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勇
在高山上人們埋葬過一條河流,埋葬過
父親
河水在泥土中再一次成為純潔之水
開始時山頂上仍有河流奔騰的聲音,而后
才歸于了寂靜
浪濤停息,將在地下靜止成一塊塊礦石
還有那一道道波紋,也將會在泥土,在巖石下
靜止下來
只有在山頂上,一個人站著
才容易發(fā)現(xiàn)埋葬的一條河流,才能夠看清
山脈有時候像更大的一條河流在奔騰向前
天空蔚藍,樹木蔥郁,從未離開原來的位置
多少年過了
在高山上,一條河流還在閃著一些光芒
有的花,像是小號,有的像是燈臺或是彎月
天空蔚藍,鑲嵌了石頭的溪水清澈、冰涼
大部分花朵,羚羊都能夠得上但都沒吃
也許花上面有一種不讓挨近的光焰
另外,花上面也還有一些安靜、明亮的雨珠
神,以它的不現(xiàn)身,來保證它的真實性
但美則處處會顯露出來
風(fēng)吹過山谷,巖石在陽光下閃耀亮光
樹木,支柱般撐起了來自空中的一部分重量
其他的,都落在了空無、寂靜的上面
他們把木桌放在了最前面
遮擋著自己的身體
他們把它的腿收拾到了沒有
一切活性的程度
他們把它搬到某個角落
放入了知識那條河流中
最為清澈最為冰冷的地方
仿佛那是塊石頭,最重
最能忍受寒意
他們抬著它到處
嘗試,在地上測量和尋找
最為平靜的地方
已經(jīng)忘卻了它不再敏感,不再
能夠發(fā)出叫聲
當(dāng)死亡降臨,他們把它
放在了最接近痛苦的地方
點上蠟燭
即使是白天
亮光,從桌上也將本身的那種尊嚴
帶給了周圍沉默的人們
我透過某種冰凍的東西
觀看著我的雙手
它們在下面圍著某個東西
像兩只動物一樣忙碌著
正是冬天
好久都沒聲音傳過來
但我感覺它們都還活著
在荒野上互相依偎著
我朝下面喊過,但是這兩只動物
已聽不見了
我的兩只手,如同一起生活了多年
也沒有一個孩子的情侶
已經(jīng)越來越老,越來越孤獨
透過某種冰凍的東西,它們看上去
像是兩名潛水員
圍著水底的沉船忙碌著
已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都沒有上來
我張著嘴卻沒有聲音
但我也在向荒野叫喊著,渴望
有另外的一只手
伸下去幫助它們,撫摸它們
它不在這里,它不在你能觸摸到的
任何地方。它是個概念,另外
它還是個詞語
否則它就不會存在
在漫長寒冷的冬夜,它們
很可能都像一塊塊石頭般,彌補住了
漏風(fēng)的現(xiàn)實
并構(gòu)造出另一個現(xiàn)實
比月亮上的山峰還要遙遠,但是也可能
比小溪里的石子還要清晰,顯示
它超越了死亡。月亮許多時候
在高空之中,都是
真實的存在,盡管人們只能得到一片月光
也是可以觸摸,可以相信的
而溪水里那些石子,可能更像一種
想象的事物
我們不得不繼承它們
不得不承認
它們?nèi)冀?jīng)過了選擇
攀登中,呼出的氣都能在空氣中顯現(xiàn)和閱讀
云杉到某個高度后也漸漸消失了
一些小鳥進進出出,在巖石的縫隙間建造著小巢
鳥兒們可能正是因為有了一雙翅膀,在幾萬年前
才沒有發(fā)明文字,沒有學(xué)習(xí)播種或是紡織
飛行者不需要的東西太多了,否則也無法飛行
這是山上不多的無風(fēng)的時刻,陽光明亮耀眼
幾只鳥飛過山頂很快就不見了
鳥兒們把痛、愛和恨記錄在了什么地方,我也將
記錄在什么地方
李子花有一些像清早的新雪。在一片
嫩葉新發(fā)的灌木中,鳥的眼睛顯得更為黑亮
風(fēng)把一些李子花的白色花瓣吹得落了一地
有些落到泉水中,慢慢地將會被泉水溶化
很難相信,過去了的三十年,不是像
三十本書在某個地方放著,而是全都消失不在了
而這片山林還一直留在這里。鳥偶爾
會鳴叫幾聲。李子花靜靜盛開,滿樹雪白
我獨自一人觀看了很久,感覺到了
一朵花與另一朵花之間的區(qū)別,感覺到了
素雅、質(zhì)樸所帶的那種孤單
木柴,不是客觀地被劈成小塊。每劈一次
木柴里面的火都要被重新分配一回
空氣清澈,可以看出很遠
斧子上面,映著周圍一片模糊的風(fēng)景
每揮動一次,斧子和那片風(fēng)景
就在和空氣、木材的摩擦中
變熱一點
如果仔細傾聽,它穿過空氣時,也還有
一些聲音。人有時也會停下喘氣,然后
又開始一次次地揮動著
一次次地,最終,斧子也就被耗盡
成了一片空氣,成了一種虛無的東西
[創(chuàng)作談]
細細想想,自己現(xiàn)在到底有沒有“寫作的自信”還真不好說。
早先就已經(jīng)有人指出過, 寫作不像那種可以精確計量的體育比賽,嗖一下跑過去,一回頭,成績、名次都出來了,啥都好說,寫作要是那樣,高手也就會有高手的自信。但是要說寫作者完全沒有一點自信,那也解釋不通為什么包括自己在內(nèi)那么多人能把寫作這事堅持多年,孜孜以求要寫出好作品來。有時候,在詩作被發(fā)表、被讀者肯定時,特別是在剛寫完一首詩的時候,那種狀態(tài)還是可以用自信去形容的。但我自己卻常常是自信三分鐘后就不自信了。這首詩剛寫出來只是自己感覺滿意,可是未經(jīng)讀者閱讀,那就還不算完。這首詩感覺不錯是因為它符合了某種創(chuàng)作或者鑒賞的理論,可是這種理論實際還有很多不足。只要這樣想來想去自信立刻就不多了。
王爾德說了,寫作上唯一的真理就是它的反面也是真理,哪個觀點能完全、永遠站得住腳呢。菲利普·雅各泰在談到寫作時也說:“在我看來,沒有任何一個確定的東西是不值得懷疑的。沒有任何一種體系,無論它多么牢靠,不會很快地被自己的反面所戳穿?!边@樣想過后自己那點自信就更不見影子了?,F(xiàn)在,要說寫作上還有點自信的話,我感覺其實就是來自這種懷疑,我自信是因為我已經(jīng)懷疑了這種自信,聽起來有點繞口但也是實在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