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忠元
他是個毛頭小伙,一雙黑黑的大眼,濃濃的眉宇間擰著一絲倔強。他的性格有些內(nèi)向,在眾人面前不愛吱聲,只是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他剛初中畢業(yè),因為家里生活實在困難,就輟學返鄉(xiāng)務農(nóng)了。閑暇之余,鄰里鄉(xiāng)親都愛打麻將、閑扯天,他卻與人背道而馳。
家有祖上多年遺留的一面破鼓,棄之倉庫一角而不用,父親丟了幾次,都被他偷偷地撿了回來。
他愛這面鼓,即使對祖上鼓王傳奇只是道聽途說而已,還是一到農(nóng)閑時節(jié)就把這面鼓擺到院子里,輕輕敲打起來。起初,他并不懂得什么韻律樂感,只是隨心所欲,任意而為。就這樣,他每天都要站在村口打上一陣,無論陰晴,雷打不動。
小村人見了他,都遠遠地躲開,甚至捂上耳朵,都說這孩子不務正業(yè),都是念書給整傻了,整天敲一面破鼓,活像個精神病。
當年念書都沒念明白,現(xiàn)在敲鼓還能有多大造化?千萬不要向他學呀!村里人用手指了指他的背影,訓斥自家的孩子。──他儼然成了反面教材。
他呢,臉上略顯一絲難堪,裝作沒聽見。
可是他一敲鼓,村里人竟然奔走相告,一塊兒來看稀奇,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聚攏了好多人,就像面對一個瘋子在啃丟在地上的西瓜皮,目光里有諷刺、挖苦,但更多的還是嘲笑,有的干脆“鼓王、鼓王”地叫著,就像在叫一個傻子。
可他依然不為所動,沉溺于鼓槌和鼓面之間,將這面大鼓作為自己發(fā)泄情緒的工具和承載理想的道具,雙臂起落之間,鼓聲隆隆,一時如醉如癡。
但父親面皮薄,受不了鄉(xiāng)親的白眼,幾次瞪圓“牛眼”對他疾聲吼叫,訓斥聲在院子里起起落落,不絕于耳。
他眼里噙著淚,卻依然故我,只是將自己的一腔怒火與悲憤傾注于鼓槌,在打鼓時多了幾分力道,在隆隆鼓聲里實現(xiàn)自我的宣泄與蛻變。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經(jīng)歷幾度寒暑更迭,他將打鼓堅持到了最后,自己也發(fā)生了質(zhì)的蛻變。
畢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敲著敲著,鼓點就著了道一般,漸漸地有了節(jié)奏韻律。他能根據(jù)時下流行歌曲敲出不同的鼓點,或歡快,或舒緩,或壓抑……歡快時如激流涌泉,舒緩時如小河流水,壓抑時如深潭嗚咽……總之,在他鼓槌起處,鼓聲隆隆,震耳欲聾,他敲出了小村每一天的美妙樂章。
只要他一敲鼓,村里人仍舊奔走相告,一塊兒來看稀奇,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聚攏了好多人。不過,這時的小村人態(tài)度有了急轉(zhuǎn)彎,他們就像在觀察魔術(shù)大師變魔術(shù),連眼睛也不眨巴一下,生怕一眨巴眼就漏掉了哪個不該忽視的環(huán)節(jié)。
有些年輕人天天圍在他的身前背后,央求拜他為師,他則一一應允,指導他們從入門學起,手把手耐心細致地傳授,在小村形成了一股強勁的“學鼓風”,就連那些游手好閑的人都來找他學打鼓了。
父親年歲越來越大了,看到他將一面破鼓鼓弄到了極致,真的弄出了名堂,再也不嘮叨了。當收徒時一個個新徒弟大包小包送上拜師禮的時候,父親笑瞇瞇的眼神終于讓自己凝結(jié)在心里的“結(jié)”土崩瓦解。
這些年,小村人生活步步登高,在他的積極倡導下,家家都買了一面鼓,他率領(lǐng)大家以鼓為樂。在農(nóng)閑之余,鄉(xiāng)親們以打鼓這種文娛方式來強身健體,在打鼓中尋找人生的真諦和快樂。
他是打鼓健身運動的發(fā)起人,有了鄉(xiāng)親們的參與,他打鼓更歡了,簡直進入了癡狂狀態(tài)。打鼓時,他緊閉雙眼,相由心生,將全部精神貫注于鼓槌上,雙肩抖動,鼓槌一上一下,鼓聲匯流成河,肆意流淌。
在政府部門的組織下,小村每年組織一次鼓王選拔大賽,在全村善鼓者中選出一位鼓王,五年來他都無一例外地摘得桂冠,成為名副其實的“小村鼓王”。
近兩年,小村辦起了秧歌隊,他和鄉(xiāng)鄰們輪番上陣,將群眾業(yè)余文化生活演繹得如火如荼。小村鼓聲隆隆,吸引了很多外地人駐足觀看,就連一些老干部、老教師也來瞧熱鬧。
電視臺記者聞訊趕來,將他的故事寫成新聞報道,“小村鼓王”因此得以聲名遠播,家喻戶曉。
人怕出名豬怕壯。當?shù)卣业剿?,說要聘他做文化站站長,卻被他婉言謝絕了。
第二年春天,正當村里人爭相競選年度鼓王的時候,他卻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小村。他說自己底子薄,要出去學習,進修一下樂理知識,進一步提升自己,爭取做“中國鼓王”。
他走的時候,小村上空依舊鼓聲隆隆。
他是笑著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