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流明
中鐵十五局
我問她為什么不把書包背上肩,她說勒得肩膀疼。她這么說讓我的心情有些堵,我說上學(xué)怎沒聽你這樣講過,況且今天都沒裝書。她慌張地從書包抽出手。我知道,她又趁我沒注意在數(shù)包里的白兔糖,她可能沒打算分兩粒給我,就像今天是她滿七周歲的生日,我“忘記”給她訂蛋糕一樣。
我承認(rèn),我的情緒不太好,從昨晚至現(xiàn)在一直都不太好,我那位有二十幾年親密友誼的閨蜜,曾沉悲地告訴我她每次遭受退稿時就像自殺未遂一樣痛,在昨晚七點十七分自殺了━━她的左腿從小就不太好使,就像上帝的眼睛一直不太好使從沒溫暖過她薄瘦的身子一樣。
女兒沒再說話。她十分拘謹(jǐn)?shù)叵蚯芭矂訋撞接滞O?,透穿板栗葉隙明亮且活潑的晨陽正好落在頭頂,規(guī)則地三等分。她性格上的這一點隨父親,她父親在我每次略帶苛責(zé)說上幾句時就不說話,好像是我說錯了什么,好像又是我過分地粗暴地說錯了他什么……我把門嘭地拉攏,食指險些被吃住,我突然想起今早為此預(yù)備的汗巾仍搭在椅背上……大廳右側(cè)一字?jǐn)[排的竹椅,從家公在世時就細(xì)心疼惜地置用至今。聽先生講,那時,家公才十七歲,竹椅使他們這葉小家族順利度過1945那一段特殊歲月。那幾年,家公在馬路邊撿回挎只空米袋死于饑餓的外鄉(xiāng)人,然后請法師為他們?nèi)胪痢夜皿炒笊迫说淖u名一直持續(xù)到已經(jīng)“蓋棺論定”之后的好多年……家公在“蓋棺”前的某一天,也就是那天,才華橫溢卻癲癇纏身的年輕小叔子翻身跳進(jìn)貢江后,家公用削過一輩子的鋒利篾刀,像斷秋竹一樣利索地斷開了手腕的全部動脈。蔑刀攤在床沿攀附幾絲血跡,像一面弧鏡映見屋頂潮濕的黝黑瓦礫,屋頂黝黑的瓦礫正承載屋外蓋地的霜凍。
女兒,如果在以前定會緊隨我的身后趁我心事重重,摘折路邊的季節(jié)花草及追逐一些蛾蟲。有次,她興奮得跳起來告訴我差點捉住一條眼鏡蛇。也就在那之后,我異常嚴(yán)厲地命令她走前面。但走前面的她,什么也干不成,這使她很不開心。
順著熟悉的清爽山路走完十分鐘,女兒仍不主動地跟我說點什么。山路兩側(cè)長勢兇猛的蘆葦、荊棘比她高,鋒利的寬葉、尖刺從她稚嫩的臉部、脖頸刀過,她疼得嗯出聲,肩膀一會避向左側(cè)一會右側(cè)。我心疼得本想跑前去擁住她幫她吹一吹,但我沒那樣做,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些內(nèi)疚地詢問她在前天在電影頻道看的《小王子》好不好看?有什么感受?她問小王子為什么孤零零一個人生活在只有一朵玫瑰的一個星球上?她的提問加重了我的難過。但我馬上說,因為小王子與爸媽玩躲貓貓藏在上邊哩,你肯定不知道這個哩!她慢吞吞“哦”一聲,像是質(zhì)疑又不敢質(zhì)疑。我知道這番解釋沒讓她信服,因為那部電影從頭至尾都沒提及小王子的父母,作者??颂K佩里在原著也把這個事“忘記”,但我無法粗暴地告訴女兒這只是一則美麗且憂傷的法國童話,就像漢語神魔小說《西游記》一樣童話,我更不能粗暴地告訴女兒在真實的生活世界小王子的不存在是存在的一部分。
“媽媽,告訴你一個事兒,”女兒在前面突然停下,跑了過來,牽住我的左手小拇指,接著說:“我有好多天都沒見到那個大塊頭了,就是每天蹲在村口泥路旁的曬谷子禾塘上耍石子的那個大塊頭,我以前每次放學(xué)路過,他都會朝我啊嗚啊嗚叫而且哈喇流不停,好惡心呢!”“那是人家在跟你熱烈地打招呼!”我解釋道?!暗怯刑?,他朝我扔石頭,我也撿起扔來的石頭扔回去,還打中他呢,他被我扔得躲進(jìn)那間暗窄的橫梁上擱放一口棺材的老土屋去了呢!就是從那天起我再沒看到他!媽媽,你說他會不會躲進(jìn)棺材里出不來了呢?!媽媽,我好擔(dān)心他?。?!”我驚了一跳。過會兒,我平靜地安慰女兒并告訴她,大塊頭在她放暑假的前一天,已經(jīng)被幾位叔叔從老土屋“救”了出來,他現(xiàn)在正與小王子在玫瑰星球耍石子呢!“噢,原來他是去陪小王子玩了??!”女兒如釋重負(fù)。女兒由我手縫塞進(jìn)一粒白兔糖,唏唏嗦嗦剝開另一粒叫我把嘴張開,她開心地告訴我等下到了農(nóng)場,首先去看爺爺種的南豐桔黃了沒,黃了的話她要裝滿整個書包。
大塊頭用舊蚊帳裹著,由幾位漢子從老土屋抬出的那個清早,我正好在祠堂前的半月形池塘邊,刷洗女兒的書包與麻布文具盒,赤腳村醫(yī)告知大家,大塊頭是高燒而死……之后,大塊頭的母親在祠堂內(nèi)抱著八仙桌的一只腳,鋒利地哭得死去活來,五天五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