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鵬
1
一個大霧迷蒙的清晨,我獨自去港口給你送別。那時你站在我兩步之外,沒有行囊,衣衫也極單薄,絲毫不像是要背井離鄉(xiāng)。表叔,你還回來嗎?我仰頭問你的時候,一顆露水正從你下巴上跌落。
我怕你回來,又怕你不回來,分不清這種心情是喜悅還是難過。你摸了摸我的腦袋說,我走了,船要開了。當(dāng)時我想甩開你的手,但我勸慰自己,不必這樣做,在生離死別面前,沒有什么不能被原諒。我一直反感你把我當(dāng)成小孩,明明我們之間只差了五歲不到,僅僅因為我要喊你表叔,所以很多你能做的事,我不能做。直到后來我才明白,天下就是有這么多毫無道理的道理。
那天你忽然把我叫住,我大費了一番周折才認(rèn)出你——衣衫襤褸,滿臉灰塵,還掛著亂糟糟的淚痕,從前我們常取笑林畫家的畫很難看,而那時你整張臉就像他的一幅畫。你怎么了?我跑過去把你抱住,盡管我不是很想抱你,但至少這個動作能昭示我們之間的平等關(guān)系。誰欺負(fù)你了?又是美樂街的那些流氓嗎?你點點頭,又搖頭,兩只眼睛黯淡得可怕。從前你都是笑嘻嘻地說沒事,胡亂鬧著玩,這回卻失魂落魄地沉默著。松松垮垮地,你把自己搭在我肩上,哽咽道,濕地里有一片開花沼澤,春山,你千萬要當(dāng)心。
輪船轟鳴的時候,你轉(zhuǎn)身離我而去,那時大霧初散,晨光四起,你背對著我揮手作別,太陽在你的指尖晃動,冰冷的水汽迷蒙了我的眼睛。隱約間,我感覺到一種錐心蝕骨的疼痛朝我襲來,我似乎看到嬰兒長出第一顆牙齒的樣子,林畫家的彩墨在宣紙上氳散開來,還有秋刀魚臨死前的最后一口喘息??赡?,你不會回來了。
我發(fā)瘋似的向美樂街跑去,時間大約是清晨六點,教堂頂上的大鐘只響了五次,我猜測是胡三偷懶,少敲了一下,又或者他昨夜喝了大酒,還犯著糊涂。他站在塔樓上沖我喊,小子,你跑什么?我沒工夫理他,他還是沒皮沒臉地喊,喂,小子,你的尿布跑掉了!我轉(zhuǎn)頭罵他,閉嘴吧,臭光棍兒!這個沒有老婆又愛吹牛的老酒鬼,他從內(nèi)到外匯集了所有令我討厭的特征,永遠(yuǎn)說不出一句討人喜歡的話,毫不夸張,如果你說的那個沼澤真的存在,我希望第一個陷進(jìn)去的人是他。
蝴蝶發(fā)廊沒有客人,崔蘭心正在梳頭,我扯開半懸的卷簾門,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她,我表叔走了。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走了?走哪兒去了?她的聲音向來這么甜,像是吃了好些個鈴鐺,不管說什么難過的話都帶著喜慶,這在從前是個惹人心動的特征,此刻卻讓我覺得惱火。就是他離開這里了!永遠(yuǎn)都不回來了!我咬牙切齒地回答,希望能喚起她的一點悲痛,就算不嚎啕大哭,至少失魂落魄一會兒,起碼要對得起你們那段被人指手畫腳的愛情。哦,她把梳頭的動作停在半空,從鏡子里望了我一眼,或許是想判斷我有沒有說謊。走了好,走了倒也干凈。她咕噥了幾句,然后繼續(xù)梳頭。她的頭發(fā)有半丈那么長,濃密烏黑又帶著點光亮,幾年前她來到榕鎮(zhèn)的第一個夜晚,我們路過蝴蝶發(fā)廊時,她就在里面這樣梳頭,披散在背后的頭發(fā)熠熠生輝,好像一塊嵌滿了星星的天鵝絨。我們倆把腳踏車停在馬路邊,癡癡地朝里邊望著。你問我,她的頭發(fā)好看嗎?我點點頭說,嗯。你在我后腦勺上拍了一下,笑話我道,你小子還沒長毛吧,懂個屁的好看。實不相瞞,從那時候起,我心里就滋生了一種對你莫名其妙的厭惡,它若隱若現(xiàn),時有時無。當(dāng)它濃烈時,我總期冀著有什么厄運降臨在你身上。
夏天的夜晚,我爸拿了家里最后一點零用錢和胡三他們?nèi)ズ然ň拼蚵閷?,我媽百般勸阻,最后挨了兩個耳光,于是她趴在床上開始流眼淚。流了一會兒,她起身把自己裝扮一番,說趕著去教堂做禮拜,希望老天爺能讓我爸改邪歸正。臨走前她還交代我留在家里好好復(fù)習(xí)功課,情態(tài)深切,語重心長,像一些沒本事的家長一樣,把對未來的期許都放在孩子的功課上。我認(rèn)真地點頭,表示一定會努力學(xué)習(xí),將來帶她脫離苦海。她走后,我覺得家里無聊,便翻找出自己的私房錢準(zhǔn)備去理發(fā)。當(dāng)然,剪頭發(fā)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可自從那次在發(fā)廊門口看到崔蘭心之后,我就莫名覺得自己的頭發(fā)需要修剪。我曾多番向我媽求證,問她覺不覺得我的頭發(fā)太長,該理發(fā)了,她說不長,不用理。因此我只好從每天的午飯里省下五毛錢,以便日后想去理發(fā)的時候不用被錢所困。
蝴蝶發(fā)廊剛開業(yè)不久,處處蕩漾著嶄新的氣息,一間小屋子里掛著各種顏色的燈,繁華盡顯,我站在那里猶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氣推開門。你好啊,小帥哥,她聞聲轉(zhuǎn)身,你想剪個什么發(fā)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臉,似乎并不真切,像是《小李飛刀》里的林詩音,又像《雪花女神龍》里的上官燕,隨著她身體的擺動,還有一股讓人暈眩的香氣在我周圍盤旋。她稱呼我為“小帥哥”,這個詞的意思非常淺顯,但那時我不懂得類似詞匯所表達(dá)的并非字面意思,就像榕鎮(zhèn)人見了面互相問候“你吃過了嗎”,其實沒有人關(guān)心你到底吃沒吃過。我聽?wèi)T了大家喊我“小子”和“兔崽子”,忽然有人把這么柔軟的字眼用在我身上,我的心臟恍然一陣松動,人也變得扭捏了起來。
2
你走之后,我只能自己一個人去美樂街閑逛,之前剩下的游戲幣沒有用完,可你不在,沒人跟我聯(lián)機(jī),也沒什么意思。美樂街的那群流氓總是騷擾我,除了搶我的游戲幣,他們還常把我圍到角落,問我你去哪里了。我說走了。走哪兒去了?我不知道。他們便一通譏笑,說怎么搞了個家破人亡,然后撇下自己的姘頭走了呢。
榕鎮(zhèn)第一討厭的人是胡三,因為他總是誘拐我爸去喝酒,第二討厭的就是這群流氓,自己一塌糊涂,卻整天想著管別人的閑事。他們經(jīng)常欺負(fù)林畫家,雖然榕鎮(zhèn)人人都欺負(fù)林畫家,但他們尤其過分。林畫家從這里經(jīng)過,他們就朝他吹口哨,然后橫七豎八地嚷嚷道,畫畫的,聽說你畫的娘們兒都不穿衣服,是真的嗎?林畫家寡言少語,只顧著低頭趕路,從不和人爭吵,流氓們偏偏不依不饒,拽著他的袖子不讓走,非要逼著林畫家承認(rèn)自己是在耍流氓。有一次他們半夜喝醉了酒,去把林畫家的鋪子砸得稀巴爛,把各式各樣的畫撕得粉碎,丟在地上用腳踩,還在上面撒尿、嘔吐。第二天我聞訊跑去圍觀,林畫家跪在一片廢墟中掩面哭泣,各色顏料混著腥臭味淅淅瀝瀝地流出去很遠(yuǎn),外面眾人齊聚,大家都捂著鼻子,嘻嘻哈哈地安慰他,畫又不值錢,再畫就是了嘛。
有一天那群流氓把我堵在公廁門口,問道,你為什么天天往蝴蝶發(fā)廊跑?我說我去剪頭發(fā),關(guān)你們什么事?你指定是和你表叔一樣,對那個老女人動了歪心思。他們篤定地判斷。放屁!我沒有!然后他們便打了我,硬是想要我承認(rèn)對崔蘭心有非分之想。我無力反抗,只能雙手抱著腦袋,任由他們在到處是尿液和糞便的地方對我拳打腳踢,直到其中一個人說該去吃晚飯了,他們才罷手,臨走前還揚言說日后要見一次打一次。
其實我本想和他們講道理,可沒有這種機(jī)會,后面我也想通了,不應(yīng)該妄想和這種人講道理。盡管我對你和崔蘭心之間的關(guān)系有諸多不滿,但我仍堅定地認(rèn)為,你們之間是正當(dāng)?shù)母星?,因而不存在誰動了歪心思這個說法。還有,他們非要我承認(rèn)我是跟你一樣,這也是無稽之談,不是只有你才能喜歡崔蘭心,況且是我先推開了蝴蝶發(fā)廊的門,是我先坐在她的鏡子跟前,和她聊家鄉(xiāng)的風(fēng)景和天上的星月,我們一起推心置腹的時候你還沒出現(xiàn)。
那晚我面對著她,心狂亂地跳動,我的頭發(fā)是不是很長?我似乎有點哆嗦地問道。她莞爾一笑,引我坐下,然后雙手搭著我的肩膀,盯著鏡子里我的眼睛,清淡又熾烈。我沒想好自己會得到什么答案,但我知道,倘若她回答說不長,過些日子再來吧,那她肯定只是一個比別人多了點香味的世俗女人,再迷人也難掩日后的煙火氣。假如她說,是的,你的頭發(fā)很長了,的確應(yīng)該剪剪,那我又會覺得她美麗的皮囊下藏了一個虛偽的靈魂,充其量也只是個聰明的生意人。我怯怯地抬頭看向她,她仍舊微笑著,十指纖長,從我的耳后撫到前額,再從鬢角到眉心,春風(fēng)拂花樹,素練染青空。一瞬間,有萬千悔恨聚集在我心底,我甚至想趕緊逃之夭夭,不用聽到她給我答案,那我就永遠(yuǎn)不必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
或許是我逃走的意味太過明顯,又或者我的身體已經(jīng)做出了逃走的動作,過于緊張的大腦卻沒有察覺,她的手稍微使了些力,將我靠在椅背上,彎下腰來貼在我耳邊說,放松點,她聲音綿軟:剪頭發(fā)不是因為長或短,而是讓自己變得更合心意,對嗎?
這些言語從她嘴里帶著一股甜膩的溫?zé)嶂苯痈Z進(jìn)了我的耳朵,猛然間,我覺得心里一道沉重的門忽然被打開,有些燦爛的光照了進(jìn)來。我忖度了一會兒,點點頭,對,聲音已經(jīng)激動得有些發(fā)抖??赡荛沛?zhèn)人永遠(yuǎn)都不會明白的道理,卻被她輕飄飄地、吹口氣兒似的隨便就講了出來。好比從前我不懂賈寶玉為什么要縱容晴雯撕了那些好扇子來取樂,這一刻,那些別人不能給我解答的謎題忽然全都有了答案。我擁有自己可以隨意支配的五塊錢,恰巧這些錢又能讓我剪一個覺得快樂的頭,不會妨礙誰,我為什么要介意頭發(fā)的長短呢?就像我媽天天跑去禱告,我爸卻還是天天喝得不省人事,動不動就說要把她打死,可見她的那些禱告沒人聽見,但我從不對她加以勸阻,因為任何人都沒權(quán)利剝奪別人的美好幻想。
遺憾的是,我媽沒有這種覺悟,她非常喜歡對我指手畫腳。她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閑言碎語,在一個我快要入睡的深夜,推開房門,坐到我床邊來,苦口婆心地勸道,你別再去蝴蝶發(fā)廊了,那里不是個干凈地方。我稀里糊涂地睜開眼,怎么不干凈了?你在說什么?她嘆了口氣,愁緒萬千,門外的光落在她身后,讓她看起來神圣又威嚴(yán)。你離那個崔蘭心遠(yuǎn)一點,她名聲不好。聽起來字字鏗鏘,不容辯駁。她名聲好不好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從床上坐起身,我就是去理個發(fā)。唉呀,你怎么不聽勸呢?她有點著急了,你表叔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嗎?我想狡辯,但一時又找不到什么話反駁。誰也不能否認(rèn)你在榕鎮(zhèn)的結(jié)局和崔蘭心有關(guān)系,但我又覺得這不能全怪到崔蘭心頭上。
那天放學(xué)的時候我看到你媽從五金商店出來,特意蹦著跳著去跟她打招呼,問她,奶奶,你買什么了?其實我應(yīng)該喊她姨奶奶,可我一直覺得這個稱呼陌生又繞口,所以簡化了一下,她也因為這個簡化的稱呼和我分外親近。她笑道,春山今天怎么這么開心啊,被表揚了?我點點頭,確實被表揚了。因為頻繁理發(fā),所以我的頭發(fā)全校最短,那天學(xué)校開大會,我的頭被當(dāng)作一顆能夠反映青少年精神面貌的示范頭而公開展覽,因此我心情很好。你呢?我去翻她手里的袋子,你是不是買了什么好吃的東西?她掏出一根繩子來,說家里有東西拴不住,買根繩子可能會派上用場。她語態(tài)尋常,要不是后來你告訴我,根本看不出她曾說過“你再去找那個老婊子,我就死給你看”這種狠話。臨別她還揮著手囑咐我趕緊回家去做作業(yè),絲毫沒有要與世長辭的跡象。
也許我是榕鎮(zhèn)最后一個得知這個慘痛消息的人,在那之前,我對你的埋怨沒有半分消減。我是一個喜歡責(zé)怪別人的人,任何事都不愿意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這是我的缺點,但即便我沒有這種缺點,我和崔蘭心的生疏仍要歸咎于你。我經(jīng)常在深夜去蝴蝶發(fā)廊,榕鎮(zhèn)陷入徹底黑暗的時候,那里依然燈火通明,她會把白天遮住的簾子拉開,露出發(fā)廊的另一半,一張略寬大的床,鋪著繡了金線的紅綢被,茶幾上擺幾個透明高腳杯,和高高矮矮的幾瓶酒。后來,她請我喝了一杯,我才知道那是紅葡萄酒。最讓我感興趣的是她的雕花壁櫥里藏著的一架留聲機(jī),萬籟俱寂之時,她把櫥門打開,從旁邊的架子上取下一些碩大的黑色碟盤鑲進(jìn)去,再把唱針嵌進(jìn)碟盤的凹紋里,一些刺刺拉拉的曲子就在屋子里晃蕩起來。此時她換上一身旗袍,中指和食指捏住酒杯,隨著音樂輕輕擺動她的腰身,頭發(fā)肆意地散在身后,在昏黃的吊燈下微光四溢。
春山,學(xué)校都教過什么詩?她遞給我一杯酒,手指順勢掠過我的臉頰。我沉醉在她的氣息里,一種把茉莉花灑落進(jìn)大海的味道,若非親自嗅到,我簡直不敢相信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會有這樣令人神魂顛倒的香氣。“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蔽已鲋^,醉醺醺地說道。哦,她雙目迷離,輕輕地嘆了一聲,紅色高跟鞋在高低錯落的瓷地板上敲起了節(jié)奏,還有呢,還有沒有其他的?有,還有什么“良辰美景奈何天”,我記不清楚了。我也隨著她的步伐,在滿是碎發(fā)的地板上扭了起來。凈瞎說,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我腦門兒上戳了一下,學(xué)校怎么會教這個?我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也跟著我笑,笑聲像無數(shù)個夢里的水晶鈴臨風(fēng)作響,在我的胸腔處輕輕撩撥著什么,不可名狀的舒適感在這間小屋子里鋪天蓋地,把我們緊緊包圍?!霸侣錇跆渌獫M天”,這個是學(xué)校教的,我把杯子里殘存的酒一飲而盡,大聲吼道,真他媽的痛快!
噓——她把手指擱在嘴唇上制止我,下一句呢?
下一句?我目瞪口呆了一會兒,下一句?哦,想起來了,“夜半鐘聲到客船”。是嗎?是啊!我們一起開懷大笑。
3
被打之后,我想起你之前告誡過的話,于是便去濕地那里尋找開花沼澤。那邊的風(fēng)很涼,觸感就像細(xì)長的鋼刀劃破皮膚,野草茂盛,甚至有些囂張,大片大片的,在黃昏下唰唰作響。我尋尋覓覓,跌跌撞撞,天色將盡都沒找到一朵花,更沒看到沼澤,反而遇見了林畫家。他孤獨地坐在畫架跟前,上面鋪了一張空白的大宣紙,腳下擺著瓶瓶罐罐的顏料。春山?他看到我連忙從凳子上起身,上前來拉我的胳膊,你怎么受傷了?
我不想在這么狼狽的時候跟他講話,不想讓他知道我也受到了那些流氓的欺負(fù)。其實那一刻,我對往日的行徑也稍微有點后悔,如果從前不去死命地嘲笑他,如今也就不會多一份難堪。林畫家是個很好的人,不呆不傻,只是整天穿著涂滿顏料的破衣服,喜歡畫畫又畫不出名堂,沒什么該被嘲笑的事,天曉得是誰,率先發(fā)起了對他的譏諷,于是這個五彩斑斕的貧困者,成了整個榕鎮(zhèn)的笑柄。我以前沒來得及思考這個問題,只知道他是一個可以拿來打趣、戲弄甚至辱罵的人,從沒想過榕鎮(zhèn)的人為什么要這么對待他。他不酗酒賭博,又不搬弄是非,甚至見了人還鞠躬行禮,怎么會落得好人沒有好報的下場?
誰打你了嗎?他關(guān)切地看著我,還幫我拍去了身上的塵土,似乎沒有以牙還牙的打算。我瞥了一眼,放下戒備,但也沒回答他的提問。你在這兒畫什么?我指著他空空如也的宣紙問道。等著畫夕陽,他真誠地說。畫夕陽還要等?我不可思議。嗯,等天光,等靈感。等吧,我無奈地撇撇嘴,沒忍住又損了他,反正你的畫一直難看。他不說話了,眼神里有一閃而過的失望,或許他期待此時的我能夠懂他。然后他看著夕陽,我望著天邊,風(fēng)從大海的另一端吹過來,不知怎的,我忽然真的有一種和他同病相憐的感覺,我不該如此莽撞去抨擊他的畫作——我覺得他的畫不好看,榕鎮(zhèn)人認(rèn)為四十多歲的女人穿旗袍喝紅酒就是婊子,這其中的道理可能沒什么差別。我猶豫著要不要把今天在美樂街挨揍的事告訴他,反正他也不會參與榕鎮(zhèn)的流言蜚語,明明就是幾句簡單的話,可當(dāng)我轉(zhuǎn)過身來面對他的時候,卻鄭重其事地跟他說,濕地里有一片開花沼澤,你千萬要當(dāng)心。
回到家躺在床上,我媽在外面“咚咚”地敲門,她帶著哭腔詢問道,春山,你要不要緊?春山,你千萬別想不開。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我怎么會想不開呢?我第一次撞見你和崔蘭心眉來眼去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那些虛無縹緲的夢,全都摔在地上化成了灰——那日酒醒我忽然記起來,“月落烏啼霜滿天”的下一句,不是“夜半鐘聲到客船”,所以急于去發(fā)廊跟她分享這種醍醐灌頂、茅塞頓開的驚喜,我逆著清晨的風(fēng)跑向美樂街,其間還在十字路口翻了兩個跟頭,那年我十三歲,好像終于明白了人活在世間的偉大意義,并對未來充滿了期許。而我踏進(jìn)蝴蝶發(fā)廊的那一刻,你們兩人曖昧的嬉笑聲戛然而止,然后猛地轉(zhuǎn)過身來,做賊似的一齊盯著我,可打情罵俏的氣息分明還在屋子里招搖。春山,你怎么來了?你過來摟著我的肩膀,呵責(zé)道,怎么不在家里好好睡覺?我瞪了你一眼,反問道,你怎么不在家里好好睡覺?我特意拉長了“你”字,希望你能從中聽出什么玄妙??珊芸?,我的這種自尊和惺惺作態(tài)便零落成泥被碾作塵土。崔蘭心見是我,隨即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正因如此,我才明白過來,你們剛才的戛然而止不是因為我,我根本沒有捉奸討伐的資格,換做誰在此刻進(jìn)來都能看到一個戛然而止。
我踉蹌著起身,剛打開門,我媽便猛撲進(jìn)來抱著我嚎啕大哭,春山,你不要做傻事。我拍著她的后背安慰說,媽,我什么傻事也不做??伤耆牪贿M(jìn)去,哭得悲壯凄涼,好像我真的死在了這里一樣。我發(fā)現(xiàn)她身上也有被毆打過的痕跡,甚至某些部位已經(jīng)血肉模糊,可見我爸又朝她下了狠手。她緊緊地抓著我,把我的肩膀哭濕了一大片。我們兩個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她一抖一抖地說,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你明白嗎?嗯,我點點頭,不禁悲從中來,原來再怎么差的處境,只要活著就還有回旋的余地,我好像也突然懂得了你為什么非要離開榕鎮(zhèn),死亡不只是人體機(jī)能的喪失,更是所有與之有關(guān)的可能性的斷絕,當(dāng)死亡降臨的時候,我們就永遠(yuǎn)失去了祈求原諒、冰釋前嫌的機(jī)會,而遺留在它之前的缺憾和虧欠將再也不能彌補。
那個早上從蝴蝶發(fā)廊出來,我嘴里始終念叨著“月落烏啼霜滿天”,其間還是遇到了那個倒霉的胡三,他在塔樓上一邊唱什么妹妹坐船頭,一邊閉著眼敲鐘,敲了個稀里糊涂。底下的人在里頭讀贊美詩,懺悔禱告,他卻齜著黃牙唱些淫詞艷曲。他看到我從大街上走過,便高聲喊道,小子,你念叨什么呢?我沒理他。他又喊,小子,念叨什么呢?我不耐煩了,念叨你媽呢!他虛張聲勢地嘶了一聲,然后捏著嗓子說,改天老子非切了你那二兩肉下酒吃不可!“月落烏啼霜滿天”的下一句是什么,我又給忘了,直到我走回家門口,太陽升起,天朗氣清,我都沒想起來。
起得這么早???你媽在門口修剪花叢,她看到我剛拐過街角,便遙遙地沖我招手。她喜歡養(yǎng)花,扶桑、月季、天竺葵、秋海棠,一年四季,遍地花香,整個臟兮兮的榕鎮(zhèn),只有她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整潔,與小鎮(zhèn)顯得格格不入。我走上前去,說奶奶早上好,然后幫她把散落在地上的花瓣收集到一起。風(fēng)吹過來幾朵云,晨光漫漶起來,她用手背抹了抹額頭的細(xì)汗,你見過你表叔嗎?她笑著問我,一大早就沒了影兒。哦,他呀!我笑嘻嘻地回答道,我見過!我激靈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一場即將到來的傾盆大雨,可以澆熄我心底的熊熊烈火。
4
這些年你一直杳無音訊,我自己一個人磕磕絆絆地長大。美樂街的那群流氓還是經(jīng)常欺負(fù)我,時不時打我,所以我一般都繞著美樂街走,即便不得不到那個地方去,也是挑晌午黃昏那種時候,差不多打到一半就到了他們該去吃飯的點兒,我就會少挨些揍。
有時候我覺得他們不太像流氓,就拿他們毆打你和我這件事來說,似乎擁有一個充滿正義的動機(jī)——他們在懲罰兩個不知羞恥、沒有人倫的好色之徒,好像在替天行道??杉幢汩沛?zhèn)的人隨著時間流逝淡忘了我們曾經(jīng)有多么傷天害理,這群流氓卻記得非常堅牢。有一回他們再次把我堵在公廁門口,先是圍著我把陳年舊事數(shù)落了一番,繪聲繪色,額外描述了很多細(xì)節(jié)出來,比如我們怎么爬上崔蘭心的床,和她貼著臉跳舞,然后播放什么樣的曲子來掩人耳目。他們分工明確,有的描述不堪入耳的情節(jié),有的在旁邊附和,同時有人再輔以下流無恥的詞匯進(jìn)行辱罵。當(dāng)然據(jù)我判斷,這群人也就只是道聽途說,不然這種情景下他們肯定會提到那些榕鎮(zhèn)人從沒見過的紅酒瓶子、雕花壁櫥和留聲機(jī)。
接著,在他們言語匱乏的時候便開始使用暴力,在我身體的薄弱之處用拳頭和腳以及就地取材的棍棒、石頭等物進(jìn)行攻擊。起初那幾年,流氓們的毆打讓我感到絕望,我責(zé)怪你,責(zé)怪崔蘭心,責(zé)怪自己懦弱的性格,甚至責(zé)怪達(dá)爾文和他的物種起源,感覺自己墮入了某種不見天日的輪回,不知道這段可笑的經(jīng)歷帶來的苦難要熬到什么時候,只好每次都鼻青臉腫地安慰自己,沒事的,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墒呛髞恚野l(fā)現(xiàn)自己竟然似乎逐漸愛上了這種被施以暴力的遭遇,疼痛過后的創(chuàng)傷反而滋生出一種令人著迷的甜,只有在這個時候,我的思想才不受煎熬,良心才不被審判。我一直懷疑自己那天到底有沒有聽到你和崔蘭心在做些亂七八糟的事,可我卻手舞足蹈地跟你媽比劃著自己的所見所聞:我表叔呀,我見過他,奶奶你知道蝴蝶發(fā)廊嗎?對對對,就是開在美樂街的那個。哦,原來你知道呀,我看到表叔天不亮就進(jìn)了發(fā)廊,然后和女老板在里面唱歌。是啊,花花綠綠的燈光,簡直不成體統(tǒng),我本來想進(jìn)去喊他的,可你猜我在門口聽到了什么?喔喲喲,真是造了孽啦!我個小孩子怎么會聽到這種聲音呢?咿咿呀呀的,也不曉得他們在里面干什么,好在是被我聽到了,換成別人,到外面要怎么說去呀!
你在榕鎮(zhèn)的時候,我沒有膽量把真相說出來,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她把臉一沉轉(zhuǎn)身回家要做什么,我以為她頂多找根棍子去打你一頓,再罵幾句“丟人現(xiàn)眼”就罷了,畢竟那些花瓣還堆在那里沒收拾完,誰能想到她會用掛起來的繩子勒死自己,連個改過自新的機(jī)會都不再給你。為此我做了很長時間的噩夢,夢見一片落英繽紛的虛空,她懸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雙目灼灼,死不瞑目地盯著我,我在無邊無際的曠野里倉皇奔逃,卻怎么都擺脫不掉那份恐懼。所以后來我每次在美樂街挨了打,心里就莫名地會好受很多,甚至我想如果可以的話,我永遠(yuǎn)都不會離開榕鎮(zhèn),就這樣以別人都不知道的方式在這里贖罪。
那群流氓最后一次打我時,從黃昏一直打到天黑,期間都沒人提起去吃晚飯的事,我想恐怕這回真要小命不保了。那時我身上已經(jīng)沾滿了污穢,傷口的疼痛也比往常更劇烈一些,于是我抱著腦袋乞求他們,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改天再打可以嗎?他們聽了覺得有道理,便停手作罷。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認(rèn)真清理身上的血污,內(nèi)心充滿了一種匪夷所思的感激。榕鎮(zhèn)點亮了霓虹,如同各色琉璃在昏暗中閃耀,他們一行人已經(jīng)轉(zhuǎn)身準(zhǔn)備吃飯去了,其中一個流氓卻倒回步子,彎腰問我,崔蘭心的屁股軟不軟?
什么?我有點費解地抬起頭,你為什么要問這個?而他看起來手足無措,好像在為剛剛問出的問題而懊悔,眼睛慌忙躲閃,把往日隱藏于可憎面目之下的七情六欲全都給暴露了出來。另外幾個流氓也折返回來,我以為他們是要把這個關(guān)心人家屁股的叛徒給帶走,結(jié)果他們就靜悄悄地立在那里,臉上都換了一副奇怪的表情,然后齊刷刷地望向我,好像極期待我對剛才的問題作出回答。你快說啊,另一個人發(fā)話了,她的胸有沒有下垂?然后各種問題愈發(fā)不可收拾,她的腋窩里有沒有毛?身上聞起來味道好不好?
我低下頭,疼痛和委屈讓眼淚止不住地下落。這幾年來,他們鍥而不舍的欺凌差不多已經(jīng)讓我相信他們是在替天行道,我也心甘情愿地受些皮肉之苦,就像榕鎮(zhèn)的人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崔蘭心用普通話說“你好”,一把年紀(jì)了還穿緊身旗袍,從沒有人敢去指責(zé)她不要臉?,F(xiàn)在倒好,水落石出了,他們一群癩蛤蟆把吃不到天鵝肉的怨恨全都往我身上發(fā)泄,到頭來我想贖罪的那些期望全都成了赤裸裸的、金光燦燦的侮辱,我媽去給神像磕了這么多年頭,依舊過得提心吊膽,朝不保夕,我干了缺德事卻還癡心妄想早日解脫。于是,灰心絕望的我開始對他們破口大罵,做你媽的美夢,軟不軟香不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想瞎了你們的狗眼。他們茫然四顧了一會兒,然后惱羞成怒……
后來,我聽說林畫家失蹤了,他關(guān)掉了畫畫的鋪子,連同里面那些被糟踐過的畫也一起消失。胡三去公廁小便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奄奄一息的我,他在派出所做筆錄時還沒醒酒,但還是很體面地把尿尿說成小便。警察根據(jù)線索去找林畫家,想要收集流氓們曾經(jīng)的罪證,那時候榕鎮(zhèn)的人才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走了。大家揣著手聚在一起,討論到底誰是林畫家,不知哪個提醒了一句,就是那個畫流氓畫的窮光蛋啊,然后大家恍然大悟,前仰后合地笑了起來。他們不知道彼此之間在笑什么,卻依然笑得一發(fā)不可收拾,眼神極其空洞。林畫家的鋪子在美樂街一個偏僻的角落,里面已經(jīng)空空如也,一顆顆灰塵在夕陽中下落,正逐漸掩蓋這里曾被侵犯過的痕跡,透過一扇窄窗和濕地上大片大片的蘆葦叢,隱約能夠看到明亮的大海。
遠(yuǎn)處輪船開始轟鳴,我仿佛再一次看到你轉(zhuǎn)身離我而去,大霧初透,晨光四起,你背對著我揮手作別,太陽在云霧中披荊斬棘,冰冷的水汽從眼前紛紛退散,月落烏啼霜滿天,管他什么下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