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生
“你要學著改變自己”,這是父親在我上初中時常說的一句話。學校設在鄰村,離家三四公里,父親總喜歡到那里打聽我的學習情況,就像一條逆水而動的魚,格外忙碌。那個時間家校聯(lián)系,一般都是教師家訪,或通知家長到校,很少有家長主動到學校訪問。村辦中學很小,一共只有五個班,兩排瓦房,去的次數(shù)多了,班里同學都認識他,只要他一出現(xiàn),同學們就嘰嘰喳喳指給我看,“你父親又來了,又找老師了?!迸梦颐看味挤浅>o張,原先我是一名默默無聞的差生,現(xiàn)在成了眾人關(guān)注的差生。父親不斷告誡我:“你成績不好,是因為一些事情沒有做好,一定要想辦法改正錯誤?!蔽蚁矚g看課外書,只要有錢,都買成書,父親聽從老師建議,將書封存起來。我又偷偷地看,常常如醉如癡熬到半夜,連做夢都仿照書中的情節(jié)。父親決定燒書,給我來個了斷。晚上,將書放在廚房地上燒。一堆書,焰影幢幢,武俠的豪爽言情的浪漫,如同彗星的閃光,消失在另外一個世界里。
收了心,學會抬頭看黑板,利用邊角時間分類學習,例如午飯后練習英語,晚飯后背誦政治,晚自習放學后學習數(shù)學之類的,我的成績逐漸提高。父親到校更勤了,在教師辦公室一坐就是半天。那一年,學校考上了我一個縣重點高中,這也成了十里八村一個小小的新聞。
高中依然偏科,成績在班級靠后,按照學校升學率,大概十個學生能考上一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我又在黑暗里掙扎。壓抑,失落,孤獨得連影子都有了恍惚感。父親有了新的要求:“你要給妹妹弟弟做榜樣!”他說:“你考上大學了,小梅也能考上,小有也能考上。你都能考上,他們沒理由考不上。首先是你要考上,帶好頭,打響第一炮?!?小梅小有是我妹妹弟弟名字。他總是這樣嘮叨,熱切而又堅定。這種激勵教育,我卻覺得有些刺耳,感覺更像黑色幽默,但也沒有退路,只有鉛刀一割,勇往直前。說來卻也神奇,我考上之后,妹妹弟弟也都考上了大學,這又成了村民們家教的話題。
參加工作前夕,問他有什么人生建議,那時我已經(jīng)在心理上跟他達成和解,愿意聽他講,原先即使知道他講得對,也不愿意聽。父親看了我一眼,說:“將自己的事做好,別讓人操心?!比缓笤贌o他言。他是個健談的人,我等他發(fā)揮下去,好好講一些大道理,然而他始終沒有再說。父與子,終于成了一對沉默寡言人。那個傍晚,風輕輕搖動院子里菜畦的葉子,陽光紅紅地斜射過來,父親瘦黑的身子,好像一尊古銅雕像。
父親有一個口頭禪,“三代培養(yǎng)一個貴族”。這個貴族,指的是有名望有文化的人。希望通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形成好的家風,并傳承下去。事實上我們都在為這種家風默默努力著,去年兒子還考上了中科院大學碩士研究生。父親的話,簡潔,樸實,然而又發(fā)聾振瞆,使人猛醒,那是一個普通農(nóng)民對美好未來的期盼,是一個父親對子女的殷切囑托。這種囑托,是家風的源頭,如同涓涓細流,看起來非常普通,不起眼,但仍然元氣淋漓地奔向前方,等待匯集一些支流后形成風景。父親也希望自己能像城里人那樣含飴弄孫,指導教育下一代,然而他還是留在家里,沒有跟過來。這個想法被層層的鄉(xiāng)情裹得嚴嚴實實,他舍不得農(nóng)村的房子,舍不得種慣的土地,舍不得朝夕相處的四鄰親朋。昨晚,又一次見到他,和他商量到我這里生活,父親有點為難,問:“家里的手扶拖拉機怎么辦?電視怎么辦?雞和糧食怎么辦?找個什么車把這些都裝上吧?!蔽艺f:“都送人吧。我那里沒地方,也太遠?!薄岸妓腿藛??”他有些舍不得。父親沒有打過工,掙的錢都是一鋤一鋤鋤來的,一鐮一鐮割來的,每一分錢都混合著汗味和泥漿色??此儆械男邼?,我禁不住笑了,在笑聲中醒了過來,突然想起他去世已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