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好久沒對暮晚動過感情了
盡管每日都會穿行其中,行色匆匆
甚至和一次過分的燃燒有過短暫的抗衡
一只鳥死在了草叢
一篇小說中的小地震
小悲傷
逐漸,還引出了
死于車禍的那個男人
還有些別的:
比如囤積在山洞里的洋芋
比如一次跨省的生育
斯蒂芬,我還模仿過一次
你失敗的愛情。近似黃昏
我得回到主題:
山像夜的骨架
暮色一層層在加重
她是什么時候開始這種行為的
幾乎像是很自然的事情
一陣子,她沉得很深
突然她又會被自己驚醒
瞇眼打盹時
她一直在顫動
仿佛有一生產(chǎn)隊的人,在
為一斤口糧紛爭
一度,我能聽到
磨刀的聲音。還有匆匆忙忙上工的動靜
原來她在銼牙,還揮舞了一下
驚恐的眼神
她說誤差很大的過去
又說天馬行空的未來
說到當下,她居然和去世多年的父親
討論起他們時好時壞的婚姻
她不時預料些別的事情
比如遠在鄉(xiāng)下的妹子的行動
和大哥的羊群
動不動還懷疑起了誰的人生
天陰著。我望向窗外,望向陰空
一只灰鴿子緩緩落下
它收斂翅膀
很像我擰了幾下的一塊抹布
掛在了窗欞
此刻,我最想擦去的呀,是
我眼眶里
一粒叫傷感的東西
穿過一片白花花的杏林,走上地埂
一只小羊縻在了墳塋之中
還是那只烏鴉,在墳地里徘徊不定
時不時地“哇哇”上幾聲
仿佛在尋找一個突然失蹤的人
顫巍巍的母親,半天無語,而后
在父親的墳坡上,一遍一遍地
畫著一個方框
像口井又像是一扇門
她一下一下打著火機
在風中
是那樣的吃勁、空洞
倒像是從某個地方傳來,一個人
咳嗽的聲音
有那么一次
終于著火了。她趕緊雙手攏住火苗
仿佛捧著一個
微弱的靈魂
紙燒完了
她磕了個響頭
然后她左顧右盼
找一起來的同伴
她慢慢站起,嘆息了一聲
拍了拍膝蓋
又拍了拍微風,似在告別,似在安頓
想到這個詞,或者詞組
我心里既有形象
似乎還有什么東西在
不停地抽搐。不像悲傷,也不像
某個場景的煽情
今日除夕
如果不是我
那只母羊一定會在盤山路上
咩叫,回眸,一個鼻噴,像是
又來了愛情
可是,這些,都被我在前天
扼殺在了鄉(xiāng)里
死亡的眼神啊可真是美麗
怨恨,凄楚
還有點來生相見的意思
我得找回一些東西
紅
夢里失蹤了的那匹白駱駝
還有一只山羊偷覷過我的那一道眼神
我偶爾分神
試圖去找我命名過的那個腳印的神蹤
而滿眼里,起伏的山丘
絕對是西征時駐扎在此的蒙古大營
我動用了些新詞
也翻騰了些舊語
紫藤象征愛情
馬嘶感應傷逝
我把一只飛嶺而過的紅狐
比喻成了與靈魂有關的東西
比如落日
比如風吹雪霧中
除了我牽著你的手,穿越
平山湖大峽谷
還有什么更好的喻體
紅土崾峴的坡上,日影
像漫水一樣緩緩移動
一頭毛驢,偶爾會叫上一聲
犁地的人,躬身、扶著犁柄,走遠了
又轉(zhuǎn)回慢慢地走近,你才能看清
那木然的眼神
我曾經(jīng)有過怨恨
日落時分,站在金家溝梁上
四顧茫然,從哪個方向呀
都看不到我的人生。只看到
爹趕著幾只羊,進了坡底下的祖墳
可是個好人
出殯的那天,陰陽先生嘟嚕著
猛然在棺材頭上磕碎了“倒頭碗”
打開了哭天搶地的閘門
雨紛紛啊,清明時節(jié)
我的愛喝酒的父親
可還記得,八十年代和你去香港
做生意,我們私下里叫他毛家堿壩
后來,和你一起
去北山的羅漢井子背煤的那人
想起你從大埡口挖回來的那棵冬青
想起一對安哥拉長毛兔
想起跟你去南山硎柳
夜宿尕尕家的帳篷
那年我才十三歲,同樣十三歲的尕尕鉆進了我蓋的皮襖中
把我都羞哭了
你們還笑個不停
想起呀……許多事,怎么和你一樣
突然就逃離了這個世界
迅速得像是莫名其妙的失蹤
[創(chuàng)作談]
西部是離神最近的地方。詩是人類的一個奇跡,甚至可以說是神的賜予。有些是瞬間即來,稍縱即逝,有些得苦思冥想,置入歷史。當一個人站在無邊曠野,仰望浩渺的蒼穹,很可能就會成為一個與宇宙聯(lián)系的秘密電臺。詩歌是用來翻譯靈魂的密碼,是詩人與自然、生命、宇宙對話的獨特方式。而寧靜中的落日恰恰就如一個信號源。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你看到過落日下一個人在鹽堿地里澆水,他的脊背也成了一塊鹽堿地的情景了嗎?你看到過一個人背著山一樣大的柴捆與夕陽一同下山的沉重了嗎?西部,一次次記憶中、現(xiàn)實中的落日,都是我一首首詩從母體上剪斷的臍帶,讓我欣喜,讓我疼。
落日一寸寸地陷入了地平線,只剩下一抹殘痕時,似乎驀然的一個回眸,徹入了人的骨髓里。而這時,漠風微微吹動,梭梭草飛天裙裾擺動,紅柳絲絲點燈私語,而一行行沙漠波紋像是在奮筆疾書,簽訂著一封漫漫的生死契約。
一次次落日,喚醒了我身體里的西域。就是這一次次落日,把一個個帶有磁性的地名,輝映得像是一粒粒閃著金光的珠璣,一一裝進了我身體的錦囊里。就是這一粒粒珠璣常常在我的身體里閃耀, 我用一根記憶的線把它們串起來,像一串佛珠掛在我的意念里,念動著我的西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