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歌
接到班主任王老師的電話時,宋潔正在路上,電動車的車籃里裝著豬肉、蘿卜、青菜和豆腐。這是娘倆兩天的菜。劉宸熙離世后,宋潔把伙食標準一降再降,豬肉是給海梓增加營養(yǎng)的,一星期買一次。宋潔只吃素。
王老師在電話里說,海梓媽媽,請你來學校一趟。
宋潔是不喜歡跟老師打交道的。事實上如果不是必需,她不喜歡跟任何人打交道。路上見到認識的人,她會莫名其妙地回避,轉(zhuǎn)過臉不讓對方認出來。其實人家跟她并無矛盾,也許前一天還在某種場合像朋友那樣說過話。場面話宋潔還是能說的,無人看出她有人格缺陷。
宋潔對老師有天然的疏離感,能不見就不見。沒想到因為海梓,她要頻繁地和老師打交道。
王老師短發(fā),穿運動服,像是教體育的,其實教的是物理,跟宋潔站在一起,從氣質(zhì)上看宋潔更像老師。宋潔身上自帶一股清高自律、潔癖與神經(jīng)質(zhì)混合的氣息。
王老師話語尖銳,說海梓不僅月考成績退步,降到了班級后十名,還不遵守紀律,上課時老是睡覺。
“把課堂當成什么了!睡得呼呼的,口水拖到書上,濕一片。是不是夜里玩手機了?”
“不可能,我不給她手機的,拿了手機她也不知道玩什么。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不給玩也就不會玩了?!?/p>
“會不會玩別的什么了?”
“她不會玩的。”那些興趣班小升初前就斷了,怕耽誤文化課學習。那些起早貪黑的苦練給海梓留下了心理陰影,斷了之后再也沒碰過,后來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把閑置的鋼琴賣了。賣鋼琴的時候,海梓好像滅了仇人似的痛快。
“會不會早戀了,夜里胡思亂想?”王老師像是突然聯(lián)想到什么,加重語氣,“早戀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宋潔想起去年發(fā)生的事,高三的一個女生因為失戀在凌晨時跳樓死了。她當時問海梓怎么看這件事,海梓說:“我才不會談戀愛呢,更不會要孩子!我這輩子絕對不會要孩子的!”
“她不會早戀的,老師?!彼螡嵳Z氣肯定。
老師幾乎是斜眼看她,覺得她太自以為是了。
“不僅睡覺,還帶零食來學校吃。我是不允許學生在校吃零食的,這不是好習慣,會讓學生變得散漫,學習不專心!家長不要給孩子錢買零食。”王老師氣呼呼的,似乎覺得家長和孩子一樣不懂事。
宋潔連忙解釋帶的不是零食,是早飯,孩子在家沒時間吃早飯。
“別的孩子為什么能在家吃早飯,就你家孩子不能!”
宋潔咬文嚼字的辯解讓老師更生氣了,臉上的表情讓宋潔十分難堪。
“是不是家長沒有早起給孩子做早飯?”
“做了,孩子起不來!”宋潔想起自己早上忙得屁滾尿流,卻是一頓白忙活,也是又氣又怨。
“你家孩子是問題孩子。做家長的肯定也有問題。小孩出問題和原生家庭有很大關(guān)系。你們夫妻關(guān)系是不是不好?是不是經(jīng)常當著孩子面吵架或者冷戰(zhàn)?”
宋潔說沒有。
老師感到和眼前這位家長做的都是無效交流,有點煩躁,“你好好跟孩子溝通一下吧,看到底問題出在哪里?一個班這么多學生,就你家孩子讓我操心最多。家長也管管,別以為送到學校了就全是老師的事了,問題的根源可能還是來自家庭,要不然為什么別的孩子都好好的?”
宋潔忙賠笑臉,連說感謝老師操心,謝謝老師費心,實在抱歉!
老師一臉不耐煩:“好了好了好了,抓緊想想怎么辦吧,不要拖班級后腿!我不允許任何一個學生落后!”
走出校門,宋潔嘆了口氣。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襲來。
今天早上鬧鈴響過,她喊海梓起床。
“困死了困死了,我頭疼!”海梓蜷縮著身子,緊閉著眼。宋潔怒氣沖沖:“再困也要去上學啊,誰不困!你班里哪個不困!困不是逃學的理由!媽媽上學時哪怕一夜不睡也要去上學,學生就是這樣的呀!再不起就遲到了,你不怕王老師批評嗎?”
所謂說得越多作用越小,聲音越大作用越小。宋潔看著海梓紋絲不動的樣子,心理崩潰。班主任非常嚴厲,連她都打怵,這孩子咋就膽子越來越大了呢?
要狠心要狠心!絕不能心軟!
“起來!”一聲暴喝如同引爆炸彈!
“傻×!”
你說什么?!宋潔懷疑是自己幻聽。
“傻×!”海梓咕噥一句。
宋潔一個大嘴巴子扇過去,事后回憶起來,她就是母親王英附體啊。
沒有人認為海梓會長歪,她走在母親安排好的無比正確的道路上,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她周圍也沒有壞孩子來影響她。宋潔堅決屏蔽了親戚中幾個行為散漫的孩子,他們休想踏入這個家半步。宋潔厭惡那幾個孩子的眼神。在她眼里,壞孩子的眼睛都是一樣的,都是長了草的窗戶。
海梓按照好孩子的標準成長。好孩子是完美的,宋潔是苛刻的、眼光凌厲的雕刻師。一件完美作品的形成絕非一日之功,雕刻師宋潔心血已經(jīng)耗盡了,同樣耗竭的還有情緒。共情力和同理心,在宋潔身上幾乎消失了。不管是新聞里還是現(xiàn)實中,那些轟轟烈烈賺足觀眾眼淚的故事,在宋潔眼里,輕飄得如同她掉落的無數(shù)頭發(fā)中的一根。她原本厚密的頭發(fā)一天天變薄。都說男人是女人的港灣,是女人最堅實的依靠,但宋潔感受不到來自丈夫的支撐力量。在她眼里,劉宸熙是個反作用力,給她倍添麻煩。從育兒角度講,有他這個人不如沒有。可以這樣說,在她的疲累里有丈夫劉宸熙奉獻的一份。如果沒有來自劉宸熙的阻力作用,海梓會更柔順,更好塑造。海梓這個表面稀軟的面團因為劉宸熙的緣故,多了一個硬硬的核,無法完全塑造成宋潔想要的樣子。
小學時海梓一周上八個培訓班,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都忘了自然醒的滋味了,早晨被硬生生地從夢里喊醒時,腦子蒙蒙的,過幾分鐘才能恢復意識,機械地被拖到洗臉池前刷牙,隨時都能暈倒的樣子,早飯更是敷衍,根本咽不下去。下樓的時候是被宋潔拖著的,如果不是被拖著,她能一頭滾下去。因為睡眠不足,后腦勺那里經(jīng)常隱隱地疼。
頭懸梁錐刺股,三更燈火五更雞,這些老掉牙的故事不知被宋潔嘮叨了多少遍,它們對海梓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只想睡覺,睡覺,她愿意用半條命去交換一場無人打擾的睡眠。她經(jīng)常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如果連覺都睡不好,活著還有什么意思!看到馬路邊蜷成一團睡得香甜的流浪漢,她居然會產(chǎn)生一絲羨慕。哎,隨時隨地都能睡,想睡就睡,沒有人管你,自由到無聊的地步,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她真想“失蹤”幾天,哪怕一天也好,嘗一嘗自由的滋味。那些離家出走的孩子,在她眼里都是勇敢的孩子。
“媽媽,讓我休息一分鐘吧。就一分鐘!好不好?”
海梓有時會向媽媽祈求。眼里的疲憊和渴望讓宋潔瞬間心軟了一下。她知道孩子累,知道孩子的生活里沒有恣意的酣暢的游戲。小伙伴們的游戲是支撐宋潔童年的支柱。她不敢想象,如果沒有那些在野花芬芳空氣清新的田野里的瘋跑、追逐玩樂,該如何消化父親的冷暴力、母親的打罵?
“好吧,你就玩一會吧?!眲傉f完,她就后悔了。她的眼睛看到成千上萬的孩子在苦讀。弱鳥就得先飛呀,不飛就要被碾壓,被時代拋棄,成為走投無路的廢物。聽說以后機器人會慢慢取代收銀員、清潔工、服務(wù)員等,沒有高學歷豈不等死?不是媽媽心狠,是媽媽要為你的未來考慮。誰讓你出生在這個競爭無比慘烈的時代呢?
好在海梓嘴里所說的玩就是拿本書看,和學習無關(guān)的閑書。在家里能玩什么呢?逗貓逗狗不可能?,F(xiàn)在養(yǎng)貓狗又麻煩又費錢,還會吵到小孩學習。宋潔是堅決拒絕養(yǎng)的。養(yǎng)貓狗的花費還不如給海梓買幾節(jié)課呢。劉宸熙一直想在家里養(yǎng)條狗的愿望至死都沒有實現(xiàn)。
“子不教父之過”,宋潔在劉宸熙活著時經(jīng)常嘮叨這句話。她把海梓身上出現(xiàn)的一丁點問題都歸罪到劉宸熙身上。誰讓他無底線寵溺孩子呢?
海梓回憶起父親劉宸熙時,覺得那是一個讓自己看到月亮和美好事物的人。如果沒有父親,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來。她現(xiàn)在多么需要父親!生活實在是太艱難、太壓抑了。
自己有多久沒有聞過花香了?有多久沒被陽光暖暖地照著了?微山湖路上一地金黃的落葉還在嗎?每天就是分數(shù)分數(shù),題目題目。近一年來她感到周期性地喪,有時一兩天,有時一星期,有時一個月。這期間她像個活死人,懶得做任何事,呼吸都覺得累。她渾渾噩噩的,有時暴飲暴食,有時一天都不愿吃飯,有時失眠得厲害,一整夜無法入睡,有時一天睡十幾個小時,惡夢連連,喊出聲來咬到舌頭,驚醒三四次。早上起床就跟要自己命似的,頭疼得想撞墻。
劉宸熙曾是海梓的氧氣。劉宸熙對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他的口頭禪是“船到橋頭自然直”。宋潔的焦慮沒有感染他,滿社會販賣焦慮也沒有在他心里投下哪怕一粒灰的重量。他就是他,沒有誰能改變他,仿佛他一出生就是一副羽扇綸巾閑庭信步的樣子,從來就是這么一個人,天高云淡,秋高氣爽。這是一個讓人看一眼就可以沉靜下來的人,用他朋友的話說就是“劉宸熙這個人可以清熱解暑,比中藥還管用”。劉宸熙有很多朋友,不像宋潔。宋潔是被動接受的那個,如果人家不跟她聯(lián)系,她永遠不會主動和人家聯(lián)系。劉宸熙覺得宋潔不是不渴望友誼,只是沒有多余的心力,她的心力大部分都被無謂地消耗了,沒有產(chǎn)生積極的能量,反而制造了負能量,人為制造緊張氣氛,把家庭變成戰(zhàn)時狀態(tài)。劉宸熙能做的就是躲避,和他的一幫狐朋狗友虛度光陰。劉宸熙在家的時候會放電視,會放音樂,尤其喜歡放鄧麗君的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就像花兒開在春風里……”
爸爸在的時候,家里的空氣是輕松的,海梓做作業(yè)的速度都快起來。家里只有媽媽在的時候,海梓感覺學習效率很低,整個身體像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擠壓著,腦子發(fā)木,尤其當媽媽走到她跟前檢查她的作業(yè)時,她身體會突然變僵,雙腳發(fā)麻。她如臨大敵地等著宋潔摔她的本子。因為只要有一道題出錯,作業(yè)本就逃不了被摔在地上的命運。作業(yè)本在啪的一聲脆響之后躺在地上那副無助的樣子,像極了可憐巴巴的心情凌亂的海梓。海梓小心翼翼地撿起它時,總把臉貼上去,對不起了!
爸爸和媽媽相反,經(jīng)常發(fā)自內(nèi)心地表揚海梓,“哎呀,寶貝真聰明,我這么大的時候,根本做不出這樣難的題。”
海梓三歲就能看懂復雜的古裝電視劇,還嘗試寫了一段拼音夾雜漢字的古裝小說,被爸爸驚為天人?!拔那寝D(zhuǎn)世啊!”
爸爸常在哥們面前炫耀海梓作文好,長大了可以當作家。
爸爸的表揚像糖一樣,給海梓增加了人生的甜味。
“表揚表揚,你以為表揚就好嗎?表揚多了就是操縱?!彼螡嵑芊锤袆㈠肺醯淖龇ā?/p>
劉宸熙笑嘻嘻地反擊:“不要成天制造恐怖,好不好?制造恐怖才是為了操縱!”
他稱宋潔是“恐怖制造機”。
爸爸默許海梓玩手機。海梓偷偷給爸爸發(fā)信息:爸爸,你啥時候回家?我想你。她是真想爸爸了,這個家有了爸爸才有生機,沒有爸爸的家就是一個恐怖的黑影幢幢的古堡。
爸爸,您快回家!我害怕!海梓又給爸爸發(fā)了一條信息。
爸爸很快回復:馬上回。
后來根據(jù)120 記錄推算,爸爸在回復海梓信息8 分鐘之后出了事,一輛桑塔納碾軋了爸爸的身體。同時碾軋的還有海梓的人生。
海梓手機里一直保留著這條信息:“爸爸,您快回家!我害怕!”在她心理上極度痛苦的時候,她就去看它,死死地緊盯著它,這種做法居然奇妙地減輕了她的痛苦,就像一個人在被鞭子抽打時產(chǎn)生的莫名的快感。
這條信息成為了她心中永遠的傷痛。她以為,如果沒有這條信息,就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爸爸是急著回家才沒有看清那輛車,是她害死了爸爸。
這件事情給海梓留下了后遺癥。只要聽到救護車聲,她就心驚肉跳,如果媽媽此時正好在外面,海梓腦子里就會冒出媽媽血肉模糊的畫面。她害怕自己變成孤兒。房子是貸款買的,媽媽經(jīng)常嘮叨自己是在為銀行打工。哪天打不動工了,還不起貸款,房子就要被銀行收回去。車禍沒有獲得一分錢賠償,肇事車主是個欠了很多網(wǎng)貸當晚借酒澆愁喝高了的老賴。
媽媽雖然嘴上不說窮,但是家里生活質(zhì)量的下降,海梓看在眼里。媽媽再也沒買過新衣服。海梓只穿校服,一年四季穿。她的夏季校服簡直不能看了,上面有一大片油漬,怎么也洗不干凈,就像穿著抹布。那是排隊打菜時碰上同學的菜盤子被濺上的。給同學的感覺是,海梓家一夜之間淪落到社會底層。班主任用班費給海梓買了一身冬季校服和一身夏季校服。在班級里舉行了捐贈儀式,拍了照片。凡事喜歡往群里發(fā)的班主任把照片發(fā)到了家長群里,還配了文字。在這個群里,班主任隨便放個屁都會贏來一片點贊。心高氣傲的宋潔看到班主任發(fā)的消息氣得差點暈過去,她沒有把它當作慈善,而是當作了示眾的羞辱。心跳突突,血壓都躥高了。那段文字把宋潔的底褲都掀了!太夸張了,兩身校服值當這樣嗎?又是“慈父車禍喪生”,“不幸少女缺吃少穿”,又是“一片慈心為孤女寡母撐起愛的晴空”!
照片上海梓笑得比哭還難看,宋潔能感受到女兒惶恐的心情,曉得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海梓上高中的時候,為避免發(fā)生類似事情,宋潔一咬牙給海梓訂了三套夏季校服和兩套冬季校服。
宋潔做了一件奇葩的事,她向?qū)W校建議,把校服設(shè)計得丑一些,寬松一些,遮住身體的曲線?!霸黾訉W生美感的校服是不合適的,會增加學生早戀的風險?!彼慕ㄗh居然被采納了。學生們都穿上了寬大的顏色像豬肝的校服。
當這個家只剩下母女兩個人的時候,宋潔開始考慮怎么啟動“新生活”。
那天晚上宋潔請一個小區(qū)老保安往自家大門上貼白紙,這是劉宸熙大哥要求的,并說宋潔自己不能貼,只能找外人幫忙。老保安往門上刮漿糊的時候,問了一句,走的是什么人?一直守口如瓶的宋潔面對和自己父親一樣老的保安,居然說了實話,輕聲道:“孩子爸?!崩媳0部戳艘谎圻€很年輕的宋潔,說道:“你以后要受苦了!”聽得宋潔默然半天。
好在宋潔深諳精神雞湯的作用。精神雞湯一度讓她學習成績突飛猛進,可惜每逢大考她便失眠,影響了正常發(fā)揮。失利是個人因素造成的,不是雞湯不給力。她還記得初中時一個班主任經(jīng)常說,吃得苦中苦才能成為人上人。一旦成為人上人,就要啥有啥。皮鞋天天穿,面包牛奶頓頓吃。女孩子,尤其是農(nóng)村的女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讀書。不然就只能給那些糙男人生孩子,洗臭襪子,被打被罵??忌虾脤W校就改變了命運,變成城里人。
宋潔向往城里女人的生活。其實她那時還沒有在生活中見過城里女人,只在電影里見過,打扮洋氣,挎著洋包,一臉自信。她要排除萬難一心讀書。萬難中有一難來自母親。宋潔從小就被母親定性為一個笨蛋,做啥啥不行,用母親的話說,就是“死笨死笨的”,老了指望不上的。反正指望不上,想打便打想罵便罵,當出氣筒使用。宋潔對付母親的絕招是,風暴來了就關(guān)閉自己,不聽不看不想,屏息凝神,假想風暴落到了別處。這方法管用,減輕了痛苦,時間長了,宋潔產(chǎn)生了奇異之感,對本該感動的事和本該悲傷的事失去了反應(yīng)。人家對她好,她感動不起來;發(fā)生了不好的事情,她沒有感覺,心里空空的。理智告訴她,“此處我該感動呀”“此處我該難受呀”,于是乎,她遵照理智的安排,做出感動或難受的樣子。
后來,宋潔對親密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逃避心理,她覺得自己不配。還覺得親密關(guān)系不可靠,與其等著人家討厭還不如一開始就遠離就斷掉。搞得那些原本可以好好相處的人感到莫名其妙。多少貌似熱火朝天的感情慢慢死掉!讓她萬萬想不到的是,生了海梓后,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變得越來越像自己的母親。
宋潔有時需要外出,為了能隨時監(jiān)督海梓,她在家里裝了攝像頭,遠程監(jiān)控。作業(yè)做了嗎?鋼琴彈了嗎?舞蹈練了嗎?
王英說宋潔心狠,不顧孩子死活。宋潔鼻噴冷氣:“再狠也比不過你!”
宋潔感到奇怪,她媽媽對海梓的疼愛不像是裝出來的,她當年可沒有從媽媽那里得到半點溫情,她是在媽媽極端的打壓下長大的,是在石頭縫中扭曲著長大的野草。難道真是“隔代親”嗎?
海梓也喜歡外婆,她看到外婆時流露的感情竟讓宋潔有點嫉妒。小家伙緊緊摟著外婆的脖子,小臉貼在外婆皺紋堆疊的老臉上,嘴里撒嬌:婆,婆,我好想你哦。
外婆在海梓家待不住,她看不慣宋潔的做派,宋潔從小在她面前跟瘟雞似的,一聲不敢反抗,如今倒像成她家長了,動不動反駁她,挑戰(zhàn)她。
“化悲痛為力量”,是劉宸熙離世后宋潔說得最多的話。她自己身體力行,表現(xiàn)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精力充沛,一刻不停地忙活。心碎的海梓懷疑母親并不悲傷。
“爸爸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p>
“你天天跟他吵架。”
宋潔幽幽地說:“我想吵架嗎?”頓了一會兒,又說,“你以后千萬不要跟三觀不合的人結(jié)婚!”
海梓每天懷揣著爸爸的照片上學放學,說能感受到照片上爸爸的心跳聲,能感受到爸爸輸送的溫暖。這么說的時候,她的臉上閃過虛幻的笑。
海梓吃不下飯,只能喝點牛奶,稀粥。她的睡眠越來越差,每天半夜驚醒都要哭上一會兒。
上課老是睡覺的海梓終于被班主任勸回家,“帶去醫(yī)院查查吧,最近年級里出了不少這樣的學生?!?/p>
從醫(yī)院回來后,宋潔變了。一閑下來就上網(wǎng),所有的零碎時間都泡在網(wǎng)上,她的生活分割成了兩部分,現(xiàn)實和虛擬。各種資料匯聚,一扇嶄新的窗在她面前打開,透過它,她認識了自己,認識了海梓。
外面天已經(jīng)黑了,海梓渾身無力,她睡了一個下午,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蛷d里宋潔的聲音傳來:寶貝,飯好了。
它沒有落到海梓的心里,稍縱即逝。
海梓心里空空的,和外面隔著一堵墻。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墻壁的一個污點上。
曾經(jīng)宋潔是那么不能容忍家里出現(xiàn)一塊污漬、出現(xiàn)一點混亂;房子里罩著一種奇怪的氣氛,似乎連一只鞋子的擺放都透著法律般的強制性;沙發(fā)上決不能沾上一根發(fā)絲,否則宋潔就會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一種強迫癥牢牢地控制著她。
現(xiàn)在宋潔不再那么講究家里的衛(wèi)生,自己卻打扮起來,連BB 霜都用上了,還破天荒地涂了口紅。陽臺上養(yǎng)起了花,過了幾天,家里又多了一只波斯貓和一只哈巴狗。再過幾天,海梓的房間里多了一口玻璃缸,當天下午,十幾尾鮮艷的熱帶魚被投進去。五彩繽紛,美得像夢境。
“寶貝,看,這一條,這一條,多歡實!”
宋潔愛說廢話了,音調(diào)也變了,總帶著夸張的喜悅。臉上故作輕松、愜意,動不動雙目含笑。她努力把自己活成一顆小太陽,她要溫暖墜入了冰窟的海梓。她利用自己的余威,不管不顧地把海梓從床上拖下來,這孩子像是被強力膠粘在床上了,無法動彈。
她給海梓穿玫紅的運動衣,她自己穿一身橘紅。宋潔這一生從未如此艷麗過,以前只穿灰白黑。
文體館的廣場上熱鬧非凡,一幫老頭老太在勁歌熱舞,塑膠跑道上至少有三支隊伍在奔跑。有人擎旗幟,有人吹哨子,服裝統(tǒng)一,秩序井然,多為青壯年,個個生命力蓬勃。
宋潔跑起來,像一團火光。跑了一會兒,回頭看看海梓,她的臉蛋紅紅的,像是被熱浪蒸的。宋潔跑回來,牽起海梓的手,海梓不適應(yīng)這種嶄新的親昵模式,掙開了。宋潔卻笑得更歡。她感到,海梓有了感知,在慢慢復蘇。她原本就是一個調(diào)皮好動的孩子呢。在她肚子里時胎動可是很早的。她真希望時光倒流,回到十月懷胎的日子里,果真如此的話,她一定好好做一個母親,而不是訓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