還成為三位姐姐經(jīng)常光顧的海貓食堂的人氣王。她開始結(jié)交自己的朋友,并且在父親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尋覓著父親的痕跡。鈴在一天天的生活中,逐漸了解到家中的梅樹與梅子酒、魚糕咖喱和沙丁魚蓋飯背后的故事,慢慢開始與姐姐們玩笑打鬧、一起喝梅子酒、貼窗紙、放煙花,在刻滿姐姐們成長印記的柱子上,終于也有了鈴的成長足跡。原本散漫隨性的佳乃也不再一味飲酒作樂,而是在努力工作的過程之中體會到生活的不易,在她身上慢慢多了一份成年人應有的責任,并嘗試著在與幸爭吵后主動求和,她告訴幸“家里的事不用你擔心,我和千佳會照顧鈴的”。對父親記憶模糊的三妹千佳因為鈴的到來,得以有機會了解到更多關(guān)于父親的事,當千佳在家中模擬釣魚動作時,偶然從鈴的口中得知父親也愛好釣魚,她表現(xiàn)得欣喜若狂,千佳向鈴袒露了自己渴望父親又不敢提起父親的心聲,直面了自己的內(nèi)心,她不再只是這個家中被保護的對象,開始在情感與生活上為整個家庭分擔。
影片的最后,四姐妹離開了二宮阿姨的葬禮,慢慢走向海邊,她們說到“爸爸雖然真的不靠譜,但說不定真的是個溫柔的人……因為他留給我們一個這樣的妹妹啊”。四姐妹與過往的遺憾和創(chuàng)傷達成和解,直面更為廣闊的生活,在這一刻一個全新的家庭才真正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