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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時間:5月17日12:30
會議地點:逸夫樓,樓后空地。
與會者:十二人,七淑女,五紳士。
七淑女:樹精,素琪,夜鶯,綠東西,荊棘路,貝兒,豆莢。
五紳士:沼澤王,睡帽,錫兵,大克,小克。
十二人中,樹精是公認(rèn)的頭領(lǐng),她個子最高,腦子最聰明,也是年紀(jì)最大的一個,她已經(jīng)七歲了,比最小的睡帽整整大十個月。生活里的種種規(guī)則,她幾乎都已經(jīng)弄懂了,比如母親跟祖父、父親跟外婆是什么關(guān)系,什么叫工資,為什么八點和二十點是一回事,為什么老師說豆莢的家是單親家庭,等等。她甚至懂得為什么有人明明頭上沒長雞冠、也不會孵雞蛋,卻被別人叫成“雞”。
他們那里的生活法則是這樣的:十一點半下課,一半人在學(xué)校吃飯,一半人被家人接回家吃飯。前一半人,吃完飯回到教室,有的趴著睡覺,有的寫作業(yè)。有時候,樹精召集大家出去開會。她拉著同桌素琪,默不作聲地走過講臺,輕輕一敲臺面,其余十人抬頭一看,紛紛放下手里做的事,跟著出去。
這支默契的隊伍走下樓。素琪跟樹精挎著胳膊,走在前面。高大的樓墻上,爬山虎葉子像鱗片,又像密密的毛皮,風(fēng)吹過,毛上起浪,露出底下灰色的肉。樓跟人一樣,有個名字叫“逸夫”,剛來的時候,大克管它叫“兔天”,人們糾正他,他老記不住,后來記住了一個夫字,但兔字改不過來,還是叫“兔夫”。每次走到能看到那三個大金字的地方,大克都會嘟囔:兔夫樓。小克每次都小聲糾正:逸夫樓。繞過樓,穿過操場,路邊一團(tuán)團(tuán)小葉黃楊,修剪得像所有人都不愛吃的西蘭花。前邊是一座矮矮的舊紅磚樓。這樓沒名字,連“兔天”那種怪名字都沒有,走到這棟樓后,就到了會議的常設(shè)地點,一小片空地。這里是存放廢舊物品的地方,山一樣摞著幾十把舊桌椅,還有一堆踩壞的體操墊子,兩架渾身銹跡斑斑的單杠,大家每回來這里,被這些破爛兒圍繞著,都有海盜進(jìn)入寶藏洞窟的興奮。
沼澤王矯健地爬到墊子頂端,高高坐著。貝兒輕蔑地說,臟死了!那里有蛇,鉆出來咬你。沼澤王說,屁,根本沒有。說完欠起屁股,往底下瞅一眼,又說,就算有蛇我也敢坐。
大克仰頭說,那你敢晚上睡在那兒嗎?
沼澤王說,有什么不敢?我家里就養(yǎng)著蛇。
夜鶯說,哇,你家養(yǎng)蛇?她張大嘴,又伸手捂嘴,她最近掉了門牙,不愿露丑。
沼澤王說,當(dāng)然了,老天爺呀!我家養(yǎng)了十條蛇,有一條五十米,有一條兩百米,有一條紅的,一條紫的,一條七彩的跟彩虹一樣,我天天跟蛇睡覺。
荊棘路掛念沒做完的作業(yè),催道,今天開會干什么?
樹精剛要說話,錫兵突然說,你們誰知道“小三”什么意思?
荊棘路歡快地說,我知道,我知道小二是什么意思,小二就是古代飯館里的服務(wù)員。
錫兵說,哦,那可能小三也是服務(wù)員?
沼澤王高高地說,老天爺呀!你是在飯館里聽到這詞的?
錫兵說,不是,是我媽在里屋跟我姥姥打電話的時候說的。我媽好像哭了……所以我得弄明白這詞啥意思。
他們有個很好的互助傳統(tǒng),就是:誰遇到不懂的事,聽到不懂的話,都在會議上講出來,大家探討。樹精咳嗽一聲,她身邊跟秘書似的素琪立即抬手往下一壓,肅然道:都別出聲了。
樹精說,錫兵,你今天是要提問“小三”嗎?
錫兵說,對。
樹精說,好,那誰愿意打聽一下?
荊棘路說,我吧,我朵朵表姐今晚上過來,我偷偷問她去,她什么都懂,她會二十國外語。說完了又覺得這話似乎有損樹精的威望—荊棘路是位敏感聰明的女士—遂對樹精柔聲說:她比你大,她上初中了,中學(xué)教的東西可多了。
樹精說,行,這個任務(wù),交給荊棘路,下次開會,你把結(jié)果給大伙說一下。
她喜歡把話切成一截一截的。她爺爺在電視上“作報告”就這么講。她說,今天開會,是想討論一件事。
大家屏氣斂聲。
樹精問,你們晚上幾點睡?
有人說,八點半。有人說,九點。有人說,九點半。睡帽說,我九點喝奶上床,不過每次都聽一會兒故事再睡。
樹精又問,你們爸媽幾點睡?
大家眨了一陣眼,說,反正我睡的時候,我爸媽還沒睡。
樹精繼續(xù)問,那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睡著的時候,爸媽在干什么?
大家又眨了一陣眼,說,沒想過。豆莢說,干家務(wù)!每次我說媽媽陪我睡覺吧,她就說你先睡我干完家務(wù)再睡。
樹精搖頭說,不,絕對不是干家務(wù)。我昨天,差點就……但是我媽看到我了,把我送回床上,一切,都完了。今天晚上,咱們都照樣躺下,但是,別睡著!—尤其是,別喝牛奶,媽媽給倒的牛奶里,都放了藥,一喝就睡著—等他們以為你睡了,你就偷偷爬起來,偷偷推開一條門縫……
這個冒險計劃非常新鮮,他們從沒想過,原來生活中還有這么一處鮮美的皺褶,簡直像在冬天熱被窩里新發(fā)現(xiàn)一塊涼爽之地,腳趾都美得要唱歌了。而且過程也不復(fù)雜,不像爬假山、走冰湖、逃學(xué)那么危險又有后續(xù)麻煩。只需等著,然后推開一扇門。
樹精露出先知特有的微笑說,明天的會,還在這兒,每個人講講,晚上看到了什么。大家明確任務(wù),抓好工作落實!
大家都說:好。所有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像冰糖。鈴聲響起,樹精說,好了,回吧。記著,這事,跟誰也不許說,這是秘密。注意保密。
大家紛紛說,對,都保密啊!誰說出去誰是小狗。
錫兵一邊走一邊大聲附和:誰說出去誰是婊子。
夜鶯問,婊子是什么?
錫兵聲音變小了,悄聲說,我也不知道,今天已經(jīng)問了“小三”了,下次再問“婊子”吧。
2
會議時間:5月18日12:30
會議地點:逸夫樓,樓后空地。
與會者:十二人,七淑女,五紳士。
七淑女:樹精,素琪,夜鶯,綠東西,荊棘路,貝兒,豆莢。
五紳士:沼澤王,睡帽,錫兵,大克,小克。
早上他們一來就互相使眼色,抿著嘴,怕秘密從嘴角漏出去。秘密令人有資格把鼻孔抬高一厘米,傲視眾生。秘密是果殼里的果仁,教室里其他四十六人,你們有秘密嗎?你們沒有,太可憐了你們,你們是沒有香味的空果殼。不過,目前秘密還只是安靜發(fā)酵的面團(tuán),得開會交流,放進(jìn)熱烈的講述與討論中炙烤,才能真正成為香甜的精神食料。
整個上午,秘密在十二個胸脯里燃燒,只有自己人才看得見火光,不回頭不轉(zhuǎn)頭都看得見十二個爐膛發(fā)紅。還有煙,無形的熱和煙從腹部往上冒,拱得他們坐立不安,聳鼻子,揉眼。窗外太陽死死黏在原處,獎懲欄上方的掛鐘,秒針痙攣似的跋涉,短針在眉心之下苦等,長針怎么也爬不過去……他們簡直等不到午間休息了。
午飯時間,沼澤王頭一個吃完,帶著胸口的湯漬和嘴上的飯粒跑到講臺上,等待其余的人。他皺著眉,攥上拳,歪著身子,提膝,收腿—他每周三下午都被送去學(xué)跆拳道,昨天是周三—沖著不存在的對手胸口側(cè)踢,嘴里小聲嘟囔:一,走!收!支撐腳給我站穩(wěn),廢物點心。腿是面條嗎?一點勁兒沒有。一,走!收!直到樹精起身,大家默契地跟上去,這一路他都是走兩步,停下來,踢一腳。
繞過樓,穿過操場,到達(dá)會議地點。素琪仍緊貼樹精,站在她側(cè)后方,那是她寶貴的位置。豆莢舉手,另一只手托在舉起的手肘上,跳著腳說,我先說吧我先說,昨晚……
樹精說,不行,一樣一樣來。荊棘路,你先說,你表姐怎么跟你講的?
錫兵從眾人堆里躍出,跳到她面前,兩條胳膊翅膀一樣抖動。大家都看她。荊棘路想了一小會兒,像要重述一道沒弄懂的題目答案:小三就是女人的意思—我表姐說的,不是普通女人,是壞的那種女人。
貝兒說,那不就是巫婆嗎?白雪公主她后媽那樣的。
荊棘路說,好像不是,我表姐還說,小三都是漂亮女人。
貝兒笑了,對啊,白雪公主她后媽是故意把自己變丑的,實際上很漂亮。
大克不耐煩地喊道,生活里沒有巫婆!圣誕老人和巫婆都沒有,壞女人就是女小偷的意思。
小克說,對對對。他跟錫兵說,肯定是你媽被小三偷錢了,所以她很難過,哭了。
錫兵如釋重負(fù),點著頭說,明白。
樹精說,好,解決了,那就討論下一項。誰第一個發(fā)言?行,豆莢你說吧。一個人發(fā)言的時候,其他人不許插話。
豆莢說:
昨天晚上,我媽給我熱了牛奶,我假裝端著喝,在屋里溜達(dá),慢慢走到廚房,把牛奶倒了。我聽見我爸跟我媽說,她是不是又偷偷放糖去了?我媽看到空杯子,說,真棒,快刷牙上床。我上床,她給我念了五頁《飛向虛無島》,打開水母燈,半開著門,走了。我等了好久,好多個分鐘,好多個小時,一百個小時。沒喝牛奶真沒那么困了,只是上眼皮總想找下眼皮玩。我用手指按住上眼皮,不讓上眼皮去找下眼皮玩。
又等了好久,好多個分鐘,好多個小時,一百個小時。門開了……我聽見我媽走到床頭,聽見喘氣聲,幾根頭發(fā)絲掉進(jìn)脖子里,像小蟲爪子撓那么癢,我忍住了,沒動。她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噠”一聲,燈在我眼皮上黑了?!斑恰币宦?,她出去了,門關(guān)上。我又閉眼躺了好久,好多個分鐘,好多個小時,一百個小時。外面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好像他們都睡了。我從被子里爬出來,就像蝸牛從蝸牛殼里爬出來,光腳走到門前,打開一絲門縫,往外看。
哎呀,我的家呢?門外不是我家了,沙發(fā)沒了,書架沒了,墻上的掛鐘沒了,一幅金框大畫也沒了。到處跟下雪了一樣,白花花的。我媽呢?她從一個小白門走出來,頭發(fā)濕濕地披著,穿著白長袍,美極了,就像冰雪皇后,就像艾莎公主。這時有人敲門,特別輕地敲了一下。她光著腳走過去開門,每走一步,地面上都會開出一朵花,但馬上就融化不見了。一個陌生人進(jìn)來,跪下,頭低得能碰到我媽的腳,他小聲說,公主殿下,求求你。
我心跳得特別快,我早就覺得我可能是個王子,我媽可能是個公主,原來我是對的。
那個人說,求你殺掉怪獸。
她說,來吧。
那個人就地一滾,突然變成了一只大怪獸。像熊一樣渾身長滿又長又粗的黑毛,頭頂長著牛角,眼里直噴火,低吼一聲,露出的大牙像水果刀。怪獸撲上來,把我媽的白衣服撕破,拽下來。我媽掙扎,雙手掐住怪獸的脖子,抓怪獸的后背,踢怪獸的肚子,咬怪獸的臉。怪獸疼得嗷嗷叫,一口啃在我媽脖子上,我媽也疼得嗷嗷叫。這時候下雪了,雪花大得像薯片,掉在他們身上。我媽猛地一翻身,用魔法把怪獸摁住,她壓得它一動不能動,只能哼哼。一片雪花落進(jìn)它嘴巴里,怪獸死了。
過了很久很久,好多個分鐘,死掉的怪獸又動彈一下,原來他沒死,剛才只是昏迷了。我想,糟糕了,我媽又要再跟它打一次。沒想到,怪獸一點一點變化,熊頭變成人頭,獸毛變成頭發(fā)……我媽爬起來,那個人也爬起來。他又跪下,頭低得能碰到我媽媽的腳,小聲說,謝謝,公主,我永遠(yuǎn)忠誠于你。這時候雪停了。我媽打開門,那人走了。我媽一揮手,墻壁和地板轟隆隆地翻轉(zhuǎn)過來,原來我們家的東西都在另一面,沙發(fā)轉(zhuǎn)回來了,書架轉(zhuǎn)回來了,墻上掛鐘轉(zhuǎn)回來了,那張金框大畫也轉(zhuǎn)回來了。我趕快爬回床上,閉上眼……我累壞了,一下就睡著了。
樹精說,講得很好,大家就照他這么講。她對夜鶯說,來,你第二個。
夜鶯說:
我睡前不喝奶,我媽媽讓一個小宇航員給我念詩。他戴著魚缸似的頭盔,我媽管叫他“藍(lán)牙”。我猜他吃了藍(lán)色的糖不刷牙,牙齒變藍(lán)了,所以他老也不摘頭盔,他不好意思摘。我媽把“藍(lán)牙”的音量調(diào)好,就出去了。宇航員念的詩都配著音樂。詩本身沒什么味道,甚至有點酸,有點苦,是音樂讓它好聽。拌了音樂的詩,就變甜了,就像加了糖的酸梅湯。我躺著,耳朵喝甜湯。詩有“唐李白”的,“唐杜甫”的,“唐王維”的,他們是一家人,都姓唐,每次我聽到“唐韓愈”就睡著了。但是昨晚我使勁掐腿上的肉,讓自己醒著,不睡。我這才知道,“唐韓愈”之后,還有“唐賀知章”“唐柳宗元”。念到“唐杜牧”的時候,我聽見門外響起奇怪的聲音,嘩啦,嘩啦……我起來,打開一絲門縫,往外看。
外面全成大海了!上頭都是天,滿地都是海。海特別藍(lán),特別藍(lán),藍(lán)得好像世界上所有藍(lán)色的糖都化在水里了,好像世界上所有牛仔褲都洗掉色了。藍(lán)得我不敢盯著看,怕把眼睛看藍(lán)了—那我就可以做宇航員的朋友了,他是藍(lán)牙,我是藍(lán)眼—我家屋子已經(jīng)變成了船,在海上一上一下地飄。海浪拍著船,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船上長著一大棵蘋果樹,綠葉里有紅蘋果、黃蘋果、綠蘋果。葉子里探出一個小腦袋,是我家的虎皮鸚鵡。鸚鵡吃了一口黃蘋果。天上一群信天翁飛來飛去,大白翅膀展開,尾巴尖尖的,就像白紙折的紙飛機(jī)被扔到風(fēng)里。我看到了我爸,他坐在蘋果樹下的沙發(fā)上,一伸手,摘下一顆綠蘋果,扔到海里,海里跳出一只海豚,一張嘴把蘋果吃掉了。
我媽呢,我找了半天才找到,她正在海水里泡著,只露出腦袋和肩膀。她的長頭發(fā)漂在水面上,跟著海浪一上一下地動。她盯著大海,眼里掉出一滴一滴深藍(lán)色的海水,就像深藍(lán)墨水一樣。藍(lán)眼淚在她臉上不斷寫著“1”。眼淚落在哪,哪的水就變得更藍(lán)。我想:原來大海是我媽的眼淚給弄藍(lán)的啊。
后來我爸說,淑英(我媽的名字),夠了,海可不能再藍(lán)了,你停停吧。我媽抹一把臉,手上也全是藍(lán)了。她在海水里洗洗手,游到船邊,我爸伸手把她拉上船。她渾身淌著深藍(lán)色的海水,手指甲藍(lán)得發(fā)紫,腳指甲藍(lán)得發(fā)黑。我爸抱住她。過了一會兒,她推開他。我爸從樹上摘了一個最紅的蘋果給她。她不吃,搖搖頭說,還不夠藍(lán)。她走向船的另一邊,從另一邊跳下去。我爸站在那兒,手里拿著紅蘋果,身上有一個藍(lán)色的人印子。
早晨起來,大海早沒了。我坐下吃早飯的時候,看我媽的眼睛,好像還有一點點藍(lán)。
有人揉了揉眼,揉出一點水來,定睛看手指,看是什么顏色。樹精對沼澤王說,你第三個。
沼澤王大喊著說:
我媽—我媽變成鳥啦!
我一開門,老天爺呀!外面是個大鳥籠子,有十層樓那么高,籠子底部盤著蛇。有的蛇爬在籠子上,有一條五十米,有一條兩百米,紅的、紫的、藍(lán)的,還有一條是七彩的,跟彩虹一樣?;\子頂上,特別特別高的地方,飛著一只大鳥,是白色的,雪白雪白,跟我老舅家的薩摩耶一樣白,渾身發(fā)光。那條七彩的蛇從籠子邊往上爬,探頭,“嘶嘶”地吐信子,去咬那只鳥。大鳥就飛啊,躲啊,好幾次差點被蛇咬住。
后來那鳥開始說話。它說:李鳴(這是我爸名字),李鳴,你幫把手啊!我一聽,老天爺呀,那是我媽的聲音。原來鳥就是我媽。
我媽一邊在籠子里撲騰,一邊喊我爸。我想,是不是我爸也會變成鳥,飛進(jìn)去救我媽?但我媽喊了半天,我爸也沒來。我又想,是不是我該變成鳥,飛進(jìn)去救我媽?但我使了半天勁,也沒長出翅膀變成鳥。
幸好我媽還挺厲害的,她飛到最高處,抓著鐵桿子歇了一會兒,忽然往下一沖,啄瞎了蛇的眼睛。老天爺呀,蛇疼得嗷嗷叫,“啪嗒”一聲掉到籠子底部。我媽這才安全了。我聽見她說:八百斤大壽桃——廢物點心!李鳴,你就是廢物點心。男人永遠(yuǎn)指望不上,啥事指望不上,兒子早晚也隨你……我一看我媽沒事了,就趕緊回去睡覺了。
樹精對貝兒說,第四個是你,你講。
貝兒說:
我跟我奶奶一起睡。我奶奶愛打呼嚕。她打起呼嚕,像喝一碗特別稠的粥,呼,一口,呼,又一口。我聽她喝了四碗粥。我起來,從她身上跨過去,下地,打開一絲門縫,往外看。
外面倒還是我家,大燈關(guān)了,只開著臺燈。我發(fā)現(xiàn),這里多了好多好多窗戶。窗戶在墻上長著,在空中飄著,每個窗戶都只有一個微波爐那么大,都閃著白光。有的窗里有人在唱歌,有的窗里是豹子追瞪羚,有的窗里是鯨魚噴水,有人拿著顏料盤在臉上畫畫,有人用特別快的速度吃西瓜。我媽在中間站著,不停地關(guān)窗。她關(guān)下一個窗的時候,上一個窗又開了,她不停地關(guān)呀,關(guān)呀……要關(guān)比較靠上的窗戶,她就雙腳離地,飄起來一點,伸手努力去夠,“砰”的一聲把窗摔上。
窗里的東西一直在變,剛剛還是一群穿短裙的姐姐在跳舞,關(guān)上,再開,她們就變成了一群狐獴。它們站在草原上,橙子那么大的腦袋不停地轉(zhuǎn)動著。我媽的臉被窗戶里的光照得發(fā)亮。有的窗戶里還冒出一只手,我媽湊過去,那只手拍拍她的肩膀,摟著她的脖子,拉她過去聽里面的人說話。還有的窗戶黑乎乎的什么都沒有,我媽很煩躁地把窗戶摔上,再開,摔上,再開……
我爸爸,他在屋子的另一頭,他的呼嚕聲比我奶奶還大,喝的是比我奶奶還稠的粥。我覺得不好玩,就關(guān)門回去睡覺了。
我講完了。
沼澤王猛地吸氣,發(fā)出模仿打呼嚕的聲音,眼珠來回轉(zhuǎn)動,等人發(fā)笑。有幾個人笑了。樹精說,睡帽,你講。
睡帽說話結(jié)巴。他說:
沒,沒什么可講的,我從門縫偷,偷看。我爸也,也睡了。我媽又出來,打開客廳電視,坐在沙,沙發(fā)上,戴,戴上耳機(jī),喝酒,看電視。好像是挺,挺可怕的電影,好像有僵,僵尸。我害怕,就回,回去睡了。就,就這樣。
人們皺眉,說,哎呀,你媽媽真沒意思。樹精說,不許這么說,誰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實話實說。好了,素琪,你第六個。
素琪說:
我家啊,我家沒怎么變,鐘表沒變,燈沒變,盆栽沒變,餃子(我家的狗)還在花盆旁邊趴著,墻邊有個比我還高的石膏人像,它叫“大衛(wèi)”,也沒移動地方。我爸走出來,從鞋柜里拿出球鞋換上,給餃子拴了狗繩,開門出去遛狗。門關(guān)上,屋里安安靜靜的。
我正想回去睡覺,突然,大衛(wèi)動了。我緊緊盯著它。大衛(wèi)的兩只白胳膊抬到頭頂,像掰開厚厚的柚子皮一樣,把腦袋上的石膏掰開,露出里面黑色的頭發(fā)。頭發(fā)在后腦勺扎成一個發(fā)髻,好像是個年輕的姐姐。她背對著我,我看不到臉什么樣。接著她像脫一件非常緊的連體衣一樣,從肩膀,到胸脯,到腰,脫掉一層白皮,彎腰,脫褲子,露出來的是一身芭蕾練功服和舞鞋。我還以為她是我們的芭蕾舞老師。她抽出第二條腿的時候,沒站穩(wěn),往后退了一步,身子也轉(zhuǎn)了一點。我看清了臉,不是芭蕾舞老師,我不認(rèn)識她。
這個姐姐踮起腳尖,做半蹲和大蹲,做鶴立式,做了幾圈揮鞭轉(zhuǎn),停下來,又把雙手舉到頭頂,按照剛才的動作,把現(xiàn)在的皮也剝開、脫下去了。這次頭上露出的是花白的頭發(fā),就像我姥姥,我還以為真是我姥姥,嚇了一跳,仔細(xì)看,不是,我也不認(rèn)識她。這個老奶奶穿著黑衣服黑褲子,彎著腰,邁著碎步,走到墻上的鏡子前,看著自己,摸摸臉和頭發(fā),好像得了老年癡呆—我姨姥姥就得老年癡呆了,誰也不認(rèn)識—認(rèn)不出自己了似的,看了半天,眼里慢慢流下兩滴眼淚,嘴里發(fā)出一點細(xì)細(xì)的、像貓叫的哭聲。
我聽得心里難受,老奶奶抬起手來,跟剛才一樣,又脫下一層皮。這次她脫得特別吃力,因為里面的人特別胖,臉上斑斑點點,頭發(fā)短得像男人,肚子高高地鼓著,是個懷著寶寶的孕婦,就像我三姨。我還以為真是我三姨,仔細(xì)看,不是,我也不認(rèn)識她。
她把一只手放在腰后撐著,一只手伸到頭頂去扯,扯得有點吃力。她彎腰脫腿上的皮的時候,隔著肚子,更費勁了,看得我真想過去幫忙。終于,藏在里面的一層又露出來了,頭發(fā)染成棕色,而且是燙了“卷卷”的長發(fā),這太眼熟了!那人轉(zhuǎn)過來,原來是我媽。她活動一下胳膊,看看滿地堆著的扯破的衣服、黑頭發(fā)、白頭發(fā)、短頭發(fā)、漂亮的臉、帶皺紋的臉,帶斑點的臉……用腳踢了兩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大黑垃圾袋,把一地廢物裝進(jìn)去,扎上口,放到門外去。
今天早晨我起床上學(xué),出門的時候,看到門口的垃圾袋,很想拆開了看看那些頭發(fā)還在不在,可我不敢。
沼澤王喊道,想起來了,早晨我家門口也有垃圾袋,可能裝的是我媽啄死的蛇!老天爺……素琪瞪他一眼,說,你別嚷嚷。
樹精說,大克,小克,你們兩個講。
大克和小克互相看一眼,他倆住在同一棟樓里的十層和三層,兩戶家長都認(rèn)識,兩個男孩從小一起玩,一起上學(xué)。
大克說,早晨我都告訴小克了。小克說,對,我們看到的差不多。
大克說:
我先從門縫里看,看外面沒人,就走出來。外面變成了一片大湖,湖里有荷花荷葉,還有綠頭鴨、麻鴨和鴛鴦游來游去。湖邊有個白房子,是公共廁所。一個人從公廁出來,沿著湖邊小路往前走。我一看,那不就是我媽嗎?我認(rèn)識她的白高跟鞋。我趕緊揪了一片大荷葉,擋著頭,偷偷跟到她后面。她走到一處沒有荷花的地方,那兒岸邊停了好多小船,船是天鵝的樣子,船頭的天鵝脖子挺得高高的,每條船上都坐著一個阿姨,每個阿姨都打扮得很漂亮,涂著紅嘴唇,戴著珍珠項鏈。她們一看到我媽,就說:麗麗來了(那是我媽的名字)!咱們走吧。只有一條小船是空的,沒人坐,我媽一跳,跳到那條船上。
我也趕緊一跳,跳到那條船上。我媽說,走吧!她們座位前都有一個方向盤,方向盤中間是個電動按鈕,一按,船“突突突”地在水上跑起來了。我媽的船是最后一個,因為多了個我,跑不快了。但我舉著荷葉擋住自己,沒人看見我。
她們的船跑呀跑呀,溜著岸邊跑。岸邊種著柳樹,柳樹像要喝水似的,把頭探到水上。柳條就像長頭發(fā)垂下來。一根柳條正好從我臉上劃過,我癢得差點打噴嚏,幸好忍住了。后來船停了,停在鋪著石頭臺階的岸邊,臺階兩側(cè)開著黃水仙花。所有人都從船上跨到臺階上,再從臺階上岸。岸上也有幾個漂亮阿姨等著。所有人手拉手,走進(jìn)一個亮堂堂的大屋子里,我也走進(jìn)去。屋子里擺著好多鋪著白桌布的長桌,桌上擺著花,擺著數(shù)不清的好吃的。大螃蟹啊,大蝦啊,牛肉啊,炸雞啊,炸薯條啊,還有各種冰淇淋,各種奶油蛋糕,奶油花上插著半透明的小糖人,地上還有半人高的大玻璃罐子,一罐子棉花糖,一罐子巧克力豆,一罐子棒棒糖。
她們吃了好久。有人說,差不多了,咱走吧,該去跳舞啦,小蘭還在那邊等咱呢。我一聽,小蘭?那不是小克的媽媽嗎?……臨走,她們每人拿了一顆棒棒糖,放在嘴里,邊吃邊回船上去。我也偷偷拿了一顆棒棒糖。
他看著小克,讓小克繼續(xù)講下去。
小克說:
我看到的跟大克看到的差不多,我家變成的不是湖,是一大片蘆葦?shù)兀J葦?shù)臈U子細(xì)細(xì)的,頭頂是粉紅色的、毛茸茸的花,有些蘆葦老了,粉色就成了爐灰的顏色,像老人的頭發(fā)變白了一樣。四處一看,我正站在一個山坡的頂端,頂端有一棵很粗的銀杏樹,葉子還沒完全變黃,心還是綠的—我媽曾說,這時的銀杏葉最好看,“金鑲玉”,翡翠扇子用黃金鑲邊—這樹應(yīng)該是我家衣帽架變的,因為樹枝上掛著我爸的帽子、我媽的大衣、我爺爺?shù)墓展?。我聽到蘆葦叢外有人說話,是我媽的聲音。我想,我得偽裝一下,就從衣帽架上拿了我的黃雨衣,披上,鉆出去。但我在樹下不小心踩爛了一顆銀杏果,銀杏果有股特難聞的臭味。
我媽走在前面不遠(yuǎn)處,我是從她頭上的黑白格發(fā)夾認(rèn)出來的,她穿著我不認(rèn)識的皮大衣、皮靴,走得很快,像踏著筋斗云一樣快。我跟得稍微近了一點,就聽見我媽自言自語:奇怪,哪來的臭味?我趕緊跟得再遠(yuǎn)一點。后來,她走到了一塊長著好多樹的草地上。有些樹她以前教我認(rèn)過,廣玉蘭樹、柿子樹、懸鈴木、苦楝樹、構(gòu)樹……還有好些樹我不認(rèn)識。
每棵樹上都開著花,或結(jié)著果。廣玉蘭的花瓣跟調(diào)料碟那么大,掉下來,“撲通”一聲??嚅瑯溟_著紫心白瓣的花,懸鈴木掛著鈴鐺,柿子樹枝上掛的都是橘紅的小蜜罐。每棵樹后都走出一個人,都是阿姨,有的比我媽年輕一點,有的比我媽老一點。每個人都打扮得很漂亮,涂著紅嘴唇,戴著珍珠項鏈,像要上臺表演節(jié)目似的,有人戴著孔雀羽毛,有人裙子上鑲嵌著星星亮片。有人招手說,小蘭快來。我媽走過去,她們頭碰頭,嘀嘀咕咕不知說了什么話,然后哈哈大笑。我藏到一棵構(gòu)樹后頭,有個阿姨一吸鼻子說,好像有什么東西臭烘烘的?我媽說,是啊,我也聞見了,奇怪了,咱這里又沒有銀杏樹。
她們手拉手圍成一大圈跳舞;接著是兩個湊一對,摟著腰跳舞;最后排成兩隊,面對面跳過去,腿踢得老高。有個穿白高跟鞋的,踢腿踢得最高,我一看,那不是勞阿姨嗎?—勞阿姨就是小克的媽媽。
人們回味著大克的經(jīng)歷,那夜宴的場面,比之前的講述都誘人。綠東西小聲重復(fù):一罐子棉花糖,一罐子巧克力豆,一罐子棒棒糖。哇!
大克伸手往口袋里一摸,高高舉起:這是證據(jù),這就是我昨晚上偷的棒棒糖。
眾人皆驚。沼澤王激動得像個彈簧似的雙腳蹦跳,說,讓我嘗一口!求你了,能不能讓我嘗一口?大克像收起一顆大寶石似的,小心翼翼地把棒棒糖收回口袋,說,不行,誰也不能吃,我也不吃,這個我要留作紀(jì)念。
荊棘路掛念沒做完的作業(yè),催道,咱快點吧,還講不講了?樹精遂對貝兒說,你還沒講吧?你講。
貝兒猶豫一陣,說:
這幾天我朵朵表姐住我家,跟我一起睡。等她睡著了,我才起來,踩著床欄桿走出來,跳到地上,打開門。我們屋里黑洞洞的,只有陽臺那邊好像透出光來。我就朝陽臺走過去。陽臺外邊,原本是小區(qū)花園和樓,都沒有了,變成了一個亮著彩燈的游樂場,有海盜船、過山車、摩天輪、旋轉(zhuǎn)木馬……其他東西都停著,只有海盜船一上一下地蕩悠。我等了會兒,海盜船停下了,門打開,走出來一個小孩,一個小女孩,年紀(jì)跟我差不多,穿著一套毛茸茸的小黃鴨睡衣,光著腳。她跑進(jìn)旋轉(zhuǎn)木馬的入口,挑了一匹最漂亮的大紅馬,騎上,木馬就開始轉(zhuǎn)。轉(zhuǎn)了一輪,她又跑下來,去玩過山車。她把所有的東西玩了一遍,又再玩一遍,再玩一遍。我看累了,就回去睡了。
早晨我起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媽穿的就是小黃鴨睡衣。
樹精說,該第十個了,對吧?綠東西,你第十個。
綠東西說:
其實昨晚上我特別困,我媽催我上床之后,我本想堅持住不睡,可還是睡著了。我正做夢,夢見上聲樂訓(xùn)練班,老師彈琴,讓我唱,我干張嘴唱不出聲音,嚇醒了。醒了發(fā)現(xiàn)還有音樂聲,在門外。我下床,打開一條門縫,往外看??吹酵饷媸且黄衬旑^一個大月亮。月光是銀白的,沙漠也是銀白的。我媽正坐在一個沙堆上,抱著一把好大好大的琴,邊彈邊唱。她面前有個好大好大的仙人球,樂譜就放在仙人球上。雖然她是我媽,但我還是得說,她彈得真不太好,彈一小會兒就彈錯,只能再重來,她自己也煩。
這時我忽然看到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個大黑影,越走越近,原來是頭大獅子。把我嚇得差點喊“媽媽快跑”。我媽看了獅子一眼,不太樂意地說:你又遲到了,快過來。
獅子的大爪子踩在沙子上,每走一步都留下一個黑黑的大腳印。它走到我媽面前,我媽把琴放在它眼前,獅子抬起一個爪子,摁在琴頭上,另一個爪子撥拉琴弦。它彈得好極了,比我媽好一百倍,而且它不用看樂譜。我媽一邊盯著它的爪子,一邊跟著哼唱。唱到半截,她說,行了,我好像會了,你讓我再試試。
自打上了聲樂班,我就有個毛病,一聽音樂就困……昨天夜里我越聽越困,越聽越困,就回去睡了。
講完了,她哼了幾句,說,獅子和我媽練的就是這首歌。樹精點點頭,對錫兵說,輪到你了,講快點,快打鈴了。
錫兵說:
我媽也每晚讓我喝牛奶,昨晚我沒倒在廚房,我倒在衛(wèi)生間馬桶里了。我在床上等了很久。我聽見我爸回來,跟我媽說話,說的什么沒聽清。我媽沒怎么回他話。后來門一響,我爸走了。我又等了很久,外面沒聲音了,就起來,打開一條門縫,往外看。
乍一看,外面好像有很多人影,可熱鬧了,仔細(xì)一看,那些黑影都有點怪怪的。等它們一轉(zhuǎn)身,我才看出來,原來它們都是剪紙,側(cè)面只有薄薄的一片兒。我媽站在一張好大好大的黑紙跟前,用一把大剪刀剪紙,剪得“咔嚓咔嚓”響。一個人形剪下來,馬上就活了,到處溜達(dá),跟其余的紙人一起轉(zhuǎn)圈。它是女紙人,有長頭發(fā),它們偶爾用紙手撩一下紙頭發(fā)。
紙人越來越多。大黑紙上凈是一個一個人形的空洞,再也剪不出完整的人了,我媽還在剪,她在邊邊角角的地方,剪腦袋,剪手,剪腿,剪腳丫。那些零零碎碎的紙片,剪下來扔到一起,自己也能湊成一個人。最后,黑紙只剩下碎渣。我媽把碎渣撥到一起,掏出打火機(jī),點著了。那火苗,跳起好高。那些黑色紙人,一個個都嚇得往后躲,直貼到墻上。我媽拽著它們的胳膊,把它們一個個揭下來,拉到火苗上。一個個紙人在火里掙扎,一點點燒成了灰。
我有點不忍心看,就溜回去睡覺了。
現(xiàn)在所有人都講完了,除了樹精。大家都看著她,等她開口。樹精歪著頭,左胳膊橫在胸口,右胳膊肘架在左手手背上,攥拳頂著臉,是個睿智的沉思姿勢。素琪說,你看到什么了?說說唄,我們都說了。
樹精沒開口,只是把托著臉的手伸開,由拳變成手掌,一根小指壓在嘴上。就在她的嘴唇張開一條縫的時候,上課鈴響了。有幾個人發(fā)出失望的嘆息聲。樹精說,好了,我看到的跟你們差不多,不說了,回教室,上課。
因此,沒人知道樹精那夜看到了什么。
幾天后的又一次例會上,沼澤王提問了一個詞。他說,你們誰知道“野男人”什么意思?
夜鶯說,你在哪聽到的?
沼澤王說,我媽說的……就是,我給我媽講了豆莢看到了什么—她媽媽是公主、打敗怪獸人。我媽聽后笑了,笑得可大聲了—現(xiàn)在我覺得她笑起來也像鳥叫—后來她在廚房跟我爸說,李鳴,你兒子班里同學(xué)的媽……找野男人。野男人是什么?
豆莢呆呆看著他,小聲說,野男人?是什么?
樹精說,這個我知道。這有什么不懂的?《美女與野獸》你們都看過吧?會變成野獸的男人就是野男人。豆莢恍然道,沒錯,真的是!那天夜里那個男的,就會變野獸。
注:文中十二人的名字均來自《安徒生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