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禾
在天亮前,攝影師從帳篷里
鉆出來,伸個懶腰,輕聲的咳嗽
驚動了曙色里假寐的樹葉。
他再一次調整三腳架,固定好相機,
打開鏡頭蓋,把焦點對準
昨天選擇好的方向……你知道的,
他根本沒有在意遠處的河水,
以及即將沿地平線升起的太陽——
風景的價值,只在于其獨一無二性,
必須俯拍或仰拍,從新的視角來
呈現(xiàn),我們身體周圍的世界
才能上升到仙境。而他只想用鏡頭
來詮釋一只鳥的自然倫理,
必須把焦距調到與攝影者相同的專注度,
冥冥中的鳥兒才可能現(xiàn)身
——它有這世界最漂亮的形體和顏色,
只為美而生,把尖喙深情地
吻向了鏡頭聚焦的花蕊
他耐心等待了六個早晨,
他相信第七個早晨的奇跡必將被他
瞬間定格,成為永恒的現(xiàn)實。
他從不曾動搖過對隱秘之美的癡迷,
多年以來,持續(xù)的激情把他變成了
一個徹底的生態(tài)主義者
用鏡頭去無限地拓展,甚至重新定義
我們用舊的這個世界。
他把所擁有的秘密盡數交給鏡頭,
來講述時間的新生。作為
新的元素和風景的一部分,
他將被更多的后來者熱愛。
而我只是晨練途中的旁觀者,
不可能比他更鐘情于讓現(xiàn)實之鳥
越來越清晰——必須犧牲
更多的事物,退回更模糊的狀態(tài),
另一重門才隱約閃現(xiàn),如海市
蜃景,那神示的光一閃,
他用鏡頭所抓取的剎那,超越了
存在的真實性,世界
“咔嗒”一聲,得以重啟。
你多久不曾聽到蛙鳴了——在某個黑夜
當蛙鳴代替了四起的車吼
像一場明亮的暴雨緊鑼密鼓地行進在大街小巷
等它徹底停下來,世界才歸于真實。
這時候,你恰好守在一盞老馬燈下
或枯坐在月光的影子里
我看見你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子
隨同夜色一起,漸漸地消失在蛙鳴深處。
而當“你”置換成“我”,明亮而激越的蛙鳴
也像一片柔軟的葉子
帶著露珠的體溫,飄過田埂的母親的氣息
成為神奇的致幻術,讓我不敢
回過頭去,望著越走越遠的另一個自己。
……你聽哦,蛙鳴一直在響
即便它只是虛擬
即便擺在我面前的,只有一紙一筆
它仍執(zhí)著地行進著——從紙張
看不見的深處。從筆尖枯竭的上游。
在天亮之前,八十三歲的瑪麗·奧利弗
病逝于亞利桑那州的家中。消息在傍晚傳來
像一束光自黑暗中升起,我有一剎那的悲傷
是的,我數著她詩中的黑池塘,寺廟,森林,
霧氣,蜂鳥,白鷺,野鵝,睡蓮,
螞蟻,紅尾鳥,松鼠,旱獺,棕熊,鯡鳥,
白楊樹葉上搖曳的露珠,百合,牡丹花瓣,
濕漉漉的樹洞,一小塊陽光挪動著樹上的綠苔……
而肉體的死亡,只是她換一種方式
回到它們中間,重新變得年輕,憐惜羽毛
……一個快樂的天使,去愛那可愛的事物
在塵世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跡。
她去市場買菜,客廳里余下我們父子,
他向我絮叨村里的事兒,
說出口的名字多為陌生。如今我
已很少回去那兒,偶爾一次也來去匆匆,
上溯他們的父輩,才喚回了我的
模糊記憶,眼前浮現(xiàn)他們年輕的樣子。
人老了,舊事的夜露掛在枝頭,
閃爍著墜落,眨眼消失在泥土里。
家族里同輩弟兄,如今僅余他和病床上
喘息的二伯,比他更老點兒的,
都去了來生(他們有九十九種死法,
卻只有同一個歸宿)。他說到的死
紙幡一樣在眼前飄,母親亡于他十四歲,
父親死于四年后,他講述的語氣
卻是輕松的(生死由命?)?!澳悄甏荷?,
你大伯走路搖搖晃晃,一陣風能刮歪,
你二伯捱在洛陽的廠子里,我獨自
把你爺爺背去墳地,挖坑軟埋了——
不是我力氣足,是饑餓讓他的尸體
變得很輕,恍若沒長成的小孩兒……是的,
我沒咋害怕,也沒抹淚。村子里
早已不聞哭聲了。漫天星光垂落下來,
在田野上閃亮,風吹青苗的喧響,
像亡靈踩著葉子在奔跑……死亡
不離人太遠,也許一直緊隨著所有人。”
他終于說起自己的后事,我安慰他,
“您今年七十七,無三高,心跳比我還好,
腰腿靈便,聽力正常,讀書看報,
吃得飽,睡得香,活一百歲沒問題的。”
他樂得像個孩子,又搖頭,“你不懂呢,
這人老了,就像田里麥子,熟透
就是一個過晌的事兒,又如蠶
作繭自縛……等我死了,你就回村子里,
把我埋咱老田里。不進祖墳了,人多,
鬧哄哄的。咱老田平整,我種了
一輩子,躺那兒安生,夏天身下清涼,
冬天太陽照在身上,暖和得很。”他又
說起村里學校,“起了樓,學生卻走光了?!?/p>
聽見門鈴響起,他把聲音壓低了,
“你明天帶我去城里吧,我想去瞧瞧
天安門和故宮,再爬一回長城……還有呵,
不要把這些往書里寫,外人會笑話我的?!?/p>
冥冥之中,一定有誰,
反復在叮嚀:“慢點——
慢點……”慢點出生,
慢點長,慢點吃,
慢點走,慢點成年,
慢點老,慢慢地
愛一個人——來得及的,
這世界,要慢慢地愛。
花慢點開,果慢點熟,
壓枝的葉子慢點飄落。
燕子慢點飛,草芽兒
慢點破土。煮熟的鴨子
慢點飛出餐盤,飛過頭頂的
雞毛,慢點升上天空。
天慢點黑,低垂的星光,
慢點敲響曠野的鐘。旋轉的
銀河,慢點把曙色淹沒。
在沒找到她之前,讓我慢點
松開,時光虛無的衣服。
邁克杜格爾醫(yī)生實驗證明:人死后
體重會突然下降21克
“這是靈魂的重量!”他言之鑿鑿
——其中有1克愛,1克恨
1克忍耐,1克寬容,最后1克是放手
仿佛他拿著稱量的砝碼
我還想問他靈魂的形狀和顏色
靈魂也會笑,和哭嗎?
是一直住在我身體里,還是偶爾出走
像鳥兒鳴叫著,飛過高山河流
安靜下來時,我甚至聽得見它柔和的心跳
至于那些麻木了愛恨的人
那些缺失寬容的人
他們的身體,一定比常人輕飄
在彌留之際,我不再恨任何人
并且拒絕放手——用砝碼
稱量我的人,堅信靈魂丟失的2克
永遠留在了我廢棄的身體里
我只寫它的便捷和擁擠:在家
與單位之間,它像一條深埋的隱線,
我順從安全檢查,迅疾走進車廂,
看見那些木然的臉孔,密集的后腦勺,
站立的老人和孩子,顯示屏雪花飛舞。
在虛空里,生與死都消除了聲音,
沒人讓出座位,也沒人摘下應急的錘子。
過完疲憊的一天,我再次平安回家。
那些永恒的事物都在消逝——
村莊、墳丘、蟲鳴、荒草。
月亮沉在淤泥里,你喊出
自己的乳名,只有風在回旋。
道路上走著新人。幾個老人
圍坐在場院里,平靜地談論
身后事,像談論晚餐吃什么。
“所有藝術的真實,都不可能
比現(xiàn)實更鮮血淋漓,也更荒誕……”
我經歷過少年的黑暗,而彩虹在上升
沙灘被篝火照徹,到處是海水在喊疼
栗子殼炸裂,松鼠家族被受驚的石頭擊中
在灌木林深處,農夫在重復著和蛇的游戲
雨后的空氣彌散著野山菌孕育的適量的毒
有人狂笑,有人懺悔,有人抱頭痛哭
唯山河孑然肅立,固執(zhí)地等故人歸來
——它有你不曉的生死輪回,迎著
皚皚白雪開花,也順從烈日砸下冰雹。
什么可以讓一枚鐵釘俯首帖耳
是錘子、改錐,或麻木困頓的木頭嗎?
在時間無形的磨損里
終有一天,它被自身的尖銳銹蝕成灰燼
你與它朝夕相處,也不能數清……
我們還有破損的墻壁與屋瓦。冬夜的
寒氣讓屋子變得昏暗,如同盛放你的棺木
讓塵埃變得難以平息,我們坐下來,
試圖用回憶的碎片補綴完整你平凡的一生。
我們悲慟的淚水不足以動搖你復活過來,
——你有秘密的、對世界的理解和想象,
只有在你以撒手的方式離開后,
我們才去反復憶及對你的愧疚,和虧欠。
在既往的童年歲月里,你的養(yǎng)育
像貼身的衣服,裹緊我們瘦弱的肋骨,
帶來光熱,歡喜,叛逆,成長的力量——
當我從出差途中折返,回來你身邊,
你已先我們一步返身時間的褶皺。
你說:“安靜些,讓我安靜,讓我
在這昏暗中把你們忘掉,也忘掉我自己
曾經是哪一個?!蹦悴⒉恍欧钌系?,
與長夜融為一體的,那照亮時間的燭火
多么微弱呵。我們跪在你周圍,
胡子拉碴,潦草,根本不像你養(yǎng)育的孩子。
但現(xiàn)在,你已原諒了我們,并從彌散的
空氣里,把我們一一指認出來
在一段音頻里,我聽見“截獲”
的宇宙聲響:相互作用的太陽風,
地球磁層釋放電荷粒子的震動。
有磁層本身的聲音;也有星球之間的
內表面和大氣層的電波?!斑@是
宇宙的安靜?!泵诱f,“也是存在
本身的聲音……”我還在深夜細聽過
不同星球的聲音:太陽、火星、
地球、木星、天王星、海王星、木衛(wèi)二,
有人感嘆,“人世最終沉寂,萬物低鳴”。
另一個人說,“無限的孤寂感在涌來……”
而我知道,這些聲音曠野全聽得到,
在不同的氣象條件下,你獨自走向曠野,
只需融入進去,張開耳朵——漸漸地,
沒有恐懼,也沒有感慨,展現(xiàn)
在你眼前的是天空、曠野,隱約的山形
村落、泥土、墳塋、亂草、樹木、燈火、
石頭、黑暗、光、水、雨、雪、風、
鳥、蟲子、骨頭……在發(fā)出各自的聲音
帶來的巨大寂靜讓你變得渺小,也讓你
靈魂安靜下來,久久望向蒼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