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榮理
又是三天連陰雨,位于黃土高原溝壑里的村莊,就像剛出浴的少女,濕漉漉的,羞澀中帶著勃勃生機,楚楚動人。老屋墻上的青苔已綠了,屋頂?shù)耐咚砷L高了不少,細雨中的裊裊炊煙,讓人感覺希望在村子里升騰起來了??刻斐燥埖奈急保谛←湻登嗟拇禾?,有這場春雨的潤澤,今年不愁有個好收成。
下著雨的村子十分清靜,我家里院子里卻是笑語不斷。窯洞前的廈子房檐下,母親正和幾位嬸嬸做著針線活,拉著家常。這些平日里一樣在地里干活的中年婦女,下雨天也閑不下來,要利用這難得的機會,納鞋底、紡棉線、縫衣服。母親是熱心腸,不管是同輩還是長輩都喜歡到我家來串門。
父親不喜歡說話,下雨天總是把家里的農(nóng)具如鋤頭、鐵鍬、鐮刀拿出來擦亮磨快,那個已經(jīng)彎成月牙的磨刀石發(fā)出嗞嗞聲,好像也歡暢地與人們一起拉著家常。
中午時分雨停了。雨后的黃土坡,樹枝草叢上的雨水還未散盡,剛發(fā)芽的植物綠意盈盈,生機盎然??粗迩按搴筢沽旱募粲埃綦[若現(xiàn),好似一幅醉美的山水畫。小雨后拾地軟的最好時間,母親和嬸子們一溜煙地跑出去了。
聽村里的老人講,地軟是很金貴的東西,干旱時是很難見到的,只有開春后,地溫升高了,下雨土壤濕潤了才生長開來,第一茬是最好吃的,入夏以后就不會有那么好的口感了。
母親和嬸嬸們心里裝著村里的溝溝坎坎,北溝里、南疙瘩哪里草多,哪里坡肥,哪里地軟多,她們都知道,秘而不宣。遠遠看去,這群中年婦女們有說有笑,有打有鬧,平日里艱難日子的操勞與隱忍,此時早已不見了蹤影,那些掩飾不住的愁容已被這蔚藍天空感染得爽朗起來。雨后,上坡的道路還有點濕滑,得處處提防腳下,坡度大的地方,她們相互攙扶著,小心翼翼。這次是在北坡的高墚上找到她們的,這里荒土坡上草密,扒開枯草,一窩一窩的地軟,黑黑綠綠的,厚厚肥肥的,展現(xiàn)在眼前。像一珠珠大小不一的水晶,有球狀、有片狀、有木耳狀,有的風一吹在地皮上晃動著,有的半露在草叢外,有的藏在草叢下,個個晶瑩剔透,一撿一大把。這可把嬸嬸們高興壞了,大家分散開來,各自找了一塊沒人去過的地方,低頭拾撿起來,有的蹲著,有的坐著,有側(cè)躺著,認真的樣子,就像伺候一個剛出生的嬰兒。有人發(fā)現(xiàn)了地軟多的地方,自己撿拾不過來,就會呼喚其他人,大家聽到后就聚攏過去。一會兒,這一塊草叢里的地軟撿拾完了,她們互相招呼就又一起向下一個目標移動。就這樣,大伙一邊找,一邊拾,各自的籃子半天就撿拾滿了。
其實,拾地軟也是個技術(shù)活,力量不能太大,不然就會捏碎,也不能太小,不然粘在地上拾不起來,只能輕輕地,恰到好處兩個手指一捏,或者幾個手指一抓,才能拾到手里,且粘的雜物少,完完整整。
我好奇這地軟是怎么長出來的?記得小時候老人開玩笑地說是羊糞蛋蛋變的,雖然滿心疑慮,但答案也無處可尋。我也驚奇這東西平日里藏在什么地方,雨后卻像春筍一樣,一下子遍地都是。直到上大學學了生物學后,才知道了其中的奧秘。
地軟是一種普通念珠藻,別名地木耳、地皮菜等。平時所見的是其原植體,它外由膠被包裹,內(nèi)由藻絲彎曲、相互纏繞而成。藻體自由生長,最初為膠質(zhì)球形,其后擴展成片狀,大可達10厘米,狀如膠質(zhì)皮膜,暗橄欖色或茶褐色,干后呈黑褐色或黑色。藻絲卷曲,僅在群體周緣的藻絲有明顯的膠鞘,黃褐色,厚而有層理,并在橫隔處收縊。這種普通念珠藻分布很泛,世界各地都有。生長在山丘和平原的巖石、沙石、沙土、草地、田埂以及近水堤岸上,耐干旱,干至手搓即碎時,得水亦能生長。能固氮,耐寒冷。地皮菜富含蛋白質(zhì)、多種維生素和磷、鋅、鈣等礦物質(zhì),地皮菜是一種美食,最適于做湯,別有風味,也可涼拌或燉燒,也是寒性食品。這樣的好東西,對于當時物資十分缺乏的渭北農(nóng)村來說,絕對是珍品了。
拾了大半天,不知滑倒了多少跤,鞋子掉了多少回,一身泥一臉汗,但籃子滿了,還是很高興的?;丶业穆飞?,嬸子們總是相互開著玩笑,說什么誰家的老漢能干,誰出過什么糗,不時哈哈大笑,好似她們是這世界的主宰,一切都阻擋不住她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撿拾回來的地軟不能直接放起來,那樣就會捂爛了,必須在大太陽底下晾曬幾天,并不停地翻動。半干后,就要不停地抖散,粘在地軟上的草枝浮末就會掉一半,再曬幾日,皺皺巴巴的地軟經(jīng)得起揉搓,母親就用水淘洗干凈后繼續(xù)晾曬,前前后后七八天,一簸箕的濕地軟最后才得成品一大碗,母親小心地把這次的收獲放在一個大的瓦罐,就這樣一個春天下來,就會有滿滿一瓦罐。
地軟吃法很多,我最愛吃的還是地軟包子??僧敃r條件不好,很難吃上包子,更不要說地軟包子了??偸怯H戚或貴客來家時,母親才和上一點小麥面,買些豆腐、泡點粉條,做一篦子包子。雖然做的少,但母親十分認真。先是把地軟在水中泡上一小時,等一個個都軟了、脹了,好好洗幾次,控水涼干;接下來就是將一塊豆腐在鍋里蒸熟,切成丁,最后將泡好的粉條切成小段(粉條也是自家去年秋天從自留地里挖出來的紅薯,磨成粉,請專門的師傅來家掛成的),把這三樣東西混合在一起。這時母親將珍藏的豬油罐從柜子最深處取出,挖上一小勺,放進炒勺里,在灶火上一熱,豬油化了,滿屋飄香,多日不見油星的我們都伸著脖子多吸了口。豬油倒到餡里,加上花椒粉、鹽、蔥花,攪拌均勻,香噴噴的包子餡就做好了。這時母親便招呼姐姐燒火,她自己則包包子。當包子蒸熟打開鍋蓋的時候,我總會跑去灶房,想混口新鮮。由于我是家里的老小,這樣的好福氣,母親總會留給我一些。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還是常常想起小時候拾地軟、吃地軟包子的情形,細細的春雨,村后的高坡,彎彎的泥濘小道,母親的笑臉,記憶中的味道回蕩在口腔,內(nèi)心總有一種幸福在流淌。
前幾天,我和西安的同學聊起這些往事,沒想到昨天就收到同學寄來干干的地軟了。原來地軟已成為陜西的特產(chǎn),真空包裝了,同學講地軟已經(jīng)上了陜西的“省宴”了,成了一道名菜佳肴。我打開袋子,聞著這帶著泥土的家鄉(xiāng)味道,舌尖的歡愉一下子沖開了記憶的閘門,再也關(guān)不住了。
我按捺不住了,動手和面,包起包子。一邊回想著母親做地軟包子的過程,一邊準備配料?,F(xiàn)在的日子比過去不知好了多少倍,配料太豐富了,肉末、粉條、豆腐、雞蛋、火腿腸、各種蔬菜,冰箱里應有盡有。這倒犯難了,這些不能都用啊。想了想,先選工序簡單地做,以最快的速度吃上才是正道。就這樣,取出肉末、炒好雞蛋、與洗好的地軟混合均勻,倒入現(xiàn)成調(diào)料包、現(xiàn)成調(diào)味汁,一會兒工夫,餡就做好了。耐心地等面醒好后,搟皮,包餡,上鍋。手忙腳亂中,一鍋熱氣騰騰的包子出鍋了。
吃著自己做的地軟包子,那種滿足感、幸福感在身上升騰、散發(fā)。如今物質(zhì)豐富了,食品多樣化了,吃的美味多了,味蕾也變得十分挑剔,但是當年母親獨特的純正味道卻沒有了,沒有母親的味道,是多么的遺憾和不滿足呀!
回想當年,母親是如何在那樣艱難的日子里,想辦法調(diào)劑生活,換著花樣做一些時令美食時,她做飯的身影又浮現(xiàn)在眼前。想想以前的艱辛日子,才能真正感覺出今天物質(zhì)的富足、珍惜現(xiàn)在生活的幸福。這時,突然想起母親曾說過:“對待食物要真誠,只有真誠地做、虔誠地吃,食物才能給你最香的味道?!蔽乙幌伦芋@醒了,今天的確匆忙了,為了小時候的味道,對待食物的心是有了,可虔誠不夠。
國外的人們把地軟譽為“上帝的眼淚”,詩意濃濃,我卻不以為然。地軟的生命力是十分旺盛的,能在干旱的渭北長年生存,的確頑強,給一點雨露,就茁壯生長。平日里可以被踩在腳下,饑荒時卻可以救人一命,這不正和渭北人謙卑而堅強的本性相一致嗎?堅韌是環(huán)境給他們的本能,樂觀是他們給自己的生存法則。在這片土地上,他們倔強地生活著,不管環(huán)境多么嚴酷;他們敞著胸懷唱著,不管道路如何艱辛;他們揮著手臂擊打著,讓鼓聲回蕩在天際;他們擦著汗珠大笑著,讓幸福在兒孫的臉上傳遞。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