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波
民國二十年,兵燹、蝗災(zāi)橫掃中原,殃及山東,哀鴻遍野,餓殍不計其數(shù)。這些事,史書上有確鑿的記載,無需贅言。只說我爺爺,那個大名于恒的山東漢子,在妻兒餓得啃光家園的榆樹皮后,牙一咬,腳一跺,一扁擔(dān)挑起日月,闖關(guān)東去了。
離開故土?xí)r,我爹還不滿3歲。聽我奶奶說,他瘦得像個小猴子,坐在一只柳條筐里。扁擔(dān)另一端,也是一只柳條筐,裝著些野炊和露宿用的東西。奶奶挎著討飯籃子,邁動兩只早年被纏裹得半殘的小腳,一步一顫地跟在后邊。
奶奶的雙腳,除了一對大腳趾,其它腳趾都在她小時候被折回去了,硬生生地折回去了。這些可憐的腳趾頭,一律被壓在腳板前端,用裹腳布緊緊地纏裹著,再強(qiáng)忍著疼痛塞進(jìn)小鞋里。那一雙小鞋尖尖的,像是兩只包著鮮肉的粽子。這種畸形的腳,據(jù)說是為了美,那時的女孩子只能這樣,長大了才好嫁人。
就這樣,奶奶幾乎是用兩只腳跟在走。一搗一搗,一搗一搗,一搗一搗,足足搗了三千多里路。那一雙小腳,都在路上磨出了血泡,血泡又套血泡,每走一步都疼得直咬牙。實在走不動了,就在路邊歇一會兒,就近找點(diǎn)水解解渴。接著,又得咬緊牙關(guān)往前走。她就一邊吃力地蹀躞著,一邊有點(diǎn)發(fā)怯地問丈夫:“俺們還要走多遠(yuǎn)?。俊?/p>
丈夫如一頭蠻橫的犟牛,眼珠子瞪圓了,頭也不回扔下一句話:“知不道!”
知不道,是故土上的方言,一輩子也難改了。
說著又往前走,走,走。只要肩膀上扛著腦袋,一口氣還喘得上來,說啥也不肯在半道上停下,更不肯回頭了。
這個敢與命運(yùn)抗?fàn)幍尿镑状鬂h,卻又特別迷信于命運(yùn)。他說:“逃荒逃荒,老天爺?shù)闹鲝?,他讓咱走到哪兒,咱就走到哪兒?!?/p>
“哦,那……俺到底得走到哪兒呢?”奶奶艱難地?fù)v著兩只小腳,又怯怯地問。
回答是:“等著吧,扁擔(dān)繩磨斷了,那就是老天爺讓咱們落腳不走了?!?/p>
山東人忒實在,擰成的麻繩粗過拇指,老牛筋一般結(jié)實。想想看,這么結(jié)實的麻繩,牢牢地系著兩只筐,啥時才能磨斷呢?可憐我那小腳奶奶,也只能一搗一搗地蹣跚而行,走過山海關(guān)時已經(jīng)一步三搖、步步帶血了。
就這樣,一路討飯,一路血淚。過了遼寧的溝幫子,麻繩不斷;過了吉林的公主嶺,麻繩不斷;到了松花江的“曬網(wǎng)場”(哈爾濱),麻繩還不斷。繼續(xù)走下去,可就要奔俄羅斯了。人,看樣子是再也走不動了。再看看筐里的孩子,倒也安靜得要命,他餓得快要斷氣了。而此時,大丈夫狂吼一聲:“走!”
沒什么好說的,又得走。妻子哪里敢多言,偶爾小有抗?fàn)幓虮г箮拙?,必然招來一頓拳腳。因此,當(dāng)暴君似的丈夫發(fā)脾氣時,她也只能俯首帖耳,唯命是從。那時候,“三從四德”猶如又臭又長的裹腳布,足足纏住女人一輩子,無論有多么痛苦都得忍。這個“忍”字,便是心頭一把刀。
路,不知還有多長。又累又餓,也只能走一走,歇一歇。歇一歇,再走一走。
走到松花江畔的黑瞎子溝,“嘣!”扁擔(dān)上的麻繩終于斷了。裝孩子的筐落在地上,頓時轱轆著滾下山坡。他趕緊追過去。筐掉在江里,孩子淹沒在水下。
從浪里撈起孩子,這時才舉目四顧。日他娘,這鬼地方荒無人煙,可怎么安家呢?他就長嘆一聲:“老天爺,你就讓我在這里落腳?”
就是這里。伐三根木頭,支起“馬架子”。草苫頂,地窩子,就是家了。
這個家,還沒個熊窩暖和。熊,當(dāng)?shù)厝私兴谙棺?,一天晚上闖進(jìn)地窩子,伸爪子撈起鐵鍋里煮熟的苞米,啃了個稀里嘩啦。大丈夫一看,就趁著它埋頭吃食的機(jī)會,趕緊把老婆孩子拖出去,藏在干草堆里,返過身抽出腰刀。而此時,黑瞎子還趴在鍋臺上大嚼,根本就不在乎身邊的人。
不料,有人從它的屁股后一刀捅過來。這傻乎乎的黑瞎子,不知道這一刀多么飛快,眨眼間就干凈利落地閹了它。人呢,緊接著縱身一躍,就不見了蹤影。它疼得嗷嗷嘶吼,一頭撞倒“馬架子”,撲向外面的柴草堆。柴草堆里,藏著母子倆。母子倆抱成一團(tuán)瑟瑟發(fā)抖。黑瞎子發(fā)現(xiàn)了,就掉過頭,馬上要撲過來了。
就在這危急關(guān)頭,大樹上的人影猛地吼了一聲。
黑瞎子一愣,又猛地轉(zhuǎn)過身,直立起來。它咆哮著,就要爬上樹去。這時,只見那人影一甩手,“嗖——”一把尖刀飛下來。
爺爺在山東老家練過武藝,這一回真的有了用武之地。這一刀,恰好從黑瞎子胸口刺進(jìn)去。后來聽奶奶說,你爺爺就是命不該死,那一刀也就是巧了。恰巧的事,其實難得說是真本事??墒?,爺爺后來對別人吹牛,說他的飛刀只要一出手,就能閹了空中的小鳥。
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當(dāng)?shù)厝耍動嵍紒砜此退麣⑺赖暮谙棺?。爺爺豪爽過人,大鍋煮肉,大碗盛酒,熱情接待鄉(xiāng)鄰。肉是熊肉,酒可是借來的。事后,他就得用汗水還債。
熊膽是好東西,吊在墻上留給兒子。每次,從膽囊里擠出些苦汁,對兒子說:“過來,給老子喝下去!”
他老是責(zé)怪兒子膽子小,就這樣給兒子壯膽。兒子怎敢不喝,閉了眼一口咽下去,苦得齜牙咧嘴,恨不能咬老子一口。
那張熊皮,剝下來,就掛在柴門前的大樹上,飄揚(yáng)在大風(fēng)中特別惹人眼。招招搖搖的,不啻于聚眾的大纛,就不斷有人慕名而來。于恒的名聲,從此就響亮起來。來投奔他的,有當(dāng)?shù)氐母F人,有老家的鄉(xiāng)親,也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寬厚的黑土地,是繁衍萬物的親娘,一把種子撒下去,小苗就瘋長起來。苞米棒子長到兩拃長,谷穗子垂到地面,有點(diǎn)像狗尾巴。奶奶去看護(hù)莊稼,爬上大樹坐在杈椏上,就這樣防虎防狼。打下糧食,小腳奶奶就推著大碾子,一圈一圈地轉(zhuǎn),碾成米。或是推著石磨,又一圈一圈地轉(zhuǎn),磨成面。接連幾頓飽飯落肚,人就有了精氣神,心里也有了盼頭。
苞米棒子和高粱酒,把爺爺撐得威風(fēng)八面,生氣時只要哼一聲,老婆孩子就嚇得縮到墻角去。他是個暴君,卻又是個講良心的丈夫和父親。
那年,有了草房和小院,我爹6歲多。爺爺小時候讀過私塾,他要教孩子學(xué)文化。寫的是繁體字,讀的是千家詩。孩子小,免不了貪玩忘事,一個字不會寫,或是一句詩讀錯了,那大巴掌就扇過去。打,順手就來了,沒人敢抗?fàn)?。打罷了,還要發(fā)一句牢騷:他娘的,這哪像我兒子,就知道哭。
除了讀詩寫字,還有一句常對兒子說的話:“男子漢,死也不要低下頭!”
兒子聽了,卻又習(xí)慣地低了頭,小聲答:“是,爹?!?/p>
這個怯生生的樣子,又招來一大巴掌。一次又一次的大巴掌,到底讓兒子明白了,不論如何都要昂起頭,要不然就得挨揍。
想起這些,我就明白我爹從未打過我的根由了。小時候,我從未挨過打,長大后也挺著脊梁,昂著頭走路。不過,我也知道,在必須昂起頭的情境中,如果不像爺爺那樣剛強(qiáng),那就必定要受欺辱。
還說當(dāng)年。我爹長到9歲的時候,在我家的“馬架子”遺址周圍,已經(jīng)聚攏了幾十戶人家,成了一個小山莊。當(dāng)?shù)厝私兴河诨ㄗ油??;ㄗ?,就是要飯的。爺爺很忌諱這個,以為這就是不讓他發(fā)家致富。有一天,他把鄉(xiāng)親們召集在村口,嘴里叼著一桿小煙袋,點(diǎn)了火抽一口,又故意咳一聲,說道:“大家都好好聽著,咱們不能老戴個窮帽子,丟臉!從今后,哪個狗日的再叫于花子屯,給我揍!”
這個小屯子,就此改稱于花屯,那個“子”沒了,其含義也完全變了。于花的意思,也就是于家的花。取其諧音,叫作與花。與花為伴,讓人想到洞房花燭。這么想,未免有些牽強(qiáng),可爺爺就這么想。他不能不這么想?;铮趾帽饶贻p女人,闖關(guān)東的漢子們,缺的就是這樣的花。這小屯子的每個光棍兒,要是都能娶上花一樣的老婆,生一串活蹦亂跳的孩子,那該有多好哇。老于恒想到這兒,不由得呵呵大笑。
這個小屯子,便是我的誕生地。我是屬虎的,寅時出生。奶奶抱起剛落草的我,頭一回樂得那么舒心。接著,她就搗著兩只小腳忙活起來,一天到晚也不肯閑著,就為了這個小孫子。有一回邁門檻時,抬腳不利索,一下子絆個跟頭,一碗小米粥摔地上,頭也磕破了。我爺爺躺在炕頭,正半閉著雙眼抽煙呢。這時,就聽得他“嗷!”一聲呵斥,嚇得我奶奶半天沒爬起來。她老了,落得一身病痛,再也經(jīng)不起拳打腳踢了。
老于恒,雖說還免不了呵斥人,卻也不再動手動腳了。是的,這個“山東棒子”老了,暴脾氣改了不少,好歹也不再打人,他的心變軟了。
闖關(guān)東的人,苦苦地折騰到解放后,總算有了新生。
地是新地,還沒有耕耘過,東北人就叫生地。
在故鄉(xiāng)那片山坡的生地上,長著許多霸氣十足的“老虎獠子”。又長著一種草,名叫靰鞡草,又柔又韌的,用木榔頭砸得柔軟了,絮入靰鞡包裹著腳,扛得住嚴(yán)寒。在滿坡的荒草里,隱藏著狐貍和好多野兔。野兔不叫野兔,叫跳貓。一只跳貓正在坡上覓食,突然驚得躥起來,身后就追來一只狼。狼又不叫狼,卻有個人的名字:張三兒。張三兒追出生地,不見跳貓的蹤跡,卻迎面撞見一條黑大漢。
這黑大漢連鬢胡須,頭戴一頂破爛的狗皮帽子,肩扛一把粗大的老镢頭,身穿一件家織布做的黑大襖。肩頭、肘部、膝上都連綴著補(bǔ)丁,襤褸在冷嗖嗖的北風(fēng)中。張三兒看得愣怔了,或許以往沒見過如此莽漢,一見就不免有些發(fā)怵,扭頭就鉆進(jìn)一片榛子林去了。這大漢顯然是走得燥熱了,就順手解開衣襟上的蒜頭扣絆,索性袒露出古銅色的胸膛。
一雙老牛皮靰鞡,硬邦邦蹬在他腳上,從江南的于花屯踢踏過來,過了冰封雪蓋的江套子,就跋涉到了呼蘭河口,兜了三十多里的大圈子,返回南岸黑瞎子溝,又踅到北山坡這塊生地上。他放眼環(huán)顧著四野,思忖著停了腳步,過了一會兒,猛地一腳跺下去,雪殼子頓時炸裂,黑土在亂濺的雪渣子下裸露出來。土地還凍得硬邦邦的,他伸出鐵鉤子一般的手指,摳下一點(diǎn)土渣放在嘴里,舌尖上便泛起特有的腥味。這么好的沃土,插下去一根燒火棍,只怕也會活成樹呢。
他便拄著老镢頭,呼哈哈仰天大笑,又朗聲叫道:“老天爺,你好好看著,看看我于恒是怎么干的吧!”
這笑聲在山野炸開來。一只傻狍子,竟愣愣地停下來,歪著頭張望過來。在如此蠻荒而偏僻的地方,驀地出現(xiàn)一個兩條腿的怪物,這不能不讓它吃了一驚。
清明前夕。在松花江流域,馬上就要種麥子了。雖說此地冰雪還未消盡,這個闖關(guān)東的大漢就等不得了。是呀,還等什么呢,干吧。
一把火,只燒得狼奔狐突,野雞撲棱棱亂飛,黑瞎子也躲得老遠(yuǎn),沒有不怕火的。這火漸漸熄了,生地上積了厚厚的灰燼。笨重的老镢頭掄起來,上下翻飛著,只要刨在石頭上,“嘣!”一聲震得山響,迸出幾點(diǎn)火花來。
到了傍晚,老镢頭把夕陽埋入黑土。他就甩著汗珠子憨笑,說這就是種下了太陽,他快要收獲他的念想了。念想,是屬于他的話,那想必就是希望。
他的妻,搗著一雙小腳,挎一只苕條筐,來送飯。聽了他的話,就笑。她可能從未這么笑過。笑得咯兒咯兒的,笑得滿臉桃花,笑得他拴不住心猿意馬,便順手拋了老镢頭,縱情將妻攬在懷里了。妻有些吃驚,因為這似乎是久違了的溫情,他這是怎么了?
一天到晚,他想的做的都是耕種、流汗、收獲,出苦力過上好日子。他的愛粗暴得近乎狂野,低了頭使勁親她時,她便手心朝外抵抗著,只因了大胡茬子很扎人。
就在松花江畔,黑瞎子溝旁。在蒼穹之下,曠野之上,這個放縱野性的大漢,裸露著筋肌突起的胸膛,抱住這個怕他愛他的小腳女人,打炸雷般放聲大笑著。他說:“你看,天是咱們的洞房,地是咱們的土炕,就睡在這兒死也不冤枉!”
風(fēng)在尖叫著,暮云四合。在長長的松花江上,連綿的雪浪不斷起伏著,而開江的冰排勢必快要炸裂,轟隆隆的冰排會沖撞著,隨著一江春水奔涌而下……
寬厚的黑土地沉默著,吸吮著大漢身上滾下的大汗珠子,也渴望著新的希望孕育出來。他大聲說你就瞧好吧,咱種的太陽會破土而出的。
光陰不斷流逝,將一雙大手磨出了厚厚的老繭。到了谷雨時節(jié),滿山的杏花開放了;四野的冰雪融化了,滿大江的桃花水,把小曲兒唱到山坡上去了。
又是一天凌晨,彌天大霧罩住了一切。好似蛋黃的早陽,被霧魔吞進(jìn)肚里去。便有耕牛一聲長哞,像是從地底下發(fā)出來的。接著,又有兩柄利劍似的犄角一挑,濃重的霧幔就破了,灑了滿地細(xì)碎的小水珠。就聽得扶犁人吆喝一聲,甩出一串濕潤的鞭花來。繼而,一頭渾身裹著霧氣的怪獸,鼻孔噴著兩股粗氣,低了頭沖撞過來。
這頭公牛,邁動四只鐵蹄,奮力拖著犁。老于恒一手扶犁一手揮鞭,一如威風(fēng)凜凜的天神下了凡塵。牛與犁,就在近乎幻境的迷離狀態(tài)中,向前突進(jìn)、突進(jìn)、突進(jìn)。他的大犁,與厚土做愛,做得忘情忘我,十分暢快淋漓。一把彎月刀,一葫蘆老酒,斜佩在他腰間。他上身就那么赤裸著,胸膛上還滾動著大汗珠子。
虬龍般的犁杖,深深地插入泥土里,無數(shù)草根在犁尖下斷裂著,發(fā)出細(xì)碎的呻吟聲。黑褐色波浪掀起來,掀起來,帶著沉重的嘆息?!班?!”一聲響,一塊碎石翻個身,滾在壟溝里。用力蹬它一腳,它便滾了出去,隱沒在霧氣中。過一會兒,就聽得江邊“咚!”一聲,石頭砸了龍王的腳趾頭。
血流過,汗流過,耕耘過了,播種過了。小太陽乖乖,你咋還不快點(diǎn)出來呢。
這會兒小憩,等太陽露頭。他揀了幾只野雞蛋,便在篝火上烤。一只小狐貍,有些憨頭憨腦的,從地邊草叢里探出頭來,它是嗅到了烤蛋的香味。這是什么呢?它就歪了頭,想。趁著人不留意,跳過去咬住一只蛋,掉頭就走。“啪!”蛋在嘴里炸開。小狐貍被燙壞了,像孩子一般尖叫著,一溜煙逃去了。
種太陽的人大笑,笑聲在山坡上滾動著,落入濤聲不息的松花江。他抹抹臉,甩了一把大汗珠子,往手心上唾了一口,又扶起犁大喝一聲:“駕!”
公牛昂起頭:“哞——!”這一聲,吼得蕩氣回腸,讓山水都起了回聲。繼而,它又低下頭使足勁,繃緊了粗粗的繩套……
老于恒干累了,索性就地躺下來,將身軀擺成一個“大”,面對著老天爺。
酒葫蘆在手,可以幫他解解乏,可不能多喝,那會辜負(fù)了這片沃土。只能小憩一下,做個短夢,抑或說是幻夢。幻想著,他的土豆,像一窩孩子躲在壟中,跟他捉迷藏。
斗轉(zhuǎn)星移。他又想象著自己的子孫們,往后也會像大大小小的土豆,越來越多地轱轆在黑土地上。到了那時節(jié),又該有啥樣的好日子?
而別的莊稼苗,也好像根深葉茂的孩子,都那么活潑潑地伸展著,帶著露水珠兒和泥土使足勁往上躥呀、躥,都那么惹人疼愛。
就這樣,老于恒在夢中瞧著:翠葉滴露的,露出紅肩的是胡蘿卜;又大又圓的,是綠皮紅瓤的大西瓜;金黃的,頭垂著的是谷穗穗;搖著頭,有點(diǎn)高傲的是紅高粱;那往高處爬的又是啥?哦,那是他移栽過來的野葡萄……
其實,太陽從土里拱出來了,就在朦朦朧朧的霧氣中,吻過這個虬髯大漢的臉。他只是沒經(jīng)意。他很疲憊,卻醉意朦朧地憨笑著。
二奶奶本來有名字。自從嫁人后,卻像是本來就沒名字。屯人叫她,或說是于二家的,或說是于二老娘們。叫慣了,也沒人覺得有啥不妥的。二爺覺得,這么叫就對了,她就是我家的,他就是我老婆。屯人偶爾問起她叫什么名,二爺就含糊地說,她過去好像叫鮮桃的鮮兒,要不就是狐仙的仙兒。
唉,這個做丈夫的,這個被二奶奶稱為“俺的漢子”的男人,長年累月跟她生活在一起,卻記不得她的名字,真是個怪事兒。
屯人又問:鮮兒仙兒,到底是個鮮桃,還是個仙姑?這么說,其實不是夸她,是看不慣她的作派。窮得要啥沒啥,家門不掛鎖,米缸??罩淖佣疾辉缸鲟従?,餓不死的是小板凳。你看這日子過的,差一點(diǎn)就成了叫花子??墒牵棵吭谧叱黾议T前,還要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走起路來招招搖搖的。
二奶奶模樣兒標(biāo)致,打扮得也標(biāo)致。衣裳上打著幾塊補(bǔ)丁,卻也一身的干凈利落;一頭長發(fā)梳得紋絲不亂,在腦后綰個又黑又亮的髻,鬢角上還時常插一朵花。這么說吧,她總是讓那些不安分的男人眼饞。
有個無賴漢,外號叫大鼻子。這人喜歡拈花惹草,見了她就說:嗨,這朵花兒香不香?二奶奶不理睬。他又湊上來說:沒鼻子的人聞不到香味,還不如讓我聞聞好哇。二奶奶說:你小子有種,敢來試試。大鼻子就湊過來。只聽“啪!”一聲,賞給他一個大嘴巴。
大鼻子被打懵了。奇怪呀,她初進(jìn)于二家門時,嚇得直往墻角縮,恨不能找個耗子洞鉆進(jìn)去,如今咋就這么烈性呢。人哪,一下子真是看不透。
二奶奶說:“俺就是一棵狗尾巴草,你看賤了俺,俺可不看賤自己?!边@是她的原話。黑土地上的粗糧野菜,讓她的骨氣很快就硬起來了。
屯人知道她的厲害,怕挨她的一頓臭罵,貶低她的閑言碎語也就少了。也有那膽子大的,人前人后的調(diào)戲她,她敢提了菜刀上門去,直罵得這人認(rèn)了錯才罷休。對這種行為,我爺爺十分贊賞地說:人嘛,就是得這樣活,寧可讓人打死,也不讓人欺負(fù)死。有個這樣的老婆,二爺走路就昂著頭,兩個黑洞洞的鼻孔朝天,也不怕天下雨灌進(jìn)水去。
就這樣,算是過了兩年順心日子。用她的話說,窮日子過得倒也樂呵呵的。后來,二爺大腿生了一塊惡瘡,不斷流膿淌血,爛得生了蛆,露出了骨頭。二奶奶跑遍了十里八村,到處去求醫(yī)問藥,可他的病情還是加重了。
二爺躺在炕上,被惡瘡和關(guān)節(jié)炎折磨著,直脖子瞪眼抱著那條大腿,疼得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就這樣痛苦地熬了兩個多月,他的脾氣越來越大。疼得實在是挺不住了,他就氣急敗壞地罵:這敗家娘們,又東跑西顛地干啥去,把家里的錢都糟蹋了。
錢沒了,糧也沒了,雞窩里掏個蛋也換了藥。一歲的女兒在她懷里,餓得像小病貓一樣,細(xì)聲細(xì)氣地喵喵叫。這可咋辦?不知二奶奶哭了多久,又想了多久。
天還沒亮,她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從鍋里撈出兩個煮熟的土豆吃了,便在漢子的責(zé)罵聲中出了家門。走六十九里路,雙腳都磨出了水泡,當(dāng)晚到了小縣城。次日趕個早集,她鬢角上那朵野菊花,就換成了狗尾巴草。這棵草是在路上順手拔的,插在頭發(fā)上,小草穗一顫一顫很惹眼。這叫草標(biāo),當(dāng)?shù)厝艘豢淳兔靼祝核u身。
只一個條件:買她的人,必須撫養(yǎng)她的漢子和孩子。
不為別的,就為了能有救命錢。這個剛烈的女人,為了維護(hù)自己的名聲,敢提了菜刀去跟人拼命??墒?,為了救她的快不行了的漢子,她竟然要賣了自己。
來買她的男人,像挑選牲口一樣看牙齒,又看手足,捏捏這兒,再摸摸那兒。這個少婦,雖說骨瘦如柴,面帶菜色,卻還風(fēng)韻猶存。問明了賣身緣由,這男人也不能不感動。本來,他起初并不接受她的條件,只說要給她丈夫一筆錢,然后帶了她一人走。她聽了,立馬決絕地說,這可不行,不行!
他猶豫著離開了她。到了傍晚,他又鬼使神差地踅回來了。這時,就見她倚著一棵老槐樹,正默默地望著天邊的落日。晚霞斜照過來,她臉上便有了血色。那棵狗尾巴草,仍然插在她鬢角上,在風(fēng)中輕輕搖搖擺著。她還是顯得挺好看。
到底,這男人還是屈就了。他以為,她丈夫的病治不好,活不長,等不了多久,她就歸他一人了。他便拽了她的手,說走吧。問他上哪兒,他一指不遠(yuǎn)處的小客店,那意思是跟他一塊兒去睡覺。她就一甩手說,俺哪兒也不去,就在這樹下等你。說啥也不去。
第二天早上,他來到老槐樹下說,自己愿意去“拉幫套”。這么著,兩人就走了。進(jìn)了她家的柴門,就組合成一個畸形的家庭——兩個男人,一個老婆,還有一個孩子。
是夜,小屋子死寂。一豆燈火被那情欲難耐的男人吹滅了。南炕上,躺著呻吟不止的病人;北炕上,那男人伸手拉下破布幔子。
南炕上,被病痛折磨著的二爺,實在壓不下一腔妒火了??隙ㄊ锹牭搅耸裁磩屿o,他就像突然發(fā)了瘋,一把抓起身旁泥火盆里的炭火,猛地向北炕上扔過去。本來,這事是他已經(jīng)默許了的,而此時他又反悔了。
那家織的破布幔子就著了火。眼看著,小草房就要被燒毀了。
二奶奶穿著露出半截肚皮的短褂子,瞪著一雙杏眼從北炕上跳下來,雙臂抱在胸前叉開雙腿立定,一動不動盯著自己的漢子。她的雙眼,在火光的映照下,放射出異樣的神采,那是一種贊賞。那意思應(yīng)該是:于老二,你果然是條漢子!
我可以斷定,就這樣跟自己的丈夫一起燒成灰,她也愿意。
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二奶奶唯一慶幸的,就是她的孩子不在家。在賣身草標(biāo)插在頭上之前,她已經(jīng)把孩子送到大嫂家里去了。她熟悉自己的漢子,就不能不多加些小心,怕只怕到晚上會出啥意外,讓孩子受到傷害。
這時,那破布幔子已經(jīng)燒了大半截,藍(lán)火苗帶著煙快要舔到幔桿子上,眼看著就要燒到屋頂了。那男人真的慌了,就趕緊穿上褲子,光著脊梁跳起來,一把扯下幔子就跳下炕,幾大步竄到外屋去,把著火的布幔子按進(jìn)水缸里。“嘶啦”一聲,煙火熄滅了。然后,他一聲不吭,從北炕上拿起自己的衣物,一腳踢開柴門走了。
二爺?shù)牟≡絹碓街?,逮著啥摔啥,看見誰罵誰,就是不敢罵大哥。隔三岔五的,大哥就送來些糧食,或是打一只野兔子賣得幾個錢,遞給這個不離不棄的弟媳婦,讓她去請看病的老先生,或去買些草藥。
在那些日子里,二奶奶瘋瘋顛顛地東奔西走,寧死也要醫(yī)治好她的漢子。只要聽人說個偏方,她立馬就拎著一把鐮刀,一個人鉆入深山老林里,攀崖爬坡去采那種藥,也不怕失足摔下去,要是碰上了虎狼,索性就豁出命去了。
舍生忘死地折騰,想到的法子都試過了,二爺?shù)牟∵€是不見好。
全家族的人都絕望了。誰也想不到,這時候奇跡卻發(fā)生了。就在黑瞎子溝里,二奶奶用鐮刀割了一把野蒿子,燒成灰,將這把灰放入一碗大豆醬里,攪和好了后,糊在二爺大腿的惡瘡上,很快就止住了疼。就覺得特別的癢,總想要伸手去撓。
一個多月后,二爺這個病居然全好了。為了讓他的身子骨結(jié)實起來,二奶奶又提著鐮刀進(jìn)山去找“棒槌”。二爺實在不放心,就拄了拐棍跟她一塊去?!鞍糸场本褪侨藚?。挖這種野山參,他堪稱遠(yuǎn)近有名的“大拿”,那真是沒人能比得了。
野山參和野兔肉一起熬在鐵鍋里,熱氣騰騰地彌散著特殊的香味,讓這個窮家有了生氣和指望。又過了半年,二爺果然結(jié)實起來了。屯人都說,于老二真是有福啊。
從此,二奶奶更信命了。家里一尊銅菩薩,被她的香火熏得黑黢黢的。每天,她都要跪在這個觀音像前禱告,懇求保佑她全家人。
漸漸地,二奶奶臉上沒了菜色,屯人都說她變得年輕了,好像是不見老。雖說過的仍是苦日子,好歹也算是舒心了,二奶奶嘴角上常挑著笑意。
后來,日本人打著膏藥旗來了,攜帶看得見的刺刀大炮和看不見的細(xì)菌。二奶奶盼望的好日子,也就再也沒有露過頭。石井部隊傳播的鼠疫和傷寒病,把這個屯子的人害死大半,二奶奶僥幸活過來。日本人給她留下的恥辱和痛苦,我實在不想說了。
臘月的一天,二奶奶穿著她的破棉襖,在睡夢中悄沒聲兒地“走了”。到底得的什么病,沒有人知道,家里窮得貓都養(yǎng)不住,哪有錢去看郎中呢。況且,老兩口又都覺得,有了病挺一挺也就好了。這一回可倒好,人硬是這么“挺過去了”。據(jù)說,她長眠不醒的樣子也挺好看,嘴角上還挑著笑呢。這樣子,不能不讓人納悶。那年她多大年紀(jì)?二爺說,也就是四十幾歲吧,記不清了。
這個大男人,居然又是個記不清。而她,把自己的一切都舍給了他,走之前還沒忘了給他補(bǔ)好一雙破襪子。
二奶奶一輩子沒享過什么福。
到了清明節(jié),女兒小鷂子在路口給娘燒幾張紙,權(quán)當(dāng)給去了幽冥界的娘寄點(diǎn)錢。娘窮了一輩子。這錢,可怎么送到她手上呢,總得寫個名字吧。想了想,信封上就這樣寫:
松花江南岸于花屯北山坡上
于江氏 親收
原來,二奶奶本姓江。她的真名到底叫啥呢?
民國二十六年,在松花江北岸不遠(yuǎn)的巴彥縣境,起碼是方圓百里之內(nèi),幾乎無人不曉得三彪子。為啥呢,就因了他是“蝎虎的胡子”。
這個厲害的“胡子”,就是我的三爺于彪,小名彪子。彪,本意為小老虎。東北人說誰“彪”,那誰就是“虎”,而這個“虎”,其實含有“二桿子”的意思。我爺爺說過,彪子從小就有點(diǎn)“虎招招的”,他只要是一張口,你就能看到他屁股眼兒,一根不會拐彎的直腸子,那性子又憨又犟又火暴,認(rèn)死理缺心眼兒,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求饒。
三彪子十多歲時,被幾個走江湖的人蠱惑了,自此迷上了武術(shù)和氣功,耍刀弄槍的沒少惹禍。幾年后,他果然練出一身好功夫,遠(yuǎn)近的地痞子沒有不怕他的。有一天憋在家,頭似乎發(fā)癢,那個彪勁上來了,運(yùn)足氣一頭向大水缸撞去。大水缸本來就有幾條裂紋,被他的鐵頭這么一撞,就破碎了,滿缸清水淌出來。他還愣在那兒,還傻乎乎地笑呢,被老爹一耳光抽個趔趄,他就一尥蹶子跑沒了影兒。
這一跑,就如老虎遁入了深山,再也難得尋覓。其實,這小子早就想離家出走,要去拜名師學(xué)一身無人能敵的真功夫。老爹這一巴掌太有勁了,一下子把他抽得遠(yuǎn)離了家門。有人說,三彪子跑到嶗山去了,就藏在那山中學(xué)道練武呢。又過了幾年,聽說父母都作古了,他就匆匆趕回家來,在雙親墓前大哭了一場,懷念起久違的骨肉親情來了??纯雌茢×说募覉@,想起大哥早已攜家小闖了關(guān)東,二哥和四弟也相繼跟了去,此地沒什么可留戀的了,他索性就一跺腳也覓蹤而去。
是年寒冬,大雪紛飛。一身道士打扮的三彪子,千里迢迢一路北上,尋覓到冰城哈爾濱,又按路人指點(diǎn)向東走、走,癟著肚子走,咬緊了牙關(guān)走,三天后望見了驛馬山。
驛馬山原名野馬山,地處小興安嶺南麓,北與少陵山相對峙,南臨松花江,東有少陵河,西是漂河,兩河繞山相匯后流入松花江。野馬山的鷹嘴砬子,是山地中央的主峰,危崖棲猛禽,密林藏百獸。晚清時期,時有劫匪在此地驛棧駐足。
三彪子怎么也想不到,命運(yùn)讓他與野馬山有了不解之緣。
黃昏時分,饑腸轆轆的他來到山下小鎮(zhèn),忽聽鑼鼓聲亢奮,喇叭聲嗚咽,鞭炮聲大作。一匹“菊花青”揚(yáng)鬃尥蹄而來,雕花馬鞍上端坐一條漢子,錦袍虬髯趾高氣揚(yáng)。尾隨著一乘大花轎,猶如行船一般駛來。他就樂了,這不是有人娶親嘛?這些天他是要飯過來的,早就餓癟了肚子,沒想到會有一頓酒飯在這兒等著呢。誰家辦喜事,都會款待叫花子一頓的,這規(guī)矩在天南地北都一樣。
殊料,隨著大花橋來到一家宅院,尋不見那宴席擺在何處,卻有幾個彪形大漢拖著個新娘子,在她拼命掙扎和嚎哭中走向花轎。哪有這般娶親的?他心里不由得詫異,這才留意娶親的非同一般,這伙人長得七長八短,壯碩的如熊,精瘦的似猴,都是兇神惡煞的樣子。那騎馬漢子的虬髯如火,跟隨他的幾個打手也都掛著紅胡子。他不知道,紅胡子是有意的掩飾,也是無言的恫嚇。
這伙人,就是東北的土匪——“胡子”!
“胡子染紅,不認(rèn)祖宗?!边@話,在老百姓中流傳得久了。這一類紅胡子,源自清代咸豐年間,可謂亂世之怪胎。他們經(jīng)常躲在深山老林之中,個個堪稱鋌而走險的亡命之徒,也行俠仗義,也打家劫舍,也歃血為盟,也翻臉無情,也做英雄好漢,也當(dāng)王八犢子。當(dāng)?shù)厝藗餮裕敖焙硬婚_面”,說的就是這幫兇殘的家伙。
然而,三爺又愣又“虎”,且又人地兩生,哪曉得一頭撞上了厄運(yùn)。只憑著一身硬功夫,真的路見不平一聲吼:“嗨!你們這不是搶人嗎?”
這伙人一愣,都瞪了眼上上下下打量他,或許是從未聽過有誰敢這么說話的。虬髯漢子在馬上一聲斷喝:“好一座玲瓏塔,面向青寨背靠沙!”
這意思是:“好你個老道!”三彪子不懂“胡子”的黑話,還以為這是夸他呢。他就雙手一抱拳:“請問老大,為何強(qiáng)搶民女?”
虬髯漢子一聽,便沉下臉來:“你不是熟脈子!”
這就是說,你和他們不是同行?!昂印钡暮谠?,三彪子一竅不通。正發(fā)愣呢,就聽得這伙人發(fā)出一陣爆笑:哈哈,原來是個“山東棒子!”
虬髯漢子便大喝一聲:“上大掛!”
這又是一句黑話,意思是把人吊起來。幾個嘍啰一擁而上,扭住三彪子。三彪子一見不妙,猛一躥就跳出了包圍圈,緊接著放開了拳腳,一連打倒了幾個。這不凡的身手,讓虬髯漢子連連喝彩:“好叭噠!好叭噠!”
這句黑話,意在稱贊他內(nèi)行,是一把好手。
虬髯漢子喝住嘍啰們,甩了錦袍跳下“菊花青”,走過來拍拍三彪子肩膀,說道:“老子來拜觀音,與你何干?”
綁架女人,這就叫拜觀音。拜了觀音,又逼這個姑娘做壓寨夫人。三彪子雖然不懂黑話,可也看得出來者不善。他指著趴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姑娘,怒喝道:“你放了她!”
虬髯漢子一愣,背著手繞著他走了一圈兒,笑道:“嘿嘿,三頭六臂不見,大卵子長在脖子上,你的膽子不小哇!”
嘍啰們聽了,頓時拍巴掌跺腳哄笑起來。這句話到底啥意思,也只有他們才懂。笑聲過后,兩個嘍啰將姑娘架起來,讓她仔細(xì)看看虬髯漢子和三彪子。這個“胡子頭”放柔了語氣對姑娘說:“江秀兒,兩頭牤牛撞了頭,你想騎的是哪一頭?”
按照黑道上的規(guī)矩,兩條漢子爭一個女人,要由這女人任選其一,只要是她說出來了,誰都不能反悔,這叫講義氣。那么,這個叫江秀兒的姑娘,又怎敢不選虬髯漢子?然而,誰也沒料到,已經(jīng)嚇得站不起來的姑娘,竟然伸手指了指三彪子。顯然,她絕對不愿被“胡子”擄去,寧可將自己的命運(yùn)押在三彪子身上。
虬髯漢子惱羞成怒,對著三彪子冷笑道:“黑瞎子吃肉來了虎,誰輸誰贏賭一賭!”
“賭就賭,老子不怕你!”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三彪子也索性豁出去了。
虬髯漢子不再說話,對著他劈面就是一拳。三彪子急閃身,隨即來了個掃襠腿,這就打起來了。惡斗之中,他一把撕下了紅胡子,此人便露出了真面目,竟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子。此人趁三彪子一愣神,“嗖”地抖出一支袖鏢。三彪子未提防暗器,急切躲閃時來不及,被飛鏢斜射了左眼。那只血淋淋的眼球,迸出來吊在他的面頰上。
“父精母血,不可棄之!”三彪子大叫一聲。這句老話,源于山東綠林響馬之口。即便到了天涯海角,這種潛移默化的傳承也斷不了。聲音未落,他一把拽下滴血的眼球,張口便吞進(jìn)了肚里。接著,將獨(dú)眼冷冷地轉(zhuǎn)過來,盯住那失去了虬髯的小人。
“胡子頭”情知不是對手,便單膝跪地搭手行了大禮,接著從嘍啰手里拿了砍刀,舉在頭上遞給三彪子,而口氣卻不卑賤:“在下一時失手,認(rèn)栽認(rèn)宰決不求饒!”
三彪子闖蕩江湖十幾年,講的是刀頭上舔得血,胳膊上跑得馬,要的是君子不記他人過,得饒人處且饒人。眼見得這家伙認(rèn)輸了,他也就不愿痛下殺手了,便一揚(yáng)手將砍刀擲出去。只見白光一閃,砍刀飛向樹上老鴰窩,“噗!”一聲,那人頭大的老鴰窩落下來。
十幾個“胡子”傻了眼,半晌才醒過神兒來,就跟著頭兒一起搭手行禮,一個個誠惶誠恐的樣子。這個隨機(jī)應(yīng)變的頭兒,當(dāng)下宰了一只大公雞,要與三彪子歃血為盟結(jié)為兄弟,并竭力請他上山入伙,甘愿將頭一把交椅讓給他。三彪子聽了,張口要說什么,卻因眼傷疼得暈了過去。待醒來時,人已經(jīng)半躺在花轎里,被顛顛簸簸地抬走了。
這個“胡子頭”,軟硬兼施地挽留三彪子,不肯讓他離去。留人要留心,眼見得三彪子還在躊躇著,他一咬牙舍了心愛的坐騎“菊花青”。他知道,像三彪子這種心胸和血性,這一身超群的硬功夫,實在是難得的好幫手。闖蕩江湖的人靠什么,靠的就是敢作敢為敢玩命的弟兄,然而這種人畢竟太少了。而眼下呢,他竟然意外地碰上一個,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來得全不費(fèi)工夫,他又豈能輕易放手。
而此時,三彪子想到父母早逝,兄弟們也都星落云散了,自己一時也找不到落腳之地,索性等養(yǎng)好了傷,找個合適的時機(jī)離開這里,再去尋覓大哥的下落。再說了,當(dāng)寨主把寶馬的韁繩遞給他時,他忽然想到千里走單騎的關(guān)云長,俗話說得好,“人在曹營心在漢”,終有那么一天,他也會像關(guān)羽一樣去找大哥的。心里打定了主意,他也就暫且留下來了。
且說這江秀兒,在這場劫難中僥幸脫了身,便相中了俠肝義膽的三彪子,托了個媒人去牽了線,就草草地跟他成了親。這樣一來,她一家人也不必?fù)?dān)心受歹人欺負(fù)了。一年后,她生了個胖兒子,讓三彪子有了個溫馨的家。
自此,野馬山的“胡子”抖起了威風(fēng),敢與相鄰山頭的“胡子”一爭高下了。為啥,就因了他們有了“獨(dú)眼彪”,任誰單挑或群毆都不在話下。說來也怪,自從三彪子在此落草后,這幫打家劫舍的家伙真的有了善舉,開始以行俠仗義、殺富濟(jì)貧為榮了。
不過,三彪子畢竟不甘心為匪,他鐵了心要繼續(xù)尋找大哥。眼傷好了后,他就開始東奔西走,雙腳幾乎踏遍了呼蘭和巴彥兩縣,卻一次又一次郁郁而歸。后來聽人說,闖關(guān)東的人大都住在江南于花屯,他就急匆匆地要過江去。這一去,他怎么也沒想到,有個素不相識的人正等著他呢。
那天凌晨,三彪子斜背一把大砍刀,駕一葉小舟橫渡松花江。臨近南岸時,見有兩人正在浪里撒網(wǎng),他就高喊一聲:“喂!打聽個人,江南有個叫于恒的山東人嗎?”坐在船頭的老頭就問:“你是他的什么人?”三彪子說:“我是他三弟獨(dú)眼彪。”這兩人一聽就慌了手腳,趕緊丟了網(wǎng)舉槳劃船,上了岸就撒丫子跑掉了。
很快,十里八村就在風(fēng)傳:紅胡子獨(dú)眼彪來了!
獨(dú)眼彪,傳說中是一條見義勇為的好漢,可誰知道這是不是真的?
三彪子一連轉(zhuǎn)了好幾天,也沒有打聽到大哥的下落。就在這時,那個早就等候他的人來了,就在去于花屯的小路上攔住了他。這人是誰,說出來嚇你一大跳。他,就是當(dāng)時的中共巴彥抗日游擊隊隊長,后來的北滿抗聯(lián)總司令趙尚志。這天傍晚,兩人躺在火炕上一直嘮到天亮,不知道都說了些什么。末了,兩雙大手握在一起,就不愿意分開了。三爺后來說,趙隊長告訴他:你要抗日,眼下最好是“臥底”。這就是說,要繼續(xù)當(dāng)你的“胡子頭”,想法子把這幫人爭取過來,壯大咱們的抗日隊伍。
三爺返回野馬山時,竟然駕起飛舟劈波斬浪,放開大嗓門唱起來:“嗨、嗨嗨咿嗨嗨,老子就是獨(dú)眼彪,小鬼子有膽你過來!”
大約在半年后,三爺帶著“胡子幫”改弦更張,果然變成一支抗日游擊隊。這支游擊隊,在山林中、大江上神出鬼沒,跟鬼子“藏貓貓”“打醉拳”“練氣功”,都是真刀真槍地玩命。不管怎么說,到底打出了中國人的威風(fēng),也留下了一連串的傳奇故事。
1938年晚秋,三彪子游擊隊在戰(zhàn)斗中擊斃一個鬼子伍長。從他身上搜出一封信,開頭寫的是“笑えない少女”,接下來又有不少丟胳膊斷腿的漢字。這就是日文。日本人把漢字改造得殘缺不全,不倫不類。三彪子看不懂,便順手把信塞進(jìn)自己衣兜,沒怎么當(dāng)回事兒。過了半個多月,抓住個漢奸翻譯官。三彪子從衣兜掏出這封信,對他說:“老子懂日文,考考你,你來翻翻這封信,翻錯了,槍斃!”
這個漢奸慌忙接過信,擦著一頭冷汗看罷,接著告訴他:收信人叫佐佐木恭子,是這個伍長的妻子,在石井部隊當(dāng)軍醫(yī)。信的開頭說:“不會笑的女孩,我還活著呢,真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吧。”
這是什么話呢?三彪子聽得一頭霧水,一下子想不明白,索性不傷這個腦筋了。他有了個主意,在這封信上附個條子,一并郵給駐扎在哈爾濱的石井部隊,讓那個佐佐木恭子知道,她丈夫成了游擊隊的人質(zhì),想要贖人就必須送十條大槍三箱手榴彈來。你瞧,那鬼子明明是死了,卻還在當(dāng)人質(zhì)呢。哈哈,這讓人想起“胡子”用過的手段。
不料,這封信寄出去半個多月,一點(diǎn)反饋的消息也沒有。三彪子斷言,那個該死的佐佐木恭子肯定沒有多大能力,弄不到那些槍支彈藥,要不然就是跟她的男人感情不好,因此就不愿意來贖人了。
實際上,在這封信沒寄到哈爾濱之前,佐佐木恭子受命去抓“原木”,已經(jīng)到了野馬山腳下。這支日軍小隊,在田堡小鎮(zhèn)上選中13個人,其中有一對母子。這對母子,竟然是三彪子的老婆孩子。消息傳過來,他氣炸了肺也急紅了眼,立馬帶人到山腳下埋伏起來,要打他個措手不及。不料,鬼子也學(xué)會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擺出要經(jīng)過野馬山下的樣子,卻從另一條小道悄悄溜掉了。
三彪子后悔得要死,覺得過錯都在自己身上,想到鬼子要對江秀兒和兒子下手,他就像瘋了一樣豁出去了。他挑選十幾個鐵桿弟兄,都騎上快馬一路狂奔,抄近道追出呼蘭縣境,就在馬家溝跟鬼子干上了。
這一仗,打得又解氣又窩囊。解氣的是,三彪子揮舞一把寬背大砍刀,帶著弟兄們猶如旋風(fēng)般殺進(jìn)了敵群,剎那間血肉飛迸,鬼哭狼嚎。窩囊的是,這些“胡子”出身的弟兄,拼刺刀的功夫大都不如鬼子,活下來的只剩三人。三彪子倒是殺出了威風(fēng),手上那把大砍刀就如砍瓜切菜一般,把練就的武功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混亂之中,被抓來的“原木”都跑掉了,只剩下江秀兒和兒子。而捆綁母子倆的繩子,就牽在一個女鬼子手上。殺到最后,女鬼子端起刺刀對著母子倆,用蹩腳的漢語叫道:“都住手!要不,我就殺了她和孩子!”
三彪子愣住了,手中大刀鏗然落地。他與兩個弟兄面面相覷,都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妻兒的哭叫聲,讓他的心都碎了。怎么辦?再動手,先死的就是這母子倆。怎么辦?三彪子又想了想,一跺腳叫道:“嗨!那鬼子,老子來替換這娘兒倆,怎么樣?”
女鬼子聞言,用驚訝且猜疑的目光看看他,這顯然是她沒有料到的。然而,這卻是無可置疑的,眼見得這大漢赤手空拳地走過來。她的臉色冷若冰霜,與身旁幾個鬼子說了句什么,便松開捆綁這娘兒倆的繩子。
三彪子就此成了“原木”,在老婆孩子的慟哭聲中被押走了。此時,他還不知道,這個女鬼子名叫佐佐木恭子,也就是那信上寫的“笑えない少女”。
佐佐木恭子似乎不會笑,一張寡婦臉老是冷冰冰的??礃幼?,她也就是二十幾歲,正該是鮮活而熱情的年齡,卻在這場戰(zhàn)爭中變態(tài)了,就像一條冷血的眼鏡蛇。一路上,她不再說一句話,似乎跟誰都有仇有怨。來到駐扎在哈爾濱的石井部隊牢房,她掏出一串嘩啦作響的鑰匙,打開那沉重的大鐵門,一腳把三彪子踹了進(jìn)去,扭頭就離開了。
那捆綁三彪子的麻繩,深深地勒進(jìn)皮肉里,由于血液長時間不流通,雙手已經(jīng)變得青紫了。他痛苦得在牢房里亂轉(zhuǎn),料想自己還會遭受更殘忍的折磨,倒不如一頭撞死來個痛快。卻不料,就在他對著鐵門運(yùn)足力氣要撞過去時,門突然開了,佐佐木恭子出現(xiàn)在門口。不遠(yuǎn)處的走廊上,站著一個端刺刀的日本兵。
佐佐木恭子一言不發(fā),繞著三彪子踅摸了一圈兒,像是在審視著什么。三彪子索性閉了雙眼,任憑她的處置也就是了。不料,這女鬼子卻將綁繩松了松,就是這么一個舉動,讓他的雙手漸漸有了血色,沒有被勒得壞死。他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而她的臉色依然很冷酷,接著拉一拉綁繩,看看捆得也還結(jié)實,就關(guān)了鐵門離去了。
這是啥意思?三彪子望著她的背影,有些懵了。這個看似冷酷無情的女人,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又為何這么做,實在令人費(fèi)解。
就在這天夜里,不知三彪子怎么掙脫了綁繩,也不知他怎么逃出去的。很可能,他的硬氣功派上用場了。據(jù)說,牢房窗子十幾條拇指粗的鐵條,都被他扭彎了,又一根根拔下來。果真如此嗎?
不管怎么說,一個頗為特殊的“原木”逃走了,難辭其咎的就是佐佐木恭子。鬼子們有理由懷疑,就是她放走了囚犯。她當(dāng)然也曉得,軍法是不會輕饒了她的。于是,就在三彪子脫身的那個深夜,她也悄悄地逃之夭夭了。
可是,哪里是她的落腳之地呢?
這個叛逃者后來說,自己在走投無路之時,又想起那個替妻兒去死的獨(dú)眼大漢,也不知究竟為什么,她覺得應(yīng)該投奔這樣的男人?;蛟S,能在他那里找一條活路?她說她當(dāng)時就是這樣想的。反正,再也沒有別的法子了,哪怕還有一線生路,她也要去試一試。
就這樣,佐佐木恭子逃亡到野馬山下。天很冷,她不能扔了御寒的棉軍衣,不料很快就牧羊人發(fā)現(xiàn)了。游擊隊聞訊,立馬追過來抓住她,接著扒光了衣服吊在樹上。這幾個游擊隊員,又像過去當(dāng)“胡子”時一樣,露出蠻橫、兇狠而又流氓的面目。有的叫著:“嗷!零刀剮了她!”有的淫笑著:“先放下來,讓弟兄們過把癮!”
也難怪,十幾個弟兄喪命于馬家溝,你說他們能不想要報仇雪恨嗎。只不過,這樣來復(fù)仇也太下作了。
快意的叫罵和戲謔聲,伴著狂笑聲從林子里傳出來,他們也不怕有人聽到。這光溜溜的佐佐木恭子半空懸吊著,在寒風(fēng)中凍得瑟瑟發(fā)抖,依然鐵青著臉不吭一聲。就在這時,忽聽一陣疾馳的馬蹄聲,浪頭般的雪霧隨即卷過來,緊接著一聲沙啞的斷喝:“吁——!”
來人猛地一勒馬嚼子,那匹“菊花青”打個響亮的噴嚏,驟然駐足在大雪覆蓋的山道上。馬頭被韁繩勒得深深勾下去,整個軀體猶如一張繃緊了的巨弓,而馬背上的硬漢子就像一支射天的箭。箭未發(fā),卻已然錚錚有聲:“放下來!”
三彪子在馬上大吼一聲,山谷間頓時炸起一陣陣回聲。他身旁的幾個人,都不無詫異地瞧著他,卻不能不聽從他的命令。他是游擊隊長,是此地的山大王,誰也惹不了。這時,又聽得他吼一聲:“畜生,都他媽的把臉背過去!”
接著,三彪子一揮砍刀,那刀帶著風(fēng)聲飛出去。刀光閃過,吊著裸體女人的繩子斷了,她一下子掉在雪地上。三彪子就跳下烈馬,伸手抓起這女人的棉衣朝她扔過去。佐佐木恭子眼中若有淚光,她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接著,她冷冷地說:“現(xiàn)在,可以殺掉我了?!?/p>
三彪子沉吟半晌,抬起頭粗聲粗氣地問:“日本娘們,你愿意跟我走嗎?”
“你想要干什么?”依然蹩腳的漢語,帶著不肯屈服的骨氣。
三彪子說:“我是人,有良心的人。如果你相信我,跟我走就是了。”
佐佐木恭子無語。本意就是投奔這個男人來的,你怎么此刻又猶豫了呢。
不過,在稍作遲疑后,她點(diǎn)點(diǎn)頭:“我跟你走!”
從此,佐佐木恭子成了一名游擊隊員,也是這支抗日隊伍中難得的軍醫(yī)。在數(shù)次戰(zhàn)斗中,她搶救了好多人的生命,幾年后軍功章掛滿了前胸。
這個“不會笑的女孩”,終于會笑了。
后來,江秀兒在挖野菜時染上了鼠疫,病逝了。這種鼠疫,正是石井部隊研制出來,用飛機(jī)投到野馬山一帶的。在我的故鄉(xiāng),你去問任何一位老者,誰不知道日軍當(dāng)年傳播的瘟疫,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據(jù)我爺爺說,佐佐木恭子和三彪子成親時,那個不能掩飾的笑臉,就好像是一朵帶露的紅玫瑰。原來,她很會笑!
我聽到這兒,卻不由得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