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海光
這兩年豬肉確實漲價不少。然而,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當下吃肉的人好像少了,吃骨頭的人卻多了起來。在我家,清蒸排骨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老少皆好,可謂是傳統(tǒng)“家肴”,從年過古稀的父母到從小就喜歡吃排骨的女兒,這道普通的家常菜在我們家似乎并不普通。父母隨著年紀增大,肉吃得越來越少。特別是母親,她牙不好,這幾年因為鬧牙病,經常鑲牙補牙??擅慨斶@道清蒸排骨端上桌,我總能透過她艱難咀嚼的樣子,想起讓我眼泛淚花的那“兩塊排骨”的舊事。母親也許并不會特意去記,但是我卻很自然地把它儲存于心了。
20世紀80年代,父母都在城鎮(zhèn)工作,我和姐姐在鎮(zhèn)上讀小學,在大家眼中我們就是令人羨慕的“非農”戶口。這個待遇還體現在:鎮(zhèn)里給父母提供了一套一室一廳的干部宿舍,有四五十平方米,外面風景很好,還有一個小小的陽臺。說是陽臺,其實已經沒有多少陽臺的功能,它被父親改成了一個簡易的廚房,用木板和黑色油氈巾來了個半包圍,里邊一角砌了個土灶,一邊的墻上掛了個簡易木架放碗筷,墻上空余位置還掛一些廚房用具等,剩余的空間兩個大人站在那兒基本無法轉身。那個年代物資匱乏,但盡管如此,我和姐姐還是很幸運的,因為父母都是雙職工,有工資拿。為了保證我們姐弟的營養(yǎng),父母還會在不多的工資里拿出一部分,為我們定期加菜,而我最喜歡的一道菜就是母親做的清蒸排骨。我從記事起就知道,父母在鎮(zhèn)里上班,每個月都分配有一些肉票,肉票可以買到一些公價的豬肉,這大概算當時有工作單位的人的最大福利了。倘若想每天吃上一頓豬肉也是不可能的,但一個星期吃上一兩次還是可以的,只是量不多。
當年母親做的清蒸排骨跟今天做的口味一樣好,區(qū)別在于主菜和配料的比例。現在是排骨為主,咸菜或豆豉做配料。而當年的清蒸排骨卻是咸菜和豆豉為主,排骨為輔。在一個小小的圓碗齊腰的位置只有幾小塊排骨鋪在上面,下面是咸菜和豆豉。每當這道菜被端上桌,那為數不多的幾塊排骨便被我和姐姐飛快地夾進碗里。剩下一兩塊,父母總舍不得吃。因為我最小,最終還會由母親做主,把它夾進我的碗中,而父母的碗里永遠都咸菜或者一些吃剩的肉汁。那時我們不懂事,也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所以我和姐姐從小到大都是長得胖乎乎的,沒有一點營養(yǎng)不良的現象。
母親做清蒸排骨的手藝真是好,那時候,我感覺這道菜恐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排骨上的肉吃完了,連脆骨都會被我和姐姐嚼碎,有時還含在嘴里舍不得吐出來,那清蒸排骨的香味伴隨了我的成長。后來我外出讀書,每逢寒暑假回家,母親總會用這道菜迎接我,而我總能敞開肚皮,大快朵頤。當年小圓碗的幾塊清蒸排骨早就換成了大盤子的清蒸排骨了,我的感覺也從當初的不夠吃到現在根本吃不下。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上五年級的時候,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剛進家門就聽到陽臺上有菜刀剁骨頭的聲音。我丟下書包飛快地跑過去,果真看見母親貓著腰,把切菜板架在陽臺不大的邊緣,正忙著剁排骨。我興奮地沖著母親喊:“媽媽,今晚吃清蒸排骨嗎?”“是啊,開心嗎?你和姐姐快期末考了,給你們加菜。”母親回過頭笑著答道。我開心地跳了起來,剛要返回房間,只聽見母親在陽臺上發(fā)出“哎喲”一聲。我趕忙返身小跑到陽臺旁問母親:“媽媽,你怎么了?”母親沒有立刻回答我,而是把頭往陽臺外面使勁伸,不停地往樓下看。原來母親在切排骨的時候,一小塊排骨從切菜板上彈了出去,從三樓掉下去了。母親嘆息了一聲,連說了幾句可惜。因為單位宿舍的陽臺挨著山,一樓就是山腳,山腳下面雜草叢生,還有一些灌木,平時很少有人從下邊經過,所以也沒什么路。那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一小塊排骨掉下去了,根本看不見掉在哪里。母親把切好的咸菜放在小碗中,把剩下的幾塊排骨切好裝進小碗,正準備放進鍋中做清蒸排骨,然而,她看著小碗中為數不多的幾塊排骨若有所思,接著轉身進了房間,拿出一只手電筒就要下樓。我連忙追上母親問:“媽媽,你去哪里?”母親回頭小聲說:“媽媽下樓去找那塊排骨,看能不能找回來?!蔽乙宦?,馬上說:“媽媽,我陪你一塊兒去找?!蹦赣H愣了一下,還是同意了。于是,接下來我和母親開始了人生中絕無僅有的找排骨的經歷。
我們來到樓下,繞到單位宿舍的陽臺那邊。那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看著比我還高的雜草,根本就沒有路,我頓時感到很害怕,扯著母親的衣角顫巍巍地說:“媽媽我們回去吧,不要找那塊排骨了?!笨墒悄赣H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話,一只手牽著我,一只手拿著手電筒在雜草叢中照來照去。我們艱難地走到陽臺的正下方,其間有一只野貓躥出,把我嚇得驚叫起來。母親為了照顧我,拿著手電筒的手不小心被灌木劃傷了,還流了血。我和母親在尋找了大概十分鐘后,最終還是我眼尖,在雜草叢里看到了那塊排骨。母親彎下腰,分開雜草,撿起那一小塊還沾有泥土的排骨,握在手中。我則緊緊拖著母親的衣角在后面走。往回走的時候,母親握著排骨的手一刻也不敢松開,生怕它再次滑落,仿佛母親手里握著的是一個值錢的寶貝……回到樓上,因為母親的手背劃傷了,我就幫忙清洗了那一小塊排骨,其實這塊排骨只比大拇指稍大一點。這塊失而復得的排骨,讓我和母親開心了一個晚上。晚上吃飯的時候,香噴噴的清蒸排骨被端上了飯桌。我一眼就看到小碗最上面的那一小塊排骨,正是我和母親辛苦找回的那塊,那一晚我好像瞬間長大了??粗赣H被劃傷的手,我把那塊排骨夾到了母親的碗中,母親怔了一下,笑了笑,表揚我懂事了,最終這塊排骨在空中傳遞了兩三次后,還是落到了我的碗中。當我把這塊排骨放進嘴里慢慢咀嚼的時候,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香的一塊排骨,現在想起來,依然覺得是這樣。
可是在我的記憶中,另一塊排骨就不是“香”的了。
母親患有哮喘病,這個病折磨了她幾十年,哮喘發(fā)作嚴重的時候,母親常常無法入眠,坐在床上直到天亮。我記得,雖然后面靠著母親堅持不懈地鍛煉,病情已經大有好轉,但母親還是幾乎每年冬季都因為哮喘發(fā)作要住院一次。我剛上初中時,父母已經調到縣城工作,在縣城,一家四口就擠在一間小房子里。跟當初在鎮(zhèn)上住有點相似的是,所謂的廚房也在陽臺上,只不過這個陽臺是一個公共的人行通道,有人路過時,蹲下生火做飯的父母得馬上站起來,給人讓路。這種局促的生活過了兩年,父母分到了集資房,一家人總算有了自己真正的家,這是后話了。
記得有一次母親哮喘發(fā)作,到一位老中醫(yī)那里開了幾劑中藥調理。老中醫(yī)交代母親在煲中藥時要放一兩塊排骨做藥引。那幾天我明顯感覺到家里的伙食突然好了起來,連續(xù)多天家里都有清蒸排骨,雖然量比平時少,但我每天都吃得開心。但是也有讓我感覺不開心的時候,就是母親哮喘發(fā)作的時候。加上連續(xù)多天煲中藥,不大的房子彌漫著濃重的中藥味。那天晚上九點多,做完家庭作業(yè)的我感到肚子有點餓,想問母親有什么可以吃的。我站起來,發(fā)現母親不在房間里。后來看到母親蹲在昏暗的陽臺角落,我好奇地從窗戶里偷看,想知道母親在干嗎。只見母親一只手拿著中藥罐,另一只手拿著筷子在中藥罐里仔細地找著什么,小凳子上放著一個小碗。母親把頭埋得很低,筷子反反復復在中藥渣里翻著找著,神情很專注。我正想開口問母親,突然母親從中藥渣里夾出一小塊排骨放進碗中。我頓時明白了,為什么那幾天伙食突然改善,因為母親哮喘發(fā)作,要用排骨做藥引,但是母親把大部分的排骨做成了菜,只留了一小塊放進中藥里。雖然中藥喝完了,母親卻還惦記著中藥渣里的那塊排骨,我見母親剛要把碗里的那塊黑黑的排骨夾進嘴里,我閃出陽臺,脫口大喊:“媽媽,那排骨還能吃嗎?”母親嚇了一跳,把排骨放下端起小碗起身,笑著對我說:“不要浪費,還能吃的,不信你嘗嘗?!闭f完,母親從碗里重新夾起那塊排骨伸到我面前。我遲疑了一會兒,伸出舌頭舔了舔,那種苦味嗆得我直跺腳,連忙吐口水:“媽媽,這排骨煲了中藥,太苦了,吃不得吃不得。”母親面帶微笑,沒有說什么,只是把那塊我無法下咽的排骨輕輕地放進了她自己的嘴里,若無其事地慢慢咀嚼,慢慢下咽,好像那真的是一塊清香的清蒸排骨,又好像那是一塊甜蜜的糖果。我呆呆地站在母親面前看著這一切,母親的舉動讓我內心無比震撼,眼淚在我的眼眶中飛速打轉,讓我瞬間理解了母親,讀懂了母愛。我在內心呼喊:母親,我親愛的母親……那塊排骨雖然是苦的,但母親把苦當成了甜。在面對病魔的斗爭中,在背負家庭責任的打拼中,在扶老攜幼的歲月中,母親總是以一種堅韌的形象站在我的面前,以無聲的語言為我傳遞成長的力量,用生活的原色為我編織未來的夢想。母親用最平常的生活閱歷,為我樹立了一個高大的榜樣。
時光飛快,真情不改。在母親身上發(fā)生的兩塊排骨的故事已經過去多年,但歲月卻沒有沖淡故事的內涵。也許在她看來,這是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細節(jié)而已,在一篇母愛的大文章里,它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逗號。母親愛讀書,愛看書,那年中考前,母親送給我一本她自己手抄的讀書筆記,扉頁上寫著一行小詩,每每閱讀,總是能感覺到母愛的氣息撲面而來。這里,就把它作為這篇文章的結尾,作為天下兒女感念母愛的一個心愿吧:牽著你的手/牽著希望/我們一起走/可以給你的/這世間唯我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