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仁青
美國自然文學作家約翰·巴勒斯長期生活在美國東部的卡茨基爾山及哈德遜河畔,觀察那里的鳥類,讓自己沉醉在鳥兒們艷麗的飛羽和啁啾的鳴唱之中,再以那里的山川自然為背景,把他看到的和聽到的書寫成情感細膩的文字。他的書寫幾乎沒有離開過那里。然而,偶然地,他的筆觸也伸到了美國西部,因為他發(fā)現了一件讓他迷惑又饒有興趣的事情,那就是,那些原本居住在美國東部的居民,當他們遷徙到西部,便以曾經故土上的物種的名字,命名新家園的物種,這種張冠李戴、指鹿為馬的命名,給講究規(guī)范的博物學分類帶來了極大的困擾。然而,這其中卻掩藏著人們對故土的思念,那些取了舊名字的新物種,讓剛剛來到陌生的新家園的人們無處安放的鄉(xiāng)愁有了一個安放之處。
其實,這是人類遷徙史上的一個普遍現象,如果細心考察,幾乎所有涉及人類移民的歷史事件中,都能夠輕而易舉地找到這種印跡。我有時也想,這種普遍現象的發(fā)端,其實也是一個人的一種個人行為:那個人十分想念他的故園,當他在尚不熟悉的新家園看到某種物種,路畔的一朵花或者飛過頭頂的一只鳥,它們與故鄉(xiāng)的一朵花或一只鳥有著許多神似的地方,它們的一聲鳴叫,抑或是淡淡的花香,讓他有一種宛若回到了故鄉(xiāng)的錯覺,這讓他停下腳步,仔細觀察良久。他很快發(fā)現了新物種與故鄉(xiāng)他所熟悉的物種的不同,一絲微微的失落感掠過他的心頭。他明知不對,但他依然以故鄉(xiāng)物種的名字命名了他看到的物種,慢慢地,更多的人也默默認可了他的這一命名。
我之所以這么推想,是因為在我自己身上就曾經發(fā)生過這樣一件事。
那時,我剛剛從地處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恰卜恰鎮(zhèn)上的師范學校畢業(yè),被分配到省里從事新聞采編和翻譯工作。孤身一人,忽然從一座草原小鎮(zhèn)來到省會城市西寧,當對城市的新奇感漸漸退去,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愈加濃重起來時,我忽然發(fā)現,原本在學校時可以回家的寒暑假也已成為過去,回家,成了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故鄉(xiāng)反而成了遠方。
好不容易盼來春節(jié),滿懷著喜悅回家過年,時間卻像是被某種神秘的東西壓縮、加速了一般,轉眼便到了該回去上班的時間。背著行囊返回西寧,時間已經是次年的春天,高原依然是一片寒風料峭的模樣。大概是那年五月的一日,午休時間,我游蕩在西寧西關大街上。陽光柔和,氣溫怡人,讓我心里的思鄉(xiāng)之苦有了些許的緩解,我看到路邊裸露的土地上,已經冒出了嫩綠的草芽兒,于是我停下腳步,仔細地打量著那幾根探頭探腦的草芽兒,不由想念起家鄉(xiāng)初春時節(jié)的草原。家鄉(xiāng)的草原,似乎總是在一夜之間跨過寒冬,把一個大美的春天忽然奉獻在人間大地,緊接著百花競相綻放:淺紅的粉報春、金黃的蒲公英,饅頭花露出紅嫩的花苞……我正沉浸在對故鄉(xiāng)草原春天的懷想之中,就在這時,一縷熟悉的花香忽然竄入我的鼻腔。
這是饅頭花的味道,是我家鄉(xiāng)草原上最為常見的饅頭花的味道!
我猛然抬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愈發(fā)確定這是饅頭花的花香。我貪婪地吸吮著熟悉的味道,心里忽然興奮起來。我辨別著花香襲來的方向,就像是一條看不見的線繩牽引著我,循著花香邁開了步子。步子歡快,就像是在走向故鄉(xiāng)。
很快,我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發(fā)現了花香的源頭。在我身后,是鄰家單位的家屬院,一棵花樹站立在臨街的一棟樓下,滿樹粉白細小的碎花,密密匝匝地簇擁在一起,裹擁住了整個樹冠,密集的程度,超過了天上的繁星。這棵樹并不高大,只比我高出十幾厘米,我抬頭踮腳,完全可以碰觸到樹頂上的花兒。
我的鼻孔微微張開,不斷大口地呼吸著,濃郁的花香幾乎讓我迷醉。我確定這就是饅頭花的味道,但眼前明明是一棵我從未見過的花樹,這是怎么回事兒呢?
我仔細觀察起樹上的花朵,很細小,每一朵花的直徑大概只有五六毫米,與饅頭花的大小差不多,再看顏色,儼然也是同饅頭花一樣的白色,我還注意到了花萼,也是和饅頭花一樣的淺紅色。
但不是饅頭花……饅頭花一叢叢地生長在草原上,是草本植物,而這株花樹,雖然不是很高大,但顯然是木本植物。這一棵花樹的出現,讓我在興奮之余,也陷入了茫然。
盡管如此,自從發(fā)現了那株花樹,我?guī)缀趺刻於家ピ煸L她,在她身邊靜靜地站上一會兒,吸吮她的花香。當濃郁的花香充滿我的鼻腔時,家鄉(xiāng)的草原也在我腦海里逶迤地展開,那些有關饅頭花的記憶,也會如夢境一般在我的腦海閃過。
我還在心里給她取了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名字:饅頭花樹。
小時候,我在家鄉(xiāng)的公社小學上學,是村里唯一一個在公社上學的孩子。我住在學校,每周往返一次。公社離我的小牧村有五公里的路程,于是,每每到了周末,我就會孤獨地行走在公社與小牧村之間。盛夏季節(jié),每次都會經過一大片盛開著饅頭花的草灘,穿過這片饅頭花叢時,我的步履就會慢下來。
大自然總是慷慨地向每一個熱愛自然的孩子傳授許多知識。這片饅頭花叢,就教會我許多許多。比如,我在這里看到過《山海經》里記載的“鳥鼠同穴”現象——那只叫雪雀的小鳥兒出沒于被古人認為是老鼠的鼠兔的洞穴里,它們親密無間地在洞穴附近覓食嬉戲。小云雀為了保護剛剛出窩的雛鳥,假裝受了傷,撲棱著翅膀飛不起來,直到險情消除后,才如短箭一樣射向天空,悠然懸停在半空中,撒下響徹整個云天的婉轉鳴叫。在這樣的行走中,我也成為了一個尋找鳥巢的高手,單憑觀察地形,就能夠判斷出角百靈的巢穴會出現在哪里。
后來我知道,饅頭花,她的學名叫狼毒花,在我家鄉(xiāng)常見的是瑞香狼毒。家鄉(xiāng)人們叫她饅頭花,是因為她細碎的白色小花總是形成一束,從外圍向著中間漸次升高,看上去就像白饅頭一樣。說是白饅頭,大小也就只有如今的兒童食品旺仔小饅頭那么大,但這樣的“小饅頭”總是一叢一叢地,在夏天的草原上大片大片地開放,形成了洶涌之勢。
那么,草原上的饅頭花為什么和城市里的“饅頭花樹”有著同樣的芬芳呢?這是讓我茫然至今的未解之謎。
那時候,我并不知道被我命名為“饅頭花樹”的到底是什么樹,我曾請教過一位從小在西寧長大的同事,他說,那是龍柏。我也發(fā)現,甘肅、青海的漢族,都把她叫作龍柏。
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那株有著饅頭花一樣芬芳的花樹,其實是丁香!也就是詩人戴望舒在他著名的詩歌《雨巷》里寫到的丁香!
這個發(fā)現讓我驚喜又意外。我還記得,當得知那是一株丁香樹的那一天,我專門去看那棵丁香樹。盛夏季節(jié),樹上的丁香花已經凋謝了,滿樹的綠葉圓潤又飽滿,緊緊地抱著每一條樹枝,讓整個樹冠成為了一個大大的綠饅頭。那一天我還突發(fā)奇想:如果丁香花是城市雨巷里一個結著愁怨的姑娘的話,那么饅頭花或許是草原上一個無憂無慮的牧女吧。
自從知道那一棵花樹是丁香樹之后,我才發(fā)現西寧街頭到處都有丁香樹,每年到了丁香花盛開的季節(jié),我就在西寧的大街上游蕩,追逐著丁香花的芬芳四處行走。八一路、民和路、濱河路、中下南關,以及人民公園、南山公園、北山公園,但凡有丁香樹的地方,都留下了我流連的足跡。
知道了丁香花的名字,我又憑借著自己記者身份的便利,從相關部門了解到更多西寧與丁香花的故事。原來,早在我來到西寧的頭一年,丁香花就成了西寧市的市花。那是上世紀80年代中期,西寧決定從眾多的高原花卉中,遴選出一種能夠代表這座高原古城歷史文化的花卉作為自己的市花,在市民的踴躍參與下,經過一番廣泛、慎重、仔細的權衡比對,丁香花從百花叢中、眾香國里脫穎而出。
自此,西寧便將丁香花作為本市最主要的城市綠化植物,在綠地、廣場、公園、河岸,車站、機場,以及單位、小區(qū)等廣泛栽植。
西寧市之所以以丁香花為市花,其實是有著久遠而深刻的歷史文化淵源的。
據《西寧府新志》記載,清雍正年間,西寧民間就有栽植龍柏樹(青海民間對小葉丁香的俗稱)的習俗。在西寧市湟中區(qū)的蓮花山坳,坐落著藏傳佛教圣地塔爾寺。在這里,有一株暴馬丁香樹已經生長了近六百年,至今依然挺拔蓬勃,當地民間還把一個傳奇的故事賦予了這株丁香樹:一代宗師宗喀巴的母親,是一個賢惠勤勞的女子,當她身懷六甲之時,依然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一日,她去山間背水,有了強烈的妊娠反應,便背靠一塊石頭休息,一個圣嬰誕生了——據說,一代宗師宗喀巴就這樣誕生在了野外。在他們母子臍帶滴血的地方,長出了一株花樹,適逢春日,這株花樹綻放出一樹清淺潔白的小花,緊接著,花兒落去,便又是一樹郁郁蔥蔥的綠葉,綠葉蓬勃,足有十萬余片,每一片綠葉都是飽滿圓潤的心形。有人被這蔥郁的花樹吸引,便走近去看,他發(fā)現,每一片心形綠葉上,都顯現出了一尊盤腿打坐的佛的形象。“袞本!”最初看到這一奇跡的人驚呼了一聲,這株花樹于是便有了一個名字:袞本,十萬佛像之意。人們視這株花樹為無上的殊勝。后來,一座寺廟依著這株花樹有了雛形,花樹的名字又成了這座寺廟的藏語名字:袞本。
這座寺廟最初修成時,先有了八座佛塔,人們便也稱它為塔爾寺。
這株暴馬丁香,卻被寺院僧侶及信教群眾稱為菩提樹。這并不是植物分類學上的誤讀,而是出于敬仰之心的有意抬高。其中的心意,與人類在遷徙之旅中,以故土的物種,命名新家園的物種等同。傳說佛教創(chuàng)始人釋迦牟尼在一棵菩提樹下悟道成佛,這使得各地佛寺在寺中廣植菩提樹,一時成風。然而,佛教到了中國西部,屬于熱帶植物的菩提樹不能栽植,暴馬丁香便成了菩提樹的替身,緣由是暴馬丁香與菩提樹有著同樣的心形葉片。這株丁香樹象征著一代宗師的誕生,以及一座寺院的落成,自此,這株暴馬丁香也有了“西海菩提樹”的美譽。
到了新世紀初,一座丁香園在西寧古老的南禪寺下落成。據媒體報道,這是一座以丁香花造景為主的園林場所,占地面積近兩萬平方米。之所以有這樣一座園林,是因為這里有幾株百年以上的丁香樹,被有關部門列為古樹名木悉心保護了起來,除此,滿園的丁香樹據說有九個品種。其中一株丁香樹,就在寫著“丁香園”三個大字的牌坊左側,它不事張揚地掩映在滿目的綠蔭中,如果不去細心關注,便很難發(fā)現,只有走近了,才發(fā)現它被一圈低矮的鐵柵欄保護了起來,樹干上掛著一塊小小的牌子,寫著它的名字:紫丁香;科屬:木犀科,丁香屬;還有它的年齡:101 歲(2007年統(tǒng)計)。也許這就是相關單位的良苦用心,他們以這樣的不事聲張,使得人們不大注意它們,反而能讓它們得到更好的保護。
因為綿延的鄉(xiāng)愁,亦為信仰訴求,便把一種物種的名字,賦予另一種物種,寄托對故土的思念,抑或表達一份虔誠之心,在西寧,這樣的案例,也出現在石榴花上。
石榴在我國的栽培歷史,可以上溯到漢代,據說是張騫從西域引入的,在我國南方北方都有種植,在西藏察隅至今還分布著大量野生的古老石榴群落。在青海,由于氣候高寒,石榴這種更適合在我國南方種植的樹木,并未留下蹤跡。但對于石榴,不論是石榴樹、石榴花、石榴果還是石榴籽,青海人卻并不陌生。因為在青海“花兒”里,有大量以石榴起興歌唱凄美愛情的內容,甚至成了“花兒”研究中的一個關鍵內容。
我的一位朋友,從事地方民俗研究,他特別喜歡“花兒”,每每小聚,小酌幾杯后,便到了他唱“花兒”的時間。
夏季里么到了這女兒心上焦,
石榴花的個結籽兒呀賽過瑪瑙呀,
小呀哥哥呀,
親手摘一顆。
這是“花兒”《四季歌》(也叫《花兒與少年》)中的一段,是朋友的保留曲目,也在西寧各民族間廣為流傳。據朋友說,這首“花兒”不但描述了思念心切的少女想象少年來到她身邊,親手摘下一只已經結籽的石榴,奉送與她,向她示愛求婚的情景,同時,也用“花兒”常用的暗喻手法,告訴少年,“只要你娶我成個家,我就給你養(yǎng)下一堆小娃娃”。顯然,在這里,石榴籽是美好愛情的象征,也以它的多籽等特征,表達了未婚男女之間難以直白表達的一些內容,諸如共組家庭、結婚生子等。朋友認為,石榴在我國民間傳統(tǒng)文化中,特別是在江南民間歌謠中,已經成為一種文化現象,青?!盎▋骸敝械倪@種象征手法,直接來源于江南民歌小調。而當石榴的意象進入青?!盎▋骸?,它也即刻與本地文化緊密結合在了一起。正如上述這段“花兒”,將石榴籽比喻為“瑪瑙”,顯然受到了青海本地文化的影響?,旇?,是青海世居民族藏族、蒙古族、土族等群眾十分喜歡的一種飾品,時常掛墜、佩戴在人們身上。以瑪瑙喻石榴,青海漢族先民從南方一路遷徙來到青海,開辟新的家園,與青海本地人和睦相處、通婚往來的歷史也被形象地描述了出來。
青海漢族的先民到達青海,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但在青海民間的共同記憶里,他們是在明朝朱元璋時期,從南京珠璣巷(亦有寫作珠子巷、竹子巷等)發(fā)配至青海,并在這里扎下根,一代代勞動生活至今的,各種歷史記載也證明了這一點。青海漢族既然來自江蘇南京,而江蘇又是我國石榴的主要產地之一,青海先民一定有過種植石榴的歷史。對石榴的記憶,也作為一種遺傳密碼,一代代地遺傳給了如今并不種植石榴的青海人,而這種遺傳密碼的保存方式,便是民間歌謠,便是“花兒”。所以,石榴,是盛開在青海各民族、盛開在西寧市民內心的精神花卉。
正如暴馬丁香因為與菩提樹有著同樣的心形葉片,就被虔誠的佛徒當作菩提樹,賦予她菩提樹的地位,并悉心栽培在佛寺之中一樣,青海的漢族先民到了高寒的青海之后,也在時時尋找著故鄉(xiāng)的石榴。后來他們發(fā)現,到了春末夏初,在這里灼灼盛開的荷包牡丹,色澤紅顏,花形酷似微縮的石榴,于是,他們便把荷包牡丹稱作石榴,以寄托他們對南方故土的思念之情,安放他們的鄉(xiāng)愁。荷包牡丹是草本植物,為罌粟科、荷包牡丹屬,與生長在南方、屬于落葉灌木或小喬木的石榴屬植物毫無關系。朋友認為,“花兒”中不斷吟誦的石榴花,大多是指生長在我國北方地區(qū)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荷包牡丹。如此,在青海河湟文化中,“石榴”不單單是對姑娘的比擬形容,也包含了更為久遠更為悠長的綿綿情思。
“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边@句話,給我國的石榴文化賦予了新的內涵。在西寧東關清真大寺門口的墻壁上,人們用鮮紅的顏色寫下了這句話。青海作為一個民族眾多、文化多元的省份,她的省會城市西寧更為明顯、集中地體現了這一特色。據相關調查,西寧常住人口中,除了怒族和塔塔爾族,其他民族都有居住。這座古老的高原城市,以一種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讓各民族人民“緊緊抱在了一起”。
如今的西寧,不單單在城市綠化層面,更在深層次的精神文化層面成為一座燦爛的精神花園——綠色與多彩相結合,綠意盎然之中盛開著姹紫嫣紅的繁花,這就是今天的西寧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